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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人心难测

大旗酒楼的生意一向很好。

虽然布雾郎君一向阴沉寡言,让人感到很神秘,但大旗酒楼的买卖却童叟无欺,一向很公道,而且美食美器,就算没有那群楚腰莲腮的少女作招待,酒楼的食客也不少。

因为大旗酒楼还有另一个优势:它所在的小城虽非名都大邑军事重镇,却是西连巴蜀、东接苏杭、南达闽越、北进中原的一处交通要路。

小城无名,大旗酒楼却有名。

过往的江湖豪客、行商富旅,都愿意上大旗酒楼来歇息打尖、饮酒寻欢。

而且对江湖人物来说,布雾郎君还是一位消息灵通的神秘人物,只要你肯花钱,他一定能够提供给你有价值的消息。

因此,有些江湖豪客武林英杰到大旗酒楼来,虽然口中啜酒,耳闻娇笑,但眼睛却总盯着布雾郎君。他们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一些隐秘。只要付够了钱,他们几乎就没有失望过。

日上三竿时,大旗酒楼里的食客已不少。昨夜丁香所经历的凶险他们仿佛闻所未闻,对他们来说,小城仍然平静如常,大旗酒楼仍然是酒美菜香,春情旖旎,令人陶醉。

“一梦天明”客栈被大火烧掉了四间客房,掌柜的尸身被拖走埋掉了,这本是一件很大的事,但是没有人谈论它;布雾郎君也仿佛不知道这些事,依旧雾隐双瞳地端坐在他那把椅子上,悠然轻摇折扇。

只不过他的眼中,时不时地射出冷电一瞥,瞟向坐在临窗位子上的那位少年人。

那少年面如冠玉、浓眉大眼、隆准红唇,端的是十分英俊!

他身穿淡褐色长袍,腰系绿丝绦,左肋下佩带一口柳叶刀。

英俊的相貌,魁伟的身材,使他看上去真是有令人倾心的非凡的孔武坚强的魅力!

看年龄,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

至少他尚未行过冠礼,因为他没有戴成年人应戴的帽冠。

当两个少女含羞带媚地扭腰摇首朝他走去时,他瞧也没瞧她们。当一个少女娇嗲嗲地问他“公子是从何处来”时,他那不客气的回问使那女子很尴尬:“你们有事么?”

“我们想陪陪公子,公子能赏脸吗?”

“我喜欢一个人喝酒。”

冷峻的回答使少女讨了个没趣,但她们显然久经训练,并不着恼,起身检衽道歉后离开了。可是,有个人按捺不住地叫起来:“他妈的!这年头有些年轻人就是不知好歹!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要陪他,他却死了亲娘老子似的哭丧着脸!”

他的叫骂,满楼都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少年人仿佛并没有听到。

布雾郎君想,这少年非但不是专门来喝酒的,而且绝不是一个善碴子,不然他必定会动怒。骂人的壮汉姓蒋名英,拳脚功夫很过硬,练过二十年铁砂掌,江湖中颇有名头,人称“铁掌蒋大侠”。

铁砂掌是外壮硬功,以药炼铁砂置于盘中,每日晨昏二时拍打修练。十年不懈,则可以掌风击砂飞扬,再进一步,则能练到掌在虚空挥舞而掌风已将盘中铁砂随意分割。功成之后,开碑裂石自不必说,竟有练到掌风断树之神境者!

蒋英的铁砂掌功夫在江湖中很有名气。

有名气就是有很多人吃过他苦头的意思。

他浪荡四方,到大旗酒楼后就陷入温柔乡里,而且很快就和布雾郎君交成了朋友。他的银两早已花光,但布雾郎君仍然一如既往地款待他。感念之故,他想替和自己温存过的女子出口气。

但那位在少年面前讨了没趣的少女却劝蒋英:“蒋大侠,你何必动怒呢?我们大旗酒楼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让客人高兴是我们的目的。”

“可我看他这副德性却不高兴!”

这小儿,人家让你高兴你却冷冰冰地不给面子!怜香惜玉的蒋大侠自然得出头管一管。他腾然起身,朝少年走去。

布雾郎君心中冷笑: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是不识好歹的。不过蒋英既然不是大旗酒楼的人,闹他一闹无损大旗酒楼的名声。

蒋英将大手按到少年的右肩上,暗加真力,心想这小子一准得惨叫求饶!

练过铁砂掌的大手扣住肩井穴,任谁都难以忍受那彻骨的酸痛!

“啊——”

叫出声来的却是蒋英!

少年人很从容地一翻腕就抓住了蒋英右肘,卸掉了扣住他肩井穴的大手,说了声“请坐”就使蒋英乖乖地坐下了!

坐下后蒋英才从震惊中醒过腔来,少年的手一松开,他右臂上波及半身的钻心痛楚麻震之感就消失了,蒋英这才想到自己大丢面子!震惊羞怒之下,他的左掌呼地一声朝少年颈项砍来!

他的左掌曾经一下子砍倒过一株碗口粗的松树!

少年似乎早已料到他的这一招,伸手叼住他的左腕,斜下一带,顺势化劲,就把他的手压到酒桌上,另一只手则拿起一只酒杯,塞入他那张成蝴蝶掌的左手里。

“请喝酒!”少年同时说道。

蒋英的脸色由紫变白又由白转青。这少年只用一只右手,只说了“请坐、请喝酒”五个客客气气的字眼,就决定了他“铁掌蒋大侠”的命运!

铁掌蒋英,以后还怎么有脸在江湖中见人?少年的客气,比打翻他还要叫他感到羞辱,只不过这羞辱却是他自找的!

这只怪他没有读过荀子的《劝学篇》:荣辱之来,必象其德。

蒋英虽然感到窝囊,却没法子不服气!

这少年人内力之强,他就是再练二十年铁砂掌也难以望其项背!

这种震惊使他感到全身犹如虚脱。他勉强开口道:“少侠能否让我蒋英死个明白?”

如果少年人报出名号,如果少年人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那么蒋英则虽败而不为耻,他还可以活下去。

少年松开了他的手,却答非所问:“我虽然喜欢一个人喝酒,可既然是蒋大侠来了,我可以破例。”

蒋英听罢,长叹一声,举起右掌朝自家顶门拍落!

除了自裁,他已无颜苟活!

少年人却出手如电,架开了他的右掌。

“胜败兵家常事,蒋大侠何必轻生!”

蒋英肃立抱拳:“多谢少侠手下留情,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蒋某他日必报此恩!”

说完,他转身大踏步而去。

蒋英的话,通常并不表示报恩,而是意味着要报仇。因为这褐袍少年除了打败他,于他实在并没有恩。

少年对此并不介意,他敲敲桌子道:“掌柜的,会帐。”

掌柜的点头哈腰地过来,含笑问:“少侠吃好了?”

少年道:“吃得很好。多少钱?”

掌柜道:“一两七钱银子。”

少年拿出一张银票,放到桌上,道:“把它送给你们的老板。”

掌柜将银票送给布雾郎君。布雾郎君接过看了看,二百两银票,是山西“兴隆钱庄”的票头。山西钱庄天下闻名,信誉极好,随时兑现,十兑十足。清兵入关后,各地钱庄损毁极大,很多人手中的银票成了空票,但山西的钱庄却很快复业。

布雾郎君收起银票,起身朝外间走去。

那少年也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了出去。

布雾郎君的密室。

“少侠要问什么事?”

“最近武林中接连出了几起大案,阁下可曾听说过?”

“武林中哪天没有几起大案?你要问的是杀人的呢,还是劫镖砸店的?”

“都问。”少年道。

布雾郎君笑了笑:“半个月前,河南通达镖局押着一镖红货运往京城,在伏牛山被劫,连总镖头‘震中州’刘全胜在内,镖行二十一个人全部被杀;七天前,泉州的“长枪门’总舵被挑,死伤三十六人;五天前,归附邹天超‘青龙会’的西南‘莲花剑’夜遭横祸;四天前,西北‘英略社’的郝无敌在姑苏城外被人一刀断喉……最近发生的惨案可不少:‘道家八剑’的弟子接连惨死,南安伯郑芝龙手下的‘安南四虎’亦为人所杀……不知少侠究竟要问哪几桩?”

少年盯住布雾郎君那云雾迷濛的双眼,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

“以上这些都问之外……”

布雾郎君举扇打断他的话:“都问?我得提醒你,一桩二百两,可少侠这张银票只够问一件。”

少年从怀中又取出一叠银票。

“我还要问你,洛阳白马寺的住持方丈无常大师暴死于泉州少林寺,这是何人所为?”

布雾郎君忙从怀中取还少年的那张二百两银票,叹了口气。少年不解地问:“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白花花的银子虽然可爱,但活生生的命更可爱。没了命,要银子何用?”

“你知道无常大师的死因?”

“你若不问这一项,我便可以挣到二千两银子!”

“可惜我最想知道无常大师的死因!”

“可惜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说!”

少年无奈,又问:“原来的北五省武林盟主龙雪山他现在藏在哪里?”

布雾郎君道:“自从崇祯十七年秋,他被通臂拳功派南宗‘大圣门’的柳如笑在洛阳白马寺战败后,至今已将两年,音信皆无,似乎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褐袍少年收起银票,拱手辞别。

布雾郎君笑容诡秘地一拱手:“恕不相送。”

褐袍少年刚离开,密室的那座书架就轻轻地移开了,掌柜从里面的暗室中钻出。

他问布雾郎君:“你猜到他是谁了?”

布雾郎君微然一笑:“不用猜,敢打听这些武林大案,敢问龙雪山下落、关心无常和尚之死的少年人,在今日武林中那是少而又少的。几乎可以说,除了他就没有别人!而且,在他和铁掌蒋英动手时,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型?拇指和食指分开伸直,其余三指弯曲并紧,这是典型的通臂拳功派的荷叶掌!”

掌柜的做了个荷叶掌,沉思道:“他就是大圣门的柳如笑?江南武林盟主柳南风的儿子?”

“从各个方面判断,只能是他!听说他一年多以前,也就是战败龙雪山之后,曾到天山和西藏大法王寺去过,据说与寻找其父柳南风有关。最近的消息说他在姑苏重树大圣门之旗,名义上他师父‘千臂仙翁’吕韬是堂门,实际上大圣门的高手只有他一个人!”

掌柜的问:“为了笼络他,总舵曾损折了不少高手。我们何不……”

布雾郎君冷笑道:“我们?我们俩合起来能不能打过龙雪山!巽二哥,你斗蒋英又如何?”

掌柜的脸略一红。布雾郎君接着说:“他若想杀人,蒋英绝对连他的一招都敌不住!你别忘了,他身集通臂神拳、天山派刀法、云雾剑法、黑风剑法、密宗大手印等五派冠绝天下的武功呵!不然,龙雪山又何至于深藏不出呢?至少我还没有活够。”

掌柜的自知功力不比铁掌蒋英强多少,但江湖争斗,有时靠的并非武功。所以他说:“我的意思是……”

“你说施毒?哈哈,巽二哥,你贪功心切了吧?你不知道‘不管三七二十一’那伙黑杀是怎么惨败的吗?你忘了阴山‘灵蛇毒君’韩侗曾和他决斗么?他服食过阴山灵蛇胆,寻常之毒能奈其何?”

韩侗的女儿韩香儿爱上了柳如笑,为解救他所中的“销魂香”之毒,而把克解百毒的灵蛇胆给他服下。韩侗知道后怒不可遏,找他决斗,诸法难胜,终于力竭服输(详见《剑寒花香》)。

“雾三弟,你说我们怎么办?”掌柜问。

“很简单,嫁祸江东!”布雾郎君道。

“可你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那样他就会更有兴趣,他一定会再来问我!就算他不来,他若不蠢的话也能想明白,让我布雾郎君吓得不敢说话的人还能有谁!”

“高明!”掌柜挑起大指。

“不高明!”密室的门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此人头戴竹笠,竹签上垂下一周遮面黑纱。

俩人一惊,随后笑了。布雾郎君问:“雨大哥,你有何高见?”

被称做雨大哥的那人道:“一身而集冠绝天下的五大门派神功的人会不会是个傻瓜?当然不会!他若识破你的计策怎么办?他若不来问你,那又怎么办?”

布雾郎君道:“这就好比下棋,尽管他可能识破我们的棋招,可是我们已先走了一手。只要他想玩这盘棋,他就招招比我们落后一手。最重要的,是我们将逼着他走那该走的棋!”

雨大哥道:“不管怎么说,我们绝不能大意!”

“大哥说的是!”

“所以,应该立即派人给总舵送信。”

“派谁去?云四弟的轻功最好。”

布雾郎君道。他们是结拜兄弟四人,雨为老大,风为老二(即巽二哥),布雾郎君为老三,云四弟就是推云童子。

雨老大道:“这里的事情已很多,我们的人手本就不够。”

布雾郎君道:“以老四的身手,最多四天就能往返。”

雨老大终于点点头。“那就让他快动身吧。将近午时,关帝庙那边准备好了吗?”

“大哥放心就是!”

“我对你们倒是放心,我只是……”

雨老大欲言又止。这种现象倒是不多见,他们风雨云雾四兄弟一向是无话不谈的。布雾郎君试探着问:“大哥莫非是对他不放心?”

雨老大只是哼了一声,就转身离去。

《汉书·艺文志》:易道深,人更三圣,世历三古。

既然如此神妙,那就算它一卦吧!

他摸出六枚铸有“永乐通宝”四字的金币,金币已磨得锃光瓦亮,边缘很锋锐。把金币拢在手中摇响,口中祝祷:“假尔泰筮有常……”

哗啦一声,六枚金币泼到桌上,从上往下一数,阴面阳面阴面阳面阴面阳面,坎上离下,六枚金钱课占成了一个既济卦。

“既济,亨,小利贞,初吉终乱。”

他皱了皱眉。这不是个吉利的卦象。这卦的意思是做小事还算吉利,但结局却糟糕。

小利贞?撒尿放屁时很吉利?

初吉终乱?那还不如开始时就不吉利!

开始时顺利成功,容易使人忘乎所以。

他常摆卦但不尽信,尽管那个时代常有人连放屁都要求卜问卦。

暮春三月,桃花如浪。

正午的阳光将他的影子圆圆地投射到他的脚下,他仿佛就是被自己的影子托起,向前轻快地飘行。

但是,剑的影子却很长。

丁香终于睡了个好觉。只要睡了个好觉,那么就算卦象注定他出门就死,他也会死得很愉快!

他昨晚到过关帝庙,记得庙墙内有许多桃树。花未谢,而绿叶已绽。大约是为了纪念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吧?

肃穆的庙内有很多粉白嫩绿相间的桃树,那景色一定很美。

他轻轻地去推庙门……

他敏锐地感到庙门轻微地触到了地上的一件什么东西上!他猛一抖腕,同时将身体紧贴到门壁上—门开了!

嗖嗖嗖……!

一排利箭从庙内疾射出来!

如果他动作稍慢一点儿,利箭就会穿透他的身体!

根长竹竿顺着门洞的方向躺在地上。竹竿的那一端附近,地面有一溜浅浅的浮土窝儿。显然,弩筒机关就埋设在那里。门触竹竿,竹竿触动机簧,弩箭射出后,在遮掩它的浮土上留下了浅浅的窝痕。

若是对付别人,这是很妙的机关暗器。

但对付丁香,则不免多此一举。

他笑了。他不能不笑,因为这一切——昨夜的骚扰,今午的机弩,都说明布雾郎君对他的忌惮,意味着跟他决斗——且不管他的对手是谁,都缺乏自信和把握。

否则,根本就不必这般费事。

倘若可以一跃过河,只有脑筋有毛病的人才会费事地脱鞋除靴蹚河。

种种迹象表明,布雾郎君的脑筋没有毛病,只有狡猾聪明、阴沉。

所以,不论决斗的对手是布雾郎君还是别人,对自己的武功都一定没多大把握。对自己没信心的人,本事通常都不太高强。就算有一身好功夫,缺乏自信也一定会影响发挥。

毫无理由时丁香都爱笑,何况现在他发现了对手的弱点。甚至可以说,缺乏自信常常是一种致命的弱点!

当他小心地跨过门槛时,他竟笑出了声!

因为他看见了站在一棵桃树下的小月儿!

小月儿竟赤裸着上身,酥胸袒露,乳似粉玉,脸挂媚笑!

丁香谑笑道:“你来和我决斗么?那我只能用肉剑了!”

话一出口,他的笑容立即僵住!

因为他才看出来,小月儿已经死了!

小月儿怎么会死?

谁杀了她?

为什么让她这个样子死在这个地方?

难道她没有和布雾郎君在一起?难道布雾郎君不是桃源山的人?

莫非有人暗中相助以此示警?不可能,他的朋友没有这样行事的!

刚才的轻松立即被体内生出的一股凉气冲走!

他注目小月儿。很美的胴体,很残忍的死法。他的耳畔回响起小月儿对他的诅咒:你不得好死!

她昨夜如此咒他,今天中午这般死去。这算不算一种好死?

他曾和小月儿多次翻云覆雨,她的媚人功夫妙不可言,但从此后她就只能有一种变化,变成枯骨!

墙角处突然转出一个人来!

是那个黄髯阿保。阿保朝他快步奔来,语音惶急地叫道:“丁公子,你上当了!这里是个骗局!”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说布雾郎君约你在此决斗,怕你有什么闪失,故此先来侦查。”

“哦?是什么骗局?”

阿保神色紧张地说:“他们约你来此,是要把你引开,好趁机将悬刀居士偷运出城!”

丁香问:“你怎么知道?”

阿保一指丁香身后的庙门,道:“你看——”

丁香回身,看见庙门口出现一个人。但他就在回身的刹那间。突然腾身飞升丈余,空中倒仰——翻转——拔剑!

当的一声震响,他的乌剑击在阿保刺出的剑上,这时他的身体翻到阿保的身后,阿保急转身——

噗地一声,血花在耀眼的阳光下飞溅!

阿保一转身,丁香的剑就划开了他的咽喉,仿佛他特意配合丁香而送上了喉咙!

阿保摇晃几下,咕冬倒地而死。

丁香一振剑,乌剑不沾滴血,归鞘。

变生肘腋!他的朋友突然就变成了他的敌人。

他的反应实在惊人!他对这一切仿佛连想都没有想,当他按阿保的话回身去看庙门时,他听见身后的阿保抽动佩剑的轻快响动,他立即施展极难练就的“云龙三变”轻功,格开了阿保刺向他后心的那一剑!

他不想问阿保为何突然对他下毒手。其实他完全能够躲开阿保的那一剑,问个明白后再杀之,但他根本就不想问。他懒得废话。

十几年严酷的训练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极大地缩短了反应的时间。很多时候,思考已被浓缩成为一种直觉,尤其在危急关头,这种快速的直觉式反应已成为一种本能!

不然,他非但不能出山,而且一定已和死在他前面的那些人一样在严酷无情的训练中丧命黄泉!

丁香不再看阿保也不再想他——其实他昨晚就已开始怀疑阿保。阿保躲在街角的暗影里向他提供情报,却偏偏只字未提“小有余芳”。“小有余芳”显然是个关键,驼背老者显然是个大有来历的神秘人物,阿保到此已经一年多了,显然应该对大旗酒楼和“小有余芳”有很多了解,对“小有余芳”的疏漏是绝对不应该的事。应该说的话阿保竟没有说,这一点对丁香来说就足够了。

从阿保所受的训练,他混迹小城的任务、他了解情况的可能性上看,他都应该向丁香提一提“小有余芳”。所以,他的这种忽略就象他把咽喉转向丁香的乌剑一样,绝对是一种不可宽恕的愚蠢。

丁香想到了“小有余芳”的“无忧酒”。

阿保显然是对这种美好的毒酒上了瘾。无忧美酒就好比一个绝色的媚功超卓的妓女,她越是美好就越能令人着迷,越是迷人越是能令人难以自拔,当然,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陷得越深也就死得越快!

阿保的意志显然令丁香感到失望。他不清楚阿保都受过什么训练,但想来关于心志的训练应该和丁香大致相同。在那神秘的城堡里,有也许是天下最美丽最温柔最解风情的女子,有让人成瘾的和“无忧酒”成分相同的美酒,可以供你随意享用,但谁若不过情色一关,不能战胜毒瘾的魔力,那么你必会死在那个温柔女子的刀下,或者被吊到树上凌迟示众。

神秘的城堡里就种有神秘的器粟花,由一位神秘的天竺术士看管。天竺术士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罂粟田,他说那是“圣地”,下田之前必须沐浴、焚香、除鞋、祷告,因为天竺人相信器果是女神卡里赐给人间的神物。

有些上瘾的受训者就死在他的田边,因为他们实在难以抗拒那妙物的诱惑,而所有忍不住戒瘾折磨的青少年都死在那位天竺术士的弯刀下。

丁香很欣赏那天竺人卡巴西的弯刀,却极端痛恨那仿佛令他下过十八层地狱的罂粟汁。

幸而阿保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因为在那神秘的城堡神秘的组织中,丁香的等级是最高的,他完成了所有的训练,通过了全部的考验。为了保证组织的有效和神秘,凡是等级低的对上一级的同伙一无所知,而等级高的则对低级的同伙了如指掌——了解的程度取决于老板认为应该让他了解些什么。

老板的神秘程度,丁认为举世无匹——就连丁香也是,如果没有老板派来的接引,丁香也找不到回城堡的路!

所以,对丁香来说,如果不能完成老板的指令,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阿保喉溅血花之时,丁香乌剑还鞘,而此际,现身于山门的那人,则一闪不见。

丁香既不追赶,也不对那人的隐现感到好奇。不是冤家不碰头,他只需在此等侯也就是了。他相信布雾郎君一定会有个交代的,不然大旗酒楼就将变成积尸场和一堆瓦砾焦土!

江湖之中固然处处阴谋险恶,但若约信连着身家性命,敢不对要约信诺作个交代的人还没有。

城中心的佛寺传出悠扬的撞钟声。

正午的钟声!

丁香静立桃林中,浑若入定。

其实他的心原不能平静。小月儿之死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决战前夕出现这种怪事应该让他惊讶困惑,他的心情会被搅乱;阿保的叛变对他也应是一种打击,他应因此而怀疑自己的计划,担心同道的不可靠。但是他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伤脑筋耗心神的事。他的剑术也许不是冠绝天下的,但他绝对深知剑手对敌时什么心理是有害的,什么心态是绝对必须的。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正是《易》的精髓。决战前保持沉静和放松,并非是为了积蓄力量,而是为了使剑术发挥到极致。

严格的训练已使剑道成为他的血肉与生命。因为他的师父原本就是曾经成震天下的高手。

春天的空气静谧而芬芳,桃花的香气沁人心脾。

他突然感到宁静的空气中有了一种变化,空气有了一种震动,一种波动,由微而著,由远及近!

衣袂挟风之轻响!

丁香回身出剑!

他的动作那么快,那么及时!他还没有看清身后偷袭之人,他的乌剑已当的一声击在当头劈落的刀上!

寒光闪耀,杀气摧花!

突然格击立即改变了庙内的气氛,也改变了丁香的心境!他感到对手的刀非但快,而且刀上所贯注的真力也使他的右臂感到巨震!

从轻功和内力上看,对手绝非易与之辈!

一击之后,丁香当即飘退三尺。但他并未能如愿获得定睛细看的时机,对手已如附骨之蛆,或者说那团刀光和砭人肌肤的刀风已紧逼上来,不容他凝神还击!

当当当当……

刀剑格击之快叫人无法数清响声!这一刀的刀影刚在空中闪现,下一刀已砍中他的乌剑!丁香被迫得连连后退!

然而就在后退中,丁香的脸上又浮现了他那特有的迷人的微笑。

因为他已看清了对手的身材和钢刀。

八尺长身,七尺长刀!

刀长而细,刀身微呈弧形,寒光闪耀森人——倭刀!

东瀛倭刀以长取胜,所以刀身宽窄和剑相仿佛。东瀛扶桑岛的武功源自中土,但其流延变化已和中土大为不同。局外岛隅,其民性情阴鸷乖戾,武功亦不走正大之路,专取阴狠凌厉之象。嘉靖年间,东南沿海倭患惨烈,倭刀已向中原武林杀伐。戚继光平倭时,少林寺的小山和尚曾大败倭刀,月空和尚曾一次斩杀扶桑武士近百。

但倭刀之术,亦令中土武林大为震惊!

其实早在宋代,大文豪欧阳修就曾写过一首《日本刀歌》,赞叹倭刀锻造锋利制工精良。明代嘉靖年间曾任兵部主事、太仆少卿的抗倭明将唐顺之也曾写过《日本刀歌》。

当时渡海远涉中国的日本武士并非尽是盗匪,有纯为切磋武技而来者,其中不乏高手。就在戚继光大败倭寇于台州的嘉靖四十年,一位后来成为一代名家的程冲斗降生于安微,程冲斗成为武林宗师后,曾撰有一部倭刀秘谱,他写道:“器名单刀,以双手用一刀也。其技擅自倭奴,锻炼精坚,制度轻利,鞘靶等物,各各如法,非他方之刀可并,且善磨整,光耀射目,令人寒心。其用法,左右跳跃,奇诈诡秘,人莫能测,故长技(指长枪类),每每常败于刀。余故访求其法,有浙师刘云峰者,得倭之真传……”

程冲斗的这部《单刀法选》在天启年间刻印出版,流传武林;书中所说的浙师刘云峰,就是以倭术“阴流刀”著名的浙地高手,据说他和打遍日本无敌手的一位名叫和浦三郎的扶桑浪人成为密友。

倭刀对中土武林已不陌生。

但丁香还是没有料到布雾郎君竟会让一个擅使倭刀的人来和他决斗,而且这种决斗之法又颇不似正派扶桑武士的风度。

只不过他已无心探究此人是否扶桑武士,或者是否好人坏人,因为这人的刀法不但是纯粹的倭刀术,而且刀术甚高。其刀之快之猛之凌厉狠辣诡异,实在令他心惊!

看其身法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似乎全无章法,但迅捷无伦,快速诡异而不乱;其长刀若大河奔泻,如怒潮翻滚,似怪风回旋,象鬼魅跳跃,罡风刀幕,团团紧逼!

刷刷!丁香的左袖和右襟被刀锋削落!

沙沙!桃花和绿叶被罡风纷纷摧飘!

呼呼!七尺长刀劈顶、斩腰、刺胸、切股、抽腹、臂、撩裆!

丁香的步法已乱,左支右细,勉力招架,即将落败!

对方见状大喜,咆哮一声,想抓紧把丁香了帐!

就在他虎口大张脖颈粗涨双手握刀闪电一劈的刹那间,丁香的乌剑快逾闪电地一刺!

刺之后丁香立即惊兔般团身后滚,那倭刀已喀嚓一声将一株碗口粗的桃树拦腰斩断!

落花如雨!

血溅如花!

那人的喉间灿烂出一个血洞,鲜血喷泉般在阳光下射成一道殷红弧线!

他提气咆哮时,动作只不过有了难以察觉的那么细微的一滞,而丁香见他张嘴时就知道自己的机会在他的啸声中,丁香等待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丁香的剑!

其快其准、时机把握之恰当,真可谓匪夷所思!

他提气怒吼是为了积蓄力量以给丁香致命的一刀,但这极短的一瞬却给了丁香一个致命的破绽!

他看了看自己的鲜血,又看看丁香归鞘的乌剑,脸上出现惊诧和遗憾的表情,体内所有的真气从伤口泄出,他慢慢屈膝,慢慢地顺着插入地下的七尺倭刀跪了下去!

他跪的不是丁香,而是他们扶桑武士奉为神明的战刀。这把七尺长刀也许曾经带给他至高的荣誉和财富,他肯定为它自豪过。

丁香走过去,将倭刀从地上拔出,那扶桑武士扑倒在他脚下。丁香毫无表情地端详这把刀和刀鞘。

刀鞘用香木制成,外裹鲨鱼皮;刀身长五尺、柄长二尺,胶漆横纹,间镶金鍮紫铜为饰,十分精致漂亮。

刀柄上刻着一只狼头,狼嘴里叼着一支箭。

丁香将刀送还香木鱼皮鞘中,准备把刀交予布雾郎君。他想知道布雾郎君见到大旗酒楼柜台上的这把七尺倭刀时,将会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他听见大殿后传来“橐塔橐塔”的响声,是木屐踏在石板路上的响声!

木屐声沉稳而有节奏!

丁香的心立即紧缩!

现身者是位典型的扶桑浪人。

缠额的白巾在脑后飘垂二尺,身着肥大的青色和服,腰扎数匝宽幅白绦,左右各插一长一短两把倭刀,足穿结绳木屐。

他身材瘦长而脑袋很大。大脑袋上有一双小眼睛,小眼睛上生着一对粗黑浓长的扫帚眉,嘴大而薄。

他悠然舒缓地走到一个恰当的距离站住了。这个距离就是当他拔刀时丁香可以有个准备的时间那么长的距离——大约一丈远。

他并没有拔刀,而是按武士的礼节向丁香施了个合什鞠躬礼。

“丁相公,我叫弥五郎。”

丁香拱了拱手,微笑不语。但他的心中却加倍提防。这两个扶桑武士恰成对照:一个肥大头小,一个瘦高头大;一个穿中土服装却行事蛮猛,一个白巾和服却文质彬彬;一个至死只吼了一声,一个却见面就客套!压轴戏总是在最后演,弥五郎在同伙死了以后出场,表明他的武功要胜于同伙;他的文雅沉稳也说明他绝对是个硬手,深藏不露的那种大高手!

弥五郎双手扶膝,做了个象征性的扶桑跪礼——跪礼在扶桑岛就象中土的抱拳一样,是通行的礼节。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丁香道:“素昧平生,何须多礼!”

弥五郎笑笑:“丁相公一到这里,我就听说了,对丁相公神妙剑术心仪已久,今日得见,十分佩服!”

丁香道:“你太客气了,我不过侥幸死里逃生而已。”

弥五郎裣容道:“丁相公何必过谦!能侥幸从高桥大智刀下逃生的人少而又少,而能侥幸刺死高桥大智的人实在更是微乎其微!丁相公,那一剑实在已是神妙化境!噢,对了,丁相公,也许不了解高桥大智吧?他是大日本天照武馆的八段高手,唐手和刀术功夫在我国少有敌手的。”

唐手即空手道。因为这种空手道功夫源自唐代,故称唐手。

丁香问:“阁下现身,不是为了让我感到荣幸吧?”

弥五郎似乎不急于转入正题,所以他没有直接回答丁香的问话,而是反问:“丁相公可曾注意到高桥大智刀柄上所刻的衔箭狼头吗?”

“我看到了。”

“丁相公可知那标志的含义吗?”

“不知道。”丁香摇头。

“唔……”弥五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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