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葛长生还在梦中,耳旁听得“哗哗……”声响,同时觉得脸上有些飞溅的水点,朦胧中想是下雨了,急忙翻起了身,睁眼看时,却把他气得半死。
原来尚三叹不知何时起身,在他前侧不远之处,正在方便,刚才溅到脸上的,原来是他的尿!
葛长生气得瞪了眼,喝道:“喂!喂!这么大的林子,你怎么单跑到我头上来尿呢?”
尚三叹一边方便,一边微微抬起眼睛,望了葛长生一眼,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可是溅到你身上了?”
葛长生闻言火气更大,站起了身子,怒道:“还问呢!溅得我满脸都是!”
这时尚三叹已经方便完了,提着裤子走了过来,笑道:“那有啥关系,‘童便’还可以治病呢?”
葛长生被他气得发昏,骂道:“你都七十六了,还童便呢?”
尚三叹一面提裤子,一面说道:“你真笨!俗话说‘返老还童’,我这年纪大概够得上‘还童’了吧!”
尚三叹又说道:“还不收拾一下跟我回家。”
“那可不成,我这次到中原去,是有重要的事,再说我事情办完了之后,还要再回新疆,怎么能住在你家不走?那可办不到!”
尚三叹这才发觉自己昨晚说了半天全是白费,不禁生了气,骂道:“胡说!你听说谁家儿子不与爹娘住在一起?那可真是天大不孝之子……孟子云:‘大孝尊亲,其次不辱,其下能养。’现在我们不要你养,只要你住在家里,我老子养活儿子还不行么?”
葛长生见他把自己真当作了儿子,真个哭笑不得,但此事关系太大,怎么也答应不得,当时很坚决地说道:“尚老,别事都无所谓,这事万万不行,我是四海为家的浪子,你如果把我拘于一地,早晚非憋死不可!”
尚三叹气得站起了身子,连连跺脚道:“奶奶的!费了半天事,收了个儿子,他娘的也是个野性子,那我算干啥呀?杀了骆驼喂马,算他奶奶那一门呀?”
葛长生见他只一发怒,粗话便是不绝,忖道:“这老儿火爆性儿,样样都得依他,若是答应了他将来准是麻烦,这件事绝不能顺着他!”
葛长生也站起了身子,正色说道:“尚老,你我萍水相逢,除了我葛长生,别人恐怕不会答应你突然的要求,我行事一向豪放,能答应的答应,不能答应的,就是钢刀勿颈也难迁就!”
葛长生这几句话,说得干净利落,铿锵有力,直把个尚三叹怔在当地。
夜色虽暗,但葛长生知道他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这时他已顾不得许多,就是反脸动手,也不能答应他这苟刻的要求。
尚三叹一言不发,静思良久,虽然他一脑子灵气,这时也无计可施,他沉默了半天,忖道:“年青人都是好动的,我以前也是如此,怪不得他,怪不得他……我如果错过了他,再到哪里去找这等人才?语云欲速不达,我还是慢慢来吧!”
尚三叹想到这里,咧嘴一笑,搓着双手道:“嘿嘿……这是干啥?父子俩什么事不好商量?你既然不乐意,那一条不算就是了!坐下坐下……”
尚三叹这里一让步,倒使葛长生有些过意不去,随着他一同坐下来,含笑道:“尚老,你不要生气,我一定尽可能在你家多住些时日,等你夫人心情安定之后,再回新疆就是,我虽然回到新疆,以后还可以时常去看你们呀!”
尚三叹一听他提回新疆火气就更大了,可是他表面上却不露声色,连声道:“当然!当然!一家人嘛,啥事不好商量!”
可是他心中早有了鬼点子,暗忖:“娘的!你要在中原跑跑还有可说,想回新疆可不行。”
葛长生清晨起来,就被他气得昏头转向,当下懒得和他罗嗦,径直走到马侧,取出一块布巾,用革袋内的清水洗嗽起来。
尚三叹也低下身子,由一皮袋中,取出了清水和干粮,摆了满地,招呼葛长生一同饮食。
葛长生知道与他生气,只有把自己气死,当下耐着性子走了过去,见这些食物竟非常丰富,除了大块的牛肉之外,还有一包辣子炒榨菜,和一大包淹黄瓜,主食竟是雪白的大馒头。
葛长生知道他是由中原准备好带来的,这个时候在新疆的人,主食是籽粑,只有极少数富贵人家吃白面白米,日常的饮食不过牛羊肉、籽粑、奶茶之类。
这时葛长生吃着白面馍馍与美味的菜肴,觉得非常的可口,不觉把刚才不愉快的事也忘了。
尚三叹边吃边谈,问道:“你现在大致的行程如何?详细地告诉我,我好安排我回家的时间!”
葛长生略为思索,答道:“我现在是沿沙漠往北走,准备由甘凉进入中原,不过我可能还要到‘哈密’去一次,大约耽误个五六天,至于到了中原之后,先到什么地方,却还没有决定!”
因为柳谷子临去之时,只告诉葛长生他孙女的姓名,在什么地方,还要靠他去寻访,所以到中原之后,先奔什么地方,他自己也不知道。
至于他说要到“哈密”去一趟,因为是想寻着沙丽白,把他打擂的事,作一了断,并且把玉虎要回来。
尚三叹非常用心地听他讲话,听完之后,仔细的盘算了一下,说道:“我看你有这匹好马,就算你再耽误,一个月的时间也应该到玉门关了,我在新疆也还有些事,那么干脆一个月后,我们在玉门关外‘祥大’客店见面如何?”
葛长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这时他又吃了三个馍馍,觉着肚子很饱了,尚三叹望了他一眼,自语道:“奶奶!你真能吃!这三个馍馍怕有好几斤!”
葛长生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心中很不是味道,暗道:“妈的!这老儿,我吃个馍馍都注意!”
他们各自收拾好了东西,葛长生拉过了马,说道:“你怎么走!如果顺路,我可以送你一程!”
尚三叹略一思索,咧了咧嘴,说道:“管他顺路不顺路,我们先同行一程,我还有些事要嘱咐你!”
葛长生翻身上马,请尚三叹也上马,可是他上个马又别扭了半天,原来他坐葛长生身前,兼像个小孩子,坐在葛长生后,又嫌葛长生靠在他身上,使他发痒。
磨蹭了半天,葛长生又被他激得怒火万丈,这才在葛长生身前坐下。
葛长生被这个老人折腾得头昏脑胀,真恨不得早些离开他。
他放马而行,直向正北奔去。
尚三叹一路说个不停,把他祖下三代的家事都告诉了葛长生,可是关于他的行径与姓名却是不提。
他又不厌其烦的,把他夫人的性格、脾气、生活习惯等等,再三地向葛长生讲述,为的是他心里上有个准备,最可笑的事,他把夫人睡觉的姿式,打鼾的声音,都告诉葛长生,并且还作了一次示范。
葛长生虽然自诩为沙漠一代奇侠,可是对于这个老人,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极力地应付着。
尚三叹开口就没完,一路上只听得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像是一部一直开放着的破机器,使人脑门子都炸了。
不过有些事情,也是葛长生应该知道的,譬如尚三叹家中的情形,以及他夫人,女儿的名字等。
一路上葛长生由他口中,得知他夫人今年七十二岁,名叫莫子菁,也有着一身武艺,是河南人。
他女儿叫尚青莺,今年十九,好斗成性,脾气很怪,很喜欢欺侮人,除了他老婆之外,天地都不怕,有次尚三叹管她太紧,把她关在房子内,自己守在门外,竟被她用钻木取火的方法,放了一把火……等等,听来都非常精彩。
他虽然讲了很多家事,可是却坚决说他没有名字,就叫尚三叹,使得葛长生深深不解。
马行极快,已然出来了十余里,尚三叹谈得正高兴,突然怪叫了一声道:“快停马!快停……”
葛长生不知何事,连忙勒住了马,问道:“尚老,有什么事呀?”
尚三叹回目瞪了他一眼,有些不太高兴地说道:“我是要往南去的,已经陪你走了这么远,还不停马,难道你呆会还送我回去不成?”
葛长生听他说话,总是这么不讲理,气得一言不发,只有鼻中哼了一声,尚三叹也不待他回话,双手一按鞍桥,已然轻飘飘地落下地来。
他回头望了一下,嗓子里发出一两声奇怪的声音,自语道:“奶奶!没想到跑出这么远了,还得赶回去,这玩意罪可不小……”
他嘀咕了半天,仰面对葛长生道:“儿子,记好今天的日子,一个月之后,我们在玉门关外‘祥大客店’见面,以后你的名字叫尚柳风,别叫什么‘葛长生’了,你准知道你活多大?”
由他嘴里说出的话,简直可说没有一句不把葛长生气得半死,当时正要接话,他即一摆袖子,出去了七八丈远,疾如流星一般向来路奔去。
任葛长生怎么喊叫,他却是充耳不闻,反而去得更快,不大的功夫,已然失去了踪迹。
撇下葛长生一人,望着他的去路,真个哭笑不得,他轻轻地咬着嘴唇,暗道:“怪事!我怎么会遇见这么个人?真是……”
葛长生发了一阵怔,这才催马而行,继续向北赶去。
这时已是深秋,叶落天寒,边地尤甚,寒风掠过塔克拉马干,远远吹来,更增寒凉。
葛长生仍是一身单衣,虽然他并不在乎,可是也觉得有些冷,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想道:“看样子到不了玉门关就要下雪,我虽然不怕寒冷,可是大雪天穿件单衣,也不象话呀!”
来到新疆之后,由于他天性爱好,所以也制了几件华贵的皮衣,可是走时匆忙,一件也未带在身旁,当下盘算着,准备到下一大站时买一件。
尚三叹一离开他,立时觉得头脑清爽多了,可是奇怪得很,那个老人的身影,却一直在他眼前沉浮着。
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连葛长生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奇怪的是,尚三叹竟会提出这个令人难以想象的问题,更奇怪的是,自己居然答应了他。
葛长生这时想起来,虽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让这些麻烦事搅在身上,可是由于这件事显得很新奇有趣,葛长生仍不觉被他吸引着。
他一路思索,由于尚三叹已然离去,他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头绪来,按了下去,心头又浮起了自己的事。
使他感觉为难的是,沙丽白死心认定了非他不嫁,要命的是,柳谷子交给自己的玉虎,被他认为定情之物,不肯交还,她并不知道,这支玉虎,关系着另一个女孩子终身,如果没有这支玉虎的话,她终身不能婚嫁。
葛长生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先到“哈密”,设法取回玉虎,然后再入中原。
虽然他知道这支玉虎想要回来,必有困难,可是他必须要去,想道:“到时候我把话与她讲明,必要的时候,我用自己的东西交换,暂且敷衍她!”
葛长生作了决定之后,恨不得立刻飞到“哈密”,找着沙丽白姑娘,把玉虎要回,可是这时他才不过走了十分之一的路,还远得很哩!
任何一件要办的事情,你不想起没有什么,可是当你想起之后,便不禁焦急起来,恨不得马上办妥。
葛长生就是这样,可是他想起一事,不禁暗道:“沙丽白前站还为我定下酒食,这样看来,她也在这条路上,说不定就可以追上哩!”
葛长生想到这里,不禁精神一振,把那匹骏马催得更快。
似乎如飞,葛长生端坐马背,也不禁有些自豪的感觉。
这一条道上,行人极少,在新疆……尤其是接近沙漠区,驱马如飞,乃是很平常的事,所以葛长生的快马,并不太引人注目,对于这一点,葛长生也用不着收敛。
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自从葛长生在沙漠之中埋葬了柳谷子之后,他很少再看到落日余晖了!
可是所幸气候很平静,没有什么狂风暴雨,在最容易变天的八月,是非常难得了!
葛长生估计着,用不着正午,便可赶到“罕阗”,他准备定制一套皮衣,然后再换换马蹄铁。
他正在盘算着这些琐事,突听远处传来一声很悦耳的呼哨声,不禁使他大为吃惊。
他知道准是青姑,心中惊异万分,暗道:“怪了!她的马分明跑在我的前头,这时怎么还在附近?”
葛长生想着,不禁四下观望,却没有发现一点踪迹,这里又是一片平荡,刚才事出突然,未能判断出声音的位置。
奇怪得很,每当葛长生在想到青姑的时候,他内心便有一阵莫明的激动,脸也会微微红起来,连他自己都感觉出来了。
他脑际又浮上了青姑那副滑稽和刁蛮的神情,那些都不应该是女孩子所具有的,可是青姑具有了它,却非常的动人。
这时他焦急地引颈四望,希望能够发现青姑的行踪,可是很令他失望,并没有一个人,那呼哨之声,好像是故意撩人的。
葛长生放缓了速度,心中的疑惑始终无法化解,极力地思索,判断出那呼哨声是由哪里来的。
可是他在这一带徘徊了良久,除了三四拨商旅经过外,再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物出现,葛长生也曾向他们打听,不但没有看见青姑这么一个人,就连刚才那声呼哨也没有听见。
葛长生心中很感失望,也同时有一种惆怅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形,但是他却感受到,这种情绪带给他的焦急和不适。
他仿佛是坠入了爱河!第一次,任何事物的第一次,都会使人感到特别困难,更何况是爱情?
年青的人,发现了爱情,应该是兴奋和幸福的,虽然爱情往往带来痛苦的负荷。
像这个年青人,正在独嗜着“爱情”带来的千重滋味……
说得彻底一点,这或许只是属于一种“单恋”的滋味!
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发觉,他爱上了那个姑娘,但是由他的表现,和内心的情绪判断,大概不会有什么错误!
他犹豫了一阵,毫无所得,只有催马而行,暗道:“看样子她一定在我前面,我如果紧追,一定可以追得上她的!”
想到这里,他把座下的神驹,越发催得快了起来,一泻千里而下,这时如果有人看见,准以为他有什么火急的大事,谁知道他只是去追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哩!
葛长生正在疾奔之时,突见正东方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向这边移动,他不禁精神一振,竟在马上站了起来。
他挂蹬而立,引颈望去,渐渐地看出一个轮廓,不禁使他狂喜起来。
这时两下相隔有百十丈远,葛长生双目如电,已经看得非常清晰,分明就是青姑,她仍然是那身男装,手中拿着一支红色的皮鞭子。
葛长生有一种莫明的激动,整个的脸都红透了,心中却在诧异着,暗道:“她由正南来,那边是直往大戈壁,莫非她由沙漠来?……她一个女孩子,到沙漠去做什么?”
本来这些事与他毫无相干,可是他却为此深思起来,青姑的马行得极快,很快地奔上了这条驿道,但相距葛长生,仍有百十丈远。
葛长生只是怔怔地望着她,连马都忘记催了!
当青姑的马跑上驿道之后,她突然回头望了一下,扬动着手中的小红马鞭,向这边作了一个抽打的动作,然后回过了身,如飞而去。
葛长生似看见她笑了,但是两个相距颇远,没有看清楚,然而青姑这一微小的动作,对于葛长生却产生了极大的作用。
他简直有些受宠若惊,这一霎那,他恨自己脖子太短了,不然他一定会把脖子伸过去,狠狠地挨她一鞭子。
葛长生错愕神迷之际,青姑的马已然走远了,又剩下了一个小黑点,葛长生这才惊觉过来,暗自骂道:“糊涂!我还不快追?”
他的手脚,与他的念头同时动作,催打得那匹骏马连声长嘶,四蹄如飞地追了下去。
葛长生一面快马狂追,一面大叫道:“青姑娘!请等一等……”
他也不管对方是否听得见,只是不停地喊叫,可是青姑就没有再回过头,葛长生远远地望见,她手中的小红鞭子一下下地抽打着,那匹马发了狂似的奔驰着。
一会儿的工夫,她把葛长生丢得更远了,葛长生心中焦急,贯足了力,用力地在马屁股上击了一掌,大声地喝叱道:“笨货!快追呀!”
他坐下的马,虽非什么宝马,也是千中选一的千里良驹,脚程之快,相当惊人了!
葛长生咬着嘴唇,自语道:“除非你是汗血宝马,不然我不信追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