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长白山天池下。
瀑布飞溅，溅成了琼珠碎玉，一点点在阳光下闪，闪闪就没了，又流成了一条小溪。
小溪奔腾而下，就成了浩浩荡荡的松花江。
这里出现了别处所见不到的瑰丽奇景。
山峰都是白的，像一个个戴着白纱的少女，而她们的腰肢以下，则是一种柔嫩的生气，是深秋的金色。
瀑布下面都是一片秋色，瀑布以上则是皑皑白雪。
在瀑布一边，有一棵高高的松树。
松树亭亭如盖，四周是一块块巨大如屋的岩石，太阳一照，这些从地火喷发流溅下来的岩石仍有些熠熠生彩。
只听见哗哗水响和一阵阵幽幽的鸟鸣。
拂儿和慧珠改了女装，在这里眺望瀑布。
瀑布飞溅，在它半里之内听不清人讲话，在它十几丈远就可以感受到那飞溅的水珠直迸飞到脸上。
据清宫内史记载，康熙帝就是在夜里居于这瀑布之下，然后在第二天见到那棵神木的。
拂儿和慧珠也来到这棵树下，看着瀑布，她在想，那棵神木在哪儿？去哪儿能找到它？
她陷入了沉思。
眼前，一望无际的是茫茫林海，到处都是树，可哪一棵是神木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弘延和弘依这时正走到山前。
远远眺望，天池豁口处已然可见，也可以隐隐约约听得见那瀑布的跌溅声。
弘延笑了笑：“就在这儿等等吧。”
弘依看着弘延：“我去弄点水来喝喝……”
弘延点点头，他头枕在青石上，在望天。
弘依就下去弄水。
他从那些石块中绕下去，这些石块奇大，一块块竟有几间屋大，它们是怎么流下来的，是地火推涌的么？这地火真可怕……
弘依在小溪边喝水，这就是三江之源啊。
水甜如甘醴。
弘依美美地喝着。
弘延躺着，突然觉察到身边有人。
一抬头，看见了一老一少，他们身后几丈远处，站着和亲王府中见过的那个蒙面女人。
弘延慢慢地坐了起来。
“我手里已经没有神木令了……”
他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
“不要神木令。”一老说。
“要你的命。”一少说。
“不要怨咱，有人出钱，有人要咱要你的命……”一老说。
“你可能会知道那人是谁？”一少问。
弘延点点头。
“是疯子？”
一老一少不语。
“他果然猜得不错。”一老说。
“他见人把那俩家伙埋了，一看那掘土壅坟的痕迹，就知道是这个一剑冲天……”一少说。
“疯子没看错。”一老念叨着。
弘延忘了，他和弘依埋人时疏忽了，在地上有他和弘依的脚印，而且他用剑的方法也和别人不同，琅琊剑法多出奇招，剑不走正锋，他挑土掘坟时无意中也会这样做。疯道人看出来了，那埋人的是他和弘依。
一老一少此行必然是杀他和弘依，以绝后患。
弘延想到这里，就不由得厉声长啸。
一老一少在他一啸之时，猛然扑击。这一击让弘延从巨石上一跌而落。
他落在石下，而一老一少则立于他身侧的两块岩石之上。他又长啸一声，这一声是告诉弘依，有强敌至，告诉弘依赶忙逃走。
一老一少左右夹击，一瞬间三人过了十几招。
“不愧是一剑冲天！”一老一叹。
“你好好的叹什么气？”一少问。
“能使这么好的剑的人天下越来越少了。”一老苦着脸说。
一老一少嘴里说着，手上着着杀气，让弘延连连遇险。
弘延正和一老一少苦斗，远远见弘依急匆匆向这里跑来。
“七弟！别过来，危险！”
他一分心，剑那么稍一迟滞，被一少欺身而上，一掌击在他前胸上，他踉跄欲倒，一老又一掌击在他后背上。
“快走！”蒙面女人喝道，冷冷地转身飞入林去。
弘依眼珠子都急红了，他手握一只短竹筒，正飞速而来。
一老一少一见弘依，脸都变了色儿。
二人疾奔而去，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弘依追了几步，就慢慢回过头来。
他把弘延抱起来：“哥，哥……”
他要落泪了。
在柴房里住，每天只有夜里才能和爹见面，他没落泪。
跟“天下毒王”学艺，见师兄为毒而死，他也没有落泪。爹娘没了，他也没有痛哭失色。
他这些日子和弘延在一起，弘延帮他疗伤，像大哥哥一样照顾他，使他有了亲人。
他已经暗暗下了决心，如果弘延不让他使用这天下至毒的短竹筒筒，他就不使用它，它毕竟太歹毒了些。
可是，这会儿，他相依为命的弘延哥哥又要离他而去了，只剩他一个人孤寂寂地活在这世界上。
弘延的眼神黯淡无光。
“记得我告诉你，家里有一个妹妹么？她小……你要照应她……”
弘依点点头。
“嫁了她……你才……”
弘依还是点头。
“我们不该接那神木令……摄政王……神木……和我们……没……”
弘延头歪一下，没了声音。
这就是剑侠，这就是一剑冲天弘延的终局，他殒落在这禁苑之地，殒落在这块祖宗的圣地里了。八大贝勒的公子又没了一个劲装少年。
弘依默默地抱着他。
他不知道这样抱着弘延呆了多久。
“你放下他吧……”
弘依抬头看看，又是昨夜里曾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个披破皮袄的怪人，那个自称为一式三绝老人的怪人。
昨夜里，当他和怪人对峙时，这人突然一声长叹，飘飘地走了。
他的身影在林子里转，像鬼在脚不沾地飞行。
这个怪人又来了。
“他是被一老一少所伤。”怪人说。
弘依看了他一眼。
“我也被他们打伤过。”
弘依还是抱着弘延不动。
“你得把他放下，把他埋在这儿。”
弘依突然站了起来：“滚！你给我滚！”，
怪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谁埋葬亲人朋友，都心里不是滋味……”
弘依看着他，抱着弘延，大步向石砾下面走去。
那儿有几株树，他要把弘延埋在这树下。
怪人看着他，慢慢地摇摇头，走了。
弘依就用弘延的剑掘坟。
昨天是他和弘延埋葬弘环和弘云，如今又是他用弘延的剑为弘延挖坟。也许是明天，还是后天，谁又来为他弘依掘坟呢？
他和弘延知道了疯道人的秘密，疯道人不会放过他们。但疯道人怎么会知道他们知道这秘密呢？只要他和弘延不讲出去。
这一老一少明明知道他手里有天下至毒的短竹筒，还来杀他和弘延，他们手里已经没了他们垂涎的神木令了，那么，是图什么呢？
只能是灭口。
灭口就不会只杀死弘延，还得杀死他弘依。
他慢慢站起身来，他对弘延发誓：“哥哥，你告诉我，不要用这天下至毒，我答应过你。现在我在你坟前，当着你的英灵发誓，我要破誓，我要破誓，一式三绝死了，你也死了，我要用这毒毒遍这些武林中人，让他们寻找神木的事儿成为梦。我回去嫁了你的妹妹，然后我也不活了，去地下陪你……”
弘依讲得痛哭流涕。
他来到溪水边，在水边洗洗脸。
如今可能林子里到处有要害死他的人，他得改变一下容貌。
他在溪水边呆了一会。
当他再走时，已经是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了，只是那胡子显得吓人些，他人又显得瘦小些。
这不要紧，当他们真正注意到我时，他们都该成为地狱之鬼了。
他蹒跚着，老态龙钟地向天池瀑布走去。
拂儿站在瀑布前，眺望瀑布。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步之隔的瀑布下的小溪竟可以流成浩浩荡荡的三江之源。
她想念弘雨，想那个呆痴痴的公子，想那个会一式三绝绝技的江湖侠客。她知道自己贵如公主，行动俨然以公主自居，便也不觉得有什么配不上这个醇亲王的继位人，所以她看见了弘雨，自以为可以与他鸾凤和鸣，就几次上去搭找他，碧波湖边窃剑，行途路中赠剑，以及从三姬面前救下他来，都是认了他必然会和她一样，看上她这一身武功和公主的高贵。
谁知她不是什么公主，她只是一个江湖痴人和那个九天秀女生下的婴儿，也许他们在她生下之后，还像扔掉妹妹一样也遗弃过她？
她万念俱灰。
何况她钟情的弘雨公子已经死了。
她只剩下了一念：杀死一老一少，为弘雨报仇。然后就隐于江湖，做那个绝性、绝欲、绝情的三绝老人吧。
她惨然一笑。
这时，那个破烂皮袄的胡须少年又站在了她的眼前。
“小姐……”他真不知道怎么称呼她。
她一阵子恼怒，就是这个破衣少年，竟还口口声声自称他是一式三绝老人，他是嗜书如狂公子弘雨，他叫什么名字不行？偏偏要冒充弘雨来扰她心境。
“你来干什么？”她沉声问。
“来看看小姐，顺便还这把宝剑……”弘雨笑着说。
“拿来吧！”她伸出了手。
谁知这破衣少年偏又不肯出手了，他手里握着这一柄剑。
“这是一柄宝剑，傻瓜才到手了又送出丢呢，除非是送给情人…”他笑嘻嘻地说。
拂儿羞怒了，他那么笑嘻嘻地直触她心里的痛处。
“拿过来！”
那少年摇摇头。
“就送给我吧，好在你已经不是第一回把它送人……”
拂儿一听，以为他是在讥讽她持剑不住，被别人一震而飞，转眼短剑易手一事，就更添恼怒。
“拿不拿来？否则你可别后悔……”
弘雨笑了一笑：“我这一生做事，从来就不知道后悔……”
拂儿忽然一笑，飘飘然向弘雨走来。
她走的是“若波若影”步法。
弘雨笑着看她。
“你笑什么？”
“你真美。这么一飘一飘地走，就像个仙子……”
拂儿莞尔一笑，心中的气也消了：“把剑拿过来，你快走吧……”
弘雨摇摇头。
拂儿惊讶地看看他。
“要不，给你一些银两，把剑还我！”
弘雨摇头。
“你要怎么样？”
“比剑！”
拂儿笑了。突然她想起那天在林子里，她起身走了，剩下这破衣少年和一老一少苦斗，这少年没丧命于一老一少手里，而且还有这支短剑，这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儿。
“你那天和那一个老头一个小孩打架，没受伤么？”
弘雨笑笑：“我把他们打跑了……”
拂儿凛然。这少年是神鬼莫测，他竟然把名闻天下的一老一少打跑？单就是他能从一老一少手下逃生，还保得住这柄鱼肠古剑这事，就让她不得不对这褴褛少年正视起来。
拂儿回头对慧珠说：“这人很怪……”
慧珠点点头：“小姐小心……”
拂儿飘飘然走上来，迎面向弘雨击出一拳。
这正是“绝性拳”二十四式中的一式“平平常常”。
弘雨用右手一挡，左手也平平伸出去，这也是“绝性拳”二十四式中一式“平平常常”。
拂儿不禁咦地惊叫了一声。
弘雨见样学样，拂儿如何出拳，他也就如何出拳，妙的是，他先用右手或左手化解，然后再用左手或右手照样学势，也学拂儿的拳法，一样的打向对方。
拂儿自然不会解这“绝性拳”，只好一步步退让。
拂儿越打越有气，天下有这么拼争的么？
弘雨越打心里越乐，这么打下去一点也不费力气。
拂儿越打越恼怒，索性拔剑击出，用一式三绝的看家本领七七四十九式绝情剑法。
谁知弘雨也拔鱼肠古剑在手，每一式用鱼肠古剑挡化开，然后又剑飞另手，又学一式拂儿的绝情剑式。
“慢点！”拂儿叫道。
她飞身跳出，对慧珠低声说：“怎么，他也像是娴熟那一式三绝呢？三绝老人也没收过徒弟啊。”
慧珠也莫名其妙：“是啊。他说不定也看到过那几本书呢，三绝老人也没收你做徒弟啊。”
拂儿想想也对，就上去看看弘雨，对他施了一礼，说：“这位山林大哥，这宝剑是我的，大哥还是还我吧……”
弘雨还是笑吟吟地：“不！”
“为什么不还？”拂儿又要生气了。
弘雨笑了，他这些天有时痴痴迷迷，有时恍然若失，有时悲悲凄凄，只有见了这个曾经救过自己的娇小姐，他才心里有了点快活。
他突然低声说：“这剑不能还你。这是我在来关东的旧马车上，有人飞身上车，把它扎在车厢板上的。她呀，差一点儿就刺中了我的脑袋……”
拂儿惊呆了，喃喃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弘雨仍是笑盈盈地，但不知怎么眼泪却流在腮上。
“小姐，我是弘雨，我是弘雨，就是三姚渡口沙滩上与一老一少恶战的弘雨……”
拂儿一下子扑在了弘雨怀里。
“是你？是你？真是你……”
慧珠也惊呆了，她脸上也流下了一串惊喜的泪珠。
轰鸣飞溅的瀑布远了，两个人来到了阳光拂煦的林中巨石上。
“你怎么不认得我了呢？”
“你像个山林里的打猎人。”
“所以你叫我山林大哥。”
“这叫法不好……”
“好，好。我喜欢你这么叫我，你就叫我山林大哥吧。”
“不，我还是叫你弘雨，再不就叫你一式三绝老人。”
“不，我见了你，再也不是老人了，你不要叫我老人。”
“那就不叫，叫你弘雨，弘雨，书呆子弘雨……”
不知怎么，林子里就黑了。
慧珠点起了篝火，烧熟了鹿肉，三个人吃过了，就坐在篝火边。
“你们睡吧，我来看火……”弘雨说。
慧珠笑一笑：“你们睡好了，我来看火……”
拂儿看看慧珠，笑了。
弘雨和拂儿，坐在干草上。
弘雨望着她的脸，这脸的皮肤好细嫩，像没经过风吹，没经过雨淋。
“你是拂儿小姐……”
“我不是小姐，我是拂儿。”
她讲起了自己的身世，讲她有一个父亲，他就是武林中人人知闻的一痴老人。她还有个母亲，母亲是九天秀女，她是大内侍卫的人。她不是小姐，她还有一个妹妹是“艳水四姬”中的小妹，被一老一少给打死了。她把顺伯送给家里，她看了弘雨的秘籍，她要做一个一式三绝老人，为弘雨报仇。谁知她和一老一少交手，发现她还不能制得住他们。
弘雨点点头。
“我不是小姐……”拂儿流着泪说。
弘雨笑了，他经历过风风雨雨，他才不在乎她是不是小姐呢。
“你是个山林丫头，我是个山林大哥，这不正好么？”
拂儿破涕为笑了。
弘雨看她，月色中那笑犹如雨中梨花，分外娇嫩。
“你为什么找我？”他问。
“因为你那样儿有点傻。看人家艳水三姬时，那眼珠子恨不能掉地上。”
“你到处易容自称弘雨公子，想成为弘雨公子么？”
“不，想为你报仇。现在你回来了，用不着我了。”
他和她沉醉在重逢的欣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