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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落日楼头

豪华的客厅里,点着四盏纱罩明灯。

厅中之物,无论是案几桌椅横幅竖轴酒器茶具,还是厅门窗棂,都是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上品,俨然官宦世家。

丁香边品香茗边对素音和云五郎说道:“你们快尝一尝,这是贵州的都匀毛尖茶,曾是前朝的宫廷贡品,我这是第二次尝到了,很不错!”

陪坐的主人听了很高兴。他是位年近五十的老员外,细目中蕴藏精光,他朝丁香一竖大拇指:“丁公子年纪轻轻,却是精于茶道!”

丁香笑道:“郑员外过奖了,我只是前不久刚好在‘悬刀居士’颜世伯的草庐中吃过这种茶,故而记得这茶的味道。若说精于茶道,倒是颜老伯应得此嘉誉。他不但精于茶道,而且精于茗壶制艺。我看他所制的茗壶,可以和阳羡的董赵袁时四大名家相媲美,堪称一绝!”

哦?郑员外显得很吃惊。有明一朝,非但饮茶之风极盛,而且茶道艺术亦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远过于唐宋之时。仅以茗壶制作而言,其选材、焙炼、打制、造型、外饰都已非常讲究,名家颇众。其中以阳羡(即今宜兴)的茗壶)(即茶壶)制艺最负盛名,而阳羡一派中,又以董翰、赵良、袁锡、时朋为一时之冠,世称“茗壶四大家”。悬刀居士是刀术名家,难道还精擅茗壶制艺?

不及丁香解释,云五郎忽然问:“丁少侠,你的那位女伴呢?她怎么不来吃茶?”

丁香道:“她是个小妖精,最爱找人胡缠,想必是在和谁胡天胡帝地鬼混吧。”

素音曾和小月儿同车,便问:“她是什么人?”

丁香微然一笑,道:“一个总觉得自己很聪明的婊子。”

这种直率的回话使云五郎和素音都觉脸上有点发烧。他二人还都是未尝风情的童男处子,“婊子”一词,听来难为情。

郑员外知道丁香和本教的二公主关系特殊,便替丁香打哈哈:“哈哈,丁少侠快人快语!”

丁香起身道:“郑员外,殷二公主那边的事该办得差不多了吧?”

郑员外诡秘一笑,他自然明白丁香所说的“那边的事”指的是什么,便也起身附和道:“唔,我看差不多了。”

他们走出客厅,拐过两道回廊,朝那间有秘道的卧室走去。

小月儿手持那口刻有豹子的钢刀,逼在悬刀居士的心口。

悬刀居土自幼浪迹于江湖,在刀枪剑戟和血雨风中博得赫赫威名,自然有过屈辱有过失败——但他从来也没有这般难堪过。

他被人戏耍;

他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赤身露体;

他的宝刀抵住了他自己的心口!

难道自己真的衰老得如此不中用?当关夫子向他逼索《天德秘箓》时,他马上就判断出关夫子只是一只扑蝉的螳螂,螳螂的后面一定还有一只黄雀,那时他还很得意——

可现在呢?

他则似一头四爪无力、锐牙尽脱的老豹子,甚至连悲鸣的力气都已没有了!

“只有婊子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人!”

他叹道。这并非咒骂,而是赞美。

甘心做婊子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婊子,她们没有羞耻,没有良心,没有感情,她们总能从男人身上获得双重的好处。她们有经验有技巧而没有顾忌——

小月儿接受这种赞美,她笑道:“你说得不错,所以你该明白在最可怕的人面前,怎么做才是最聪明的!穿上你的裤衩跟我走吧!”

“我若是不肯走呢?”

小月儿斜瞟一眼蜷卧着的殷媚,道:“你若不听话,我就杀了她!”

经过刚才那一番云雨,既成的事实使他对殷媚的恨恶大为消减,悯情怜意骤增。若非为了他,殷媚断不至于此,他岂忍心让她再受伤害?

悬刀居士抖索着穿上了裤衩。

若要恢复能够打败小月儿的气力,他至少得需三天的调练和补养。而这三天将如何呢?

小月儿取过一支烛火,用刀撩起床韩帏,对他道:“从这里下去!”

殷媚躺在地上,喜怒忧急交织于心,不禁流下泪来!

小月儿要干什么?要把悬刀居士带到哪里去?她自己怎么办?倘若手下人闯进来看见她这幅惨景,她将如何在教中面对教众?

这也并非难事。她发誓要杀掉小月儿、杀掉任何看到她尴尬此情的人!

窗棂轻轻一响,两扇长窗仿佛被清风吹开似的,朝两侧分开,露出繁星点点的一方夜空。

暮春的夜风并不凉,但殷媚的裸体上立即起了一层冷疙瘩!

她嗅到了随风飘来的一股很微弱但很特殊的气味!

她是毒学高手,这样的人整日与各种药物打交道,没有特别发达灵敏的嗅觉怎么成?

一个黑影象一片羽毛般轻轻飘进来,轻轻落到她的身边。

此人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露出两只眼孔,未被包住的长发梢乱披于肩头。

这位蒙面客显然对眼前的情景感到疑惑和惊诧,所以他的脚步小心谨慎,他的身姿有明显的戒备。

但他很快就轻轻笑了,因为他看见了殷媚的目光。

愤怒、狂暴、凶狠、绝望的目光!

威名赫赫的“五毒教”二公主,怎么会裸卧于此?裸卧于此的殷媚,何以有这种目光?

他用那种虐待狂才有的声调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一定是脱光了衣服后,被悬刀居士点闭了穴道,对不对?”

他随手在她的屁股上搓了两把。

殷媚气得要死,要爆炸,可是她却连口都不能开!

她的脸色由紫红而变为惨白,汗珠沁出!

“想不到殷二公主的身子这般冰肌玉肤,真是我见犹怜呵!你给他点闭了哑穴,对吧?让我来给你打开。他怕你喊叫,可我不怕。”

他运指朝她的哑穴戳去,可是并没能解开她的闭穴。他禁不住咦了一声,略一沉吟,又骈指朝她肋肩腮颈等处的五个穴位截点,指端真力冲出,殷媚喉间咕地一响,张大的嘴合上了。

“咦?这种点穴手法不是悬刀居士所会的,莫非另有人所为?悬刀居士呢?”

殷媚用低郁的但恶狠狠的话音道:“要不你快杀了我,要不你就给老娘滚!”

“嘻嘻!这么美的人儿脱得这么光溜,我怎么含得杀你呢?滚嘛,那也得抱着你滚!”

殷媚绝望了,她知道这家伙什么事都做得出!她的哑穴虽解,可她不敢喊!

卫士们可能把他冲走,但卫士们也会看见她的惨样儿。她不希望这样,这是女人本能的自尊。

他显然明白她害怕什么,所以笑道:“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儿,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如果你不说出悬刀居士的下落,我就喊来你的手下人,教他们开开眼界,看一看他们的殷二公主是怎么给人搂抱着,摸她的酥胸玉乳的!”

殷媚听了,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

她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狠毒的女人,却绝不是小月儿那种人尽可夫的荡妇!

蒙面客突然朝前一扑,跃过殷媚的身体,疾旋身起立,手中多了一对寒光四射的短刀!

他刚才蹲着的地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这人毫无声息地飘进来,带起的夜风惊动了蒙面客。

蒙面客的修为显然极高,但对这个人的出现却感到十分吃惊!

这人脸色灰黄,犹如病汉,毫无表情,额际有一道长疤,一身仆役的打扮,显然正是“鬼门关”家中那位逼丁香出去的汉子。

中年病汉道:“我请你出去!”

蒙面客惊问:“是你?你敢来搅我的局?你是不是忘了你的命是谁救的?

中年病汉道:“当然没忘,所以我才来救你的!”

“救我?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病汉没有解释,而是拾起地上的衣裙扔到殷媚的身上,飞指连点,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蒙面客举刀欲刺殷媚,被病汉出招逼退!

殷媚飞快地穿上衣裙。

就在这时响起了叩门声!

“快来人!”殷媚喊道,同时朝蒙面客逼近一步,蒙面客后退。他显然很忌惮殷媚的使毒本领。殷媚神情狰狞地道:“关夫子,你死在眼前了!”

蒙面客原来是关夫子!

他知道悬刀居士要解毒须男女双合乾坤交泰,而那女人一定是殷媚,那时他将有极好的机会!他循迹寻踪而来,可惜这座宅子太大,防守巡夜的人很多,这就使他寻找和躲避的时间多花了些,当他找到殷媚时,小月儿已演完了那出最精彩的折子,带着主角从秘道中离开了这座舞合!

他本来还有机会,却被仆役打扮的病汉搅了局!

而他现在面临的是什么呢?

欲杀之而后快的殷媚;

破门而入的丁香和郑员外!

丁香抽出长剑,郑员外则一挺钢刀!

病汉木无表情地对殷媚道:“今夜没有你们杀他的机会。”

话不多,却很有震镊力。殷媚怔住了,她搞不清这神秘病汉的意图,不知他的来历,也在思索他的弦外之音。

丁香则微微一笑,还剑入鞘。

殷媚虽然无比羞愤,却不愚蠢。她退后一步,对郑员外道:“郑坛主,给他们一个机会!”

郑坛主低头抱拳道:“属下遵旨!”

殷媚的话,对他们就象圣谕御旨。

郑坛主说完这句话,突然前纵,手中钢刀快如闪电流星,朝关夫子攻出七刀!

关夫子从容应战,格挡闪避反击!

病汉道:“长河落日!凤栖梧桐!雨打芭蕉,——你是河南郑家刀的传人?”

郑坛主闻言一愕,收招凝立。

郑家刀是武林八大名刀之一。他的确是郑家刀的嫡派传人,由于青年时忤犯族规当死,出逃在外,后来投入“五毒教”中,做了一个坛主。想不到三十年后,居然有人认出了他的刀法!

他知道关夫子的刀术也很了得,更相信这病汉是一位戴着人皮面具的大高手,但他不能不战!

殷媚命令他给他们一个机会,那意思就是让他打前锋,给他们一个或胜或败的机会,试试他们的斤两——当然,这也是他的一个或胜或败的机会。

悬刀居士不见了,教门中的护法女神在他的宅中给敌人夹攻,——他错解了病汉——无论如何都是他这坛主的失职!

所以他唯有一战!

他挥刀朝病汉砍来!

砍到第十一刀时,他被病汉一掌击中心口,倒退数步,连吐鲜血!

丁香、殷媚都不得不佩服病汉的武功,不得不惊讶他那奇妙的一掌和骇人的掌力!

他用的是什么掌法,哪派武功?

他们都不知道。

但他们都相信病汉所言绝非虚夸,他们今夜的确不大可能有杀关夫子的机会了!

殷媚心底的怒火更烈,她冷冷地问:“郑坛主,你还有什么后事没安排好?”

“多谢总护法神的恩典!”

说完,郑坛主横刀自刎!

让他自杀了结,这的确是殷媚的恩典,否则,“五毒教”的毒法酷刑将使他惨不能忍!

而今他能有一个痛痛快快的死法,他死的时候很高兴。

人人都会死去,但并非哪一个人都能有一个痛快的死法,江湖中人尤其难得一个痛快的终局!

室中只剩下了丁香和殷媚。

殷媚余怒不息地盯着郑坛主的尸身和喷溅成花的鲜血。

“你的那位小月儿真是了不起!”

“她不是我的人。不过我觉得你实在是有点抬举了她。”

丁香答道。这答话使殷媚更加气恼,她恨恨地哼了一声。片刻,她同:“那个人是谁?你好像认识他。”

丁香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谁,更不认识他。但我曾听过他吹箫,吹得很好。”

殷媚问:“听过他吹箫?在哪里?”

丁香道:“在离此五十里远的通往金陵的快马驿和鬼门关的院中都听过。”

殷媚又问:“你可知他和鬼门关是怎么一回事?”

丁香答道:“现在还不清楚。”

病汉不让丁香杀鬼门关,又不让鬼门关加害殷媚,但又打伤了郑坛主,鬼门关说救过他的命,可俩人离开时鬼门关却又恶狠狠地诅咒他!

这真是奇怪得很!

江湖中事,本就是奇怪诡异的。

所以丁香对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多少好奇心和惊诧之感,他对殷媚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带走我应该带走的人啦。请多保重!”

他辞别出来,走入夜色中。

弯月如刀,星光璀璨,清风习习。

他要去哪里?他前面的江湖路上,还有多少古怪之事多少凶险风波等着他?

丁香要去哪里,他没有对殷媚说,殷媚也没有问。

丁香带着素音和云五郎坐上他那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豪华缁车,披星戴月地朝北偏西方向疾驰!

他对云五郎不感兴趣,但云五郎恳请与他们同行。丁香问:“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哦,我想你要去桃源山。”

丁香仿佛对他的回答觉得有趣。

“唔,桃源山?”

“是呵,你的那位女伴不是桃源山欢喜分舵的人么?我要去救护义父悬刀居士!”

丁香同意了。于是三个少年男女开始动身上路。当车马朝西北方向疾驰时,云五郎诧异地问:“这是去桃源山的路么?”

丁香答:“不是。”

云五郎初以为走错了路,一听丁香的回答不禁更加惊愕:“丁少侠,为什么不去桃源山?”

丁香道:“因为我觉得小月儿一定不会回桃源山。”

云五郎不解地问:“为什么?”

丁香笑道:因为小月儿不是你,因为我了解小月儿。”

云五郎心中犯疑,联想这一夜所发生的奇变,他突然开始怀疑丁香,尽管他并不知道卧室中的那一出调包计。他直率地问:“莫非你已和小月儿预谋在先?”

丁香不屑地一笑:“我怎么会相信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呢?小月儿截走悬刀居士,这本就在我的意料之中。”

云五郎愈发诧异了。“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殷二公主?”

丁香问:“你是殷媚的什么人?”

丁香的目光如冷电寒剑,盯住云五郎。云五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尴尬地说:“我只是好奇。我是云水山庄的子弟,怎么会和五毒邪教有关系。”

丁香侧头问:“你是说名门正派的子弟不能和旁门左道的人来往?”

“那是当然啦!”

云五郎颇为自己是云家刀的子弟而感到自豪!却不料丁香嗤然冷笑道:“那么,请尊贵的名门正派的子弟下车吧!”

云五郎闻言愕然。“这是什么意思?”

丁香道:“这意思很简单。名门正派贵胄世家中并不见得有多少优秀人物,旁门左道里也不是没有好人——我就是旁门左道出身!”

云五郎很尴尬,嗫嚅难以成句。素音心有不忍,道:丁少侠,别难为人了。我们还是快些去救老伯吧!”

丁香似乎很听她的话,笑了笑,道:“好吧。看来名门子弟倒是有一样好处,总有人替他们解围,是不是?不过我要告诉你,人在江湖中,很多事情绝非他们的出身和意志所能左右。人在江湖中,只能做江湖事。你懂得什么叫江湖吗?”

“我……我不懂……”

丁香忽然朗声大笑道:“你果真不懂么?你的回答让我相信你也许比别人都更明白什么叫江湖!”

少年人血气方刚,云开是最典型的例子。云开孤傲,宁折不弯,一下子就能让人看出他的精明机警和深沉。但自幼和云开生活在一起的云五郎却和云开不同,也和死去的云七郎不同。

云五郎不是那种引人注目的少年,不是那种浮躁冲动的少年,他能忍辱负重,有时能做出少年人最不易做的逆来顺受。

能忍于人者必有所求于人。尺蠖之屈以求其伸,这是两千年前的圣哲古训。

不能忍的人就不能适应江湖,而不适应的人只能有两种结局:或者退出江湖,或者死于江湖!

忍,也许是江湖人的第一件武器。

云开不能忍,所以云开疯了。云五郎却能忍。不但能忍,而且已做了威名赫赫的悬刀居士的螟蛉义子!

繁华的市镇。

在这市镇中,最醒目的建筑是城西的关帝庙和城东的大旗酒楼。

当市镇还被树木苍郁的山岭遮掩时,你就可以看见那座酒楼;当酒楼亦被遮掩时,你还可以看见楼头上飘扬的那杆大旗。

青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红色酒字。

大旗酒楼因此得名。

大旗酒楼当然不仅仅因此扬名遐迩。大旗酒楼的酒菜都是一流的,座席也都是上等楠木精制而成,就算苏杭维扬等名都大邑的酒家里也不多见;更难得的是,应酬客人和上菜的堂倌不是寻常的店小二,而是一色莺声燕语楚腰莲腮的妙龄少女!

品醇香美酒,看如花笑靥,赏风摆柳腰,嗅袭人芬芳,未尝饮而已先醉矣!

这才是大旗酒楼日日食客如云的奥秘。

在路通四方的所在开设这样一座酒楼,老板当然不会是一般人物。

南来北往东行西去的江湖豪客都知道大旗酒楼的老板那响当当的名头——布雾郎君!

布雾郎君是老板的江湖绰号,至于他的真名实姓则很少有人知道。

大多数人也不关心布雾郎君的姓名,因为知道了他的真实姓名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只要他们肯花钱,大旗酒楼总能提供一流的酒菜;手头阔绰的,楚腰莲腮的少女还可以来偎肩陪酒。

据说从前也有敢来赖帐撒野的,但布雾郎君只不过皱了皱眉,撒野赖帐的人就被人给扔到了楼下。据说摔死在楼下的人的确有几个,可官府都不曾敢来过问。

而布雾郎君只不过是一位面目清俊的中年人,样子颇似儒生。他身着白缎广袖长袍,领边袖口镶着青丝花边,绣有青色云头图案的围腰裹肚用金绦系住,流云大袖飘如鹤翅,一派风流倜傥!

他的双眼中仿佛就蕴藏着浓浓的雾,叫人根本无法从他的眼神中判断他的心思。

然而他看人时却并不隔雾,否则和各式各样的江湖人打交道,他只怕得死过一百回了!

所以,当他看见三个少年人走上楼来时,他的眼中立即涌布一层冷雾,只不过别人绝对难以察觉。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绿袍少年身上。

卧蚕眉,丹风眼,红脸膛,浅绿长袍上绣着细碎的丁香花,右佩香袋,左横乌鞘长剑。他不自禁地为这位少年的风采而微微点头。

少年朝他一笑。“我要找大旗酒楼的布雾郎君。”

布雾郎君一抖折扇:“我就是。”

少年一抱拳:“我叫丁香。”

布雾郎君笑了笑,“小英雄有何见教?”

丁香道:“这镇上有七家酒馆,而以阁下的大旗酒楼为第一……”

布雾郎君截口道:“江汉以来,没有比大旗酒楼更好的了!”

丁香笑了笑;“不错。这里的酒菜不但好,而且上得快,是不是?”

布雾郎君道:“一点不错!”

丁香又问:“如果有人带着一个病人,长途疾驰来此病人不能露面,那人是不是应该到大旗酒楼来订酒饭?”

布雾郎君道:“如果他们喜欢美食美器,希望在最短时间里得到最好的酒菜,他们当然应该到大旗酒楼来订份子,我们的信誉一向极好!”

丁香问:“是否已经有人来订过份子?”

布雾郎君答:“有呵,每天都有。”

丁香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都是谁?”

布雾郎君摇头:“不能。”

丁香问:“你要怎样才能告诉我?”

布雾郎君一拢折扇,指向一副对联。上联是“天下一切欢乐无钱难觅”,下联是“世上所有烦恼非酒不消。”

丁香笑道:“阁下想请我喝酒呢还是想让我掏钱?”

布雾郎君淡淡地道:“我从来不请别人喝酒,我若破了例,只怕酒楼便不用开了。喝酒掏钱,一向是大旗酒楼的规矩。”

丁香摸出一锭大银,放到布雾郎君面前的紫漆柜台上。“二十两,十成足银。”

布雾郎君连瞧都没瞧那锭银子,仿佛那银子在他雾气迷蒙的眼里只不过是一枚铜板。

丁香又放上一锭银子,道:“我只不过向你打听打听有谁向宝号订过酒饭,四十两银子总该够了吧?”

布雾郎君轻摇折扇:“越是简单的问题我的价钱也越高。你若问我楼下被刀砍死的那人是谁,为何人所杀,我一个铜子都不要。”

“楼下那死人是谁?”

“是桃源山后土地祇教极乐分舵的哨总,姓萧名成,今年三十有六;他被中南云水山庄的子弟云四郎所杀。”

落日楼头。

大旗猎猎。凭窗远眺。远山近水屋宇街尽收眼底。平林漠漠烟如织。炊烟向北轻斜。

夕阳在远山之巅燃烧,晚霞喷溅如血。

美酒和红霞使丁香的脸色看来也象要喷血。可是他还在一杯接一杯地喝。有两次他倒是想拒绝,可是坐在他腿上的那位陪酒的少女简直就是要命的妖精,撒娇作嗔,灵巧的手儿象变戏法似地把酒灌进他的喉咙里。

他的笑容僵硬而扭曲,捏住女人的削肩,含糊不清地道:“削肩……小口……紫檀……腰,呃,唔,你这……婊子……”

这时,布雾郎君轻轻踱过来,默默地看了丁香好一会儿,然后道:“有人来订了二份酒食。一坛状元红,五斤牛肉三斤鹿脯三斤狍蹄筋儿和四样蔬菜,还要了十斤包子。”

丁香道:“……呃,要不了那么多,吃不消……消了,包子……可以……不要……”

布雾郎君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开了。

云五郎跳起来,唤住布雾郎君,问:“酒食要送到哪里?”

“城西关帝庙。”布雾郎君头也不回地说。

他首先看到一坐一立两个人:坐者美髯丰厚,身着绿袍,威严如帝王;立者手持青龙偃月刀,冠帽而秀发,双目怒瞪如灯!

“云少侠,别来无恙?”

云五郎急遽回头,凛然一惊!

身后站着四个人,为首的正是“五毒教”的护法神女殷媚!

云五郎刚欲搭讪,忽听身后咕冬咕冬响,回头一看,却见两个健汉从大殿里扑倒在石阶上,脸色黑紫,显然已中剧毒死去!

“云少侠莫非要给云水山庄的少掌门云开烧香求签么?”

“不是,是,呃…是布雾郎君告诉我,他说……这里……”

残阳如血,映照猎猎飘扬的大青酒旗。

楼上很静,只有酒香兀自弥漫。

那个给丁香灌酒的少女呆坐在那里,木然如石雕泥塑。

她的眼神很哀戚,似乎在反省醉生梦死承欢卖笑的生活。

丁香和素音呢?

云五郎离开时,丁香正在醉醺醺地唱白居易的诗句——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这时,布雾郎君已不见了。

丁香击节合拍的手忽然打错了地方,不是敲桌子,而是敲到那少女的身上,那少女便不能动了,因为丁香的手指恰巧就敲到了她的几个穴位上。

丁香踉跄起身,朝楼下走去。

不料却有两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两个带刀健汉,像貌狞厉,其一问:“你就是那个爱管闲事的丁香?”

“你说的,呃,又对……又不对,我是丁香…不错,可从来……也不管闲事。”

“姓丁的,你可知道我们哥们是谁?”

“呵?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呃,何必曾……相识!我知道你们……不是拦路疯狗……就够了,呵,好酒!”

两个大汉同时抽出佩刀,其一吼道:“他妈的,你敢骂爷们!看刀!”

这两个健汉就是颇有名头的“阳山双犬”,一奶同胞的亲兄弟,狗年挛生,南少林俗家弟子,以“梅花刀”出名,江湖人称其兄弟韩开、韩泰为“阳山双犬”。

韩开吼完“看刀”时,丁香的剑已出鞘,当丁香送剑还鞘时,韩开、韩泰则如死狗般从楼上滚落!

丁香打了个酒呃,道:“这么不济的孬种,也配让我看刀?唔,刀倒是好钢口,比云五郎的那把刀强些。”

素音不悦道:“你何必如此辣手无情?”

丁香道:“我这是在做一件好事。”

素音不解:“好事?”

丁香道:“他们自来寻死,我这是成全他们呵,好让他们早日投胎,早日转世。”

素音无奈地摇头。

如果是柳如笑,就不会这么狠心辣手。

丁香仿佛知道她的心思,道:“换成柳少侠,他宁肯挨人一刀也不会这么辣手的,对不对?”

素音叹了口气,“那倒不是。”

丁香来到二楼,朝厨房走去。厨房设在二楼,这样给一楼和三楼上菜才方便。

他一推开厚重的橡木门,就有两把刀当头劈来!

叭!叭!刀没砍中丁香,两个人却挨了丁香两耳光!这两个健汉再也不好意思出刀,捂着脸一旁退下。

“好身手!”

布雾郎君赞道。虽然口中赞叹,但他并未正视丁香,轻摇折扇,意似言不由衷。

丁香巡视四壁,口中笑道:“在你的‘香雾芙蓉镖’出手之前,我还不敢承此谬赞!”

知道大旗酒楼的人就该知道布雾郎君,而知道布雾郎君的人,至少应该知道他的“香雾芙蓉镖”是武林中暗器的绝!

布雾郎君瞟了丁香一眼,淡淡道:“你所知道的和你的年龄似乎不相称。”

丁香笑了:“这是因为我所要做的也和我的年龄不相称。”

人在江湖中,就要有江湖弄潮的本事。没有人愿意给你第二次机会,甚至你连一次机会都没有。谁若以年轻自慰,那就意味着他一开始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管年老年少,一旦身入江湖,就面临同等的负担、同等的凶险,而年轻则常常是一种劣势。

布雾郎君仿佛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点了点头,问:“你现在要做什么?”

丁香道:“找一个叫小月儿的婊子。”

布雾郎君道:“她已经走了。”

丁香听罢一笑,似乎觉得他在逗趣。“只要她到过这里,她就不可能离开了。”

布雾郎君盯住他。“你这么有把握?”

丁香点头:“我还没有做过没把握的事。”

布雾郎君皱紧了浓眉。

丁香的话含义很深。他追踪来此,就说明他确信小月儿必定来此;他上大旗酒楼,说明他已知道小月儿和大旗酒楼有关;他敢佯醉胡调,说明他早已派人监视了市镇的各个出入口;那么,他公然来找布雾郎君,是否说明他已有对付布雾郎君和“香雾芙蓉镖”的把握?

丁香虽然连胜四人,但那四个人都是三流货色。他也许是年少气盛妄夸海口?

但布雾郎君并不想冒险,因为他没有必要冒险。他问道:“你既然如此有把握,何不去做你该做的事?”

他既没否认小月儿在这里,也没肯定她不在这里。作为一个老江湖,他相信丁香一定是大有来历的,他不想和这样一个狐猩般狡猾豹子般敏提的少年人率然弄僵。

丁香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到砧板上,道:“我还不想做‘香雾芙蓉镖’的靶子。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除了宝号大旗酒楼,这城中还有什么地方的酒最好。”

布雾郎君一探手,就把银票吸入袖中,然后淡淡地吐出四个字:“小有余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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