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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蛤蟆神技

天下怪事,无奇不有,在欧阳锋到了这留云庄时,他万万想不到他会愿意做这个老人的徒弟,做一个纵横天下的老毒物。他只想习武,做一个有高深武功的江湖人。却也不曾想到其它。如今,他要拜慎独行为师,学他两大神技:凤凰力与蛤蟆功。

在那小树屋里,慎独行对欧阳锋说道:“我这一门功夫,从来不曾传与我的弟子。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资质太差,而是我这一门奇功一代一代相传,都是非有一个行事狠毒,我行我素的人,他又必须是天资极高,文武全才的人。武林中行事,向来分正邪两派。所谓正派,并不是他们行事如何端庄正直,而是他们所学功夫大都从内功开始,自小就修习内功心法,一步步走来,循序渐进,才会十年有成,二十年有形,三十年有派,四十年有名,五十年俨然成为大家。这正派人学艺,大抵如此。你想荒谬不荒谬?人之在世,几十春秋,都用这时间去学武,却怎生了得?五十年习武,人也垂垂老矣。我教你的是邪派功夫,不像那些正派功夫,只讲究一个平、顺、达、悟、明,我们要的是邪、怪、快、毒、狠。只有如此,才能有成。蛤蟆功是天下奇功,人人都看不起它,却又有谁知道它的厉害?内功心法,讲究的是一个气字,你看世上万物,大至奔马,小至飞虫,有谁又能像蛤蟆一样,一运气,身体便胀大几倍?气之所至,金石为开。这就是蛤蟆功了。其中妙用,自是无穷。待来日,我自与你细细分说。再有我的独门轻功凤凰力,这是我在四十岁时悟到的一门轻功,世上万物,如庄子所说,大不过鲲鹏,展翅一飞,扶摇直上,一翅九万里。何谓鲲鹏,凤凰也。鲲鹏就是凤凰,鸟中之王,它不是鸟王,又怎么会一翅九万里?我的凤凰力,便是借凤凰翔飞的姿势,共有一十三式。这一十三式便是天下无双的轻功。你看我给你说上一说,然后再做。”

老人就给欧阳锋说了他的一十三式凤凰力。这一十三式分别是:凤翔九天、凤翅出巢、单足立崖、一翅冲霄、搏击万里、凤还巢……老人说罢,就身子一趁,双足疾点,像一只飞鸟,凌空而去,落在十来丈高的树上。树梢摇荡,平平荡出几米,往往复复,荡个不止。老人如片飘絮,直钉在那枝梢上。欧阳锋一看,便知这是天下最绝的轻功了。想哥哥是大漠第一高手,他奔走如烟,脚下一片轻尘,但也没有这慎独行的本事,要哥哥一跃十几丈,站在树上,飘荡如絮,他也无法做到。

老人身形一动,就滑下树来,他却不直直落地,在空中几变姿势,又斜斜飞回树上。欧阳锋道:这大概就是那凤还巢了。自古凤凰归巢,从来不直扑巢穴,而是绕着筑巢的梧桐树,翻飞鸣唳,一翱一翔,再归巢穴。看这老人的身法,活活是一只翩飞若惊鸿、往复如雄鹰的彩凤。

老人道:“欧阳锋,我这凤凰力,是取自庄子的名篇《逍遥游·北冥有鱼》。你熟读诗书,诵得诵不得庄子此文?”

欧阳锋一笑,就朗朗而诵: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连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对极?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天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老人一笑,拍手抚掌大乐:“好,庄子说得好,我平生做事,最喜欢的人就是庄子。他丧妻之后,立于坟前,饮酒鼓盆,大笑而歌,真真是我邪派中人。你想,他若是不邪,岂不也像那些正派人士一样,假假惺惺的,又哭天抹泪,又号啕痛哭,弄得别人也很难受。我最恨那些正派人士,真想提七尺长剑,见一个杀他一个,让他们死个干干净净。”

在留云庄里,欧阳锋时时与这老人在一起,他心里极是纳闷,不知道这老人为何放着好好的屋子不住,却偏偏要住在那树洞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诸葛夫子等六人一见了这老人便惊惧万分,似乎要大难临头。他也不知道那个小小孩子究竟是何许人物,他为什么一心要劝欧阳锋逃出这留云庄。但他每日与老人在一起,习武说文,甚是相得,就渐渐从心中更是生出敬意来。

老人问他:“如果你与父亲、妻子同乘一船,船沉溺水,你却是救谁?”欧阳锋一怔,说道:“哪里有这般巧事?”老人道:“天下之事无奇不有,偏偏就是有了此事,你却如何是好?”欧阳锋沉吟,说道:“自然是先救老父,人生骨血,皆来自父母。父生骨,母育血,骨血生成,才得人道。不救父母,岂不是大错?”老人厉声道:“错了,错了!”欧阳锋想想,心道:一定是他想到了家氏香火,如果没了妻子,岂不是没了儿子,岂不是没了自家后代?于是又道:“依师父意,是该先救妻子了?”老人桀桀而笑,笑声尖厉刺耳,笑罢说道:“我告诉你,如何去做。我在四十年前纵横江湖,人称‘老毒物’,盖因江湖之人再也没人能如我一般凶狠毒辣。如果你的船翻了,你要救你的老爹还是救你的妻子,自是不能一概而论。如果你老爹家资钜富,能让你吃穿不愁,你为什么不救他?可要是你老爹只能吃你一口饭,要靠你养活,又天天絮絮叨叨,他死了岂不是更好?你妻子呢,若是长得貌美如花,娇小可人,你不救她,死了岂不可惜?你又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好老婆?可她要是天天叨叨扯扯,脸色阴沉,她若不死,你岂不是活活受罪?大丈夫做事,当机立断,决不拖沓,方能成大事。”

欧阳锋当即行礼,恭听师父教诲。但心下却想:人之于我有恩,便思图报,父母妻子,怎能轻易抛却?但师父说话,就不能强辩,由他去说,我自不做就是了。

老人看他,看出他心中所想,便冷笑,说道:“你今日不听我,早晚会吃大苦头。”欧阳锋心下不以为然。

入夜,欧阳锋仍是住在那老人的静室内,静室不静,有女人的呢喃声与欧阳锋的欢笑声。欧阳锋自入留云庄后,便天天耽于淫乐。他也曾在心中想过慕容筝,想起在大漠上星空残月日夜同行的日子,但也只是一闪念,又想到:她此时正与哥哥在风光秀丽的江南,二人同行,也有无限的情趣。看她与哥哥同去的模样,似乎十分中意哥哥,她根本看不起我这个一无是处,只会念书的笨人,我想她做甚?便不再想她,看留云庄这些天生佳丽,一个个对他喜笑颜开,极尽奉承,也是大快朵颐。

欧阳锋正与那两个为他洗沐的女孩儿闲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他对女孩儿讲大漠西域,讲那儿的风土人情,这时有人说话了。

“喂,你是那个新来的小子,是不是?”欧阳锋一回头,不由得大是羞惭,他的身后桌子上正坐着那个小孩儿。欧阳锋此时也颇孟浪,左手搂着那女孩的脖颈,右手在为另一个女孩抚着头发。他这模样,活像是不思进取,一心耽乐的楚庄王。

小孩儿笑:“你这人哪,还没坏透,不像老家伙那些徒弟,一个个都坏得头上生疮,脚下流脓。你和女孩儿混,最好不要让我老人家看见,不然我准会生气……”

欧阳锋道:“你老人家如是愿意,也自找快乐就是了。留云庄多的是美人。”这小孩儿听得欧阳锋如此一说,就大是生气,恨恨道:“你以为我是谁?我也能像你?我老人家三十多年来,从来就没有亲近过女人。”

欧阳锋很是奇怪,他知道这小孩儿是诸葛征等六人的师叔,他只有九、十岁的年纪,却口口声声自称老人家,这岂不是可笑?但他既是慎独行的师弟,就一定功夫极高,欧阳锋也不敢轻易惹他。这小孩儿道:“他是不是要教你两种功夫,一种是凤凰力,一种是蛤蟆功?他一定会告诉你,说他这两种功夫是天下绝技,没人比得上他。是不是?”

欧阳锋不知如何回答。他看着这小孩儿,突然问:“你是我师父的师弟?”小孩儿一拍胸脯,说道:“不假,我告诉你,他叫慎独行,我叫查自雨,我是他师弟,这事儿江湖上人人皆知,不信你去问别人。”

欧阳锋问道:“你既是我师父的师弟,就是我的师叔了,可像你这小小年纪,就做了我们的师叔,这可有些大大不妥。”这小孩儿头摇得像拨浪鼓,叫道:“不对不对,你别管我多大,我是你师叔,对不对?别说是你这初出道的小子,就是那个狠心的家伙诸葛征,还有那个一肚子心眼的续二,对我也得恭恭敬敬,不敢欺我。你说我老人家今年几岁了?”

欧阳锋笑着说道:“我看师叔今年也就是十岁年纪。”一句话刚说罢,那小孩儿就失声大笑,拍手乐道:“好,好,你小子也是像那些市井蠢人一样,也看我老人家只有十岁。我告诉你,我老人家今年三十有九,辛丑年菊月初五生。你算算,是不是今年正三十九岁?”

欧阳锋不信,却又不能不信。他心里想道:看这师叔的样子,就是十岁左右年纪,他又自说是三十九岁,不知为何要这样说。这小孩儿凑近了欧阳锋,轻轻说道:“我在二十九年前,正练这蛤蟆功时,被你师父这个老混蛋弄得走火入魔,他弃我而去。当时多亏了师父,不然我早就死了。”

欧阳锋大是惊异,他听得师父说,这蛤蟆功一代代相传,只是传与一个下一代弟子,既是师父擅这凤凰力与蛤蟆功,师叔怎么也能练它?欧阳锋急忙问:“我听得师父说,师门这两大绝技,历来只传于一个弟子。既是师父学了这蛤蟆功,师叔怎么也会?”

这小孩儿嘿嘿冷笑,说道:“你既是拜了那慎独行做你的师父,你为什么不去问他?”欧阳锋道:“我问,师父也不会告诉我。”小孩儿冷冷说道:“他当然不会告诉你。我当年和他一同拜在九邪毒翁门下,他是师父的大弟子,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师父传他一门绝技凤凰力,传我一门绝技蛤蟆功。但他在师父病重时做恶,趁我练功时扰我,使我内力大散,几乎走火入魔而死。师父救了我,但我从那时起,就再也长不大了。”

欧阳锋看着小孩儿,心中一凛,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你这小孩儿尽是胡说,你在骗我!”他听得师父亲口对他说,凤凰力乃是师父四十岁那时自创的绝世轻功,如今师叔又说是师门祖传,到底孰是孰非?

小孩儿也会神色肃然,说话斩钉截铁:“你不相信,自去问你的师父好了。”说罢,小孩儿抹着眼泪,自顾去了。

欧阳锋再也无心享乐,他急急走出静室,来到那大树下。他刚站在树下,就听得师父说道:“是欧阳锋不是?进来!”欧阳锋低头走进树屋,见师父仍然是他头一回见到的那姿势:两手直撑地上,长发披散如飘垂的树须,两脚向上顶着树枝,眼睛闭着,似已入睡。欧阳锋一见师父,满肚子的话却不知如何说好。

师父道:“欧阳锋,你不在静室快活,到这又阴又冷的地方做什么?”言下之意,竟是有十分的体贴关切。欧阳锋听得心里一热,想到:师父对我,有十二分的好,看来小师叔的话一定是假话了。如果小师叔说的是假话,我就不能对师父说,我要一说,师父心里说不准会多难受。如此想罢,欧阳锋就对师父行礼道:“弟子在师父屋里享乐,师父却在这里受着凄苦,弟子实在于心不安。”

老人道:“欧阳锋,我再三告诉你,自从我教你两大绝技,就要你从此虎视眈眈,雄视整个武林。你如能成为武林第一人,我慎独行虽死犹生。”说话之间,声音也颇凄凉,神色也变得戚然。欧阳锋听师父一席话,早在内心里把小师叔的话忘得干干净净。师父如此推爱,自是不能伤到欧阳锋,小师叔的话定然是无稽之谈。欧阳锋相信师父,暗下决心,师父厚望,决不辜负。

师父更是知心,见欧阳锋沉吟,便知他心意,就说道:“你今天是不是心绪不佳?为何半夜出来?”欧阳锋直言直语,对师父说道:“我在静室里,小师叔他来了……”慎独行哦了一声,说道:“他对你说些什么?”欧阳锋说道:“师父,弟子……”老人见他迟迟疑疑,就大声问道:“欧阳锋,这小子是不是告诉你,是我害了他?”欧阳锋一怔,忙答应是。老人又怒气冲冲,说道:“他说是他正在练功,我去冲撞他,使他走火入魔,几乎丧命。是也不是?”欧阳锋点头。

老人一声怪笑,脚向上拨,身子翻飞,一落而坐在欧阳锋眼前,他看着欧阳锋,双目凛凛有威,说道:“他说你师父是坏人,你信是不信?”

欧阳锋一见师父正色起来,心内也是凛然,他忙说道:“我不信,他童言无忌,虽然名是师叔,但也不会有什么真话。”老人大声道:“我告诉你,他说的都是真话。”

欧阳锋语塞,不知师父何出此言。老人又道:“我告诉你,你师父是一个坏蛋!是老毒物!不光你师叔是我所害,就是你的那些师兄,我也给他们下了毒。不然他们怎么会对我那么害怕?”欧阳锋一时不解,问道:“师父,你说的……可都是实话?不是你骗弟子的罢?”慎独行道:“我何必骗你,我告诉你,你将来行走江湖,要的也是这一个‘毒’字,你若不毒,怎么能横行天下?你若不毒,人家就会毒你,你知道不知道?要是人家毒你,你只有一死,到了你死时,再想起来对人家要狠,可就来不及了。”

欧阳锋道:“我不想对人那样,我不愿意亏负人家。我对他好,他也就会对我好,我对他不好,人家自然对我就不好。”

慎独行道:“好一个我对他好,他自然对我就会好!”说着,笑着,笑声变得骇人,凄伤。

欧阳锋心道:我不必像师父一样,他可能是受了些刺激,就对世事人情看得太透,认定这世上没有好人,我焉能如此?如果我对世人不好,世人对我也是不好。那样人活在世上,岂不是成了孤家寡人么?人生在世,做事自然是要堂堂正正,决不能对人无情。

他一念至此,自是对师父的话并不在意。

老人道:“你学了我的蛤蟆功,你的师兄们一定会对你不怀好意。他们千里迢迢地从汴京把你弄来,并不是他们愿意如此做,而是因为他们不能不干。我在他们的身上下了毒,每一年的春天,他们都得在汴京那里,等着找你这样的一个人,我要的是一个后人,但不是像他们这样的笨蛋。天幸他们找到了你,方遂了我愿。他们回来之后,我才给他们一人一粒解药。他们有了这一粒解药,才能活到明年此时。”

欧阳锋听得心惊,他心道:如果师父看我不好,也给我这么一粒毒药,我岂不是同这师兄们一样了么?但他在一路上与这诸葛征老夫子等人一齐归来,说什么也算是有些情感。一听得师父说原来这样,便心中有些怀疑,师父是不是在说笑?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正在这时,有人在外面叫道:“师父,弟子求见!”

老人轻声道:“你看,他们又来了,他们来这里,一定没有好事儿,说不定就是来杀我的。”说罢冷笑。

借着月光,欧阳锋从树隙向外望去,他看见诸葛征、续文成、石楚秀三人在前,后面站着那两个从来不声不语的汉子。这五人看着树屋,一个个态度甚是恭敬。只听得诸葛征又是叫了一声:“师父,弟子诸葛征等五人求见!”

这树屋内的老人却只是看着,并不出声。他回头向欧阳锋轻轻说道:“这五个家伙从来对我不怀好心,这次一来,也必是害我。”欧阳锋见这老人脸色忽阴忽晴,心下好生不以为然。他想到:这五兄弟能在夜半前来看望师父,一定是有些要事要对师父说,不然怎么会夜半而至?

只见月下诸葛征从身后捧出一坛酒来,双膝一跪,叩头道:“师父,弟子去汴京时,听人说汴京皇宫内藏有上好火酒,弟子就去弄来一坛,从汴京带来,请师父品尝。”欧阳锋一见这五兄弟都跪叩在地,一个个十分恭敬。就心里一叹:这师父确是得了毛病,对弟子没一点儿信任,弟子送他一坛美酒,却是远远从汴京携带来的。这是何等美意,他却偏偏要说成是徒弟要害他。这岂不是有些荒唐?

老人轻声向欧阳锋道:“他们一定是在那酒里下了毒……”老人说话神情诡异,像是有机密大事要同欧阳锋合谋。“我告诉你,那一坛酒一定是火酒,但那里一定有毒。”老人冷笑,说道:“你以为老毒物的徒弟是白给的么?诸葛征、续文成下毒的功夫已是天下一流。”说罢,脸色得意,冷冷哂笑。

诸葛征把酒坛子轻轻放在地上,向树屋叩了三个响头,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师父,弟子虽身在汴京,却无时不在思念师父。这坛火酒,弟子不恭,先代师父品尝了。”诸葛征就从袖内拿出一只酒杯,这酒杯珠玉晶莹,在月下隐隐闪光,雕成一只古爵形状,看去煞是好看。

这老人慎独行一见这只酒杯,心下大是惊异,他叫道:“诸葛征,这杯子你却是从哪里拿来的?”诸葛征说道:“好叫师父知道,这杯子本是汴梁皇宫内的宝物,弟子入宫时见了偷偷拿了出来把玩的。师父若是喜欢,弟子就把它送与师父好了。”这诸葛征呷了一口酒,说道:“玉杯在手,火酒浇心,这滋味是再好不过了。”说罢,把杯子轻轻放在酒坛之上,约齐师兄弟,一齐向后,退至三丈之外。

这老人像是一个贪杯之人,又是一个见猎心喜的老人,眼里瞅着那一只玉杯,在酒坛上闪着莹莹绿光。那光影又淡,又十分平和,映在酒坛上,远远看去,其妙无穷。

老人道:“欧阳锋,这只杯一定是那只杯了,一定是它,我老人家想它,也想了许多年。可诸葛征这坏小子竟然有本事能把它拿到手,这可真是不容易。”欧阳锋听他一个劲地说这只杯那只杯,不明白他的话意,只是睁大了眼看他。老人道:“这只杯,就是当年殷纣王醇酒妇人时用的玉杯。当年纣王好生风流,左手抱女人,右手持此杯。人之一生,有如殷纣,信不虚矣。不管这几个小子有甚坏心思,我得出去,我得去看看玉杯火酒,人生难得几回。”

这老人就缓缓踱步,走出树屋。

欧阳锋看他来到那酒坛边,拿起这只玉杯,在月下反复把玩。他脸上神色十分惊喜,分明是看到了极为心爱的宝物。他对着诸葛征等人说道:“难得你们孝心,让我得此良器美酒。”他又看着石楚秀,声音却很轻柔:“秀儿,你说这酒该不会有什么毛病罢?”石楚秀一听,大是惊骇,慌忙跪倒:“弟子不敢。”这老人冷冷一笑:“有什么不敢?你师兄他们跟师父几十年,胆大包天,天上地下无所不能,有什么不敢?”

诸葛征等人也都唯唯。

就见这老人盘腿坐下,一手揭开酒坛泥封,扬手一扔,却不知把它扔到哪里去了。一手拿起玉杯向着酒坛便舀。酒杯一搅,酒香便浮满夜空。端的是好酒!

老人眼瞅着,头低着,竟然再也无声,只是一杯杯地大啜其酒。吃得口滑,频频举杯,向五个徒弟示意:“好,诸葛征,若是你们总能如此对待师父,早晚必有好处。”

续文成轻轻道:“师父,火酒性激,还是少喝几杯的好。”老人登时不悦,大怒道:“你敢管我?!”叭地一指弹去,一石破空,铮铮有声,打在续文成的头上,月下一看,流出的血竟是黑色。这一下打得几个弟子再不作声。这老人手就极快,酒也喝得极快。须臾,坛酒罄尽,吃得仍是乍舌惋惜。他恨恨地骂道:“诸葛征,你这混蛋,知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事?”诸葛征也是心寒,恭恭敬敬一礼,道:“师父,不知徒弟做错了什么事儿?”这老人跺足而叹:“这等好酒,怎么只给我带来一坛?”

欧阳锋只是好笑,看来这诸葛征六人都是好人,只是这师父有些行止不端,作事孤僻怪戾,不与人同。如果人都能待他友善,如诸葛征等人一样,师父怪异,料也生不出太大事端。他正在这里胡思乱想,就听得师父一声长啸,笑声凄厉惨切,身子一纵,扑向诸葛征。

诸葛征等人早有防备,待他一扑,五人都纵身疾退,直退向几丈以外。老人颤声道:“你……你……下毒于我?”他身子竟是一阵哆嗦,如寒风中簌簌飘叶。

他身中奇毒,再也不能支撑,只得盘膝而坐,运起内力疗伤。这时诸葛征尖声怪笑,大笑道:“成了,成了,这小老儿今天栽在了我的手里!”说着五个人便渐渐凑近老人,把他围了起来,但人人距他仍有丈余,显是心中还存惧意。

好久,老人凝坐不动,却见他头上丝丝袅袅冒出缕缕热气来。诸葛征用手指着老人,恨声道:“你拿我们不当徒弟,我们又何必敬你作师父?你给我们服下断肠毒草,阴绵雨日,疼痛难忍。你又把我们家人都聚在这留云庄,以为要挟。你呀,早死早好,死了是天下少了一个老毒物,没了一个大祸害。”老人抬头看着续二说道:“续儿,你自小跟我,我曾救你三命,你今日不会与你师兄一起害我罢?只要你能护我疗伤,待得我伤势全痊,定然教你蛤蟆功,让你成为我留云庄第五代庄主。”

欧阳锋本想冲了出去,但又一想,他的武功根本就不敌这五个人,他冲出去,只是早早地在地下多了具死尸,又有什么用?此时一听得师父叫续二答允传他蛤蟆功,心下大喜,续师兄如果答应,凭他的武功与机智,定能支撑得住,那样他们就害不成师父了。但听得续师兄问道:“师父,你真的要教我蛤蟆功?”老人点头。续二道:“好,师父等着,我去去就来。”老人奇道:“续二,你不救我,却要去做什么?”续二一笑:“我去杀死那个欧阳锋!”老人道:“你要杀他做甚?”续二笑得阴毒:“他不死,你怎么会教我?”

老人默然。他不愿意杀死欧阳锋,因为欧阳锋行事举止,与他都颇为相似。从汴京不远千里,弄来了这一个欧阳锋,自是大大不易,岂能随便诛杀?

续二阴恻恻,看着老人冷笑:“你骗我,我不上当,我一定要宰了你!”老人见他一冲而上,就浩然一叹,再不说话,只是低头等死。

这五人本来在汴京呆了三年,这三年的日日夜夜竟不忙些别的,只是总在处心积虑,一心想杀死师父老毒物慎独行。计议已久,今日一举成功,五人是又惊惧,又欢喜,一时不知如何才是。

诸葛征道:“慎独行,你把你的毒功秘籍交给我,把你的蛤蟆功也交出来,我们便让你好好一死!”老人不应。续二道:“师父,你身中奇毒,已入骨髓,伤中不治,早晚也是一死,莫不如你把两种奇功交与我们,也能死个安稳。这样岂不是好?”石楚秀也上来搭腔,声音却是哭哭咧咧:“师父,你说好了,你要是说了,大哥二哥就会让你好好死去。”另外两个汉子也是老人的徒弟,二人从来木讷,极少言语。但他们不动不劝,显是与他们师兄一路。老人一叹:“我慎独行横行一世,想不到今日却死在你们这些混蛋手里!”言下,竟大是唏嘘。

诸葛征十分得意,哈哈狂笑:“慎独行,你死在我手,却是服也不服?”老人低头嗒然,垂头丧气。诸葛征道:“四师弟、五师弟,你们二人上去,一人给他一掌,务必把他打成重伤!”那两个从不言语的汉子看看诸葛征,再看看坐在地上的师父,显是十分为难。他们愿意同诸葛征三人合谋害死老人,但要他们先出手杀他,心中却是大为犹豫。诸葛征道:“我们师兄弟六人,每人须得出手,这害死师父的罪名,人人都得担承。你想躲过,万万不能,这两人一见躲也躲不过,只好上去,向老人出手。一个汉子去老人眼前,跪下叩头,头抢于地,咚咚直响,却一句话也不说,起身一掌,击在老人左肩。这一掌虽是只有五六分力道,老人因无法闪避,就直跌出去,哇哇地吐血。

另一个汉子也不说话,效法师兄,也如他一般,一掌击在老人右肩。老人破口大骂,也没有一句是师徒间话语,满口污秽,骂个不止。但骂得太激,竟呛住了,直门儿咳嗽,又吐血不止。诸葛征笑着对老人道:“师父,你老人家身患重疾,反正活着也是受罪,真不如死了的好。想你老人家有那么多的珠宝财富,留云庄也有天下最美的绝色姝丽,可你却眼睁睁看着,不能享受,只是成天头朝下脚朝上吊在那几棵树下,活着有什么趣味?莫不如死了的好。师父放心,只要你死了,弟子一定好好安葬师父,把师父喜欢的珠宝放入十分之一在师父的坟里,把师父喜欢的女人杀殉,让她陪着师父,好不好?”

老人直咳,哪有心思说话?

续二说道:“师父,你的断肠草毒,弟子已经拿到了手。你也无法威胁我们师兄弟了。”话说完,就轻轻一笑。

诸葛征对石楚秀道:“三弟,你去,给这老儿一拳。你小心些,我要你把他的一条腿打成寸断。”石楚秀沉吟,脸现不忍,不愿上前。但诸葛征一声呼喝:“三弟,你还不动手?”续二也冷道:“三弟,我忘了告诉你,如果你不动手,你的妻子很可能在今天中毒……”石楚秀失声惊呼:“二哥,你要干什么?”续二阴森森道:“我只是告诉你二嫂,如果到了明早,我们回不去,就把那绝命丹给三妹服下一粒。如果我告诉她自家服毒,她还可能不干。我告诉她给三妹喝下,她一定很愿意。”石楚秀无奈道:“好,我依你们就是。”

石楚秀跪下,向慎独行行礼,一连叩了九个响头,说道:“师父在上,弟子犯罪了!”说罢一掌击出,只听得慎独行一声惨叫,便躺倒在地。

诸葛征与续文成相顾而笑,续二道:“师兄,你与我谁先?”诸葛征一笑,面目狰狞:“你我二人,有一人出手,他就该死了。还是你出手的好。”续二看着诸葛征,貌似谦恭,心中暗暗恨道:你要我背着这弑师之罪,或早或晚,你再杀我。你也存心险恶,我怎能中你诡计?但他看着诸葛征不明不阳的笑意,心下也是凛然,知道不做,定也没有好处。他直走向慎独行,说道:“师父,弟子有礼了!”说着,就是三揖。石楚秀道:“二哥,我们都给师父叩头,你缘何只是作揖便罢?”续二笑,说道:“你叩头有你叩头之理,我作揖有我作揖的缘由。我从师学艺,师父对我不如对你们三人好,我不叩头。师父有两大绝技,但一样也不曾教我,我只作揖就不错了。”说罢,起身一跃,向慎独行猛击一掌。老人一声怪叫,当下昏死过去。

欧阳锋心下愤怒,知道老人必将不保。但他想到:我如出去,必然死于他五人之手,出去何益?我如不出去,学好了蛤蟆功,早早晚晚会给师父报仇。他咬紧牙关,瞠目而视,眼看五人折磨这老人。

原来,这续二一掌,只是打在了老人的右腿之上。这一掌比石楚秀那掌多了两分力道,竟又把老人的右腿骨节打断。老人昏死过去,半晌又悠悠醒来,缓缓坐起,凝视五人,狞笑道:“你们要杀死我,却也不易。诸葛征,你上来,杀死为师好了。”

诸葛征看看续二,心里对他不满,却也是无暇细说,脸上神色极淡,对老人道:“师父放心,弟子这就送师父上路。”

诸葛征站在老人面前,右手缓缓提起,一只毒掌放在师父头上,只待一击,老人便会毙命。欧阳锋这时心里焦急,想不顾一切冲出去,与这五人一拼。但有人说话了,声音嘤嘤细细,显然是个孩子。

“唉,你可真是让我老人家为难,我要是救你呢,你这人就死不了。你要是不死呢,我还心难受。不过只要我老人家活着,诸葛征这些王八蛋怎么能杀长上、弑师父?这要是传出江湖,我们这些九邪毒翁门下,再怎么有脸儿在江湖上混?”

诸葛征四外环顾,却不见人,他厉声一吼:“师叔,你出来!你出来!”小孩儿显是在笑:“诸葛征,你要我出来做甚?我出来,你就该倒霉了。”他说着话,仍是吃吃笑着。诸葛征道:“师叔,师父待你不好。我们杀了他,也是为师叔出气呀。”孩儿慢慢吞吞:“不行,你杀了我师兄,江湖上一说,我还有什么面子。我看不如我杀了他。不管怎样我与他平辈,总不算是杀师父,你说如何?”诸葛征等人一听不由得心下大喜。虽说他们决意要杀死老人,但身背弑师大罪,心下总不免惴惴,这时有人肯替他们出手,岂不更好?且老人已是气息奄奄,两腿寸断,他们再也无所顾忌了。诸葛征道:“师叔,如此甚好。”

就见一个身影突奔而来,在老人身前蓦地立定,正是那个小师叔。他看着师兄,点头叹气,说道:“可怜可怜,想不到你这人聪明一世,却也糊涂一时。这诸葛征平日待你如何,你自心中有数。怎么竟着了他的道儿?”他又回头,问诸葛征道:“你用什么毒,能让你师父这个用毒大家也中了你的计?”葛征心里得意,表面谦卑:“师叔夸奖了,我这一次去汴京,讨了一个极好的方子。这叫半毒半毒又半毒,人也叫它‘三半’。就是酒是半毒,玉杯是半毒,人是半毒。三毒齐至,活人必死。我师父他中了这三毒,必死无疑。”

小孩儿背手,施施然问道:“诸葛征,你告诉我,人怎么也是半毒?”诸葛征知道小孩儿武功精湛,就不敢拂他心意,答道:“酒是火酒,是至刚至猛之物,玉杯是奇寒,酒放杯中吃了可阴阳相调,对人极有好处。但如是阴气过盛,且阴维阳雍二脉受伤,这人就是半毒,三毒齐下,焉能不死?”说时真是大大得意,竟而忘形。

小孩儿一叹,居然也叹得像模像样。他看着老人,说道:“人要做恶,不能善终,师兄,你悔是不悔?”老人气哼道:“我恨不能杀死他们,何悔之有?”言下,竟是咬牙切齿。小孩儿笑了,眼珠子咕碌碌直转,突拍手大笑道:“好,好,想出一个好主意来了。照说呢,我最恨你。但我现在也恨诸葛征,这老小子的老婆不给我吃糖,他孙子还跟我打架。简直是目无长上!续二这小子,他老婆鬼头蛤蟆眼儿的,比续二还坏。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哪!我得让他们好好受苦。你要死了,我这师叔,他们哪会放在眼里?不行,不行,你可死不得。”说着,这小孩儿还满脸同情,小手儿去擦慎独行的脸上血迹。

诸葛征一吼:“小师叔,你莫打错了主意!我们兄弟五人齐上,你一定不是对手!”

小孩儿乐了,拍手道:“好,好,又可以打架了。”刚想向前一扑,忽地止住了,口中喃喃念叨:“忘了忘了,忘了告诉你们一件大事儿。”他小手指着石楚秀,说道:“三小子,我刚才在你家,和你媳妇儿一块儿吃烤乳鸽。你媳妇儿烤我吃,吃着吃着呢,你媳妇儿就昏倒了。天也不热,你说她是不是不是中暑了?”石楚秀大惊,转身就走。小孩儿在后面叫道:“你可得快一点儿,不然她就没命了!”说完还吃吃地笑。小孩儿又回头对续二道:“续二,你不回去看着你老婆?”续二脸色阴沉,说道:“小人的老婆年长色衰,如果师叔把她杀了,小人岂不是便宜了?待我再讨个又好看又年轻的老婆时,我就带她来谢师叔。”小孩儿见他不为所动,就有一点儿慌神。见诸葛征与续二还有那两个不声不响的汉子直向他逼来,他吓得大声喊:“不好了,要杀人了!”但留云庄内,只有这九进堂屋后是处禁地,轻易也无人敢闯进来,他再如何吼叫,也无人能来。

突地,小孩儿乐了,笑着对诸葛征道:“对了,对了,我兜里原来有六颗糖球儿,我吃了一颗,你说还剩几颗?”不等诸葛征说话,他就直拍脑门儿:“剩五颗对不对?怎么就剩四颗了?哎哟,诸葛征,不好了,你小孙子吃了我一颗糖球儿!”

诸葛征神色大变,迟疑不决,不敢再向前走。续二大声道:“大师兄,你不能听他,我们杀了他,一定能找到解药!”小孩儿一乐,头一歪:“是么,我兜里有十七颗糖球,一颗一种毒,你找得出?你找出来,那小崽子早死了!”说罢,尖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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