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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太白斗酒

答罕一路南去,他只有一个心愿,去成都府看一看那个痴娘儿。想当初两人在夜里那一番对话,真个是越嚼越有味儿,竟是几年过去,一句句仍在耳边。如今痴娘儿在哪里?她是不是还在艳姿楼,她还好吗?仍是那么傲岸不羁吗?在那艳姿楼的嫖客妓女中,她是一支独秀的荷花,出于污泥而不染。如是能与她在一起再说说话,品茗听琴,话诗谈志,何等好啊。答罕心里挂念着痴娘儿,一路向南而去。

一走过了大同府,一路再看南宋土地,耕家自在田里忙秋,看来是一个好年成,人人喜气洋洋,大人娃子都在忙碌,一片喜气。答罕心道:做一个王子,带兵动辄三五十万,杀人动辄整城整乡,竟不知有农家乐,不知有闲时趣,真个是活得无趣了。但此时的心志,与原来做狼主的志向却不一样了,如果真的做上了狼主,他此时该做什么?答罕细想一想,他此时在忙,首先忙着与蒙古和亲,再与大宋争战。在他眼里,最可怕的莫过于大宋。你夺了人家的金银,拿光了人家的积蓄,再把他的主人带到了北国,放在井里观天,这仇恨太大了。怕那个做儿子的天天夜夜梦到父兄在哭泣。当初也是哈迷蚩军师的授意,说是当年吴王夫差就是把越王勾践拿到了吴国,让他做奴才的。但哈军师忘了,应该再提一句越王勾践,他后来归了国,拿住了吴王夫差时,就赐他自刎了。越王决不学做吴王,做那种傻瓜。

答罕看到一个景象,那就是大宋如果有三年五年不战,便会重新复苏,再成一个强国,那时金邦再想攻占大宋或是欺凌他,都是妄想了。

答罕心道:夺大宋,是当务之急,只是达懒嫉贤妒能,一心听那些大臣的谗言,要对他答罕问罪,他只好走了。他也知达懒必是会放过他,达懒做事最是寡断,一听说他走了,便再也无心查罪,也算是逃了一命。正像是古人云:君不正,则臣投外国。但答罕空负报国心,却无报国处了。

随身的有几个勇士,他们是当时随答罕从成都府归来的那几人,其中有兀风、迟律、赞答、跋葛、斡鲁朵,还有毒王草人的三个弟子绳师、藤师、索师。一行九人向南方而去。

看看近了西安,忽地忆起当年的西安大会,对六国之人说知那“安天大计”,心头一阵酸楚。看来唐逸是站定了脚跟,各国纷纷顾自大事,忙于灭别国,护地盘,哪有一个真正愿意杀了唐逸,以免后顾之忧的?待得唐逸羽翼丰满,那时再要灭了他就不容易了。

一行人进了西安,正遇上酒楼兴旺,太白楼上看人来人去,吵吵嚷嚷。答罕道:“太白楼是一座名楼,不能不去看看。”当下九个人上了太白楼,伙计招呼到了三楼,看楼上早就坐满,只有临窗一桌兀自无人,那伙计领人到那里坐下了,说道:“这里早就有人定下的,如今人没来,客官们就坐好了。”

当下点了菜,坐下来吃。忽地听得有人叫道:“我早就定下的,怎么让与人了?”说话间,人便来到了楼上。答罕看看,那人却是认得的,原来他正是那成都府四大家之一的公子齐骁。齐骁带着几人,过来要坐。忽地看到了答罕,他更怒了,喝道:“伙计,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金国的三王子答罕!二圣是谁劫去北国的?就是他!是谁使大宋蒙受了耻辱,就是他!你拿他当盘菜,让他坐在太白楼上,真个折辱了李太白!我们走!”

齐骁正欲下楼,忽听得有人叫道:“等一等!”

那人正是店主,他是一个中年文士,他笑微微来到了答罕面前,问道:“齐公子所说是实,你是金人三王子答罕?”

答罕不愿意答他,他也知道,如是在大宋,当街被人认出,那只有做过街老鼠的份儿,哪里还能说得清什么?但此时在太白楼上,被齐骁当场指证,他更是悲哀莫名。他说道:“我是三王子答罕。”

那太白楼的主人忽地掀髯大笑,说道:“好,你还敢认,真有胆识!”

齐骁说道:“店主,你把我的桌子让与别人也就罢了,让与金狗,这事我可不与你干休!”

店主人冷笑,说道:“他是金狗,我怎么知道?如今我知道了,莫非会让人与狗同店饮酒不成?”他对答罕说道:“答罕,大宋国不宰了你,是看在你金人与我还能和谈的份儿上。你快滚吧!”

八个人都盯着答罕,盼他吐出一句话,赶快逃出此楼,省得被人唾骂。但答罕淡淡一笑,说道:“大宋朝我只佩服一个人,可惜他不在此地。”

那店主人喝道:“答罕,你佩服谁?说出来我听听。”

答罕昂然道:“要说征战,能令金人心胆俱寒的,还是岳飞岳元帅,他文可以兴邦,武可以定国。但他不在,我与你们说什么?如果你们看不起大金人,便拿出一两样本事来,能胜得了我,便算是本事了。在堂堂太白酒楼上,总不能揎臂亮拳,惹人耻笑吧?”

齐骁冷笑道:“你要做什么,我来奉陪。”

答罕昂然四顾,说道:“从来说大宋古国,天下景从,就是说自古这里便有许多文明,令人景仰。古人说琴棋书画,如果你们谁能胜得了我,便算要我答罕爬着出去,我也心甘!”

一声叫号,当时骇住了众人。一想也是的,一个金人,长在不毛之地的金人,据说他们那里年年有大半年得穿着皮袍子,得住在帐蓬里,烤着火,屋外的风刮得帐篷都要掀跑。他这种地方出来的人,竟要与南方莘莘学子比试琴棋书画,他是不是瞧不起大宋人?要说大宋人别的不行,不会骑马射箭,不会拿枪舞棒,那也罢了。可说比大宋人的拿手本事,你金狗可就逊了。咱们大宋朝的先帝,虽说是在金国坐井观天,但他写得那一手好字,一手瘦金体字,开了那字的先河,谁写得出?他画的那画,气势很大,恢宏大度,丝毫不做作。要与大宋人比琴棋书画,岂不是自找没趣?

齐骁正要上前,忽地杨洛儿扯一扯他的衣角。齐晓回头,见洛儿示意他,努嘴要他看远处那桌旁的一人。

齐骁一看那人,也知他怪了。他此时正在冷笑,分明不把一个答罕看在眼里。他的身体太胖了,胖得竟用三条直凳,还只能把他的腿肉挤在那凳上。他的身材太肥,便没有衣服可穿,只好拿一条长长的口袋,从上面剪出一个大大的口子,脖子从那口袋里伸出来,下面到脚脖。他手像是一支棒棰,粗粗的,下面挂一只小手,那手小得很,手指短粗胖,软软和和的,柔若无骨。再看他的头,一双眼没有了,挤得齐齐的是一条眼缝。一张却大得出奇,他的鼻子向上一提,便像个女人一样嘻嘻地笑,他的鼻子向下一挤,便是男人浑厚的笑声了。

这人的面前摆了三十只大碗,里面满是粉蒸肉,他只吃粉蒸肉,不再吃别的,此时他正在吃第三十一碗粉蒸肉。他吃肉时左手在桌上翻一块牌子,那牌子是一块玉做成的,很光滑,看去珍贵,一面是男人,一面是女人,他翻得很快,便是男女男女男女……

答罕说道:“齐公子,你要与我比一比,要是你琴棋书画哪一样胜得了我,我便让你桌子。”

齐骁看那个胖子,便见他起身来,过来说道:“我来与你比。”

答罕一看他,顿时气极,心道:我要与齐骁一比,就是给他面子。你一个胖子,一看就是俗不可耐,怎么能与我比琴棋书画?你这一身肉,要与我比谁胖,那算你行。但看你粗粗的手指像萝卜,你能抚得琴弦,你能画得出浓墨饱笔的画吗?你能下得出妙如千军万马奔腾厮杀绞缠不已的棋吗?你能诵得出千古圣贤书吗?他冷冷一笑,说道:“楼上既都是太白信徒,何必分彼此,只要有人能胜得答罕,便算是让答罕滚出,也无怨尤。”

胖子笑嘻嘻说道:“是啊,是啊,我们就坐下来,比一比吧。你是金人,金人只会穿皮袍,哪会写什么字,画什么画啊?我就要与你比,我要胜了你,说不定会出名呢,那时女人就不会都嫌弃我了。你要输了的话,从桌下钻着出去,就搏一笑。”

他嘻嘻地笑,两眼一眯,笑得答罕身上起疙瘩,他说道:“既是如此,便比一比好了。”

店主人此时也爱凑热闹,但看那一个吃了三十一碗粉蒸肉的胖子要与答罕比,心里也嘀咕:胖子行不行啊?但也不好说不行,答罕不是说,谁来比试都行吗?要是胖子不行,再来一人也可啊。要是那个公子与答罕比试,或是能行。

胖子拿来三条凳子,放在一起,说道:“我坐下了啊。”

答罕说道:“请。”

答罕问道:“请问先生贵姓?”

那胖子笑眯眯:“哎呀,比就比了,怎么那么多的罗嗦?你要是输了,我就说出我的名字来。我要是输了,我就走,不吃了,不吃了。”

他吃了那么多的粉蒸肉,还说输了就不吃了,令人喷饭,不禁有人窃笑起来。

答罕说道:“先比什么?怎么比?”

胖子低头说道:“随便,随便啊。”

答罕心道:看你这个胖子,手指像是萝卜,我就与你比琴,让人看你可笑,笑话你吧。他装得漫不经心,说道:“就先比弹琴吧。”

一说到了弹琴,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那手指,嗨,怎么能弹琴?

拿来了琴,两琴并放,在对面。答罕说道:“要比便一齐来,你也弹,我也弹。好不好?”

胖子笑说道:“好啊,那一定很好听了。我弹得不好听,你弹得好听。我说学东郭先生吹竽,让你听不出来。”

众人哑然,原来他是一个混子,怪不得他总是嘻嘻地笑。

答罕的琴放好,他手伸出手,便抚琴。胖子看他样子,也学做,那样子做得足足的,竟是不像,怎么学也不像,一看便知道不会。

答罕说道:“我抚一曲《春阳祁祁》。”

他叮咚而奏,一直弹得摇头晃脑,直到他弹完,人们都寂无声言。原来答罕的琴确是好,胖子怎么能比得过他?

胖子摇头,说道:“我怎么弹呢?”他伸出那胖胖的手指,放在琴上,说道:“手这么放吧?”

答罕点头,看他是一个浑人,也乐得逗逗他。胖子说道:“不行,我不能弹了。”他放下手,手放在桌下,再拿出来,说道:“不行,不行,我不弹,你不就赢了我吗?我得弹。”

他拿手指伸出,像要抓饭。众人一齐在笑,笑他愚钝。齐骁正欲去扯住他,就是自己上去,输了与那答罕,也强似他在此处耍弄,丢人现眼。但杨洛儿扯住了他,轻声道:“再看看。”

忽听得琴韵叮咚,众人呆了,那胖子也不曾动琴弦,怎么琴弦会动。只见那胖子手指一用劲一用劲,琴弦便无风自鸣。琴声很好听,那是一曲《春江月夜》。

众人再看胖子,才知道人家是含而不露,有本事不显,就是不用手指,那琴也会动。一旁的绳师轻声道:“三王子,此人本事非同寻常,三王子小心!”

胖子说道:“这么你奏我奏,怎么比得出高下来,不如你也奏我也奏,你奏一支曲子,我奏另一支曲子,谁奏得不好谁输。”

答罕无奈,只好答应。就两人齐奏。答罕心里不服,你有本事,但你也不一定胜过我,我北国第一才子的名头岂是容易得来的?他奏起一曲《风入松》,胖子手指一弹,便奏曲《雨中魂断》,看看答罕的悠扬渐起,胖子的淅淅细雨要断了,忽地答罕的手指僵硬了,琴声变了。他再怎么弄,手指也是发僵。胖子眉开眼笑,说道:“要不要给三王子弄一点儿醒酒汤?不然三王子会睡着了。”

绳师正欲发火,叫道:“我……”

答罕一声喝止了他,说道:“我手指忽僵,琴比输与了你。我们再试棋。”

胖子说道:“好啊,好啊,只是那个聋子来了才好,他的棋可是下得好,我怎么能下过你?我看来得输啊。”

有人拿来了棋盘,放在桌上,胖子说道:“就下好了。”

答罕此时也知道他是不露的高人,便不再轻视他,认真下棋。此时胖子也不再嬉笑怒骂,只是一味注视着棋盘。答罕待得他下了三十几手,心内忽地一松:我能胜得了他,只要我稳稳着子,他便得输了。

原来那胖子不甚会下棋,一听得说要比琴棋书画,无人应他,心里暗笑,笑他狂妄自大。你在北国也许算是一个人物,但在江南锦绣地,你算个什么?一时应了他,便下场与他下棋。一下时便知不敌了。一旁的杨洛儿看他,忽地明白了,他不是那人的敌手,她轻声咳了一下。

胖子乐了。他明白洛儿的心思,杨洛儿的棋是国手,她如与答罕弈棋,答罕必输。此时洛儿的手慢慢抬起,放在下巴上。她想着那棋,手指不停地动。胖子先时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后来连看也不必看,他知道她示意是什么。

答罕忽地惊觉,本来胖子的棋有许多漏洞,但忽地没了一切纰漏,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绳师看杨洛儿在手指乱动,似乎与那胖子下棋有关,但看胖子也不回头,他的后脑莫非也长眼睛,不然他怎么能看得出杨洛儿在教他下棋?他不敢吐声,怕万一指证不确,被人耻笑。

忽地答罕一掷棋子,说道:“果然是大邦人物,答罕输了!”

人都一齐吼,为胖子喝彩。

胖子笑道:“怎么输了呢?怎么输了呢?哎,你不是琴棋书画都行吗?”

答罕咬牙,心道:我就不信你书画也是一绝,按哈迷蚩军师教我的,他说书画最是难练,要是胖子不下过十年八年的功夫,他怎么胜得了我?我就与他比书画。他说道:“在下与先生比琴棋,是输与先生了。但要再比书画,却不一定输了。”

胖子沉吟道:“真个要比?人没有十全的,你要我写字画画儿,我可是不行。”但此时他再怎么说,也没人信他了。他忽地失神了,说道:“好啊,书画就书画,莫非我就怕你个金狗子不成?”

两人先是写字,答罕道:“我们就写‘太白遗风’四个字,让在场的诸位一评好了。”

那胖人笑道:“好,好!”当下答罕先写,拿来纸铺就,一笔在手,饱蘸浓墨,挥毫而就,真个是好字,有米蔡之风。说到宋时习字,人多提苏黄米蔡,说得是严谨恭谐,便拿四人来比。苏字放肆而耐读,黄字流畅多变,米字风习古帖,蔡字严谨不苟。答罕的字是有功夫的,便当时有人喝彩,但叫了一声后,知道是称赞了金狗,便不再吐声了。

该到那胖子写字了,他忽地一笑,说道:“我看你还是滚出去吧,我没别的本事,只是写字与画画儿,这才是我的大本事。你不是我的对手。”

答罕哪里管他,只是一揖,说道:“请!”

胖子叹气,说道:“我对你说真话,你偏偏不信,我告诉过你,天下所有的人写字都写不过我,画画都没我画得好,我只有这两样本事是真的。你千万别与我比,你还不信,真是的,真是的……”

众人哪里肯听他,只是催他:“人家金狗字也写了,你能不能写,不能写就认输吧。”

胖子大声道:“写,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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