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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叩鬼门

鬼门关。

江湖无路,

地狱有门。

写这对联和横批的人,究竟是大智大慧透悟了江湖人生之三昧真谛,还是玩世不恭存心恶作剧?

或许是二者兼而有之。因为恶作剧和玩世不恭也是须有智慧才能做得到、做得好的。

老人望着眼前的死尸、篝火和柴扉,他想笑,却只露出了一丝苦笑。

黑夜之中,深山之内,火光之下,死尸和对联实在让人感到诡异和恐怖。

不管怎么样,他都必须再向前走过三丈多的距离,去叩敲那道柴扉竹门。

就算那的确是真正的鬼门关,他也得去敲开。他既然已来,就已不能悔返。

江湖中人既入江湖,常常就没有别的选择,就只好在凶险诡异的江湖中拼搏。他伸手摘下那块横批竹板,将它反挂在门楣上。竹板的背面另刻有四个字:“有缘则生”。

云五郎是不是有缘人,他想。

门破吱吜一声拉开,探出一个小僮儿,童声奶气地说:“这里不是客栈。”

老人笑了,道:“开门小鬼,我若想睡觉就会去棺材店了。”

书僮乐了。“你要干什么?”

老人道:“我要你的老师治一个病人。”

书僮问:“你为谁求医?”

老人道:“一个我今天结识的少年。”

书僮道:“唔,这倒有意思。他得的是什么病?”

老人道:“他中了‘断魂啼’之毒。”

书僮道:“你等着,我去通报。”

足足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书僮才回来,脸色很不高兴地道:“你回去吧!我师父不见!”

回去?回去云五郎就只有进地狱。

老人除下佩刀,递给书僮,道:“把它交给你的师父。”

书僮接刀而去,片刻后返回,道:“原来是您哪!师父有请!”

老人道:“我要把车赶进去。”

书僮恭敬地点头,道:“请便。”

笆墙忽然裂开,现出一道宽阔的门,老人将马车驶入院中。

院落很大,大得象一座广场。

院中有一排排的畦垄,有松柳竹桑之树。

三间正房座北朝南,东西各有四间偏厢。

正房中点着灯火,飘出药香。

老人在书僮的引导下,进入东间正房。这是一间书房,书架上排满函册,案几上也堆满了书简,几轴古画斜插在雕花彩釉瓷缸里。

一架火炉上,正煮着一壶药。

案几旁,一把雕镂精致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发髻披散,双目微阖,翘着二郎腿,悠悠哉轻摇其首,倨傲之态可掬。

书僮不敢多话,将云五郎和素音也让进来后,即轻轻掩门退出。

老人朝他拱了拱手,笑道:“关夫子别来无恙?”

关夫子姿态如前,并不还礼,反而冷哼一声,“我若有恙,又岂能给别人医病!”

说完,关夫子用左手小指尖一指北墙。

北墙上悬挂着一口刀。正是老人的那口刻有豹子的宝刀。老人一言不发地走到北墙下,一拍墙壁,悬刀应声弹落于老人手中。

关夫子微微点头,又一指面前的一座锥尖朝上的大石锥,道:“坐吧。”

云五郎和素音心道这位关夫子忒也古怪,石锥如此尖锐,上面怎么可以坐人?

石锥之重,当有三百斤。

老人道了声多谢,右手抓住锥尖,将石锥轻轻提起到齐胸高,一运腕力,石锥颠倒,尖锥朝下平尾朝上,噗地一声插入地内。老人再一拍,石锥便半没土内,俨然是一只石凳。

老人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

关夫子含笑睁开双眼,道:“果不愧‘悬刀居士’!一别五年,仍是宝刀不老,英雄不倒!小鬼,快拿酒来!”

酒菜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书僮很快将酒菜摆好。悬刀居土耸了耸鼻翼。上好的陈年花雕酒,佐菜是鹿脯、炖羊肉羹,红烧江鲤子等四样,皆盛于名贵的宣德瓷器皿中。

美食美器。但悬刀居士却不动箸。

关夫子仿佛很诧异,道:“这四样菜肴都是我调以西域的石蜜亲自烹制的。《黄帝内经》上说,春应省酸增甘以养脾气。你何以不肯动箸?”

能进这鬼门关的院中已很难,能得关夫子以亲制菜肴款待的更是难上加难,悬刀居士莫非不识好歹?

悬刀居士却如入定一般,不语亦不动。

关夫子叹了口气,道:“故友相逢,我自当高兴。老兄你荐来的病人,我理应即加诊治。不过,你也知道我的毛病。这小丫头得的是相思病,这小子中了“断魂啼’,我都能治。可是我若救了他,便得罪了二公主,那可大大地不妥。若非你送刀投帖,我绝不会收留他,若非见你宝刀不老,心思机变如昔,我岂能敬你酒菜,定将你们赶进鬼门关……”

两个少年人听得惊诧咋舌。路上,悬刀居士曾简略地介绍过这位关夫子。其医道之高,几平天下无双,犹如守在鬼门的回春圣手,任你什么疑难杂症,急病外伤,他无不药到病除,将你从鬼门送回阳世。尤其对于中毒、内伤等,别有不传之秘技。武林人奉为神明。

医家救死扶伤,是为天职,但这位关夫子却有所不同。他虽如此精通医术,神于救治,但他并非悬葫郎中,所以你若将他当郎中看待,他一定会把你赶出去。

要请他来医治,代价通常都很大。

但生命是无价之宝、所以不惜代价来找他的武林人总是不断。

所以,他虽和悬刀居士是故友,却也可以很倨傲。其实他对悬刀居士已经算很客气,对于大多数武林人,他常常连损带骂,操人家的八辈祖宗。

没有人敢惹他,不仅因为他精通武功,更主要的是黑白两道的人都需要他,都得过他的活命还阳之恩,而且他们永远都需要他。

但两个少年人却心中大不是滋味。云五郎自然早听掌门人云遮天讲起过这位鬼门关夫子,却也觉得他有些自炫其能神乎其技。他居然连相思病都能治,岂非吹牛么?

关夫子似乎能知人的心事,他朝云五郎骂道:“天杀的龟儿子,你心中一定很瞧不起我吧?”

云五郎道:“不敢。”

关夫子道:“呸!是不敢想还是不敢说?”

云五郎道:“……不敢说。”

关夫子骂道:“他妈的,这不等于说出来了么?龟儿子,你若瞧不起我鬼门关的医术,老子便医好你,教你瞧瞧!你若不起我鬼门关的为人,老子是绝不给你医的!”

云五郎神色微变,口中却很硬气。

“晚辈与您素昧平生,怎能瞧不起前辈的为人?晚辈亦不敢对您多存奢想。前辈门悬‘有缘则生’之匾,晚辈想必是无缘之人了,晚辈这就告退!”

关夫子道:“哼!你惹上了‘五毒教’的殷二公主,那便该死了!滚你的蛋罢!”

悬刀居士开口了:“且慢!关夫子,说你的条件吧!”

关夫子拢了拢长发,问:“老兄,你不怕找麻烦?”

悬刀居土冷笑道:“今日之中,我已手刃‘五毒教’八名徒众!”

关夫子瞪大了双眼,指了指云五郎:“老兄,英非他是你儿子么?”

悬刀居士苦笑道:“我儿子要杀我,现在正躺在车中。这后生娃子是中南云家刀的子弟,他叫云五郎。”

关夫子仿佛更惊讶。

“唔?悬刀居土竟然背为一个云家的无名子弟来求我鬼门关?奇哉,奇哉!”

悬刀居士冷然道:“这不关你的事。”

关夫子摇头道:“非也!非也!我若教了他,就会得罪殷二公主!”

悬刀居士道:“你若不肯教他,就会得罪我的刀!”

关夫子想了想,啐了一口。

“他妈的!算我倒霉!”

悬刀居士笑了,道:“算你聪明!”

说完,他就开始喝酒吃菜。

云五郎服下关夫子的解药后,悬刀居士也吃光了桌上的酒菜!

关夫子坐回他的太师椅,道:“你宝刀不老,我的烹饪手艺也没有退步吧?”

悬刀居士笑道:“不错不错,分明还有长进呵!”

关夫子笑道:“那是因为我在菜肴中加入了一味药,所以味道就特别好!”

素音听了,一看他的诡秘笑容,不禁心中一颤,急忙去看悬刀居士。悬刀居士神色很高兴地问老朋友:“你加入了什么药?当归、伏苓、黄芪还是五味子?”

关夫子洋洋自得地笑道:“我加入的这味药,能消食解渴,弥散阳亢,渲泄阴积,于人大有补益!颜老兄,你现在感觉如何?”

悬刀居士的脸色变了。“感觉不到什么。”

关夫子道:“这就对了。因为我在酒菜中加入的是无色无味亦无刺激的消元散功毒!百毒怪叟的独门秘药,你总听说过吧?”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消元散功毒!

人服之后,初无感觉,但元气真精会被逐渐消蚀,若无解药,七个时辰后人便如虚脱一般,再提不起半分力气!

悬刀居士镇定了一下心神,问:“我与你可是有十年交情的朋友?”

关夫子道:“不错!所以我才没有给你下那种见血封喉的剧毒嘛!”

素音和五郎听了,气得不行!云五郎怒问:“你……何以加害这位义薄云天的老前辈?你太卑鄙!”

关夫子阴笑道:“只因为他的武功太高了,不这样做我就不太放心。只要他背答应我一件与他无损的事,我自然会解了他的毒。”

他转向悬刀居士,补充道:“那时我们就可以继续做好朋友!”

悬刀居士摇了摇头,道:“象你这种人很多。朋友对你们就象一件棉衣,冷时就穿上,热了就脱掉。”

“多妙的比喻!”关夫子笑道。蓬发在他笑时,突突乱抖。“你们不需要我时,谁来想过我呢?所以你们需要我时,我就得讲点价钱!这很公平,对不对?朋友就是人们彼此间一种委温和的相互利用和需要。你见过谁去结交街上那些毫无用处的乞丐?”

一直没说话的素音开口了,她的脸色因气愤而涨红:“老伯他帮助我,就是无私的!还有丁香丁少侠!”

关夫子鄙夷地一撇嘴:“丫头,老夫今年五十有三,你起码再活三十年才有资格来教训我,现在你免开尊口!”

云五郎怒吼一声,纵身扑上来!

嗒的一声,关夫子弹出一腿踢中他的小腹,云五郎倒跌出门!

悬刀居士问:“你想要什么?”

关夫子死死盯住悬刀居士,有顷,才缓缓道:“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悬刀居士的脸色倏然剧变,脸颊上的皱纹急速抽搐丨

素音发现了他的异样神色,跨前两步,作翼蔽状。“不许你为难老伯!”

关夫子阴侧惻一笑:“嘿嘿丨这里虽然叫鬼门关,可是我很少收留美人!”

悬刀居士道:“孩子,你退下吧,这不关你的事。是我把你带错了地方。”

就算他不了解关夫子,可是几十年的江湖经验还能使他做出准确的判断。十个素音也不是关夫子的对手,如果他要杀她,他甚至不需要从太师椅上起身就能轻易做到!

如果他没有中毒,关夫子肯定不是他的对手,问题是如果他没有中毒,关夫子也绝不会这么做。而他中了消元散功毒,绝对不可以动用丹田真元,否则他的真元就会消蚀得更快!

对付关夫子,绝对需要提用几十年修练出的宝贵真元。

他用右手中指弹了弹鞘珌,和阒宝玉发出悦耳的响声。他感到指梢有点酸麻,他相信的确中了消元散功毒。

关夫子双手摩娑着太师椅的扶手,用學不经心的口吻说道:“五年前,我听说你到洛阳去看百花节,在洛阳你遇见了天德神教的殷二公主,你急忙从她的纠缠中溜掉了。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是不是?悬刀居士虽然早已悬刀退隐,但江湖中人,谁不敬你畏你?你怎么会怕了殷二公主呢?从那以后我就留心査访,终于给我听到了一个秘密!”

悬刀居士的脸色愈加难看。

“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二条路:或者你功力散尽虚脱而死,或者你交出那个秘密!”

沉默!

烛光不安地跳荡闪烁!

关夫子朝他伸出细长的右手食指。指甲很长。关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若要解毒还元,你就必须交出那本《天德秘箓》!”

往事如烟。

并非如烟散去,而是如烟一般缭绕于心。

二十年前。有一位绰号“中州刀王”的武林大豪,其名声仅次于公推天下第一刀的“风流天都少侠”项元池,这位“中州刀王”姓颜名威字刚一,自号悬刀居士。

颜威年轻时非常风流,左佩宝刀,右揽美人,前赏名花,后卧罗裙,含醉弄刀,叱咤江湖,一诺千金,仗义武林,皇皇乎其若神矣!

他喜欢过的女人不知有多少,其中就有那位“五毒敎”的殷二公主,

殷二公主的闺名叫殷媚。

殷媚的确是位美丽多情的女人,她的媚人功夫,让人一试之下便再雄忘怀!

可是,颜威再也料不到,殷媚竟暗中做了手脚,将他最心爱的一位姑娘劫持到了“五毒教”的总舵,献给她父亲做了少妾。

直到他在朱桥之旁的碧草丛中占有了她以后,他才知道殷媚做了一件多么使他痛心疾首的阴毒之事!

他恨不得杀掉她,但他没有动手。

殷媚的泪水和衷肠让他心软了。

为了惩罚她,他拿走了她刚刚得到不久的一部秘籍《天德秘箓》。

“五毒教”原来的确叫做“天德神教”,是由一位三百年前的绝代名医所创,行以救死扶伤之道。那位绝代名医博古通今,医术出神入化,精研中原和周边各族的医药之理和毒物巫蛊之术,又深入西域天竺各国,搜究他们的医药毒物之学,终于依靠他的苦功和智慧,写下了这部《天德秘箓》。

《天德秘箓》分上下两册。上册是医学宝典,下册是各种毒药的配炼之法和解毒秘术。

“五毒教”赖以独霸江湖的全部法门,就记载在这部秘箓中。

绝代冬医仙逝一百多年后,秘箓落入一位殷姓豪族之手。其人死后,族中不肖之徒据之而重立天德神教,其实就是今日“五毐教”的前身。

所以,《天德秘箓》对于“五毒教”就极端重要!

这部秘箓对于颜威也极其重要。如果他将秘箓公诸江湖,那么他所最心爱的女子就会死于“五毐教”的总舵之中!

那时,他自然也得死!

而秘箓在握,“五毒教”则势必投鼠忌器!

对“五毒教”来说,幸运的是秘箓的下册乃是用梵文写成,颜成不识梵文。而且“中州刀王”也无心为毒学之事去修习天书般的梵文丨

所以,殷媚苦苦追索他二十年,并不仅仅是为了爱。

颜威悬刀隐居,甘居草庵,也不完全是由于伤心厌世和躲避殷媚的爱情!

然而,对颜威来说,不幸的是他中了老朋友的毒,老朋友逼他交出《天德秘箓》。

而这场灾难,只不过是由于他为了救一个素昧平生的无名少年!

天道果真公平么?

“悬刀居士”颜威并不后悔。一个人若是勘破了生死,就不会抱怨天道不公。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两件事。”

关夫子喜出望外地连连点头。

“第一件,你不能加害这两个少年人。我悬刀居士身在江湖,只望溥得一个有信有义的名声。他们二人既是我带到这里,我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第二件,就是我想再喝一坛陈年花雕。然后,我带你去取秘籍。”

“好,好丨一切依你就是!”关夫子道。

“不——!”索音颤声叫道:“老伯,他得到秘籍后—定会害你的!”

关夫子冷笑道:“小丫头,你实在是有点儿不懂道理!”

如果得不到秘籍,悬刀居士则死在眼前!

人在江湖中,没有力量就没有发言权!

素音没有力量,云五郎也没有。云五郎跪在悬刀居士面前,声泪俱下:“前辈,原来你就是‘中州刀王’老英雄呵!都是我连累了你,害了你!若非为了救我,老前辈何至于受此灾难!”颜威笑道:“孩子,这和你并没有关系。老夫只不过做了件江湖人都应该做的事罢了。你大可不必如此。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说不定老夫我吉人自有天佑啊!哈哈!”

两个少年人都明白,这是老伯在安慰他们,老伯虽是位绝顶好人,侠义薄于云天,却眼见着不是个吉人啦!

云五郎叩头道:“前辈在上:晚辈的命是您救的,您却为我而身陷绝地,晚辈无能解救亦无能报答,此时此刻,您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丨晚辈要认您为义父,请前辈恩允!”

这就意味着他将随侍老人左右,不惜性命去保护老人。一旦得到秘籍,关夫子只怕绝不会放过颜威——谁敢解开豹子的锁链?

但云五郎陪在身边也没有用处,凭他的武功,还只有受死的份儿。

云五郎只不过要以此表示报恩罢了!

颜威手捋长髯,呵呵笑道:“好孩子,你真让老夫开心坏了!哈哈,能收你做螟蛉义子,大慰老夫平生矣!我儿,你快快起来吧!”

“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三拜!”

云五郎拜罢起身时,书房的门开了,一位年将四十岁青衣人端着两坛花雕酒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将酒坛轻轻放到关夫子的书案上。看他的模样不过一个仆役罢了,毫无特殊之处,但当他出现时,悬刀居士的心却不禁为他身上的某种隐秘深藏着的气质打动,留神去看他。

他的左前额贴近发根处,有一道很长的疤痕。显然,这是锐器划伤所造成。

他的双手特别长大,保养不错,显非久于仆役生涯。

悬刀居士相信他是位很有来历的特殊人物。所以,当他要退出时,悬刀居土笑道:“鬼门关真乃藏龙卧虎之地呵!”

说完,他拍落泥封,开始悠闲自在地呷酒,啧嘴评味。

这也许是他一生最后的一坛酒,他当然得好好品一品。

关夫子待他去开第二坛酒时,道:“老兄,你若不想死,我们现在该走了。车马都已备好。这坛酒你可以在路上喝。”

悬刀居士笑道:“那可不同。在这里喝,我是你的朋友;在路上喝,我则是去敲鬼门关的冤魂喽!我且不急,你又何必急?”

关夫子沉下脸,道:“做为老朋友,我希望我们的合作愉快!”

悬刀居士哈哈大笑道:“我们过去是老朋友,合作岂会不愉快?我倒是希望你和别人的合作很愉快!”

“我一向很少与人合作!”

“不错,但这次恐怕是的,而且这次你想不与人合作也不成了!”

“什么意思?”

“你那么聪明,难道想不明白这一层?因为你要对付的是我悬刀居士,而想得到《天德秘箓》的人又不只你一个!”

听了这话,关夫子的脸色变了。

当他回头时,他的眼睛中立即现出惊诧的目光。因为门开了——

门口站着一位中年艳妇!

关夫子喉节蠕动,手筋抽搐了一下。

他朝中年艳妇一揖,口中道:“二公主……”

殷媚急忙朝一旁闪避,红袖拂出,激荡出一股真气朝关夫子射来,关夫子急忙也挥袖一抖——

两人的古怪见面礼使云五郎和素音都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可是他们很快就明白了,明白之后则心惊不已——

书案旁那个花架上盛开着的春兰,忽然萎靡颓败!

“二公主何以对关某施此毒手?”

“哼!你的‘无影蛊毒’倒是很不错的见面礼呀!”

殷媚的话音甫落,云五郎和素音便感到头晕目眩,一阵恶心,急欲提神镇定,却咕冬咕冬委倒于地!

关夫子借施礼之机,将袖中的“无影蛊毒”施出,被殷媚以真气逼回。二人这一斗毒,便苦了两个少年人。

第一个回合,两人不分胜负。

殷媚笑道:“关夫子,你想让我还阳呢,还是让我进地狱?”

说着,她朝烛火一弹指,烛火熄于三尺之外,室内顿时一片黑暗,黑暗中但听暗器所发出的疾锐风响!

烛火突然又明、朝上蹿出二、三尺高的火柱,室内一刹那间又亮如白昼,光辉耀眼!

殷媚不见了,石锥上的悬刀居士也不见了!

地上除了放躺的云五郎和素音,关夫子也不见——原来他为避殷媚的暗器,早吸附于屋顶上!

他翔落于地后,破口大骂殷媚,用尽了他所知的污辞秽语。

“哈哈!关夫子好雅兴呵!”

一声调侃响在夜幕里,话音一落,便闪入一个人来。

位身材颀健的少年人,身着点缀绿色碎花的白缎袍,腰悬一柄乌鞘长剑。

“呸!雅你奶奶个屌兴!你个龟儿子—你,你是谁?”关夫子的话头来了个急转弯。

少年冷笑着一指地上的素音,道:“我是她的朋友,我叫丁香。”

“丁香?你要找老子的晦气么?”

丁香笑道:“江湖无路,地狱有门。或者你解了她的毒,或者我刺断你的喉。请夫子慎择之。”

知道关夫子其人而敢在他面前卖狂的少年人,必定大有来历大有本事。

丁香有本事。他听说过丁香的剑。

“你小子和那骚狐媚子是一路?”

“我又不是‘五毒教’的人,怎么会和她是一路?不过我和她倒也很熟,你若不肯解这位姑娘的‘无影蛊毒’,她是会帮忙的。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想欠她的人情。”

关夫子狠狠地盯住丁香瞧。他听出丁香有弦外之音,沉吟一下,他走过去给素音和云五郎的口中各塞入一粒药丸。

“小子,你要明白,她中了“无影蛊毒’并不关我的鸟事。你欠了我的人情怎么办?”

丁香笑道:“欠了你的人情,回报你一句真话,怎么样?”

关夫子一拢乱发,侧耳谛听。

回报一句话?那一准是有关《天德秘箓》的重要消息!

丁香道:“《天德秘录》归谁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偏袒‘五毒教’和你作对,但我希望你记住:不要找悬刀居士的麻烦,否则你就会有麻烦!”

“呀呸!”关夫子气得暴跳大叫,戟指怒骂:“你这婊子养的龟儿子……”

丁香拔出了长剑!

门外忽然传来凄郁的寒箫声!

那位额有长疤的仆役出现在门口,朝门外的夜空一指:“丁香,我请你出去!”

丁香笑了,还剑归鞘。

“既然是您请我出去,我自然就该识趣。素音姑娘,请随我走吧。”

子夜时分,有鸟啼之声划破寂静。

月西斜。

一座深宅大院内,灯火零落。

一间布置得堂皇富丽的卧室中,颜威老丈斜倚在太师椅上。可以看得出他是在勉强支撑。消元散功之毒如风雨般剥蚀着他的内精真元,坚如钢铁硬如磐石的老人,已如水浸风吹中的泥像!

殷媚眼中含泪,道:“颜哥哥,我真想不通,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早过中年的殷媚,却似一名初恋的少女,说着娇嗲嗲的情话。

“殷媚,你不必白费心神了。我死也不会服你的解药!”

“难道我们不能和解么?”

“不能!”

“我绝不会再向你索要秘籍,只要你肯活下来!我虽恨你,但毕竟深爱着你呀!想一想,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呵,你的儿子!我们可以去过你喜欢的隐居生活!”

“我并不喜欢隐居。”

“我知道是我逼的你,是我害了你。可是你也该知道,有哪个女人是不妒嫉不吃醋的呢?二十年了,阿琦姐在勾漏山生活得也不错,难道你就不肯原谅我?”

殷媚掩面涕泣。

颜威道:“我恨你这毒辣的女人!凡是骗过我一次的人,我就绝不会再相信他!”

“不,你并不恨我,你也爱着我呢!不然,你何以躲着我而不杀我,何以不把秘箓公诸江湖?”稍停,殷媚又道:“其实,你把秘箓公诸江湖的话,爹也不会杀害阿琦姐,因为爹也特别爱重她。”

颜威腮肌抽动,疲惫地说:“你滚吧!”

他最怕提到阿琦的名字。如果殷媚在鬼门关的房中不轻声说“阿琦姐在院外等你”,他是绝不会跟她走的。

他又上了她的当。

他终于还是落入她的彀中。

“如果我不用计,就不能接近你,得到你。为了得到你,我耗费了多少心血!”

她算定他要为云五郎解“断魂啼”之毒,就一定会到关夫子那里去。而关夫子却不知道自己打听到的悬刀居土和《天德秘箓》的所谓秘密,乃是殷媚故意授意别人泄露给他的。悬刀居士不会怀疑关夫子,而关夫子有办法对付他悬刀居士。

她绝对相信,关夫子为了《天德秘箓》,不要说朋友,连亲爹都能出卖或加害。

云五郎是她抛出的诱饵,悬刀居士是长翅善飞的鹬鸟,关夫子则是一只张壳的蚌——鹬的长嘴被蚌壳夹住时,她则稳收渔利。

要想下好得到悬刀居士这盘棋,关夫子是非常关键的一招棋。不管怎么样,关夫子只是被她利用的一只棋子而已。

然而,她只能得到悬刀居士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

这岂非更可悲?

而他眼见着就要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地死掉,岂非对她更是一种折磨?

她朝前走上两步。“你真的不肯服药?”

他道:“我还有横刀自勿的力气!”

她想强行给他服解药,却又落了空。

他所以拒服解药,倒不是为了表现对她的鄙薄和恨恶,而是由于百毒怪叟所炼制的消元散功毒,解毒之法极怪。服下解药后,毒素被驱逼至肾经之中,使人犹如服了烈性春药,狂热难以抑制,非阴阳交合疏泄则其人必会被解药烧死!

“再过四个时辰,你就彻底完了!”

殷媚顿足。颜威笑而不语。

他早已看轻了生死。舍身取义本就是他几十年的信条。

门外有人道:“启奏公主:总教主派信使送来飞羽急檄,请公主定夺!”

殷媚放下解药,开门出去,吩咐道:“看守好!有事马上向我报告!”

“喳!”门外卫士响亮应答。

过了一会儿,门突然拉开了,夜风吹得烛火闪跳。

丁香带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这女子很美丽妖冶,看上去却虚弱无力。

丁香和颜威四目对视,有顷。

“我点了卫士的穴道。她叫小月儿,是桃源山后土地祗教欢喜旗分舵的人。她也中了消元散功毒,刚刚服下解药。”丁香简洁地说道。他盯住颜威的双瞳,一字一顿道:“颜世伯,你不能死!”

小月儿呻吟着委倒于地,有气无力地叫着“救救我”。丁香将殷媚留下的解药塞入颜威的口中,然后吹熄蜡烛,轻轻掩上了门。

小月儿可以代替殷媚,帮助颜威解毒。

颜威和丁香有特殊的关系,他欣赏丁香,丁香简洁的话对他将有重要的作用。

因为他明白丁香那句“你不能死”的含义。

丁香曾说小月儿是个婊子。

婊子对男女之事本就有着特殊的兴趣,何况她又服了那种特殊的解药。

黑暗之中,小月儿在翻滚呻吟

黑暗可以遮掩一切,可以使人放松地去做很多隐秘之事,可以使人放下白日里必须端着的架子,可以使人不必顾及名声和身份。

一个燥热的光滑柔润的女人躯体扑到颜威的身上……

不可遏制的强烈冲动……

喘息、摸索、挣扎、颤动……

暴风骤雨过后,身心的田野和天空都那么美好、清明和澄澈,都那么潮润和馨香。

男人道:“谢谢你!”

尽管他知道桃源山的后土地祗教是一个声名狼的淫邪教门,可是他仍要感谢这女人。

她叹了口气,紧紧抱住他,道:“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宋代秦观《江城子》这几句词写得很美,可是在颜威听来,却不啻一个晴天霹雳!

他推开她,问:“你不是……”

她的回话带着笑意:“我当然是。”

她摸索着去点灯火。

颜威又上了当,他怒吼道:“你不是那个小月儿!”

回答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我怎么会不是小月儿?”

灯亮了!烛光中,站在烛灯旁的果真是红袖罗裙的小月儿。

但有所不同的是,此刻的小月儿手里却提着他的那口刻有豹子图案的宝刀,而她的脚下,则蜷卧着一个全裸的女人!

很美的脸,很美的体!

赫然正是殷媚!

殷媚的眼中喷射疯狂的怒火,可惜她已不能开口说话,不能动弹!

小月儿走过来,用刀尖抵住了他多毛的心口。“你虽老了,可身子却这么壮实!可惜,便宜了她啦!”

颜威的毒虽然已解,但若恢复真元气力却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和调练。

威名赫赫的“中州刀王”颜威,居然就这样败给了一个毫无名气的邪教女子!

“是丁香戏耍了我?”他有点不敢相信。

“不,是我戏耍了丁香。”她笑道。

他四下打量,目光定在床下。坐在地板上,可以看见床帏后有一个地道口。刹那间他明白了这出戏的基本梗概。

小月儿轻声道:“这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把戏。丁香要救你,殷媚要得到你,她要我假装也中了毒,来和你睡觉,这样你才肯服解药,然后我和她在黑暗中调包。这不过是个儿戏,可对付你这样难缠的人物,往往是越简单的法子越能奏效!现在呢,丁香和她的目的都实现了,可他们却都低估了我,因为他们都相信我只不过是一个婊子。嘻嘻!”

后面的故事不用她讲出,颜威也全明白了。

殷媚急于得到他,他则失去了控制。云雨过后,疲惫和得意的殷媚去点蜡烛,却不料早算准了这一节的小月儿,并没有从床下的地道退出,而是守在烛台旁等着殷媚落入陷阱——人只有在最得意的时候才最容易落入陷阱!

小月儿出其不意地点封了赤裸的殷媚的数处大穴,并点了她的哑穴!

若非如此,十个小月儿也不是殷媚的对手。但小月儿懂得怎样办事,懂得把握最佳时机,所以,一个小月儿就制住了两个当世少有的一流高手!

悬刀居士虽然赤身露体,很尴尬,但也不能不佩服小月儿。小月儿这一手做得千净利落老练,若非有长期的训练和武功,尤其过人的智慧,即使有这样的机会也做不好,也不会发现和抓住这样难得的机会!

智慧永远是最重要的一种武器!

他瞟了一眼赤裸的殷媚,油然而生一种深深的同情和怜悯。殷媚已很可怕,她的武功和毒学都令人闻之色变,她的心机也绝对超人,但她是个渴望爱的女人,她有弱点。

颜威叹了口气:“婊子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人!”

小月儿笑道:“对极了,可惜你们都明白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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