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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运慧剑 急流勇退

长孙萼危机一发,狄抱寒此时更是骇然震惊,急忙中也不顾自身安危,身躯电闪,朗声一喝,早已凝足的“二相灭绝真气”应手而出,一掌朝邓横背后推去,邓横如欲自救,势非撤手撤招不可。

突然间,两个人爆笑之声同起,一名看来四旬上下,文生装束的人闪身向前,挡在邓横与狄抱寒之间,举掌一挥,“拍”的一声,与狄抱寒推出的右掌胶在一起,两人身躯同时一阵颤抖,面上同时一现惊容,接着四目相接,凝然不动,拼起内力来。

另一发笑之人乃是孟康,他离邓横较近,笑声未歇,左手业已托住邓横的手腕。

“孟大哥,这是什么意思?”邓横厉声道。

“天巧星”孟康敞声一笑道:“这孩子在我家中长大,请看老哥哥面上,饶她一条性命。”

“七海王”邓横激发了海盗首领的凶性,双目圆睁,声色俱厉道:“何老弟与我们的老六难道该白死么?”

铁扇仙翁姓何,与邓横有磕头之谊,浙海船帮的老六,却是死在狄抱寒掌下。

孟康微微摇头,呵呵一笑道:“包在老哥哥身上,待你侄儿婚事过后,老哥哥自有了断之法。”

邓横绕腮黄须根根掀动,双眼炯炯的瞪住孟康道:“大哥此举,莫非因为怯惧长孙咎?”

孟康纵声一笑,将头又摇又点,道:“你我多年兄弟……”

一言未了,小侯亮倏地快捷无比,悄无声息地贴着瓦面飞窜过来,点穴环金光一闪,疾往邓横后腿上戳去。

“混海彪”宋陆急喝道:“邓帮主留神暗袭。”

同时间一声娇叱起处,司徒砚梅青钢长剑出手,幻起数十点寒星,飞身朝邓横肩后刺去,邓横闻声回顾,双足一挫,一招“魁星踢斗”,一腿踢在小侯亮肩头,将小侯亮踢得狂声怒骂,直飞出两丈以外。

司徒砚梅的长剑同时袭至,这一剑奇幻绝顶,邓横瞿然失色,竟无法加以化解,正欲拖着长孙萼向旁闪去时,长孙萼陡地尖声一喝,纤腕猛翻,脱出了邓横的掌握。

“美髯公”司徒彦虽听爱女简略言过,拜狄抱寒师母为师之事,究因相从日浅,不相信她能获得多少传授,此时见她贸然出手,解救“断魂仙”长孙萼,遂在微感诧异之下,跟踪跃去,以防她有所不测。

“断魂仙”长孙萼原本不致这般容易失手,则因为入夜开始,即在重重围困下逃窜,将功力耗去大半,又因一下来即被邓横抢了先机,以致武功无法施展,此时脱困,不禁杀心大起,反手抽出肩后的毒剑,猛往邓横肩头劈下。

司徒砚梅一剑刺来,忽见长孙萼脱出了邓横的手掌,立时横里飘身,往场外让去。

邓横原是三指捏住长孙萼的腕脉,正当惊愕于司徒砚梅一剑时,忽被长孙萼脉络中一股内力一冲,将自己手指弹得一滑,接着将手夺了回去,司徒砚梅一让,司徒彦正好补上,邓横不识司徒砚梅父女,却识得“美髯公”颏下丝网罩住的一部银须,顿时怒吼一声,将一股恶气皆发泄在司徒彦身上。

长孙萼一剑劈来,邓横侧里飘身,顺势一掌朝司徒彦拍去。

“美髯公”司徒彦见爱女一让,亦便往场外闪去,邓横一掌拍来,他也不接架,身躯一侧,飒然往后退了三尺。

邓横一掌击空,长孙萼挥剑又到,“森罗九九剑法”却非“幽眚指”可比,长孙萼年事过轻,一粒“玄鼎丹”不过增加十年功力,算起来她虽自幼练功,也不过二十来年的火候,因而发挥不出“幽眚指”的威力,此刻将剑法使开,那却是非比等闲,邓横的武功并不比“阴阳双怪”强,若凭徒手,他实难以应付。

叵奈邓横狂傲成性,暴烈得很,心恨司徒砚梅坏事,硬要在司徒彦身上出气,闪身避过长孙萼一剑,欸然一掌,又朝司徒彦击去。

“美髯公”司徒彦见他二次相逼,只得洪声道:“姑娘请退,待老朽会会高人。”话声中,右掌一竖,硬接邓横一招。

“蓬!”的一声轻响,邓横被震退了一步,“美髯公”司徒彦为人谦恭,亦自顺着反震之势,故意朝后退出一步。

“断魂仙”长孙萼虽听司徒彦出声相阻,仍然震腕抡剑,一招“阎罗掷令”,反手朝邓横后腰挥去,邓横正被司徒彦一掌震退,两下一凑,那里避让得了。

“美髯公”司徒彦急声道:“姑娘手下留情。”

邓横这般丧命,司徒彦心实难安。

说时迟,那时快,“混海彪”宋陆暴喝如雷,一支新打造的烂银软鞭挺得笔直,箭也似的疾窜过来,同时空中“轰轰”作响,一支长几盈尺,黑黝黝的梭形暗器,流星飞射的朝长孙萼后脑袭到。

“天巧星”孟康站在场中,苦中作乐,哈哈一笑,但见他身形一弓,“飕!”的一声,拉着长孙萼的手臂窜过一旁,那支大异寻常的暗器“噏”的一响,就在长孙萼适才立身之处,划了一个半弧,掉头往一个黑衣老者的怀中飞去。

“萼儿,你再胡闹,为叔便将你囚禁起来!”孟康沉声道。

“断魂仙”长孙萼冷冷地看了孟康一眼,夺回手臂,转面朝狄抱寒看去。

狄抱寒与那文生装束之人两掌胶接,四目相对,两人均是满头大汗,已至胜负即分,生死立判的阶段。

这般比拼内力,丝毫无法取巧,这文生装束之人姓姚名圭,此人看来年仅四旬,其实已近花甲,乃是河北道上成名数十年的人物,他与狄抱寒拼斗内功,已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两掌相抵,姚圭立将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力,绵绵不断的自手掌中发出,狄抱寒亦自默凝神功,发出“二相灭绝真气”相抗。

姚圭虽听武林传言,谓“二相神功”可以躐等修为,但狄抱寒二十岁不到,无论如何,姚圭终不相信,在内家真力上,他能胜过自己。

二人手掌初接,姚圭虽然惊于狄抱寒的深浅难测,但亦并不太以为意,那知展眼之间,陡地警觉到“二相神功”的玄奇之处,原来狄抱寒掌力之中,除了一股刚猛之力与自己相抗外,另有一种颇难觉察的阴柔暗劲,逐渐透掌而入,于不知不觉中,缓缓地耗损自己的功力。

狄抱寒自入江湖以来,尚是首次与人拼斗内力,姚圭惊觉到“二相神功”有刚柔并济,内外兼施之妙后,立即运足十二成功力,移山倒海地逼了过来,冀图速战速决,一鼓作气的将狄抱寒毁于掌下,狄抱寒岂肯束手待毙,亦自竭尽全身功力,争这生死存亡,一线之机。偏是二人功力相埒,谁也无法将谁压倒,于是便成了个僵持对耗之局,只待二人功力耗尽,立即便是两败俱伤。

此时除了邓横尚在丈来远外,与“美髯公”司徒彦缠拼不休外,其余的人,俱皆摒息静气,默然无语的盯住狄姚二人,每人心中的悲喜之情虽有不同,面上却是一般的严肃,一般的沉重。

花氏姐妹与司徒砚梅焦急最甚,狄抱寒汗出如浆,司徒砚梅则眼含痛泪,手中的青钢剑颤动不止,“玉蕊仙子”花青棠几次欲待出场将二人拆开,无奈当着江湖群雄之前,又怕弱了狄抱寒的威名,给人留下话柄。

花墨兰被花紫云抱在怀中,她的面色原已苍白,这时更如死灰一般,其内心的沉痛较任何人为甚。

花紫云则游目四顾,不住的东张西望,恰巧长孙萼的眼光移了过来,四目相接,花紫云突地发出一声,极其哂薄讥诮意昧的冷笑。

这声冷笑虽然低弱,当此全场肃然之际,不啻在一根紧紧绷着,即将断却的琴弦上,重重的拨了一下,众人不约而同的移过目光,齐皆蕴怒的朝花紫云看去,邓横为这面的沉重气氛所感,亦自停下手来。

正当此际,“断魂仙”长孙萼霍然一声阴森森的诡笑,笑声中人如一阵旋风,快愈闪电的卷至姚圭身后,手起一剑,透过姚圭的护身罡气,将他伸出与狄抱寒相抵的一条右膀,连肩带臂的劈了下来。

长孙萼一动,全场顿时哗然,喝叱之声响澈云霄,自“天巧星”孟康起,“玉蕊仙子”花青棠,“美髯公”司徒彦,卫天冲,司徒砚梅以及邓横,丁公望一面的四五人,同时往中间扑到。

“断魂仙”长孙萼的动作太快,笑声未竭,喝叱之声才起,姚圭业已纵声一哼,倒向血泊之中,他全身真力尽出,手臂一断,鲜血狂喷,真气一泄,灵枢失守,未待躯体倒下,人已气断身亡,长孙萼剑上见血封喉的毒性,反而未曾产生作用。

长孙萼自知已成众矢之敌,一剑挥下,看也不看一眼,奋身一跃,斜斜纵出五六丈远,足点瓦檐,扑身下地,脱缠怒马一般,直往府邸外冲去,丁公望邓横及另外两条人影,流星赶月似的,衔尾由后赶去,孟康府中人人会武,此刻花树山石,亭台廊檐下处处藏得有人,却无一个敢于现身,迎头将长孙萼截住。

小侯亮厉吼一声,跃下地面,亦自追踪赶去。

同时间,果然有人迁怒到狄抱寒头上,一人使掌,一人使“百步玄功拳”,一拳一掌,隔空朝狄抱寒身上击来。

“玉蕊仙子”花青棠最先赶到,右臂一挥,长袖击出一股潜力,迎着奔腾而至的拳风与掌影撞去,左手拉住狄抱寒的膀臂,疾往一侧飘退,“美髯公”司徒彦身躯为孟康所阻,两人顺势对了一掌,各自震退了一步,卫天冲却截住了另一个扑向狄抱寒绿衣服老者,两人各不相让,如火如荼的打了起来。

剑拔弩张,眼看便是一场混战,狄抱寒已近筋疲力竭的程度,百忙中赶紧调息运气,以俾稍复几成功力,“玉蕊仙子”花青棠与司徒砚梅守在两旁,以防有人偷袭。

孟康一面上屋的人,几乎全是年过五旬的老头,方才发拳发掌的两人,此时相互一使眼色,便待朝狄抱寒与花青棠动手。

倏忽间,“呼!”的一声衣襟风响,灵华北宗的掌门人,铁云大师挡在了狄抱寒身前。

铁云大师重达百斤的禅杖,在瓦面上敲了两响,不理身前的两名老者,侧脸朝着“天巧星”孟康道:“孟施主,你当真想要掀一场血战?”声如洪钟,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话声未落,另一边激战中的卫天冲飘身后闪,口中扬声道:“卫天冲不为己甚,阁下退后稍憩,即可安然无事。”

那衣老者与卫天冲尚未斗满十招,即被卫天冲袍袖中飘出的几丝毒烟钻入了鼻内,这时头晕目眩,摇摇欲坠,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

一旁又闪出两人,一人握住彩衣老者的手臂,飘身退回了原处,另一人立在卫天冲身前一丈以外,外臂一圈,由怀中缓缓推出。

此乃太原帅家“出云手”的起手式,卫天卫不但识得手法,也识得出手之人,当下敞声一笑,单掌当胸,亦自向外推去。

“天巧星”孟康蒺藜拐杖微摆,飘然到了两人之间,未待二人掌力发出,即向使“出云手”的老者道:“帅老弟权忍一时,待老哥哥问他们个清楚明白。”

这老者姓帅名遇春,正是太原帅家门的掌门人,听了孟康的话后,双目炯炯的横扫了卫天冲一眼,鼻中傲然哼了一声。

卫天冲哂然道:“你何必装点得如此神气,帅家‘出云手’与‘卫家散手’一般,算不得天下无敌的武学。”

帅遇春大怒,戟指卫天冲厉声道:“老匹夫如果有种,便与帅某对上几掌。”

卫天冲淡淡一笑,道:“你怕卫某使毒,其实对付你这种角色,卫某还懒得多费手脚,只要老儿你有兴,十掌八掌,不死不休,卫天冲随时奉陪。”

“天巧星”孟康呵呵一笑,朝帅遇春道:“你侄儿船已抵岸,再过几个时辰,便须迎吉进门,拜堂成亲,帅老弟请看老哥哥的份上,权且退让一步吧。”

帅遇春与卫天冲原来有点过节,孟康的话,他不能不听,只得恶恨恨的盯了卫天冲一眼,飘身退了开去。

“天巧星”孟康朝卫天冲满怀深意的一笑,道:“在孟康府中,你那下三滥的法儿最好别使。”

卫天冲促声一笑,豪气干云的道:“卫某特地遄返沅州,替你取来了三件礼物。”

孟康闻言双目一翻,迈前三步,洪声说道:“老夫不信,你亮出来看看。”

铁云大师霍地禅杖在瓦面上连顿几下,厉声道:“孟施主,彼此皆是久闯江湖之人,谁有几分能耐,大家心中有数,铁云等若是瞧不起施主,便不致劳师动众,若是没有几分降龙伏虎的手段,亦不会贸然踏入尊府。”

“天巧星”孟康手捋银须,转问铁云大师道:“大师所言,孟康相信得过,只不知诸位贸然踏入寒舍,其目的究竟安在?”

铁云大师沉声道:“铁云等此来,系为劣徒萧威萧宁及友好伍天宏报仇。”

“天巧星”孟康转过身形,朝铁云大师微上一步,道:“既言报仇,少不得血债血偿,如何动手,大师示下。”

铁云大师道:“铁云乃出家之人,同行诸位友好,亦无乘火打劫之意……”

孟康点头一笑一插言道:“大师佛门高人,贵友等俱是人尽皆知的侠义道……”

铁云大师不待他将话讲完,微一摆手道:“施主谬赞,铁云不敢领受,如今便请施主许下一个时日,届时铁云等再来领教。”

“天巧星”孟康纵声一笑道:“不管怎样,大师宅心仁厚,却是不争之事,这样吧,初五日午时,孟康躬候诸位的大驾。”

铁云大师单掌当胸,微一稽首道:“谨遵台命,铁云等就此告退。”

言罢当先飘身下屋,径往府门走去,众人也都随同退去。

“天巧星”孟康忽向狄抱寒扬声遒:“狄老弟,你却无须拘守时日,孟康随时焚香备酒,接待老弟的大驾。”

狄抱寒方自坠地,闻言转面朝孟康道:“狄某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达摩内典’未曾到手之前,随时皆会到此搜寻,你身为‘寰宇五绝’之一,总不致暗将内典毁掉吧?”

“天巧星”孟康呵呵大笑,道:“老弟放心,孟康即使要毁内典,也要当着老弟面前销毁。”

狄抱寒哼了一声,与“玉蕊仙子”花青棠等同时退出了孟府。

出门之后,狄抱寒忙向“美髯公”司徒彦等见礼问安,这批人对狄狍寒另眼相看,对“寰宇五绝”却素无好感,“寰宇五绝”的长幼两辈,也全未将这批人放在眼中。

狄抱寒上前招呼,“玉蕊仙子”花青棠与花紫云站在远处相候,司徒瑾黯然神伤,两眼不时朝花墨兰飘去,狄抱寒不知他们进天机楼后,遭遇了些什么事故,只得执着他的手道:“此时不便多谈,明日晌午,请司徒兄与李兄过来一叙。”

司徒瑾点头应了一声,司徒砚梅忽然说道:“师哥,萼妹妹呢?是否该去找她?”

狄抱寒首次听到有人关心长孙萼,不禁感动得心内一酸,眼中热辣辣的:“此时找也来不及,生死有定,看她的造化吧。”

众目睽睽之下,狄抱寒生怕自己掉下泪来,讲完之后,急忙告别众人,转身离去。

返回住处之后,“玉蕊仙子”花青棠即向狄抱寒笑道:“你先歇憩,我替五妹检查伤势,天亮后再谈吧。”

狄抱寒默然点了点头,看了花墨兰一眼,转身走入她们为自己准备的卧房内。

他这时百感交集,那里还能定下心神,脑中盘旋不去的却是一张丑怪怕人的面庞,这面庞以前也曾清丽绝俗,给予自己莫大的喜悦与慰藉,如今却被剜得稀烂,丑怪得令人怵目惊心,不忍卒睹。

“是我亲手弄的……是我亲手弄的……”

狄抱寒在室中来回踱着,口中喃喃地念着:“长孙咎不可一世,倒被我狄某弄得父女二人皆须蒙面。”

天已破晓,狄抱寒仍在室中来回踱着,忽然“呀”的一声,房门被人推开,花紫云俏生生的立在门口,一双勾魂慑魄的眸子,死死的瞅在狄抱寒脸上。

狄抱寒冷然微哂,自言自语的道:“造化弄人,我也不恨你。”

花紫云虽不懂他言中之意,却本能地暗暗心惊,进房之后,反手将门掩上,口中轻声道:“一个时辰,你看来老了十年,什么事令你忧烦至此,难道就因为悬念长孙萼的安危么?”

狄抱寒淡淡一笑道:“长孙萼如果死了,对你绝没有丝毫好处,反之长孙咎却不会放过你,花老前辈武功再高,倘使长孙咎不择手段,你仍然逃不过他的毒手。”

花紫云灿然一笑,朝狄抱寒走近两步,道:“这个我知道,不过我不在乎,你总不致为我的安危发愁吧?”

狄抱寒淡然摇头,道:“不过我并不恨你,错不在你一人,大家皆有过失,都该接受惩罚。”

花紫云美目一睁,含笑道:“我并没有错啊,何以我该受罚。”莲步轻移,直往狄抱寒怀中走来。

狄抱寒微一摆手,道:“这些时来,你我相处得不恶,你对我的一番殷勤,我也心领,咱们前事一笔勾消,此刻我心中有事,你别来烦扰我。”

花紫云笑道:“你这般走来走去,谁还睡得好觉,我陪你坐下聊聊天吧。”

狄抱寒双眉微蹙,背负双手,重新来回走着,口中不经意的道:“咱们言不投机,多谈无益,你回房安歇吧。”

花紫云盯着他的背影,直恨得牙痒痒的,好半晌后,方始自语道:“真冤孽,我虽说不上心高气傲,却也不该如此任你糟塌。”

狄抱寒只作未曾听到,依旧来回踱着,少顷,忽然心意一决,口中不觉悠悠一声长叹。

“究竟什么事啊?说出来我听听。”花紫云道。

狄抱寒走到她面前,两手扶在她的双肩之上,柔声道:“你无法为我分忧,我也没有心情细说。”

“说个大概吧。”花紫云嫣然道。

“我耽心长孙萼。”狄抱寒语音平静的道:“你就在我的榻上睡吧,我去瞧瞧兰妹。”

说罢转身向房外走去,花紫云拖住他的一条手臂,媚眼如烟的望着他道:“此时你去扰她作甚?瞧你的神情,好似下了个重大决心似的。”

狄抱寒淡然一笑,轻轻的抽出手臂,出房之后,顺手将门带上。

花墨兰卧室的房门虚掩着,狄抱寒掀开竹帘,轻手轻足的走了进去,只见花墨兰卧在榻上,睁着一双秀目向门口望着,小环盘着双腿,坐在她的足旁。

狄抱寒走近榻畔,小环下榻请了个安,悄悄的溜出了房,狄抱寒在花墨兰身旁坐下,低声问道:“伤势怎么样了?”

花墨兰在枕上微微摇头,道:“没什么,休养几日便好了。”

狄抱寒由怀中摸出她所赠的那只赤金雕龙小盒,拈出两粒药丸来,见她躺着不动,只得送入她的口中,接着瑞起几上的一杯凉水,扶起她喂了两口。

花墨兰抿嘴一笑,低声道:“二姐又和大哥淘气么?”

狄抱寒苦涩的一笑,将头摇了一下。

“其实,大哥迁就一点,也没多大害处。”

“为兄是实心眼,不该做的事,便不愿意做。”

花墨兰微叹一声,道:“二师姐还不是实心眼,唉,女子也可怜。”

“她只是好强,闹着玩玩而已。”

花墨兰噗喷一笑,转面望着床里。

“兰妹如何进的天机楼?”

“我原是请司徒公子在外相候大哥的,进去之后,见案头放着一部书籍,卷首写的正是‘达摩内典真铨’……”

狄抱寒插口笑道:“那知手碰书籍,背上便着了一下。”

花墨兰粉颈一缩,闭着眼睛直笑。

狄抱寒道:“为兄也挨了一下,因为应变得快,没有伤着要害,听说司徒兄是中毒,详细情形尚不清楚。”

花墨兰深深地看了狄抱寒一眼,道:“大哥,毁情即是灭性,士各有志,是不应该相强的。”

狄抱寒知她对司徒瑾确无兴趣,于是黯然点头,道:“我只是希望你试试,有些人是须要相处之后,才能识出他的优点。”

“男女间事,与优劣无关。”花墨兰含笑道:“大哥自己说的,情之所钟,便是十全十美,二师姐认定长孙姑娘配不上大哥,这是她的错。”

狄抱寒将脸埋在双手之中,道:“好吧,我不再勉强你。”

“除我之外,还有何事令大哥烦心?”花墨兰轻声问道:“大哥看来憔悴不堪,可是因为长孙姑娘么?”

狄抱寒微微颔首,道:“她的容貌也毁了,这般闹下去,势必掀起滔天的风浪,不知多少人逃不过这场杀劫。”

听说长孙萼毁了容貌,花墨兰也不禁暗自心惊,怔了半晌,始讷讷的问道:“大哥是否有所打算?”

狄抱寒双手捧面,语音干涩的道:“我打算即时将她带出金陵,从此以后,再也不入江湖了。”

花墨兰听后,全身冰凉,宛如落入了万丈冰窖一般,那泪珠彷佛泉涌,顺着两腮,滚滚流了下来,狄抱寒讲完之后,泪水也是夺眶而出,所谓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永不再入江湖,也便是永不与花墨兰等见面,情何以堪,她怎能不伤心泪下。

两人相对而泣,良久之后,花墨兰哽咽着道:“我原也无意效那愚夫愚妇所行,与大哥终身厮守,纵使大哥心中没有我这个人,我也不会介意,至于大哥是否与长孙姑娘在一起,我更是不放在心上,这样也好……”

花墨兰柔肠寸断,语至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为了怕惊动两位师姐,又不敢哭出声来,无声饮泣,悲痛到了万分。

狄抱寒心如刀割,情不自禁的握住她的双手,却找不出一句足以安慰她的话来。

两人默默无言的相对了半个时辰,花墨兰银牙一咬,强忍住继续外涌的眼泪,问道:“大哥何时动身?”

狄抱寒垂首道:“我想立刻便走,世事如棋,我这办法是否能行,眼下还未可逆料。”

花墨兰颤声道:“也好,大师姐那边也不用去了,我回头代大哥讲一声。”

“你代我拜大师姐一拜。”

花墨兰螓首微点,道:“我知道,大哥去罢,由窗口走,省得惊动了大家。”

狄抱寒心碎欲绝,他自念负花墨兰良多,此生此世,再也无法补报,花墨兰虽然催他起身,他却不忍遽然离去,挨了一忽,口中期期艾艾的道:“兰妹,期……以……来……生……”

花墨兰有如万箭穿心,面朝床里,微微地点了点头,泪流不尽,展眼间,又将绣枕浸湿了一大片。

“兰妹,你须保重,否则为兄虽处天边,亦难以安心活着。”

花墨兰点了点头,抽出握在狄抱寒掌中的双手,将他轻轻一推,道:“大哥快走,司徒公子与李公子到此,有碍大哥动身。”

狄抱寒暗叹一声,狠下心肠,直往窗前扑去,身形一闪,顿时上屋,花墨兰飞快的扭过头来,那里还有人影。

“砰!”的一响,房门被花紫云猛力推开。

“五妹,我与大姐留不住他,你怎么任他离去,让他将一生断送在那个偏激悍毒的女人身上。”花紫云面凝严霜,几句话讲得言激色厉,花墨兰牙关紧咬,伏在枕上一声不响。

“玉蕊仙子”花青棠走入房中,双眉紧蹙的望着花紫云道:“她还不够伤心,要你再来磨折她?”

花紫云猛一跺足,反身奔回自己房中,打了个小小的包裹,径自出门走了。

“玉蕊仙子”花青棠侧身榻畔,将花墨兰拥入怀中,道:“他自己也讲,世事如棋,难以逆料,你保重身体,说不定事情还有变化。”

花墨兰泪珠涔涔而下,呜咽着道:“这样也好,长孙萼纵有不是,她对狄大哥终是不坏,狄大哥重情尚义,如其令他在我们身边思念长孙萼,不如让他在长孙萼身边……思念我们。”

说至此处,再也忍耐不住,伏在花青棠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狄抱寒出来之后,径自奔向孟康府中,此刻辰时未过,“飞天龙女”齐霞的花轿尚未进门,但孟府门前之车水马龙,冠盖云集,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金陵地面略有点头脸的人物,几乎全已赶来了此处。

狄抱寒尚未挤近大门,已经惊动了不少人,孟飞正在台阶上立着,一见狄抱寒到来,立即返身退入门里,门内接着闪出帅遇春与一个锦衣老者,和原在台阶上迎客的崔元肇并肩一站,齐向挤近阶前的狄抱寒望着。

狄抱寒朝着崔元肇抱拳一礼,道:“在下有事求见孟老员外,烦劳阁下转达一声。”

崔元肇见狄抱寒以礼求见,连忙还了一揖,道:“狄公子请至宅内奉茶。”

接着闪开一步,将狄抱寒让进门中。

四个人同时进入府内,里面更是热闹,随处都是贺喜的人,自大门至正厅,每隔三五丈处,即有一班吹鼓手奏乐,上十名鲜衣华服的家人,抱着一卷卷的猩红毡毯,侍候在正厅之外,看情形再过一刻,新娘便进门了。

崔元肇将狄抱寒让入一间无人的内厅,接着告便退了出去,由帅遇春与另外那名老者留下相陪,三个人都无意讲话,就这般无言的坐着,才过一忽工夫,门外响起“天巧星”孟康惯有的笑声,笑声未歇,人已迈步进来。

狄抱寒见孟康入内,也与帅遇春等同时起身为礼,“天巧星”孟康提着藜杖,抱拳连拱,笑呵呵的朝狄抱寒道:“来者是客,狄老弟请先坐下。”

接着朝帅遇春与那锦袍老者道:“外间客多,偏劳两位老弟,替愚兄接待接待。”

二人会意,一起退出了门,“天巧星”孟康在狄抱寒脸上扫了一眼,笑盈盈的坐了下来。

狄抱寒将手一拱,道:“老员外事忙,咱们长话短说。”

“请讲。”孟康笑道。

“长孙萼是否无恙?”狄抱寒问道。

“天巧星”孟康眯着眼睛,点了点头,道:“水陆两位总瓢把子,同时栽在她手上啦,她此刻与她爹爹在一起。”

狄抱寒真不知她如何摆脱掉丁公望与邓横二人。“依老员外看来,在下如果带着长孙萼退出江湖,她的父亲是否心愿。”

“天巧星”孟康接口道:“长孙咎绝无异议,只要老弟略为用强,萼儿那丫头也会就范。”

说着一顿,两眼在狄抱寒面上转了一转,继续道:“要说退出江湖,其实也大可不必,老弟只须带着萼儿,或者西游云梦,或则北上燕赵,或是至九宫山小住一时,时过境迁,往事纵不能烟消云散,前尘如梦,她也会看得淡了,问题却在老弟身上……”

狄抱寒淡然道:“我知道老员外之意,如果狄某不能对她终生不渝,她仍有再入江湖闹事的一天。”

“天巧星”孟康干笑一声道:“岂止闹事,若在三年五载之后,江湖上制得住她的人便更少了,那时她所过之处,必是血流成渠。”

狄抱寒点首道:“这点在下知道,老员外如能指示她父女安身之处,在下立即动身找去。”

“天巧星”孟康道:“她父女此刻俱在钟山,老弟若去,孟康立即命人带路。”

狄抱寒知道对铁云大师,长孙萼及自己等,他定然派得有人监视,尤其今日花轿进门,他更须提防长孙萼生事,于是点头道:“如此甚好,烦劳老员外传命,在下这就动身。”

“天巧星”孟康双掌一拍,扬声道:“传孟云!”

门外促喏一声,须臾,急步走进一个四旬上下的男子。

“备五花马,陪狄爷上钟山。”孟康吩咐道。

孟云唯唯,躬身退出了门,狄抱寒看得暗暗纳罕,瞧这孟云的身眼步法,武功似乎远胜已死的范彪韩震江二人,甚至较孟康那个唯一的弟子,“白面郎君”石剑翔尚要强过一筹,如此人物,竟是孟府中的一个仆人,天巧星行事,确也费人思量。

狄抱寒待孟云退出后,即由座中起立告辞,“天巧星”孟康一笑起身,道:“只待孟康办完小儿的喜事,立即命人赍送‘达摩内典’,交还少林寺僧。”

孟康此等作法,原在狄抱寒意料之中,当下微一抱拳道:“多谢盛情,老员外留步,在下就此请辞。”

“天巧星”孟康微微一笑,仍然亲送狄抱寒出门,两人并肩徐徐而行,孟康藜杖柱地,垂目下视,面上流露出一片感慨之色。

“三十年前,‘寰宇五绝’名噪一时。”孟康一面缓步而行,一面低声说道:“实则彼时大家年事方轻,武功尚未窥得堂奥。”

狄抱寒听他语调深沉,彷佛感慨极深,不禁转面看了他一眼,廊上众人见二人走出,俱皆肃然往一旁避让。

“这十年来,武林再无惊世之材出现。”天巧星孟康继续道:“老弟堪称后起之秀,可惜彼此无缘,未能好好的相交。”

狄抱寒淡然一笑道:“人事无常,得以如此终场,对在下而言,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天巧星”孟康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对老朽而言,也足以自慰。”

二人走到门楼之下,狄抱寒驻足道:“老员外不宜再送,相见无期,有缘再晤吧。”

府门外鞭炮已响,“辟拍”之声,震得人耳鼓欲聋,“天巧星”孟康瞥了蜂涌在门侧的人群一眼,突然执住狄抱寒的手道:“自古道,情深不寿,令师早逝,老弟思之。”惺惺相惜之意,溢于言表。

鞭炮之声不绝,加上簧鼓笙萧,五乐齐鸣,人群中已起骚动,显然花轿已抬进,狄抱寒忙道:“殷殷之意,不敢相忘,老员外请便罢。”

“天巧星”孟康微笑点头,再次抱拳一礼,早已等在他身后的七八个人,立即一涌向前,将他簇拥着往礼堂走去,崔元肇却重新过来,相陪狄抱寒。

狄抱寒退至彩棚的一角,只见移动的人潮中,傻小子孟圣披红着绿,笑嘻嘻的走在前面,跟着是一顶八人彩轿,在人潮中缓缓移动。

崔元肇是孟圣的亲舅父,目睹这般景况,情不自禁的捋胡而笑,狄抱寒想象轿中凤冠霞帔的“飞天龙女”齐霞,记起那日在峰县时,她觊觎自己的宝剑,花紫云打她寒魄神针的情形,沉郁的面上,亦不禁掠过一丝丝淡淡的微笑。

彩轿过去之后,狄抱寒立即迈步朝门外走去,孟云业已牵着两匹毛色斑驳,毫无二致的五花骢在阶下侍候,狄抱寒朝崔元肇道声“后会”,飘身上马,接过缰辔,即向朝阳门驰去。

钟山在朝阳门外,诸葛亮使吴,谓“钟山龙蟠”,其气象形势,可想而知,两匹五花骢乃是千里良驹,出城之后,小驰了顿饭工夫,即已到达山脚石牌之前。

一路之上,常有人与孟云招呼,此时石牌之后,又转出两个人来,孟云下马与二人交谈了两句,奔回狄抱寒马前,道:“禀狄爷,姑娘与长孙老前辈俱在‘天保城’后,石窑之中,由此拾级而上,朝右拐即可找到。”

狄抱寒颔首道:“多谢贵管家指引。”

说罢飘身下马,直往山顶奔去。

最初一段,是人工铺设的石级,盘旋而上,修建得十分整齐美观,石级走完之后,接着是一段废置已久的山道,一直奔驰了半个时辰,方始到达西峰之巅,庞然石垒之上。

狄抱寒身形电闪,飞身朝石垒后跃下,足未着地,黑纱蒙面的长孙萼业已拦在身前。

“你来此何为?”断魂仙长孙萼冷然问道。

狄抱寒凛然一惊,两眼紧盯在他那露于黑纱上的双眼之上,长孙萼的双眼,已不似先前那般的寒光逼人,虽是冷峭如故,却已回复了在山东初见她时,那种剪水双瞳的样子。

“断魂仙’长孙萼见他紧盯自己的双目,于是微微转面,望着山下一览无遗的金陵城,道:“我的生死玄关已通,内功转入六合归一,神仪内莹之境,你是为我庆幸,或是为别人悲哀?”

狄抱寒听她那种冷冰冰的语音,想起自己昨夜与姚圭比拼内力,她挥剑杀人而逃的情形,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怜惜,百感交集,一时发起呆来。

“断魂仙”长孙萼目光微转,偷偷的在他脸上瞥了一眼,依然语调淡漠的道:“你走吧,我尚有事,你那师妹既能出手救我,她便与你相好,我也不去侵犯于她,省得你又说我忘恩负义,只知报怨,不知报德。”

狄抱寒哑然失笑道:“我又不是物件,由你高兴送人,长孙老伯呢?我有事求见他老人家。”

“我爹爹说过与你避道而行,他一言既出,决不反悔,你去找他,他却要向你报一剑之仇,你有何事,偏要自己送死?”

“玉面毒心”长孙咎在微山湖与狄抱寒动手时,曾谓狄抱寒若能伤他一剑,往后便与狄抱寒避道而行,武林中人,最重诺言,否则难免为人所耻笑,是以昨夜有狄抱寒在场,“玉面毒心”长孙咎即不敢在孟府露面。

狄抱寒想了一想,委实也不便与长孙咎见面,于是朝长孙萼道:“你去请示你爹爹,就说我要带你离开金陵,他老人家如不阻止,咱们立刻便动身启程。”

“断魂仙”长孙萼接声道:“不用问了,我爹爹决然不肯,你快离开这里,免得节外生枝,对你有所不利。”

狄抱寒笑道:“有我在世一天,一切由不得你,你的武功再高,也休想为所欲为,快快去吧,否则我立即将你带走。”

“断魂仙”长孙萼冷哼一声道:“我不听你,你空自作主,也是枉然。”

说着眼珠乱转,显然是在急思对策。

狄抱寒也怕被她走脱,身形暴起,倏地出手朝她臂上抓去。

长孙萼娇躯一侧,右掌一扬,霍地一指弹了过来,只听“嘶!”的一响,一股凌厉的指风,直对狄抱寒的手掌心撞来。

狄抱寒未料她应变如此之快,幽眚指的功力,也大非日前可比,随手一弹,指力竟有洞金穿石之势,匆忙中,健腕一翻,欲待让过这指风一击。

“断魂仙”长孙萼诧然惊噫,玉掌闪电般的一推,将狄抱寒的手臂撞开了数寸,若非她这么一下,狄抱寒的手掌势必伤在她的幽眚指下。

狄抱寒右臂被她推开,左臂一抬,顺势往她手腕上扣来。

长孙萼不敢再行出手,玉腕一扭,飘然退后数尺,双眼凝注在狄抱寒面上,问道:“怎么弄的?你像身上有伤。”

狄抱寒摇头道:“昨夜将功力耗尽了,一直又未曾歇息,我这时心神交疲,你别再麻烦,快去与你爹爹道别,咱们四处玩玩,再回九宫山探望他老人家。”

长孙萼断然道:“我不去,也不离开金陵。”

狄抱寒见她执拗如昔,不觉伤心之中更添一股愤懑,怔了半晌,道:“我若杀你,你是必然还手?”

长孙萼微微一楞,道:“你杀了我,我爹爹必不饶你,你不是他的敌手,所以我不让你这样做。”

狄抱寒冷笑一声道:“那么你杀我吧,我不还手。”

他自昨夜在天机楼,揭过长孙萼的蒙面黑纱后,即为一种纠结不解,无法清理的情绪困恼着,恩怨情仇,锗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似乎每一件事,均含着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无法为长孙萼的未来着想,任其自然的发展下去,长孙萼终必是自我毁灭,同时尚有许多人,将与她同归于尽。

“断魂仙”长孙萼想起在褚家堡外,狄抱寒用半截喂毒匕首插入心口的情形,娇躯不禁颤抖了一下,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如今我也想通了,不管你与花墨兰或是司徒砚梅在一起,我都不放在心上。”

狄抱寒气结胸口,喘息了一阵,始才恨声道:“你不放在心上我却无法释然于怀,如果我制得住你,我必将你强行带走,既然你武功大进,我无奈你何,从此我便不再理会你的作为。”

说至此处,停下来喘了一口气,继续道:“你再三思,究竟走与不走,我听你一言,决不勉强于你。”

一夜的煎熬,早将狄抱寒磨折得人样支离,长孙萼看他面色铁青,俊眼失神,口中轻喘不已,她虽是生就铁石心肠,也不禁芳心悴悴乱跳,不知如何是好,既不愿走,又不敢说不走,挨了半晌,忸忸怩怩的道:“今日三十,下月初五,灵华派与孟康了断萧宁萧威之事,你让我瞧完热闹,我便跟着你离去。”

狄抱寒连连冷笑,一言不发身离去。

长孙萼不明他的心意,又不敢任他离去,闪身向前,拉住他的手臂道:“你意欲何为?怎不将话讲清楚?”

狄抱寒猛力挣脱手臂,口中厉声道:“走开!”

说着头也不回,直往山下走去。

长孙萼见他绝裾而去,心下一急,泪珠蓦地簌簌而下,接着纵身赶至狄抱寒身后,将他的一条手臂死死的抱在怀中。

狄抱寒冷冷地转过身来,口齿启动,方待将她斥退,忽然看到她蒙面黑纱之上,双目饱含痛泪,不觉眼前一花,彷佛自己的目光,透过重纱,看到了两行热泪,在那月缺花残的面庞上流着,霎时间自己眼中一热,泪水竟夺眶而出,那里尚能忍心,出言呵斥于她?

突然,狄抱寒耳中响起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道:“萼儿,你便随他去罢,难道你就不会中途溜回么?”

狄抱寒正当神思迷惘之际,闻言心下一惊,暗自思忖道:“这是怎么回事?听这语气,应是‘玉面毒心’长孙咎在讲话,但他既以练气成丝,传音入密之法,暗中指示长孙萼哄骗自己,便不该也让自己听到,难道他的功夫未臻炉火纯青,或是自己神不守舍,耳中自生幻觉?”

想想觉得两种都似不对,于是低头朝长孙萼眼中望去,“断魂仙”长孙萼突然一扫冷漠,现出那种少女特有的羞态,别转面庞,抱着狄抱寒的臂膀摇了摇,道:“你真的喜欢我么?”

狄抱寒奇道:“这还用问?否则我也不致如此着恼。”

长孙萼将脸贴在狄抱寒臂上,幽幽忽忽的道:“我已丑陋不堪,你干么还要喜欢我?”

狄抱寒愤然道:“我虽不才,也不致庸俗至此,咱们相好是情,与这臭皮囊有何关系?”

长孙萼忸怩道:“你说是义嘛,什么‘情’‘义’有别……”

狄抱寒失笑道:“自我解嘲,说说而已,你别与我咬文嚼字。”

“司徒砚梅呢?她美得天仙一般,人又好,又是你的师妹。”

“冤孽,休得胡诌!”狄抱寒沉下面孔道:“到底怎么说,你说你走不走?”

长孙萼涎着脸道:“花墨兰呢?她如今也比我美。”

狄抱寒啼笑皆非,忘了她有“灵猱软甲”护身,一指往她“天池”穴上点去,打算将她点住,挟起来便走。

这“天池”穴在腋下三寸,乳后一寸处,两人情爱早笃,同行同宿已久,虽无云雨之好,贴身着肉,却是了无避忌。

狄抱寒一指点上,碰着一“灵猱软甲”,将手指弹了开去,长孙萼忘了一月来的凄苦,咭咭呱呱,伏在他怀中笑个不住。

久未听到她的笑声,狄抱寒颜色一霁,将她搂在怀中,一手轻抚着她的秀发。

长孙萼笑吃吃的道:“哥,咱们再玩两天便走,好么?”

狄抱寒佯嗔道:“胡说,这鬼地方我一天也不愿多留了,你快去向你爹爹道别,下次见面,我再向他磕头。”

“断魂仙”长孙萼双臂环抱着狄抱寒,摇撼了一阵,道:“嗯,我还要与亮弟弟讲句话,你在此处等我,过一个时辰我便回来。”

狄抱寒笑叱道:“休得无赖,快去禀你爹爹,咱们一道下山。”

接着又道:“我已将你卖与孟康,你若不走,他还以为狄某玩弄他。”

“怎么说?”长孙萼追问道。

“我那里找得到你,是他命人领来的,‘达摩内典’在他手中,大概我们走后,他会交还少林寺去。”

长孙萼横了狄抱寒一眼,道:“我道你何以急着要离开金陵,原来是这么回事。”

狄抱寒轻声一笑,将她推出怀抱,道:“说着玩的,休得胡思乱想,我只是为你的事,无心与他周旋,否则我便公然向他追讨,他也不敢不还。”

“他何惧于你?”长孙萼娇嗔道。

“他又何惧于你?”狄抱寒反问道:“他不交出‘达摩内典’,我与少林寺的僧人都不会罢手,那东西百无一用,他何苦多树强敌,快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长孙萼玉腕一扬,在狄抱寒额上敲了一下,转身朝着右面跑去,这石垒之下洞窟不少,长孙萼奔出百丈之遥,幌身钻进了一个石窟里面。

狄抱寒远远地望着那个洞窟,脑冲重又想起先时听到的声音,微一寻思,突地恍然大悟,心中道:“是了,是了,她爹爹一方面暗中授计,教她先跟我离开金陵,然后设法溜回来,同时又故意让我听到,以便预为防范,这样看来,她爹爹确也希望我将她带走,离开这个混乱不清的是非漩涡。”

对于长孙咎的视听之术,出神入化的千里传音功夫,以及那深湛难测,精纯无比的内功,狄抱寒衷心深深的折服,暗忖无怪孟康始终对长孙萼容忍有加,当世之内,真正拼斗起来,只怕要数长孙咎最为厉害。

一会工夫,长孙萼由石窟中钻出,挽着一个不算顶小的包袱,笑嘻嘻的奔了过来,狄抱寒虽然瞧不见她的面庞,但看她双眼笑意盎然,已知她得意到了何等程度,不由在心中骂道:“小混蛋,你爹爹哄你倒哄起我来。”

“断魂仙”长孙萼奔至近前,玉腕一伸,道:“哥,走啦。”

狄抱寒暗暗好笑,牵起她的手往山下走去,两人久未携手同行,这月余的苦难,两人都好似经历了一生一世,皆有两世为人的感觉。

手携着手,两人的手掌俱是热烘烘的,二人相视一笑,心中皆有甜蜜温馨的感觉,狄抱寒忘了长孙咎的话,长孙萼忘了怀在心中的鬼胎。

狄抱寒伸出另一只手,道:“包裹里是些什么?待我替你拿着吧。”

长孙萼摇头笑道:“珠呀,玉呀,还有许多零碎,男人家提个包裹,多不好看,我自己拿箸算了。”

狄抱寒道:“那些珠宝是亮兄弟下的手,他已答应还人,你拿过来,他如何对人交待?”

长孙萼咯咯的笑了一阵,道:“这就拿去还他吧,本来说还在先,邓横挑衅在后,照理讲是不该还的,我将东西交给亮弟弟,是否归还,让他自己作主。”

狄抱寒不以为然的道:“点点大的孩子,吃饭不知饥饱,着衣不知寒暖,竟然也在江湖上兴妖作怪,还要捋虎须,专门惹厉害的,我真不知申元化怎会放心。”

长孙萼笑道:“小老头,谁能比你,你是少年老成嘛。”

狄抱寒霍地微微弯腰,掀起她的衣襟一看,果然她腰间挂着花紫云的那个革囊。

长孙萼格格娇笑,道:“少了这个东西,花紫云便成了没脚蟹,我现在一发五针,两丈之内,从心所欲,手法胜她十倍。”

“才一天工夫啊!”狄抱寒奇道。

长孙萼傲然自得笑道:“我就是进境神速,任何功夫,我一学便会,一练便好。”

“你说你的生死玄关已通,内功已至六合归一的境地,是靠什么稀世灵药,或是你爹爹的绝世神功?”

长孙萼下颚一翘,道:“都有,药物,我爹爹的功力,还有我自己的成就。”

狄抱寒听她言下得意非凡,故意逗她道:“那有什么稀罕,我十五岁上,玄关之窍便已闯破。”

长孙萼娇嗔道:“谁和你比啦!”

忽然幽幽的叹了一口长气,道:“哥,不能快意恩仇,真是人生最大的憾事,我只希望有个机会,可以救花墨兰一命。”

狄抱寒道:“孩子话,恩仇不是买卖,无法论斤计两,你杀了‘一剑镇三山’施俊义,纵使我愿以命相抵,你也不会答应,像铁云大师,卫天冲老前辈等人,他们何尝没有找你的意思。”

长孙萼冷嗤一声道:“找我怎样?我任谁不怕。”

“怕不怕又是一回事。”狄抱寒遒:“你爹爹纵然武功盖世,他们侠义为怀,却不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心上。”

“我知道,他们碍着你的情面。”

“是否碍着我的情面且不说它,由此可见,没有几个人能够快意恩仇,唯心为欲。”

说话间,见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漪涟潋滟,禁不住将她拥在怀中,在双眼上各各亲了一下,怜爱之情,自自然然流露无遗。

长孙萼螓首倚在狄抱寒肩下,一面缓步行走,一面憨憨的笑道:“哥,好几个人在暗中瞧着咱们哩!”

“不必理会,大概你不犯人,天下也无人敢来犯你。”

长孙萼娇笑道:“哼!不见得,至少有一个人,刚才我便好似见着她。”

“谁?”

“你猜。”

狄抱寒修眉转皱,诧然道:“我本来不及你精明,今日眼睛也不灵,孟康派得有人监视你,我是知道的。”

“我另有所指。”长孙萼顽皮的道:“是女人,你再猜。”

狄抱寒笑道:“谁?你自己讲。”

“谁知道你来找我?”长孙萼道:“除孟康之外。”

狄抱寒惑然道:“花墨兰知道,她对我很好,不过她为人极端自爱,也唯有她最能理解咱们间情爱的深挚,她决不会跟来此处。”

“与我对你一般好么?”长孙萼天真地问道。

狄抱寒忍住笑道:“这怎么说,就算吧。”

“那你怎么办?”

“我有你在先,自不能对她一如对你一般。”

“假定咱们未曾相识呢?”

“姻缘前定,有什么假定的。”

长孙萼撒娇道:“不嘛!假定我与她同时出现呢?你要她还是要我?”

狄抱寒笑不可抑,道:“要她,要她,你太不听话,简直令我束手无策,头痛得要死。”

长孙萼气得银牙暗咬,狠狠的一拳擂在狄抱寒腰上,旋又妙目一眨,不怀好意的问道:“你想不想两个都要?”

狄抱寒笑叱道:“岂有此理,咱们皆是至性至情的人,岂可将一心分而为二?”

说着霍地转身,纵目向山石草树中一扫。

长孙萼吃吃嬉笑,拉着狄抱寒向山下走去,道:“别通风报信,告诉人家我已发觉她啦。”

狄抱寒笑道:“混账,我岂会偏向别人?”

“难说得很。”长孙萼娇声道:“你的姐姐妹妹忒多,谁轻谁重,只有你肚里明白。”

“究是谁?”狄抱寒问道:“怎么我一点也瞧不着?”

长孙萼微微仰面,秀目在狄抱寒面上深注了一眼,道:“大概是花紫云,我方才彷狒见着一点紫色衣襟,或许我不是眼见,而是心中感觉到。”

狄抱寒失笑道:“见鬼,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大的太阳。”

“哼!你不信?等着瞧吧。”

狄抱寒实不愿节外生枝,微一寻思,道:“也许她想夺回针囊,你就扔下吧。”

“不!”长孙萼急道:“我骗你的,她不在此处。”

狄抱寒叹息一声,道:“你们这一对冤家,看情形非得死掉一个才行。”

长孙萼嘟哝着道:“你下手好啦,要不就去掉我,你便左右逢源了。”

狄抱寒徒呼负负,无可奈何,两人闲步一般,走得慢呑呑的,走到山下,骄阳悬在当顶,时已午末未初。

孟云居然未走,手牵着三匹马候在道旁,这时迎上前来,躬身朝狄抱寒道:“小人奉老爷之命,特将两匹五花骢献于狄公子与长孙小姐。”

狄抱寒一看,两匹马上俱多了一个革制马包,也不知其中盛的何物,长孙萼三不管,接过缰辔,飘身上了马背,狄抱寒只得向孟云道:“有劳贵管家上覆孟老员外,就说在下敬领厚贶,他日有缘,自当面谢。”

孟云连声称喏,狄抱寒接过缰绳,跨上鞍桥,长孙萼道声“走罢”,当先朝阳门驰去。

驰临城下,长孙萼勒住缰辔,朝狄抱寒道:“哥,咱们在此歇歇,我与亮弟弟讲几句话便走。”

狄抱寒问道:“他人呢?”

长孙萼格格一笑,朝着城中遥遥的打个手势,只见城门边冒出一个邋遢小孩,往城中心如飞似的奔去。

狄抱寒笑道:“好啊!你们都有埋伏。”

“埋伏也说不上。”长孙萼婿笑道:“不过安个耳目罢了。”

“昨日夜里,瞿宫浩追你爹爹,结果情形如何?”狄抱寒忽然问道。

长孙萼傲然道:“哼!他岂是我爹爹的敌手,不过灵华派与孟康间的梁子未曾了结前,我爹爹不会伤他。”

“昨晚动过手么?”

“斗了三百招。”

“真可惜,能看看真正的高手较技,那可是眼福不浅。”

“矍宫浩没有什么了不起,他的武功不一定在你之上,我爹爹与他拼斗三百招后,尚有余力替我打通奇经八脉,以内功助我闯破生死玄关。”

狄抱寒闻后,心下确是惊凛不已,暗忖李天琼武功不俗,其徒如此,其师可知,长孙咎内功深湛,那是毫无疑问的了。

约莫过了两盏热茶的时间,小侯亮捧着那个蟋蟀钵儿,一缕轻烟般的由城中奔到。

“好哇,狄哥哥,你私通番邦,搞的什么名堂?”小侯亮脚未停下,拉嗓嚷道。

狄抱寒看他那副刁钻古怪的样子,真有点忍俊不禁,长孙萼将包裹交给侯亮,道:“狄哥哥逼着我离开金陵,那箱珠宝在这包中,你自己留着吧。”

侯亮闻言一楞,小眼在二人脸上溜来溜去,长孙萼暗中一夹眼睛,小侯亮会意,故意拉开嗓门朝狄抱寒道:“狄哥哥,六朝金粉之地啊!这般来去匆匆岂不可惜?”

他两人闹鬼,狄抱寒佯作未见,道:“申老前辈可曾来到金陵?”

小侯亮哭丧着脸道:“以前每隔个把月,师父总要寻着我见上一面,这次分手将近两月,他还未来找我,看这情形,准是另外觅着乖徒弟啦!”

长孙萼接口道:“亮弟别怕,如果申叔叔又收了弟子,我替你一剑将他砍掉。”

狄抱寒笑骂道:“少混账,你自己胡闹,将他也带坏了。”

接着朝侯亮道:“你一人在此有何趣味,金粉世界,不是咱们练武之人留恋的,三个人一道走吧,西上洞庭,北走燕云,可以随你的心意。”

侯亮小脑袋摇之不迭,道:“那儿热闹,我往那儿赶,没有一个道理的话,我师父岂能找得着我?”

狄抱寒佯怒道:“目下金陵龙蛇混杂,你……”

侯亮不待狄抱寒讲完,裂嘴一笑,道:“嘻嘻,哥哥莫吓唬我,我师父昨晚到了,他教了我一手功夫,逢蛟拔爪,遇虎敲牙,最是厉害不过,方才我正守在孟康门外,准备等个人试试手。”

狄抱寒眉头直皱,也不知“鬼仙”申元化是否真的到了。

长孙萼朝侯亮笑道:“我与狄哥哥先至凤阳去玩几天,然后再到济南府,若是此处没有热闹瞧时,你便来北方找我们。”

小侯亮点了点头,长孙萼缰绳一带,拧转马头,即向西北驰去。

狄抱寒扬扬手,道声后会,纵马跟着长孙萼驰去,小侯亮霍地高声喊道:“姐姐。”

长孙萼缰辔.一勒,那马四蹄着地,嘎然定了下来。

“什么?”长孙萼扭头问道。

小侯亮朝着钟山方面一指,接着一手叉腰,一手按住后脑,将屁股扭了几扭。

长孙萼扬声道:“我知道。”

言罢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那马欢嘶一声,奋蹄扬鬃,又平又稳的朝前驰去。

狄抱寒纵马追上,问道:“什么知道不知道?可是指的花紫云么?”

长孙萼笑道:“原来你也知道。”

狄抱寒蹙肩道:“咱们跑快点,将她扔掉就完了。”

长孙萼一哼,道:“我偏要将她引着,好好地收拾她一番。”

狄抱寒一声吆喝,在她马臀上加了一掌,两匹马原是孪生的异种良驹立时八蹄翻飞,朝前绝尘而去。

一刻工夫,两人业已驰临江畔,码头上熙来攘往,显得十分热闹,长孙萼驻马道:“哥,我腹中饥饿,咱们吃罢饭再过江吧。”

狄抱寒惟恐被花紫云追上,道:“此处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你忍耐一会,到江那边去吃吧。”

长孙萼恰好相反,她是惟恐花紫云找不着自己,这时飘身下马,赖着不走,道:“不,我饿得耐不住啦。”

狄抱寒无法,只得下马,与她进了一间饭铺。

岂料饭菜送来之后,长孙萼突然双目泪珠晶莹,呆若木鸡的坐着不动。

狄抱寒略一转念,心下业已了然,忙道:“别孩子气,揭掉面纱吃饭。”

长孙萼泪珠只往下滚,默然无言的将头摇着。

狄抱寒心急如焚,暗忖如此下去,怎么得了?自己若不能将她的自卑感纠正过来,此后根本无法处在一起,想着柔声道:“这一个月来,没有你在身边,我食不甘味,睡不安枕,我对你的心,人神共鉴,决无一分虚假……”

长孙萼兀自垂泪,默默无言的摇头。

狄抱寒用着哀求的声音道:“别这样,萼妹,与你在一起,哥哥便感到欢喜,什么都不关紧要,唯一要紧的是,咱们永远在一起,此生此世,再也不分离了。”

长孙萼微微点头道:“我知道,哥先吃饭,我此时不饿。”

这饭铺地方不大,十来张方桌挤得很近,每张桌上都坐得有人,这些都是贩夫走卒之流,长孙萼黑纱蒙面,本就引人注目,此刻不肯吃饭,更引得一个个皆向两人盯着。

狄抱寒忧伤不已,眼角一瞥邻桌之人,不忍对长孙萼勉强,于是轻叹一声,牵起长孙萼的手,道:“来,咱们过江去。”

二人出了饭铺,牵着马匹往江岸走去,狄抱寒忽然道:“萼妹,古人有言‘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懂这两句话的含意么?”

长孙萼垂首望地,凝思了一忽儿,点头道:“懂得。”

狄抱寒道:“我知你并非诚意随我离去,倘使你知道,我失去你后,便将终生痛苦,那么你待如何?”

长孙萼一声不响,泪珠却如断线珍珠一般,由蒙面黑纱之后簌簌直落。

“唉!”狄抱寒沉重的叹息一声,道:“我也不防范你,你一定要舍我而去,那是无可奈何之事,但如咱俩同心,则可以克服一切磨难,永远不再分离。”

长孙萼对狄抱寒情根深种,爱入骨髓,她何尝舍得离开狄抱寒一步,否则微山湖分手后,她怎会用匕首将自己的脸庞剜得稀烂?

狄抱寒挨了她爹爹的一掌,她只道狄抱寒已死,此生再也没有相见之日,伤心之余,原待自戕而死,追随狄抱寒于地下,却因胸中一口怨气难消,不愿放过花紫云等人,始才这般苟且偷生的活着。

当她再见狄抱寒时,错已铸定,她心中的悔恨,实非笔墨语言所能形容,她曾经想过千百遍,容貌是女子的生命,这一辈子,她是无望再与狄抱寒长相厮守了。

今日狄抱寒来找她,引起她内心莫大的矛盾,去与不去,两种思虑在她心中冲突,挥慧剑,斩情丝,她舍不得那般做,自惭形秽,却像一条毒蛇一般,不住的啃啮着她的芳心。

渡江之后,二人也不吃饭,继续策马前进,一路之上,狄抱寒极尽抚慰温存的能事,企图以自己山高海深之爱,消除她心中的创痕,长孙萼为他的真情所感,激动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心中竟也有点意思想与狄抱寒找一块山水明媚之处,暂时的隐居下来。

不料,晴天又起霹雳。

第三日黄昏时分,二人到达定远与凤阳间的一个小镇,方才落店,尚未梳洗用饭,马厩中突然传来两匹五花骢的长声悲撕。

两匹马皆是异种良驹,嘶声悲亢,大异寻常,狄抱寒急道:“情形不对,我去看看。”

说罢身形电闪,往马厩中赶去。

人未出屋,耳中已闻到急骤的马蹄声,赶至马厩一看,两匹五花骢少了一匹,马鞍却被留下,缚在另一匹五花马的背上,一名店小二手拿着一张白色信笺,正自双膝乱抖,不知所措。

狄抱寒问道:“你可曾见到盗马之人?”

店小二直打哆嗦,道:“小人该死,小人……”

狄抱寒道:“不用怕,好好的讲。”

店小二颤声道:“小人见着,是一位紫衣姑娘。”

狄抱寒眉心一皱道:“你手中拿的什么?”

店小二结结巴巴的道:“是……是……”

是了半天,却不敢讲出口来。

突然间,长孙萼由屋门中窜了过来,一把将白纸抢在手中,同时笑声道:“一马配双鞍,连这也不懂。”

说话间,目光朝纸上一瞥,顿时全身发抖,十指颤战,竟将信笺抖落在地上。

狄抱寒一看情形不妙,强自镇静道:“萼妹,任何事也不值得如此啊,花紫云使何诡计,咱们…”说着缓步向前,欲待将地上的信笺拾了起来。

长孙萼倏地俯身,将信笺再度抢在手中,双掌一揉,搓成了一片粉末,接着飘身转回屋中。

狄抱寒惶急万分,忽然抓住那店小二,沉声问道:“纸上写的什么?”

店小二虽然莫名其妙,却知道事态严重,口中讷讷,竟不敢回答。

狄抱寒压低嗓子,声色俱厉的道:“快讲,写的什么?”

“不是写的……是画的……”店小二呑呑吐吐的道。

“画的什么?”

“画的一个没穿衣裳的女人……躺在地上,上面一个男人……旁边尚还站着一个女人。”

狄抱寒魂飞魄散,反身往房中奔去,推开房门,长孙萼赫然当门而立,狄抱寒一惊,脱口唤道:“萼妹。”

长孙萼纤手一抬,两指“崩!”地一弹,一股淡淡的药粉直往狄抱寒鼻中冲去。

狄抱寒急忙闭住呼吸,事起仓促,终是晚了一步,脑中一阵晕眩,身躯便往后倒,双手却本能地朝长孙萼抱去。

长孙萼泪如雨下,将狄抱寒抱至榻上,让他睡好,见他一手尚自抓着自己的衣襟,欲待将他的手扳开,心中却又有所不忍,犹豫再三,终于拔出肩后的宝剑,将衣襟割了下来,接着伏在狄抱寒身上,放声痛哭了一场。

长孙萼伏在狄抱寒身上,嚎啕大哭一场,将几日来郁积在胸中的沉痛宣泄无遗,然后在狄抱寒脸上亲了又亲,良久之后,方始难舍难分的走出房外。

交待过店家后,长孙萼骑了余下的那匹五花骢,转身南下,重往金陵城驰去。

一整夜的疾驰,赶回了三日长行的途程,天亮之后,人与马皆是汗水淋漓,喘息不止的到达江边。长孙萼找了一家客栈,将马匹寄于栈中,然后只身渡江,直往金陵走去。

刚至城门口,小侯亮即已面色沉凝的迎了上来,长孙萼一言不发,顺着城墙走去。

侯亮问道:“姐姐,怎么回来了?”

长孙萼嗯了一声,驻足问道:“我爹爹走了没有?”

小侯亮摇头道:“没有,和我师父在一起,伯父很耽心,命我守着姐姐,要姐姐回来后,立即去见他老人家。”

长孙萼冷冷的道:“我在以前那茅屋中等你,你将我的东西送来,不要对人讲我已回来……”

“姐姐!”

长孙萼断然道:“少管闲事,速去速来,我等着你。”

侯亮一听长孙萼冷削如刀的声音,即知又起了重大的变故,不敢多话,转身怏怏的奔去。

“弟弟慢走,我有话问你。”长孙萼忽又叫道。

侯亮重又奔回,道:“姐姐要问什么?”

“断魂仙”长孙萼冷然问道:“花墨兰还在金陵?”

侯亮点头道:“除花紫云外,其余三个都在,司徒砚梅也与她们住在一起,这两三天内,几个女的全是足不出户,司徒瑾与李天琼每日去一趟,总是一会工夫,又出来了。”

“断魂仙”长孙萼沉声道:“你找人守在城中,花紫云回来后,无论昼夜,立即来告诉我。”

侯亮见长孙萼瞒着她爹爹行事,知道情况严重,欲言又止,显得十分踌躇。

“断魂仙”长孙萼将手一挥,冷冷的道:“快去,拿东西时留神,别让我爹爹或你师父发觉,走露了消息,唯你是问。”

侯亮楞了一楞,终于转头奔去。

夜,再度来临,金陵城万家灯火,孟康府中仍是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户限为穿,丝毫看不出杀伐之征,更不像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样子。

初更二更三更。

花紫云仍未返回金陵,狄抱寒尚在中途。

四更天,满空繁星之下,金陵万籁俱寂,孟康府中亦是静悄悄的。

城郊东北角上,一间荒凉的茅屋倏地柴扉微启,“断魂仙”长孙萼闪身出来,一身玄黑重纱掩面,清澈如水的双瞳中,满布着阴沉沉的杀气。

只见她纵目四扫,朝每一处暗的角落搜索,接着身形闪动,直往朝阳门奔去,身法之快,连黑影也不留。

奔临城下,未见她作势用力,身躯即已轻飘飘的凌空而起,冉冉飞坠城中。

长孙萼顿住身形,城门后窜出了侯亮。

“姐姐。”侯亮低声道:“都没有回来。”

“断魂仙”长孙萼突然目光一黯,柔声道:“怎么你自己守着?”

侯亮微笑道:“我反正没有事,就在这里玩玩也是一样。”

“断魂仙”长孙萼伸出皓腕,轻抚着侯亮的一头乱发,道:“为我的事,让你吃了不少苦头……”

侯亮听她声音柔和,语意温婉,与日间那种暴燥的神情大为不同,与素常豪放的性情也不一样,不禁满腹狐疑的截断她的话,道:“姐姐干么讲这话,举世之内,侯亮可只有你一个姐姐。”

“断魂仙”长孙萼双目泫然,点头道:“我知道。”微微一顿后,接着道:“时已不早,你回去吧。”

侯亮感到情形不对,略一转念,道:“姐姐那里去?不论你杀人或放火,我替你把风,决不碍你的手脚。”

“断魂仙”长孙萼摇首道:“你不用耽心,没有人要得了我的性命。”

“姐姐那里去?”侯亮追问道。

长孙萼低声一叹,道:“我到孟康那里转一圈,然后到花青棠那里去看看。”

“我也去。”侯亮坚决地道。

“不用。”长孙萼淡然道:“男子汉作事,要提得起,放得下,生死事小,值不得婆婆妈妈的。”

侯亮牙一挫,道:“狄哥哥到底怎么了,他有对不起姐姐的地方,我侯亮首先不饶他。”

“断魂仙”长孙萼心神一凛,道:“不关他的事,天亮之后,我便离开金陵,你转告我爹爹,无论我是生是死,自此以后,不许他动狄哥哥一毫一发。”

言罢不待侯亮回话,身形电掣,眨眼走得失了踪影。

侯亮怔了一瞬,拔足朝前追去。

蓦然间,街心出现一人,一把抓住侯亮的衣领,将他悬空提了起来。

侯亮沉声一吼,反臂上擂,双足猛力往其腰际蹬去。

“是我。”

侯亮听出是长孙萼的父亲,“玉面毒心”长孙咎,急将骂到口边一句话咽了回去。

“玉面毒心”长孙咎与长孙萼的打扮相似,一袭青袍,也是黑纱蒙面。

侯亮下地后,急忙朝长孙咎道:“姐姐奔往孟康家中去了,伯父赶快追去。”

“玉面毒心”长孙咎眼望着长孙萼的去处,喃喃自语的念道:“她恨我,她心中恨我……”

话声苍凉,侯亮听了,顿生一种侧然之感。侯亮急声道:“伯父快跟去,姐姐要杀傻子。”

“好!杀!”长孙咎心意一决道。长孙咎脚程之快,已至骇人听闻的境界,两条街未完,业已赘在长孙萼身后。长孙萼轻车熟路,展眼工夫,绕过孟宅正门,闪入一条小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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