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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有余芳

离开大旗酒楼向西走,穿过一条长街后朝南拐,越过三条街,便可以看见南城门的箭楼,这时再向西侧一拐,便进入了一条小街。

小街檐低瓦破,路面凸凹,杂草横生。

路上到处可见各种牲畜的粪便,鼻中随时充满了莫名的腥膻臭气,灰黑的干草和散裂的断竹更令人感到行脚别扭……

街上荡漾着浣洗声捣衣声和嬉笑声,可以看见在晾杆上随风飘摆的杂色粗布衣衫。

街中央,便有一块斜提檐上的红布酒旗,飘飘摆摆的十分醒目。

酒旗上绣着四个歪歪斜斜笔势稚拙的黑字——小有余芳。

是主人不以店小为陋自诩别有余芳温馨呢,还是自谦酒的品位不算高、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芳香?

不管怎么样,在这样一条街里,这个店名倒是恰如其分的。

不仅恰当,这名字还很别致。

小有余芳是这座城镇中最小的酒馆,整座酒馆只怕也抵不上大旗酒楼的一套桌椅值钱。但慕名而来的人并不少。若非提前三天预订,你就算在门外等上一天也排不到一个座位。有时,等在门外的人会有几十个呢!

但店面小得却只能放下一张方桌,方桌小得一侧只能放一把椅子。

座酒馆只能放一张桌子四把椅子,这该是多么小的酒馆?

墙壁是泥土本色;黄杨木的桌子非但没有刷漆,而且裂有三条大缝,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座位与其说是椅子,不如说是用斧子随便砍成的木架,非但难看,而且座面坑坑洼洼,坐上去硌得骨肉齐痛!

这样的酒馆,似乎只能是穷人光顾的地方。可是等在外面的人中,偏偏却有许多是衣衫华贵光鲜的缙绅富豪和走南闯北的江湖豪客!

丁香只朝小店内外打量一遍,就很满意地笑了,悄声对素音道:“布雾郎君果然没有骗我,他的信誉不错呵!”

听见他的喉间咕咕响,素音笑了,她问:“你真的这么馋酒?”

“因为这里的酒比大旗酒楼的不知要好过多少倍!若是能喝到最好的酒,我真的可以不要命!”

丁香的话没有错,素音虽然不懂酒,但她很聪明,她相信“小有余芳”的酒即使不是最好的,也一定是最有特色的。

否则门外怎么会等着这么多人?

如此简陋的店面,如此粗拙的桌椅,居然能招徕如此多的客人急于一饮为快,那酒当然是绝对了不起的好酒!

座椅让人那么难受,就是为了逼人莫贪快走——若是有舒服的桌椅,只怕会有很多人醉死!

那四个饮者喝光了自己的杯中酒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个个揉着硌痛的屁股,喷喷交口称赞:“好酒!”

“天下一绝!”

“他妈的,真想一下子喝死!”

一名垂髫童子倚在晃晃荡荡的门框上,奶声奶气地喊着四个人的名字。那四个人喜形于色,慌忙挤入店中,各抢椅子坐下。

没有轮到的人面现妒羡之色。

到“小有余芳”来的人,不分贵贱长幼,一律按先后顺序入座。

素音用略带揶揄的口吻道:“丁少侠,我看这酒你是喝不到了。”

“为什么?”

“你恐怕得排到后天才能轮上,那时你馋也馋死了!”

丁香笑道:“说得是,所以我不能馋死。”

素音问:“你有什么办法?”

丁香走到一位乡绅身旁,低声嘀咕一阵。那乡绅听得瞪大了双眼,眼露精光,然后离开丁香,对另外几个人嘀咕一阵;接着,等的人群便开了锅似的嘀咕;接着,乡绅离开了,其它的人也随后纷纷离开,朝城东大旗酒楼方向快步奔去。

素音很惊奇地问丁香:“你要了什么花招?”

丁香得意大笑:“我告诉他们,姑苏首富的楚世家‘逍遥神梦翁’带看貌比西施的孙女和十车嫁妆在大旗酒楼上抛彩招婚,大旗酒楼刚刚贴出告示要白白奉送三日的酒食招待所有观彩的人!哈哈哈……”

美女、巨额财宝,白吃,这三样东西任何一样都比“小有余芳”的美酒有不可比拟的吸引力!

那小童子飞快钻入店中,很快地,一位年将六旬的老者随童子出来,驼着背四下一望,便什么也不说地取来栅板。

丁香走到老者身前,含笑道:“这回该轮到我了。”

老者并不看他,声音沙哑地说:“打烊了。”

丁香道:“天还没有黑嘛。”

老者道:“这不关你的事。”

丁香道:“老丈,你这就不对了。我慕名千里而来,很可能是你最好的知音,你焉能忍心拒我于门外?”

老者叹了口气。

“唉!这年头,少年人是越来越没有出息了!放着大好时光不去读书科考求取功名,却巴巴地赶来灌黄汤儿!唉!”

他放下栅板,转身蹒跚而入小店。

老者撩开熏黑的门帘,踅进里间去了。

丁香解下乌销长剑放到桌上,剑比桌子长出一截。那个垂髫童子过来,歪头问:“喂,你今天了个便宜,不然你至少要等上三天响!你来我们‘小有余芳’,可知这里的规矩?”

丁香拍了拍他的嫩肩,笑道:“自然知道呵。喝酒掏钱,哪里不都是这样的规矩?”

童子摇头撤嘴,道:“你这就外行了。‘小有余芳’和别处那是大大地不同!第一,这里只有酒没有菜;第二,一人一次只卖一杯酒。这是因为佐菜下酒会冲淡或弄混了酒的本味,不限量的话,有些酒鬼会喝死不说,也糟践了酒。爷爷说,鲸吞牛饮的人,分辨不出马尿和美酒的差别!第三,要先付酒帐后饮酒。”

“多少钱一杯?”

“十两银子一杯!”

丁香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皇宫中所备办的一等筵席也不过开价十几两,最有名的“一品香”和“状元红”一坛酒也卖不上三两银子,他却一杯十两,几乎与强盗相类!

但丁香却摸出一锭二十两纹银,放到童子的手中,笑道:“小兄弟,你忘了告诉我另一个规矩了。”

“另一个规矩?”童子皱眉。

“不许讨价还价呵!”丁香说着坐下。

童子呲牙一笑。“你这位大哥倒很聪明,嗯,有点和别人不一样。”

童子收完银子,钻进帘后,很快一手端着一只杯子出来,小心放到桌上。丁香问:“小兄弟,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酒叫什么名字啊?”

“这酒名是爷爷起的,叫做无忧酒。”

借酒浇愁愁更愁。但所有饮过“小有余芳”的无忧酒的人,都说这酒的确有解愁忘忧的神效,能使人飘飘欲仙,无烦无恼无忧无愁。

丁香对素音道:“这酒对小姐你最合适。”

素音脸一红,低声道:“我不喝酒。”

她和丁香久处相熟,知道他喜欢开玩笑,也就不以为意。丁香听了她的话,却很高兴,先端过她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这时,那童子出来,见丁香的酒未动而素音的杯已干,不禁吃了一惊,道:“唔,看不出你这样美美的一位大姐,性子却这么急,你这样猴急着喝干了,怎能品味得出个中滋味。”

丁香呷了一口酒,微笑道:“我可以替她品味嘛。”

童子摇头:“这种事岂是可以替代的?”

丁香不再理他,低头细心品呷。

酒杯是名贵的宣德瓷杯,外釉青彩,内白如脂如玉。酒色澄绿,酒液稠粘,嗅一嗅,有一种淡而绵劲的芳香。

丁香尚未喝完他的那杯酒,门外便响起了喧嚷声和脚步声,那童子探身出去不久又回来,皱眉道:“那个胖乡绅领着一群人要找一个穿绿袍的小伙子打架,是不是找你?”

不及丁香回答,胖乡绅已探进头来,嚷道:“就是他!就是你!你骗得我们好苦!却自在这厢占了大家的位子,太不地道!”

“把他揪出来!”众人乱喊。

破门险些被挤倒,几个好事的大汉探头伸臂点指,气势汹汹。

丁香浑若未闻,悠然喝下最后一滴酒,然后抓起桌上的乌鞘长剑,系到腰畔,红光满面笑容可掬地问:“哪位找我?”

“你为什么骗我们?”

“骗你们?我何曾骗过你们?”

“你刚才说大旗酒楼有什么美女抛彩招亲,害得我们非但白跑一趟,还挨了一顿骂!这事怎么算?”一个大汉怒道。

丁香的心境非常好,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这当然是“无忧酒”的作用。他故作严肃地说道:“诸位,谁跟你们说过那种无稽之谈欺骗大家,你们定不能轻易烧过他!可是,那话你们是从我嘴里听到的么?”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又齐朝胖乡绅望去。胖乡绅怒不可遏地叫道:“是你亲口对我说的!”

“那怎么可能呢?有人作证么?”

胖乡绅给一口气噎住,憋得脸通红,半晌才喊出来:“小伙子,你太昧良心了!”

丁香道:“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这样做,欺骗了大家又栽赃于我。诸位请想一想,如果大旗酒楼有那种好事,我自己为什么不去?”

众人一时倒被他问住了。但内中挤出一个人来,三十多岁,三绺黄髯,一袭褐黄袍,肋下佩剑,獐头鼠目,盯住丁香。

“小子,你倒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呵!你欺骗祁员外的目的,就是想骗我们离开,你好自己占了座位吃酒!我说得对不对?”

“不对。”丁香摸摸下巴,反问:“如果我说大旗酒楼失火了,你们会不会去救?”

黄髯汉子道:“就算我们有贪心,可还是你骗了大家!”

他拔出佩剑,道:“今天你要做个交代!”

丁香摸娑着下巴,道:“我只想交代一句话。”

黄髯汉子道:“讲!”

丁香道:“我已经喝完‘小有余芳’的无忧酒,现在心境极好,不想和人打架。”

黄髯汉子骂道:“你这无赖!”

他一剑刺出,被丁香躲过,又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掷出人群,回敬道:“你这笨蛋!”

胖乡绅都员外道:“原来你这外乡小子是存心找我们的晦气呀!打他!”

祁员外抢先出手,拳脚交加,脚踢如闪电,拳快挟劲风,一招“礼拜如来”。合拳击向丁香的心口;又一招“降龙伏虎”,左拳击头,右脚踢胯,用的竟然是正宗的“罗汉拳”!

那些人则有五六个忽然从衣襟下擎出短刀,俱是精钢打制的牛角尖刀,配合祁员外,围攻丁香!

可他们连丁香的衣襟都碰不到!

二十几个回合后,围攻丁香的七个人中有四个站在那里不能动了,有两个被他一拳打倒一脚踢飞,只剩汗流满面的祁员外在拼命支撑,加紧进攻。

丁香忽然抽身飘退三步,道:“你是个聪明人,何必硬撑?”

祁员外只好收招,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表情复杂地盯着丁香。丁香问道:“布雾郎君对你说了些什么?”

祁员外脸色立变,矢口否认:“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丁香的剑忽然出鞘,一闪之后又还鞘,但见祁员外的左臂、前襟和头上的逍遥巾,已经绽出三道裂口,却不伤肌肤。

这手剑的快、准、稳,几乎不可思议!

祁员外的双膝开始打颤!

“说了实话走你的路,不说实话割你的喉!你选哪一样呢?”

祁员外很乖,咽了口唾沫,道:“布雾郎君怕你去找他闹事,他一向不喜欢麻烦,叫我们杀了你。”

丁香道:“如此说来,我倒真该去找他!”

夜幕薄降,灯火阑珊。大旗酒楼的一楼里,坐着六个人。其中三个四十多岁的人,红光满面,太阳穴凸起,显然是外家高手;另外两个长发披散,相貌阴鸷,目射精光,一个带护手双钩,一个怀盘长索,用的都是外门兵器。

居中端坐的人,白袍青襦,手摇折扇,正是大旗酒楼的老板布雾郎君!

看样子他们是在等人。

不是等同伙,就是等敌人。

他们在等丁香,爱管闲事的丁香。

可是丁香并没有来!

当丁香看见关帝庙大殿石阶上仆倒的那两具死尸时,他的嘴角不禁又露出微笑。

素音惊骇地望着丁香,道:“你怎么总是笑嘻嘻的?”

丁香道:“死的人又不是我,我为什么不笑呢?他们又不是我几子,难道我还会为他们掉泪么?”

“不管怎么说,我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心肠却这么狠硬!”

丁香笑了。“如果这两个人此刻还活着,他们也一定会死在我的剑下。”

素音愕然:“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丁香答道:“因为他们是布雾郎君派来要杀我的人。”

素音一皱黛眉:“布雾郎君何以害你?”

丁香道:“因为他是小月儿的姘头。”

素音听了他的粗话,不怿地皱了皱眉,岔开话题道:“不知悬刀老伯的安危如何?”

丁香皱眉道:“他现在是不死不活。”

素音道:“你是说在得到《天德秘箓》之前,他们绝不会杀害老伯,但他们畏惧老伯的武功。一定会想尽办法制住他?”

丁香道:“一点不错。”

素音问:“那么我们怎么办?”

丁香笑道:“我们找个地方去喝酒。”

素音嗔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丁香一指死尸,解释道:“这两个人死于‘推心蚀骨掌’,他们前胸和后心中掌后,不但脸色紫黑,面且骨头都已酥软。我想不出在这附近除了‘五毒教’的殷二公主,还有谁擅使这种毒掌。云五郎到这里来了,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显然已为殷二公主所掳。这也是他的福份,谁让他做了悬刀居士的螟蛉义子呢。如果我猜得不错,今天夜里大旗酒楼将有好戏可看。可惜我不想看别人的热闹,我实在想再喝一杯‘无忧酒’。”

绣着“小有余芳”四个字的酒旗已摘下,小酒店显然已打烊了。

店主人驼背老者正在后院摆弄一堆堆的酒坛空瓮。忽听砰嚓哗啦一阵乱响,他摆好的酒坛垮了架子。他扭头去看时,冷不防背后有人说话了。

“老丈,发财呀!”

老者迟钝地磨转身,见是丁香和素音,便沙哑着嗓子问:“这么晚了,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丁香道:“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不喜欢找麻烦。”

老者摇头:“你这岂非就是在找麻烦?”

丁香道:“我也没有办法,如果你能告诉我一个叫小月儿的女子带着悬刀居士藏到哪里去了,我立刻就走。”

老者不信任地摇头:“当真?”

丁香道:“丁香从来说话算话。”

老者道:“他们就藏在我的院子里。”

丁香道:“我立刻就走!”

说完,丁香就飞出了墙外,但他马上又飞了回来。老者看见他的轻功身法,点了点头。

“我一看就知道你这小子很难缠。”

“我答应过,只要你告诉我他们藏在哪里我立刻就走。你说了,我走了。可人既然在这里,我就还得来找你要人。”

“人就在这里!”

老者说着,手中的两只酒坛忽然就飞了起来,疾袭丁香。

丁香挺身出掌相迎!掌击坛上,爆响如雷:轰!哗啦!

先是一声闷雷响,然后才是坛子碎裂声,可见坛上被老者加诸的真力非常大!

酒水澎湃四溅!

但丁香身上却一滴也没有喷溅上,因为溅来的酒水已被他护体真气逼开。

虽然如此,丁香的脸色还是凛然一变!

两只坛上的真力竟然不同,一股阴沉,一股刚猛。能同时施出阴阳两种真力的高手并不多见!

路子截然相反的两种内功,修炼起来谁度极大,走火入魔的危险也大。

“可惜!可惜!”丁香叹道:“可惜这两坛用罂粟配成的无忧美酒!”

驼背老者的脸色变了。“你是何人门下?”

丁香笑道:“不管我是何人门下,总之在我出山之前,我已尝过三十七种镇痛缓毒的草药,用过二十一种麻醉散和药酒,配制过四十多种毒药。在我看来,用罂粟汁调配的药酒效果最好。只不过它容易使人上瘾,对不对?”

罂粟是从西域传入中土的,大约在宋、元之际。它有红白紫三种颜色的大花,椭圆型约青果上用刀割一小口,便会流出白色汁液,慢慢变黑变硬,将其调配入酒,便能让饮者忘却一切忧烦痛苦,飘飘欲仙。罂粟汁就是鸦片,只不过那时并不叫鸦片,也不是官府禁止的毒品。

久饮此物上瘾,上瘾后便会体虚。成瘾者一旦断饮,便比割肉剥皮还要难受。

所以,那个祁员外只不过才和丁香斗了几十招,便虚汗不止,而练罗汉拳的人,原都有不错的根基。

丁香手按剑柄,问:“是你放他们出来,还是我自己打进去?”

丁香的话音一落,对着后院的那道门便开了,闪出一个女子来,笑嘻嘻地朝丁香抛了个媚眼!

“丁香,你果然来了!”

丁香道:“你还活着,我怎么能不来?”

小月儿近前几步,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丁香道:“因为布雾郎君过分聪明了。”

布雾郎君是个老江湖,他知道丁香既能找大旗酒楼,就一定有充分的理由。他收了丁香一千四百两的银票,自然就得告诉丁香“什么地方的酒最好”。否则他就是在找麻烦。

他不想找麻烦,但他却可以派别人找丁香的麻烦。他要试一试丁香的身手,还要试一试丁香有多少同伙。

丁香当然也不尽知他们的虚实,所以他没有在“小有余芳”找麻烦。但当祁员外向他出手时,他知道布雾郎君要引他到大旗酒楼去。

只不过这一招稍微有点做作矫饰,所以丁香没去大旗酒楼而是去了关帝庙,然后返回“小有余芳”。布雾郎君告诉他这里的酒最好,然后派人来杀他。按理说,丁香应该得出的判断是:小有余芳只是布雾郎君的幌子,一个特意布下的迷雾阵,问题应该在大旗酒楼。

如果来杀他的人果真是一流高手,那么他便相信了。可惜布雾郎君低估了这个少年剑客的智慧。布雾郎君这一招,和“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拙劣!

小月儿问:“你有没有想到我们会跑?”

丁香笑道:“不但想到了,而且我还想到了你们跑不了。”

小月儿道:“其实你上大旗酒楼时我还是可以走掉的。”

丁香问:“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小月儿忧伤地说:“因为我想见你一面。”

丁香道:“嫖客和婊子之间产生了感情,那实在是很不幸的事。”

小月儿撅起红唇:“信不信由你!”

丁香笑道:“我信,我相信你已知道‘五毒教”的人已包围了这座城镇。”

小月儿道:“着呵,所以我才想见你。别人要杀我,你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丁香道:“那自然,我也会刺你一剑的。”

小月儿骂道:“没良心的,你不得好死!”

丁香道:“好死坏死都是个死,又有什么差别。你还是乖乖地告诉我,老伯他在哪里。”

小月儿一指房门:“他在里面等你!”

丁香一把扣住小月儿的锁子骨,推着她朝屋里走去。

屋子很小,那只蜡烛的光线全被熏黑的墙壁吸收了,所以室内昏暗得很。

但丁香还是看清了椅子上坐着的那个人,他只一眼就看清了那个人!

布雾郎君!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他还是低估了布雾郎君。

他瞟了一眼布雾郎君肥大的袍袖,相信里面藏有足够致命的“香雾芙蓉镖”,所以他松开了握剑的手。

布雾郎君派了些一流的废物刺杀他,也许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让他麻痹大意,低估对手。如果布雾郎君真的使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手段。他怎么可能拥有一座大旗酒楼,怎么可能在江湖中混下去?

布雾郎君毫无表情地道:“我的信誉是不是很好?”

丁香只有苦笑:“不错。”

布雾郎君又道:“你说要找一个叫小月儿的婊子,你找到没有?”

丁香只有点头:“你说这里的酒最好,我果然在这里找到了她,而且酒也的确极好。”

布雾郎君问:“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丁香推开靠到他身上的小月儿,问:“你是说我可以带她走?”

布雾郎君道:“她说很愿意跟你走,而且我愿意奉送万两银子给你们做盘缠。”

丁香道:“买卖人通常都很吝啬。”

布雾郎君道:“我也并非是慷慨,这本就是一件很合算的买卖。”

丁香笑了:“可惜我想带走的人并不是一个婊子。”

布雾郎君的眼中布上一层冷雾,但仍不动声色地说:“我听说你的剑术很好。我虽然不懂剑,但我相信凡能练就上乘剑术的人必得有一流的智慧。”

丁香答道:“也许我并没有上乘的剑术。”

布雾郎君站起身,道:“明日正午,有人在城西关帝庙等你比剑!”

丁香道:“如果我等不及呢?”

布雾郎君脸上有了表情,那是一种冷笑。

“如果等不及,你可以捣毁这座城。”

这座城镇控制在布雾郎君的手里,他可以把悬刀居土藏在任何一个地方,除非捣毁全城掘地三尺,否则到哪里去找悬刀居士?

捣毁这座城,丁香当然做不到!

就算做得到,他也不会去做,因为那显然不是一件聪明事。

如果你做了蠢事,你就只有死!

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见这句话那年他刚刚五岁,最后次听到这句话时是半年前。

他朝小月儿招手:“好吧,你跟我走。”

小月儿神秘地一笑:“你当然不一定需要我,但你总得找个人陪着,不然今夜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丁香听了,立即朝屋后那道门飞去——

砰然巨响,后门被撞开了,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后院空着,驼背老者和素音都不见了!

他立即又冲回小屋,小屋空着,小月儿和布雾郎君也不见了!

只不过短短的一瞬间,四个活生生的人就都消失了,就象是在变戏法儿!

他小心地搜遍了里里外外,但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小有余芳”简直就是一个魔屋!

街上空荡荡的,能让他感受到的只有清凉的夜风。

拐过街口,丁香就站住了。

他看见墙角的暗影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朝他招手,他就走过去。那人就是太阳尚未完全落山时在“小有余芳”门前率先向他出剑的黄髯汉子。

黄髯汉子是这里的地保,丁香管他叫阿保。阿保只是个浑号,但对丁香和他来说已足够了。

阿保低声道:“殷二公主的人守住了四座城门。”

五毒教的人仍在守城,说明悬刀居士还没有离开。

“和你同来的那个云五郎在五毒教的手中。他们刚刚闹过大旗酒楼,布雾郎君的人死了三个。但是他们又退走了。”

丁香一言不发地听着。

“给云水山庄送信的人已乘快马出发了,没有意外的话,后天能到云水山庄。”

沉默。良久,丁香扔给阿保一锭大银,问道:“哪一家客栈最好?”

阿保似乎跨躇了一下,低声道:“布雾郎君在十字街开的‘一梦天明’最好。”

丁香立即朝十字街走去。

他的心中其实有很多疑问,但他没有问阿保。阿保已到此混了一年多,凡是他知道的应该告诉丁香的话,不用问他也会告诉丁香的。他既然不再说,那就表明他只知道这么多,丁香发问也没有用。

听着自己察嚓的脚步声,丁香忽然觉得自己的确过于疲倦了。

城门已闭,客栈也该打烊了。

丁香准备叩门。

一梦天明,做着美梦一觉睡到天明,这对旅人游子该是多么好的诱惑!

可惜,这家客栈的老板却是布雾郎君。至少对他来说,这是家不折不扣的黑店!

而他偏偏选择了“一梦天明”!

天明时,他会不会已经体僵尸冷?

他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满意,叩门时带着那特有的笑意。

他相信小月儿一定会告诉布雾郎君,丁香比豹子还要机警,随时都会从睡梦中醒来,无光乌剑随时都会出鞘——即使不出剑,他的双手也足可以开碑裂石!

这一点,驼背老者和布雾郎君一定不会有任何怀疑。所以,布雾郎君若不想多死人给他消遣的话,一定会让他舒舒服服地一梦天明。

他敢选择布雾郎君的客栈,表明他已做了必要的防范和准备。对于已做防范戒备的丁香,布雾郎君绝不会做蠢事。

如果布雾郎君不忌惮他的话,“香雾芙蓉镖”必定早已出手向他攻击!

当掌柜的把他领到楼上的单间客房时,一看洁净舒雅的房间,他就笑了。他觉得自己选择的的确是一流的客栈。

当他把房间仔细检查完毕,床垫、桌椅、盆盂壶杯和门闩都翻检过后,他放心地仰倒床上,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但是,当他从题梦中惊醒,一剑刺入破门而入的那个刺客喉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

他又低估了布雾郎君。

布雾郎君并不仅仅有“香雾芙蓉镖”这一种武器。让他不得安宁不得休息紧张疲意心情烦乱,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有时就是非常有效的武器。

布雾郎君不惜让手下人送死,但他却不能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他虽自信精力超人,但他连日来已付出了超常的精力长途追袭,侦察蛛丝马迹,紧张的分析判断,提防随时可能遭到的明枪暗箭……如果没有超常的智慧,他必将疲于奔命;如果没有超常的体力,他必定已被拖垮!

布雾郎君显然已很清楚丁香的优点和长处,所以他要在短兵相接之前尽可能地打击丁香的信心,扰乱丁香的情绪,耗散丁香的精力!

他们都是高手,都明白生死决斗之前最需要什么!

而明天正午的城西关帝庙,恰恰就是一个生死场!

而今日,恰恰是暴风雨的前夜!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除非离开这座城镇,否则他在哪里都一样不得安宁。

所以,丁香必须得找到解决的办法。希图侥幸和对手的宽容与疏忽,对丁香这种人来说永远是自寻死路。

他立即到楼下扣住了掌柜的肩井穴。

掌柜当然不甘束手就擒,但他实在不足以做丁香的对手。丁香逼着他换了间新客房后,随手点闭了他十几处大穴,使他不能动,不能言,乖乖地站在门后。

布雾郎君顾惜掌柜的性命,投鼠忌器,势必要有所收敛。

丁香准备一梦到天明了。

丁香很快就入梦了。

这是多年训练的结果。立即入睡,立即清醒,这是江湖人必备的求生本领。

他梦见草地上忽然出现一座森严的古堡,古堡忽然被迷雾遮掩,迷雾中一只凶残的豹子闪电般向他扑来,他嗅到了豹子口中的腥臭气味……

他立即腾身而起,利剑快逾闪电地刺入豹子的咽喉!

当他眼睛睁开时,他立即发现自己的剑刺入的不是豹子的咽喉,而是一个铁塔般壮汉的心口!

那壮汉惊恐已极地扭曲了一张黑脸,高举的钢刀来不及落下!

若稍迟一瞬,他必已身首异处!

他的动作他的剑快得不可思议,使掌柜的惊讶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他甚至连剑都来不及拔出就立即朝右侧疾滚——

门口站着三个人,三张硬弓拉满,三支巨簇雕翎箭瞄准了他!

他刚一滚开,箭就射出;控弦声才响,箭着处立即轰然爆响!碎片激射,硝烟弥漫,火舌卷起!

丁香不能不惊。这是威震江湖的露雳箭,“京城七巧匠”之一、冠绝天下的暗器高手徐无鬼的杰作!

不等那三个人再取箭,丁香已冲到他们近前,乌剑一挥——两名箭手立时喉断丧命,另一个抽身疾逃。丁香抽出一支箭,运力一抛,正射入那人后背!一声闷响,那人后背炸出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徐无鬼的露雳箭由宋代发明的火箭改制而成,是由作发火用的箭尖和一个密封火药的小细铁管组成。箭尖触物后缩,擦燃红磷,同时为箭杆上的倒刺牙卡住,封死装满黑火药的小铁管,火药迅速燃烧便引起爆炸。

这种令武林人谈之色变的霹雳箭在江湖中很少见,因为它的制作技术只有徐无鬼一人掌握,除了口传心授给首徒外,不立文字不传他人,其引爆之物在当时更是绝密不传。

自诩正派名门的武林人虽惧之而又不屑用之;黑道人物常用又用不起,价格昂贵不说,也不是谁都能花钱买到霹雳箭。

一年多以前,大圣门弟子(如今名震天下)柳如笑在独闯桃源山解救情侣时,曾见识过这种霹雳箭(事见《龙凤英雄》)。

后土地衹教怎么能拥有霹雳箭,这是丁香很感兴趣的。

但这种好奇得往后放一放再说,眼下他必须感兴趣不能不关心的是霹雳箭所造成的严重后果—房间已然起火!

看来,他必须换个地方睡觉了。

他在这里非但不能一梦天明,只怕再住下去就会一梦不醒了!

他走出十来步后突然停住,回身,奔回房间,将僵立在浓烟和火光中惊恐绝望的掌柜拖出房间,顺手解开了掌柜的穴道。

掌柜的这时才明白自己这些年的辛劳和忠诚在布雾郎君的眼里值几钱银子!不知是烟呛的还是伤心的,抑或是感动的,他流泪了。

丁香对他的眼泪和感激却无动于衷,自顾抬腿走路。掌柜的低声唤道:“丁少侠,明天的关帝庙之约你不能去!”

丁香为他的好心感到可笑。

江湖人行江湖事,有自由也有规约。

就算他不在乎失约的名声,他也得去。因为明日午时之约和悬刀居士及素音的下落有关。

他当然可以在今夜暗中寻索,但布雾郎君却不给他机会。要在明天的生死约会中多几分生还的把握,他今夜必须养精蓄锐。

他现在相信布雾郎君的确很阴险、很可怕,只怕心机绝不比他差。

所以他对掌柜的苦笑道:“明天?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在哪里能睡上个安稳觉。”

明天的事当然只能明天再说了。

掌柜的压低声音道:“五毒教的殷二公主住在黑狗巷……啊!”

掌柜的话没说完,忽然惨叫一声,后心给一枚毒镖射中!

丁香一瞥镖尾就知道,他中的正是布雾郎君的“香雾芙蓉镖”!

廊道无人,镖射来时亦无先兆。

丁香毫无表情地走出“一梦天明”客栈。

死者和他本是敌人,又是为同伙所杀,这与他毫无关系。就算死的是他的同伴,他现在也不能悲伤留滞,因为那于事无补。

动感情是他这种人的一大忌。

不动感情是他十几年所受严酷训练的一个主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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