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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困情义 进退维谷

“断魂仙”长孙萼闻言一怔,沉吟半晌,已然明白狄抱寒的心意。

“你是存心将我禁在九宫山上,永不让我再履江湖?”长孙萼幽然问道。

狄抱寒叹息一声,无限沉痛的说道:“萼妹,莽莽江湖,无非是诸般杀劫,了了恩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噩梦,为兄心坚铁石,对你终生不渝,如果你肯俯顺愚兄之意,咱们前约不废,来世必可续践未了之缘。”

“断魂仙”长孙萼恍然道:“哦!我明白了,花墨兰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打算手刃花紫云后,就以一死相谢,我这般猜想,不知对与不对?”

狄抱寒双眉微轩,肃然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为兄这般作法,你以为是否对昵?”

长孙萼尚未开口,花紫云接声说道:“抱寒,你虽忍心杀我,我却不愿你自戕,此刻我身有重伤,根本无法与人动手,你堂堂一个男子汉,怎能手刃一个没有反抗力量的女人?干脆让长孙萼自己来吧,死在‘断魂仙’手上,花紫云可是三生有幸!”

接着朝长孙萼高声笑道:“长孙萼,快点滚过来,待我看看你黑纱之后的脸蛋,是否与你父亲一样,被人用乱剑毁了。”

狄抱寒闻言全身猛然一震,倏地转面朝长孙萼脸上看去,“断魂仙”长孙萼身如风前黄叶,飘然退开了一丈多远。

“你这般作法,在不能恩怨两抵的情况下,自然未始不对。”长孙萼对于花紫云的一再挑衅,居然不动声色,置之不视,继续朝狄抱寒说道:“但你之死,仍因我逼你手刃花紫云所致,如此一来,岂非我不杀伯仁,伯仁以我而死,反成为我逼死你了?”

狄抱寒淡然道:“十丈软红之内,已无值我留恋的了,你既不能以我心为心,何必再管我是生是死?”

“断魂仙”长孙萼悠然一叹,喃喃自语道:“如此说来,你是当真恨我了!”她顿一顿,接着向狄抱寒问道:“若是我以你心为心,又该如何呢?”

狄抱寒脸色一霁,朗声说道:“萼妹,咱俩携手而去,放下武功,不谈恩仇,或是泛舟五湖,遨游四海,或是潜隐名山,终老林下,悠游度日,逍遥自在,岂不胜似这般颠沛流离,杀戮相寻么?”

“断魂仙”长孙萼闻言之后,尚自沉吟未语,花紫云重又抢着接口道:“抱寒,你羞也不羞?人言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雄心不已,你才入江湖,年纪轻轻,不知扬名立万,舒展抱负,反而畏难苟安,打起逃避现实的主意,难道你已忘记师门尚有未了之事,我大师姐放下自身的功课,正在为你劳碌奔波么?”

狄抱寒又羞又气,恨声朝花紫云道:“话是丝毫不错,却不该由你说出来,我若立身江湖,第一件事就是取下你的性命。”

花紫云娇声笑道:“这又不对了,我虽该死,却不该死在你的手上,长孙萼屠杀‘一剑镇三山’施俊义一家十八口,你若真是守正不阿的烈汉,血债血偿,就该亲手将长孙萼杀掉,还有‘化龙剑’凌九臬,他是江湖上众所公认的侠士,结果也死在长孙咎手上,你这般袒护他们父女,莫非存心要助纣为虐么?”

花紫云确也厉害,侃侃而言,硬使狄抱寒为之语塞,她所言句句属实,狄抱寒光明磊落,岂能巧言饰非,作违心之论?

正当狄抱寒哑口无言,难以自辩之际,“断魂仙”长孙萼蓦地朝他玉腕微抖,乌光一闪,扔过来半截喂毒匕首。

“我依你所言,只待你手刃花紫云后,立即回奔九宫山去,此生再不履江湖一步。”长孙萼断然道。

狄抱寒扔下手中的长剑,接住半截匕首,情不自禁的放声一笑,接着深深的看了长孙萼一眼,转面朝着花紫云走去。

花紫云急声喝道:“抱寒,站住,我有话讲!”

狄抱寒闻言止步,双目恻然的望着花紫云,笑道:“讲什么啊!你也将生死看得恁大?”

花紫云笑道:“我倒不是如你想象的那般怕死,只是我有些不解,长孙萼如果稍有人性,怎能如此漠视你的生死?她既绝情断义,忍心令你为了杀我而自戕,你又何以还是痴迷不悟,为她送上一条性命,她有多大的魅力?你定要对她情义如山,生死相许,究竟是为了什么?”

狄抱寒哑然失笑,道:“实不相瞒,长孙萼与你一般的邪僻乖张,你们两人一般的令我深恶痛绝,厌烦之至,我为她送上一条命,仍是为义所迫,与情无关,情义有别,不能混为一谈!”

“我不懂,何谓为义所迫?”花紫云问道。

“她杀‘一剑镇三山’施俊义一家,乃是因我而起,杀你师妹花红蒂,更等于我亲手所为,再来她中你暗算之际,正与我狄抱寒在一起,我保护不周,对她负咎良深,有这几重原因,我虽碍于兰姑娘之面,不应该亲手杀你,却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是为义所迫,又是什么?”

花紫云见他话一讲完,身形跃然欲动,急忙高声喝道:“且慢,你不想想?我身负如此重伤,既敢在此出现,自必是有备而来,你快退回去,让长孙萼自己过来试试,只要她走近我身外一丈之内,我若不能制她的死命,立即将头割下送你。”

狄抱寒向她身外凝神一望,看不出有何可疑之处,此时月明如镜,照得她身上纤微毕露,只见她粉面苍白,无一丝血色,紫罗衫之下,胸前隐然现出包扎伤口的绷带,于是叹息一声,嗒然若丧的说道:“我这般杀你,实为天下人所不耻,留下千秋万世的骂名,但愿你有什么本领,能以制我的死命,我双眼一阖,也省得再……”

“五妹还不滚出来!”花紫云不待狄抱寒讲完,气极败坏的朝着城上喝喊。

黑影一闪,花墨兰应声落地,立在花紫云身旁。

花紫云笑叱道:“坏心肠的丫头,你当真要眼看我死在他手上吗?现在快将这浑人弄开,走得愈远愈好,回头我再来找寻你们!”

花墨兰秀目含愁,转面看着立在丈余之外的狄抱寒,狄抱寒持定半截黑油油的匕首,两眼亦正忧伤的看在花墨兰身上,此时一个左右为难,一个进退维谷,四目相望,皆不知如何是好。

蓦地,花墨兰转面轻唤道:“二师姐!”

花紫云柳眉微蹙,诧然问道:“什么事?”

花墨兰移近她的身旁,附耳低声道:“君子爱人以德,咱们别令狄大哥作难!”

语音甫落,霍地双手电闪,点了花紫云四肢的麻穴,顺势挟在怀中,奋力朝城上跃去,同时口中沉声道:“小环快来!”

花紫云被花墨兰挟着跃起,气得尖声大骂道:“臭丫头,你三番两次坏我的大事,瞧我会不会饶你!”

小环方在发怔,闻声忙向城上跃去,侯亮大喝一声:“那里走!”

喝声中,双足一垫,亦自腾身而起。

小环一见侯亮追赶,莲足点住城垛,娇叱一声,反臂一袖朝侯亮的后脑击到,劲夹风响,逼得侯亮闪身避让不迭,真气一浊,顿时落下地来。

崔千嫪见好戏只演半场,暗忖留之无益,抓住傻小子孟圣的手臂,喝一声“走”,当先向城上跃去,黛姨娘与孟飞孟跃等人跟着跃起,转眼之间,曲终人散,只剩下狄抱寒长孙萼与侯亮三人。

“断魂仙”长孙萼木然而立,对众人的相继离去恍如未见,丝毫不动声色。

狄抱寒见众人去尽,于是转身朝长孙萼走去,“断魂仙”长孙萼不待狄抱寒近身,遥遥将手一伸,冷然说:“匕首还我。”

狄抱寒看了看掌中的半截喂毒匕首,依言扔了过去,长孙萼接在手中,转身朝侯亮道:“走吧!”

“姐姐!”侯亮急声叫道,一面向狄抱寒直丢眼色。

“断魂仙”长孙萼直如未闻,转身朝着立在远处的马匹走去,狄抱寒跃上一步,出声唤道:“萼妹请留一时,为兄有几句话讲!”

长孙萼应声止步,缓缓地回过身来,狄抱寒正容道:“萼妹也曾与我指日发誓,对月剖心,不知咱俩的盟约算不算?”

“残花败絮,不堪旧事重提。”长孙萼淡淡的道:“你我缘尽于此,自今而后,长孙萼力求自爱,决不敢再扰清神,你前途无量,好自为之吧!”

“你是怪我未能杀掉花紫云吗?”

“断魂仙”长孙萼微微摇头,平静地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你不杀花紫云自是应该。”

“那么你是怪我出言不逊,冲撞了你?”

“断魂仙”长孙萼又复摇头,语声极为柔和的道:“我邪僻乖张,乃是众所周知之事,若你嫌恶,亦在意料之中,何况此言非自你始,而且方才你心中烦燥,说话自必有点愤激,这些都是小事,我岂会多所计较。”

狄抱寒困惑不解,戚然问道:“那么你绝袂而去,究竟是因为什么?”

“断魂仙”长孙萼默然半晌,方始说道:“咱俩熏犹异器,原本难以相配,错之在前,乃因无知之故,如今既已明白,自不能将错就错,你本来清白无辜,咱俩现在分手,对你来说,为时尚还不晚,若再纠缠下去,那却是明知故犯,自取其咎了,肺腑之言,望你善自体会!”

说罢微一举手,纵步飘身上了马背,狄抱寒扬声叫道:“萼妹稍待!”

接着摘下挂在胸前的“天螭珠”,向着长孙萼掷去,长孙萼伸手接住,缰绳一抖,疾往来路驰去,侯亮朝狄抱寒扮个鬼脸,眨眨眼睛,飞身上马,也追在长孙萼之后走了。

大地重归寂静,皓月西沉,夜空中浮起了一片蒙蒙的薄雾,给初夏之夜,凭添了几许凄迷之色。狄抱寒瞥了地上孟驹的两断残骸一眼,暗忖死倒简单,瞬眼间即可了事,回想起两月前在蒙山脚下,自己替“立地瘟神”杜斌等人收尸的情形,不禁感到可笑起来。

忽然间,远处有马蹄疾驰的声响,狄抱寒凝神一听,知道来的只有一匹马,于是跃到城上,拣了一块城垛盘膝坐下,双目以一种期待的神色向来路望着。

一忽儿来骑驰近,鞍上坐的是个四旬未过的大汉,鹰鼻鹞眼,神态阴鸷,狄抱寒一见并非长孙萼去而复返,不觉百无聊赖,情不自己的喟叹一声。

这大汉马临城下,发觉城垛上坐得有人,即忙拧转马头,退后了一丈来远,然后方始仔细朝城上看去。

“上面坐的莫非狄爷?”大汉看清了狄抱寒后,仰面朝城上问道。

狄抱寒亦已看出来人,正是为花紫云“鸩血离魂针”所制,受命至金陵探听“天巧星”孟康动静的“三手枭”杜子雄,于是答道:“在下正是狄抱寒,杜兄请至城上说话。”

“三手枭”杜子雄跳下马背,奋身一跃,手搭城头一翻,立身站于了狄抱寒面前,拱手说道:“恭喜狄爷贵恙已愈,不知两位姑娘可在城中?”

狄抱寒点头道:“两位姑娘就住在城西一家长兴店中,杜兄几时回的沐阳?可曾转回褚家堡过?”

“小人晨间才回沐阳。”杜子雄神色恭谨的道:“曾经转回褚家堡过,因是探得狄爷业已南下,故尔特地赶来回话。”

“褚堡主的臂伤如何?金陵孟家不知有没有什么事故发生?”

“三手枭”杜子雄答道:“多谢狄爷关心,老堡主的伤势已无大碍,金陵孟家却有点事态,只不知与狄爷所欲得知的是否有关?”

狄抱寒虽然不耻这“三手枭”的为人,怎奈千错万错,马屁不错,经不住他毕恭毕敬,一口一个狄爷,于是将手朝邻近的城垛一摆,道:“杜兄请坐下慢讲,反正天亮尚有一刻,此时去见两位姑娘也是不便。”

“三手枭”杜子雄告罪坐下,说道:“关于孟家与‘过天龙’齐敖联姻之事,小人业已探听明白,婚约无变,纳聘之期仍是五月十八,出人意料的是,迎亲过门之期亦已决定在本月三十,何以如此匆促,小人却未能得知。”

狄抱寒暗忖:此事大概与萼妹有关。心下想着,口中随便的唔了一声。

“三手枭”杜子雄略微一顿,见狄抱寒没有话讲,接口又道:“据小人探得的消息,‘飞天龙女’齐霞至今尚未转回巢湖水寨,同时‘天巧星’孟康之子亦已离家出走,佳期迫近,两家想必是十分着急,截至小人离开金陵时为止,孟家侦骑四出,派出来找人的已有五十名之多,于今男女两家是否皆已将人寻着,小人还不知道。”

“除此之外,是否尚有其他的事故?”狄抱寒问道。

“三手枭”杜子雄道:“近来江湖传言,‘天巧星’孟康杀了灵华北宗的两个弟子,灵华南北宗均有人在金陵现身,准备大举向‘天巧星’孟康寻仇,听说其中还牵涉到‘玉面毒心’长孙咎,‘天西一叟’瞿宫浩,以及沅州卫家门的卫天冲等,又说什么长孙咎与孟康结了儿女亲家,打算连手称霸江湖,这却与小人所知,孟康的独子娶齐敖之女的事实不符。”

狄抱寒自然明白此中的原委,点了点头,问道:“我曾听人讲过,‘天西一叟’与‘美髯公’司徒大侠齐名,据你所知,这瞿宫浩的武功如何?‘化龙剑’凌九皋与他是否有何渊源?”

“三手枭”杜子雄道:“小人曾听江湖前辈谈起,‘天西一叟’瞿宫浩与‘玉面毒心’长孙咎素有嫌隙,两人交手不只一次,但却未曾分出胜负,因此被认为是足以与‘寰宇五绝’分庭抗礼的人物之一,‘化龙剑’凌九皋却是故世的江湖游侠凌伯飞之后,是否与‘天西一叟’瞿宫浩攀得上关系,小人却未听人说起。”

狄抱寒听他讲完,微微寻思之后,起身说道:“多谢杜兄详告一切,曙色已露,在下有事先行一步,杜兄少时即可前往店中请见两位姑娘,后会有期,就此告别。”

说罢将手一拱,即向城下跃去。

他这里身形尚未落地,城脚下突地响起了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回身一看,俏生生的三位绝色佳人,一排站立在墙根之下。

“五妹!”花紫云居中而立,手扶小环肩头,背脊靠在墙上,娇滴滴,病镢镢的朝花墨兰道:“我说这个人寡情绝义,良心被狗吃啦,你如今总该相信了吧!他受伤时咱们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天王老子般的侍奉着他,现在轮到愚姐受伤,他却脚底抹油,就想开溜了哩!”

花墨兰一脸无可奈何,低声朝狄抱寒叫了一声“大哥”。

花紫云俏眼生春,死死的盯在狄抱寒俊面之上道:“云生东南,风起西北,少不了一场数十年来武林未有的轩然大波,这场风波从头到尾,都是由你一人惹起,咱们乘早赶至金陵,相机用事,推波助澜,尽量的将黑白两道有名有姓的人物卷入漩涡,好歹闹他一个大的,总叫事了之后,你将朱师伯‘乾坤一怪’的名号承继到手。”

狄抱寒本待终生不与花紫云讲话,却抵不住她死皮赖脸,终于横了她一眼,含嗔说道:“你一生之中,除了兴风作浪,诡计害人之外,可还会些什么?”

花紫云就怕狄抱寒不开口,此时见他搭了腔,立即娇笑连连的接口道:“会的可还多着哩!只怪你自己不想知道,这样吧,咱们一齐赶至金陵,就以你为主帅,齐心协力,为江湖主持正义……”

狄抱寒见她说得彷佛真的一般,忍笑不住,不待她将话讲完,即向花墨兰道:“愚兄意欲早点赶到金陵,乘此各方人物会集之际,相机打探‘达摩内典’的下落,不知贤妹动向如何?是否有所指教?”

花墨兰沉思少顷,道:“大哥请先去吧,小妹在后徐徐而行,我们待到会齐了大师姐后,即到金陵来寻大哥。”

花紫云恨恨的看了花墨兰一眼,转面朝狄抱寒道:“死人,又不是奔丧,你这般急的什么?”

当着花墨兰的面,狄抱寒也不好意思给花紫云难堪,只怕她纠缠不已,匆忙地朝花墨兰抱拳一礼,转面疾驰而去。

花墨兰急忙叫道:“大哥留步。”

狄抱寒闻声停了下来,花墨兰跃到他的身前,低声说道:“大哥千万不能私探孟府。”

狄抱寒确有这个打算,忽然心意被她道破,不由郝然干笑一声道:“我想到孟康家内去翻翻,看是否找到那部内典,孟康号称‘天巧星’,家中大概少不了土木消息,我虽不懂这门学问,不过贤妹放心,愚兄定必量力而行,决不会鲁莽从事。”

接着想起长孙萼就在这条道上,于是低声嘱咐道:“一路之上,贤妹多加小心,以防中了……”

旧日之情,使得他无法措辞,花墨兰也善解人意,点了点头,说道:“大哥请吧,小妹不日即至金陵相寻。”

狄抱寒再次道别,转面如飞而去。

花紫云笑盈盈的瞅着花墨兰道:“死丫头,你是真放心得下?”

金陵,帝王之宅,南朝金粉,绾谷风流之地。

“天巧星”孟康落籍金陵,家赀十分富有,孟府占城西一角,红云瓦,广忧堂,仆从如云,狗马充厩,那种豪华气焰,富贵门楣,俨然王公巨贾一般。

唯是天不作美,他名动武林,又有偌大一片家私,却偏偏人丁单薄,只有一个儿子,崔千嫪倒也大方,替他置了两房侧室,两个妾皆是婢女收房,虽然也都侍坐称姨,却依旧只能弄瓦,无法烧砖,结理以来,二夫人替他养了两位小姐,大姑娘闺名鸾音,今年一十七岁,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较她即将过门的新嫂美得多了,二姑娘芳名鸾咏,今年尚只十龄,尚有一个三小姐是黛姨娘所出,如今还在襁褓之中。

“天巧星”孟康聪明过人,傻小子孟圣浑浑噩噩,但是大小姐鸾音却又千伶百俐,饶有父风,由于儿子太笨,孟康不愿认真的传授弟子,自从“白面郎君”石剑翔被狄抱寒杀死后,如今连唯一的弟子也没有了,傻小子孟圣武功虽然不错,究竟因为事倍功半,任凭“天巧星”孟康惮精竭爱,挖空了心思,终归难以传他的一身绝艺,倒是鸾音资秉极厚,业已获得了乃父的真传。

今日五月二十八,转眼就是孟员外为公子娶媳的佳期,金陵城沸沸扬扬,随处见得着远道赶来贺喜的宾客,这些人鱼龙混杂,品流不齐,身份高,关系够的住进了孟府,差一点的就落在客店之中,正期尚有两日,闲来无事,三五成群的逛大街,进酒肆,征歌逐舞,也有人远出城外,钟山登临,玄武览胜,附庸一番风雅。

晌午才过,孟府的侧门中蹄声达达,一行驰出了三骑骏马,马鞍上钗光鬓影,坐的是三位绝色的少女,领头的金环束发,芳龄才有十岁,正是孟府的二小姐鸾咏,居中的姓崔名玉璇,殿后的则是大小姐鸾音,崔玉璇是崔千嫪兄弟之女,与孟鸾音算是姑表姐妹,为了跟着舅父练武,长期住在孟府之中,与鸾音年龄相近,十分投契,结成了闺中良伴。

她们人如花朵马如龙,招摇过市,难免要引起路人们的一阵惊讶,唯本地人却是司空见惯,并不太以为奇,且还恭送了三人一个美号,名之为“金陵三姝”。

“金陵三姝”骑的是一般无二的青骢马,三匹马大概是久经训练,达达小驰,步伐整齐一致,只是跑着跑着,马后冲忽地多出小小的一个人来,这小人骨瘦如柴,面目黧黑,穿着一身蔽衣,赤着一双泥腿,两手捧着一个瓦钵,双足搬动如飞,那形相真是滑稽至极。

三骑马驰出城外,霎时到了玄武湖畔,孟鸾音倏地丝缰一抖,赶过小姑娘鸾咏的马头,朝着垂柳荫处的一面酒旗驰去,小姑娘鸾咏亮声叫道:“姐姐,我们不是去游湖么?”

“小黑炭在后面,妹妹将他逮过来!”孟鸾音脆声道。

小姑娘鸾咏扭头一看,脱口“噫!”了一声,带转马头,兜了半个圈子,朝着小黑炭身后抄去。

这小黑炭正是侯亮,小家伙嬉着一张大嘴,呲着一副白牙,目不旁视的追着马儿奔跑,这时见鸾咏快近身后,立即双足加快,由崔玉璇的马旁箭一般的奔过。

小姑娘鸾咏一声娇叱,莲足在马腹旁轻轻一靠,那马霍地将头一低,追着侯亮朝前窜去。

这江南的仲夏五月,正是柳浪闻莺,风光绮丽之际,此时艳阳满天,繁花似锦,柳荫处临湖一座酒家,四面窗帘高高支起,酒亭中轻酌浅斟的游人闻得马蹄与娇叱之声,齐都住杯不饮,注目朝外看来。

孟鸾音马至柳荫之下,小黑炭侯亮人也奔到了跟前,小姑娘鸾咏接着就到,掌中拿着一根长约两尺的马鞭,这时附身探臂,“涮!”的一响,猛朝侯亮的脑袋抽下。

侯亮嘻嘻一笑,脑袋一缩,倒退着从马腹下一钻而过,小姑娘鸾咏腰肢一扭,反臂一鞭又从这一面抽来,侯亮也真胆大,飕的一声,又从马腹下钻了过来。

“妹妹住手!”鸾音叫道!

小姑娘鸾咏一听姐姐唤住自己,只得停下手来,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狠狠地盯住侯亮,似乎防他逃走,侯亮原地转了一圈,原来三匹马将自己围在中间。

“嘿!‘金陵三姝’大战小黑炭侯亮!”小家伙神气十足的说道。

鸾咏接口啐道:“呸!凭你这副长相,也配么?”

“长相?”侯亮眨眨眼,接着面朝酒亭内放开嗓子大嚷道:“里面有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没有?要长相好一点的。”

语声甫落,酒亭中顿时传出一阵哗然大笑,小姑娘鸾咏勃然大怒,飞身离了马鞍,挥马鞭迎头向侯亮击到。

侯亮手捧着瓦钵,脚步一滑,倏地闪退开去,霎时之间,小姑娘鞭落如雨下,小黑炭滑如游鱼,两个人团团打转,追逐不已。

孟鸾音瞧了半晌,看不出小黑炭步法的门路,心知再打半天,妹妹仍是打他不着,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也不好意思出手,于是朝着两人叫道:“迷仙遁法果然高明,妹妹停手,我有话询问于他。”

小姑娘鸾咏见侯亮两手捧着东西,自己用马鞭尚打他不着,心中直气得想哭,就此退下,实在有所不甘,当下手上加劲,脚步变快,将马鞭当剑使,横削直刺,疾风骤雨般的朝侯亮袭去,她这时也不想将侯亮打痛,只想略为沾上他的衣服,也算挽回一点颜面。

小黑炭侯亮见她不肯停手,也只得身法加快,不住地左闪右避,再过一刻,侯亮忽地高声道:“你再不住手,当心我放出法宝了!”

小姑娘鸾咏怒声道:“你就是跪下磕头,姑娘也非要打你一下!”

侯亮大叫一声“好!”挫腰滑步,让开了马鞭一击,左手飞快的揭开瓦钵的盖子,右手猛然向小姑娘鸾咏迎面一抖,自己却转面一个觔斗,翻身过了鸾咏那匹空马,身形连闪,躲入了酒亭之中。

侯亮瓦钵才抖,顿时由钵内飞出一团茶杯大小,活生生,绿油油之物,直向着小姑娘鸾咏门面射去,同时间孟鸾音崔玉璇齐声娇叱,两缕银光电激射到,一左一右,两根无形钉同时钉在这绿色的活物之上,一齐朝地上落下,小姑娘鸾咏却已骇得魂飞魄散,一声尖叫,双袖掩面,闪身后退不迭。

其实小黑炭侯亮瓦钵中所藏不过一只青蛙,本来他一出手,小鸾咏即已看清,只是女孩儿家,猝然一见,终归是心惊胆怕,此时惊魂乍定,愈想愈气,拧身一跃,直向酒亭中冲去。

孟鸾音与崔玉璇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是恼不得,笑不得,不料她两人方才跃下马背,小鸾咏霍地又由酒亭中激射而回,面红耳赤,神色十分尴尬。

“什么事?表妹怎的这般模样?”崔玉璇讶然问道。

小鸾咏嘟哝着嘴,低声说道:“有人和他在一起,不认识的两个男子。”

孟鸾音见妹妹神情忸怩,大惑不解地道:“两个男子又怎样,也不值得这般大惊小怪的。”

小鸾咏蹬足说道:“你自己去看嘛!没来由钉着人家问。”

“疯丫头。”鸾音蹙眉道:“表妹,我们进去瞧瞧。”

崔玉璇含笑点头,两人并肩朝酒亭中走去,小鸾咏跟在两人身后,早有酒保降阶相迎,躬身诺诺的将三人接了进去。

步入酒亭之后,孟声音与崔玉璇同时将目光向四座一扫,只见右面临窗一张酒桌前,面对面的坐了两个少年,小黑炭侯亮面向窗外,可不是独据一方的坐在那里。

孟鸾音与崔玉璇对望一眼,两人都不禁砰然心跳,没来由的感到脸红,原来窗前一边坐的是美公子司徒瑾,一边坐的是个玉面鸢肩,丰神俊朗的少年,两个都是玉树明珠般的翩翩佳公子,这般柳荫幽篁,绿荷送香之下凭窗而坐,难怪连情窦未开的小姑娘也有点不克自己。

孟鸾音轻轻的啐了一口,举步朝司徒瑾桌边走去,司徒瑾持杯沉吟,大有相应不理之势,他对面的少年却是爽朗大方,一见三女走近,立即展颜起身,拱手含笑道:“三位姑娘何事见教?”

孟鸾音美目微转,看了刚刚起身的司徒瑾一眼,翠袖微摆,手指小黑炭侯亮道:“我等与这侯兄弟有几句话讲,未知两位与他素来相识,亦或萍水之交?”

少年朗声一笑,望着一本正经地坐在桌前的侯亮道:“姑娘确实高明,在下等与这位兄弟萍水相逢,刚刚始才认识,尚未来得及向他请教。”

小黑炭侯亮裂嘴一笑道:“这有什么高明,不过是看我面前没有杯筷罢了。”

接着转面朝一旁的酒保将手一招,神气十足的道:“喂!快添一副杯筷,再来一壶酒!”

小姑娘鸾咏余怒未竭,冷然含嗔道:“别装点得这么神气,你追在姑娘们马后,究竟用意何在,赶快说个清楚明白。”

小侯亮霍地扭头,点住自己的鼻子反问道:“我追在你的马后?是我先到还是你先到,是我先进此亭还是你们先进此亭?”

“废话少说,你为何怂恿长孙萼杀我的哥哥?毒丫头现在那里?你若交不出人来,今日就别想活命!”

小黑炭侯亮白眼连翻,怪腔怪调的道:“哟哟哟哟哟!小黑炭又不是吓大的,杀一个傻小子有何稀奇,他们两人还要杀你们的老头儿哩!”

说话之间,黑漆漆的手指朝司徒瑾与那个少年分别一指。

“金陵三姝”同时间神色一变,那少年脸上也现出尴尬之色,倒是司徒瑾心神不属,反而漠然无动于衷。

孟鸾音黛眉轻蹙,声调不太自然的朝司徒瑾与那少年道:“两位尊姓大名,不知与家严有何嫌怨?”

司徒瑾默然凝立,看神气他是根本不打算回话,那少年顿了一瞬,双手抱拳,笑声说道:“在下李天琼。”

接着手指司徒瑾道:“这一位复姓司徒,单名一个瑾字,此来金陵,一则是浏览名胜,一则是为友助拳,与令尊大人却无直接的嫌隙。”

孟鸾音神情一弛,彷佛心中落下了一块大石,樱唇微启,尚未讲出话来,小黑炭侯亮蓦地哼了一声,自言自语的道:“何不爽快一点,干脆说是游侠江湖,除暴安良来的好!”

小姑娘鸾咏怒不可抑,玉臂微扬,一马鞭朝侯亮后脑刷下,同时口中怒叱道:“谁是土豪恶霸?”

小侯亮端坐不动,对脑后袭来的马鞭只作不知,孟鸾音皓腕轻舒,才见她春葱般的手指一伸,小姑娘鸾咏即将落于侯亮脑上的马鞭,忽然间转入了姐姐的手中。

这一手之巧,之妙,之快捷,的的确确巧到了极致,妙到了毫巅,快捷到了肉眼所不能见,孟鸾音双手捏住马鞭两端,微微含笑的用手指转动着,司徒瑾见她露了这一手,不禁剑眉一轩,好像要发作似的,突地又似改了念头,徐徐地转面朝窗外看去。

李天琼先也是耸然动容,但是转瞬之后,就朗然一笑,大声赞扬道:“姑娘好俊的功夫,名门之后,果是非同凡响,虽只投手之微,李天琼已是大开眼界,不虚金陵之行了。”

他讲得热切爽朗,不由人不相信他是由衷而发,孟鸾音淡然一笑,将目光转投到眼望窗外的司徒瑾身上,神情之间,对他的无礼隐然有嗔怪之意。

众人俱都站着,唯有小黑炭侯亮顸然独坐,他面朝窗口,人又矮小,但对周围几人的神情彷佛尽入眼中,这时忽然冷笑一声,阴阳怪气的道:“俊么,难道就俊得恁般厉害?我看若是怕的话还是早点转回四川去吧,大江南北,比这更俊的功夫可还多哩!”

李天琼哈哈大笑,侯亮这般损他,他却是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因为侯亮小小年纪,刁钻古怪得令人叫绝,引起他心中无比的欢畅。

小姑娘鸾咏可是受不了,莲足一顿,又是气愤,又是鄙夷的说道:“你的功夫有多俊,除了躲躲闪闪,不登大雅的一套步法之外,就只剩死皮无赖,拿青蛙吓人,这也算大江南北的一号人物么?”

小黑炭侯亮充耳不闻,倒似不屑于计较一般,孟鸾音见四座之人,都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这面,觉得再待下去,实在有点不雅,遂对李天琼与方始转过面来的司徒瑾微笑说道:“两位公子既为友助拳,孟鸾音自不便妄加劝阻,致损两位朋友间的义气,只不知贵友是准备按着江湖规矩,明着向家严讨还公道,抑或是不择手段,仅以达到目的为已足?”

李天琼知道司徒瑾不会开口,遂即抱拳,正容答道:“司徒瑾与李天琼纵或不才,也不致效那宵小,作出鼠窃狗偷,暗箭伤人的事来。”

孟鸾音莞尔一笑,方想再出言探探两人的师承门派时,小黑炭侯亮蓦地将头摇得博浪鼓一般,口中连声说道:“不然!不然!不然!立身天地之间,行道江湖之上,只要所行所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心之所安,鼠窃狗盗,暗箭伤人又有何妨,只有沽名钓誉之辈……”

小家伙摇头晃脑,口若悬河的大放厥词,却因前一段是从师父口中学来的,讲完之后,一时接不上去,弄得李天琼等人全都聚精会神,等着听他的下文。

正当小黑炭辞穷才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颗字粒时,靠门边的酒桌上突地冷哼嗤笑之声并起,接着两张桌上同时站起了五人,五个人穿过酒座,鱼贯朝着“金陵三姝”身前走来。

这面几人除了小黑炭侯亮外,俱都闻声转面,朝走近身前的五个人看去,只见当先一人身形魁梧,于腮满面,衣襟下凸起一团,似是带有软兵器在身,紧跟着两人年皆三旬左右,中等身材,神情颇为骠悍,第四人落后两步,此人年才二十五六,白面无须,文生打扮,头戴白纶巾,手摇描金扇,脸带笑容,大摇大摆的踱着方步,第五人则身材瘦削,一身黑色衣巾,这人形相倒不猥琐,只是目光闪烁不定,走路时频频地左顾右盼。

五个人来至近前,走在第二第三的两人忽地往旁让开,停在当先的于腮大汉身后,手摇折扇的文生与最后的黑衣男子立即补上前去,和于腮大汉站作一排,五个人前三后二的站定之后,立即躬身朝孟鸾音抱拳一礼。

孟鸾音一见五个人俱非相识,却都向自己身前行礼,于是也微一抱拳,从容问道:“孟鸾音与几位素昧平生,不知诸位有何指教?”

这身形魁梧,于腮满面的大汉开口说道:“在下‘混海彪’宋陆,向在‘七海王’邓大爷麾下效力。”

孟鸾音不待宋陆讲完,立即含笑插口道:“啊!宋五爷,鸾音久仰!”

“混海彪”宋陆一听孟鸾音知道自己的名头,顿时感到满面光彩,不胜欣喜之至,于是瞪大双目,望了背着身子坐在桌边的侯亮一眼,道:“邓大爷因与孟员外是多年老友,得着老员外飞驿传柬之后,立即带着两个兄弟先期赶来贺喜,却命宋五赶办贺仪,随后送来金陵,宋五遵命办理,备了礼品滴翠珠四十颗,悬藜元圃玉十二块,这两般事物全系大内流出,万金难求的东西,另加一株来自胡贾手中的盈尺珊瑚,三样事物打作一箱,由宋五与身后的两个兄弟押运,不料刚刚进城,即被这个小贼弄走!”

说着手朝背着身子的侯亮一指,接着又道:“邓大爷住在尊府,宋五也没有胆量去见他,找了两天一夜,亏得遇上了这位老弟,方才跟到此处将这小贼钉住,本待孟姑娘走后再向他追赃,被他信口雌黄,几句大言激得按捺不住,这才出来打扰到姑娘。”

说话之中,用手指了黑色打扮的瘦个子一下。

孟鸾音接口道:“五爷勿须客气,鸾音反正无事,五爷就请先行料理吧。”

说罢轻移莲步,向着一旁的一张空桌前退去。

那文生装束的男子见孟鸾音退开,急忙躬身一揖,道:“小可夏飞扬,有个不好听的匪号,不敢渎孟姑娘之耳……”

孟鸾音早见此人与另外那个姓邢的神情不正,心中业已有点厌恶,这时听了他的姓名,见他还待啰嗦,立即面色一沉,冷然问道:“阁下有何见教?”

夏飞扬面皮很老,孟鸾音虽已放下颜面,他仍是神色不变,朗朗说道:“小可与这位宋兄同病相怜,一般的遭遇,一块备为圣兄大喜贺礼之用的辟邪至宝,万载韬光温玉,被这小贼施展手脚弄过去了。”

孟鸾音虽然想笑,终于强行忍住,故意淡然说道:“家兄交游不广,只怕未能识得大驾,阁下可别弄错了人吧?”

夏飞扬佯为不识孟鸾音弦外之音,一本正经的道:“小可与‘白面郎君’石剑翔有八拜之交,岂有与圣兄不识之理,只是终日碌碌,少至尊府拜望,以致未能早日拜识姑娘的芳驾。”

孟鸾音冷然一声轻哼,抬眼看向姓邢的男子,这人连忙拱手道:“在下邢燕,贺礼倒在身上,只是有件见不得人的玩意被这小……”

原来这邢燕长于穿屋越限,江湖上喻为神偷,是个大大有名的飞贼,他自己是贼,因而这贼字无法出口。

他虽言而未尽,满堂中却爆起了一阵笑声,敢情这酒肆中所坐,十之八九皆是江湖中人,孟鸾音再也忍耐不住,罗袖掩口,转面朝一边走去。

满堂之中,笑得最响的是“混海彪”宋陆,笑声收歇之后,又复自言自语的说道:“终生打雁,倒教雁儿啄了眼珠,又偏偏栽在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手上!”

接着厉声喝道:“小鬼还不回过头来。”

小黑炭侯亮知道轮到自己上场了,慢呑呑的回身来,却仍是端坐桌上,司徒瑾与李天琼一边一个,分站在他的身后,竟然像他的侍从一般。

“混海彪”宋陆等三人,一排站在他的身前,见他依旧眦牙裂嘴,若无其事的坐着,宋陆首先忍耐不住,戟指厉声道:“小鬼快别装模作样,宋大爷若非因你太过年幼,决不会着你的道儿,若非因你太过年小,也决不会这般对你客气,是大爷自己走眼,如今也不与你计较,你只交出珠宝,宋大爷就饶你这遭。”

小黑炭侯亮脑袋一幌,翻着两眼问道:“我明明听你自称宋五,几时谁又升你作大爷了?”

“混海彪”宋陆大怒,抬臂就想一掌推了过来,小黑炭侯亮将手一摇,笑嘻嘻的说道:“慢来,慢来,你们大概已经知道我是谁,要动手无不奉陪,但此处不是地方,而且你们即使胜得了我,也不一定拿得回东西,要想完璧归赵,讨还失物,却得安安静静的听我将话说明。”

“哈哈!”夏飞扬放声一笑,描金折扇摇了几摇,眼望着侯亮道:“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尘世新人换旧人,有志不在年高,侯兄弟,你有话请讲,咱们都在这里洗耳恭听,不待你将话讲完,决不以大压小,恃强向你动手就是。”

小侯亮摇头笑道:“大小易辨,强弱却是难说,这些暂时不管,我且问你,你的绰号可是叫作‘玉蝴蝶’么?”

夏飞扬折扇一收,微微抱拳的笑道:“区区正是,江湖朋友错爱,侯兄弟请勿见笑。”

小侯亮眼睛一眨,将三人来回扫了两眼,笑声道:“你们一个是七海大盗,一个是江湖淫贼,一个是丑名在外的偷儿,凭心而论,我拿你们的东西,算不算取不伤廉?”

小侯亮挖人的墙脚,直将三个响当当的黑道名手窘得面红耳赤,恨不能一口将他呑下肚去。

邢燕一声干笑,手捻着颏下的微须道:“你也凭心讲话,邢大爷是否明知故犯,有意将东西让你取去?”

小侯亮裂嘴大笑,神气十足的问道:“说说看,理由安在?”

邢燕自己也觉好笑,原来他是贼中之秀,侯亮偷他身上的东西,他确是事先即已知道,但因看到侯亮身手矫捷,神情机警,是一块作贼的上好材料,故尔佯作不知,有意让他将东西取去,然后蹑在他的身后,打算摸摸他的底细,若是他身后没有过于厉害的靠山,就准备将他收归门下,传自己一身出神入化的窃箧衣钵。

岂料侯亮精灵似鬼,机变百出,东西到手,立即发觉邢燕有诈,本待将计就计,把他好好地戏耍一番,却因要赶着去寻“玉蝴蝶”夏飞扬的晦气,只好带着东西抽身走了,等到邢燕发现侯亮的身法脚程均在自己之上,知道此马来头大,自己看走了眼,阴沟里翻了船的时候,侯亮早已跑得连影子也没有了。

此时邢燕见侯亮问理由安在,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自不愿再去提它,仅只打个哈哈,强笑着道:“小儿肚子里雪亮,何必啰里啰嗦,你只说东西还是不还,邢大爷自有计较!”

小黑炭侯亮敞声一笑,道:“是你吃饭的家伙,我若不还,岂不断了你的生路。”

说着从桌上取过自己带来的瓦钵,揭开钵盖,取出一个黄金打造的鹤嘴小壶来。

“玉蝴蝶”夏飞扬眼睛一亮,暗忖这东西如能弄过手中,作起案来岂不方便多了。

小侯亮并不将鹤嘴金壶立即交还邢燕,只是拿在手中抚弄,彷佛是爱不忍释,口中却自说道:“就算我借来一用吧,壶是还你,可惜里面的药粉被我用完了。”

说着将壶无意似的往嘴上一凑,跟着猛力一吹,顿时鹤嘴中喷出一股目力难见的轻烟,直向“混海彪”宋陆等三人面门上冲来。

霎时间,喝声暴起,“混海彪”宋陆猛力拍出一拿,身躯往侧里横闪数尺,拐过一张酒桌,朝小黑炭侯亮左方扑来,邢燕也是横里飘身,人未立定,亦是作势欲扑,只有“玉蝴蝶”夏飞扬倒霉,他站在两人中间,心下方在暗怀鬼胎,变起仓促,一时左闪右避俱觉不妥,他昨晚吃过这玩意的亏,此刻惊弓之鸟,不敢再有丝毫大意,百忙中左手捏住鼻孔,右手折扇狂挥,人却反身朝后避去。

小黑炭侯亮先时语惊四座,此时却抖出了一手震人心弦的功夫,只见他双足在地上一垫,小小的身躯激射而起,快得成了一条淡淡的黑线,直向着对面的一扇窗口飞去,半途中居然双足一弹,在“玉蝴蝶”夏飞扬的双肩上垫了一步,将夏飞扬的身躯蹬得直往地上坐去。

酒亭中爆起一阵春雷似的釆声,这‘玉蝴蝶’夏飞扬是江湖上臭名四溢的淫贼,除了同好之外,无论黑白两道,俱都对他不齿,侯亮这般的收拾他,确然是人人称快,个个衷心叫好。

小黑炭侯亮飞身到了窗下,足点窗槛,霍地扭过身来,哈哈一笑,抖手将那个鹤嘴金壶朝扑身过来的宋陆脸上掷去。

“混海彪”宋陆扬威七海,是浙海群盗中火辣辣的一条狠汉,只因侯亮年纪过小,又得知是“鬼仙”申元化的传人,这才捺住性子,一再的加以容忍,只想索回贺礼作罢,根本就没有惩罚侯亮的意思,不料侯亮东西未还,更要口舌伤人,此时还使诈要图逃走,他迭遭戏弄,业已发了性子,再来也真怕侯亮就此逃脱,一见鹤嘴金壶射向自己面门,立即闭住呼吸,功凝右臂,一掌朝前拍去,身躯却毫不停滞,继续朝侯亮冲去。

邢燕一见小黑炭侯亮朝窗外射去,知道拦阻业已不及,也便垫步腾身,衔尾追来,想不到侯亮以金壶作暗器打人,偏偏又不打自己,他目的就在此物,对他来说,这玩意胜过干将莫邪,十万横磨,因而侯亮金壶才一出手,他立即凌空扭转身形,足尖在一张酒桌上一垫,横着往金壶截去,同时口中急声道:“宋兄高抬贵手!”

鹤嘴金壶尚未飞近,“混海彪”宋陆的一掌已然拍出,一股涮猛的破空劲气呼啸而出,直向凌空飞射的金壶迎头撞去,“噗”的一响,这件下五门当家的玩意变了形状,转向屋顶上激射而起,邢燕手离金壶尚有两尺,头面已被“混海彪”宋陆凌厉的掌风括得生痛,只好唉声一叹,拧腰朝地上闪落。

酒肆中情势大乱,许多安坐不动,持杯含笑的冷眼旁观者,纷纷往一旁闪避,亏得少数普通的游客一见有江湖好汉闹事,早已退出了门外,留下的俱都是武林人物。

突然间,满堂鸦雀无声的静了下来,所有的眼光俱皆集中在小黑炭侯亮方才坐过的那张桌上。

原来侯亮金壶出手,反身就要向外跃去,“混海彪”宋陆,一掌推出,亦即腾身朝窗外窜去,岂料小黑炭侯亮双足未离窗槛,倏然又反身朝室内跃回,和“混海彪”宋陆叠身交错而过,上下相隔不过数寸而已。

此时侯亮站在司徒瑾与李天琼吃酒的那张桌上,双眼冒火,牙龈截得格格作响,“混海彪”宋陆背窗站在对过,与堂中众人一样,俱都惑然望着侯亮,不解他何以去而复返,而且如此的怒火冲天。

小黑炭侯亮蓦地厉声吼道:“贼娘养的奴才胚子,还不快与小爷滚进来!”

众人闻言一惊,齐皆朝四外望去,只听门外响起一声冷哼,接着走进一个头带方巾,腰系锦带的老头。

“混海彪”宋陆一见来人,连忙上前拱手道:“老哥来得最好,兄弟正被这小贼缠得轻不得,重不得,头痛极了!”

这老头不是旁人,正是“天巧星”孟康家中的大总管,恨毒了侯亮的孟飞。

孟飞朝着“混海彪”宋陆将手一拱,怨声说道:“老弟你也真是,什么轻不得重不得,你还怕申老鬼到了海上,喂不得王八么?”

“混海彪”来陆促声一笑,道:“老哥弄错了,兄弟虽然蹩脚,却还没有蹩到那般程度,实因这小儿太小,而且也鬼得令人叫绝。”

孟飞冷然一哼,满脸不以为然的神气,接着步至堂中,朝着崔玉璇和小姑娘鸾咏说道:“甥小姐与二小姐也是,宋五爷的事情岂能不管,何况丢的是送与少爷的贺仪,地头又在咱们的金陵!”

这老儿老气横秋,三世忠仆的嘴脸被他演活了,他可是不敢招惹鸾音,崔玉璇与小姑娘鸾咏一见他啰嗦,也都转面向鸾音望去。

孟飞讲完之后,立即扭身朝侯亮走上几步,小侯亮站在桌上,小小的黑脸上盖满了哂薄不屑的神情。

“小畜生,快将珠宝悉数交出,少一颗珠宝我打断你一条狗腿,少一块玉我扭下你的贼脑袋!”孟飞恶狠狠的说道。

小侯亮猛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鄙夷不堪的说道:“奴才凌主,侯亮算是第一遭见着,你要打就打,要讲话可得请你们的主子来。”

老头儿孟飞气得浑身发抖,胡须根根打颤,心中毒念升起降下,降下升起,想要一掌将侯亮击毙,却又顾忌打死了他追不出赃来。

正当孟飞委决难下,尚未拿定主意之际,“玉蝴蝶”夏飞扬忽然上前,躬身施下一礼道:“老前辈何等身份,岂能和这小贼动手,这小贼盗去了晚辈的贺仪,晚辈正要找他算账,你老人家请在一旁宽坐,待晚辈来收拾他吧。”

这淫贼前辈晚辈,你老人家,说得好不肉麻,孟飞听在耳中,却是伏伏贴贴,受用之极,当下看了夏飞扬一眼,呵呵笑道:“原来是夏贤侄,到了金陵,怎的不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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