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也想不到——包括心灯自己在内——他只不过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能学成了一身极佳的水性。
这并不是笔者锦上添花,把所有的出奇功夫,全加在心灯身上,而是其中有一个很浅明的道理,所谓水性,全仗一个人的劲力与气功,有人能潜水五分钟,有人能潜十分钟,其原因则是后者气足劲长之故。
所以,以心灯这身绝佳的内外功,再有名师指点其换气翻腾之术,习成上乘的水功,是很合理的。
闲言撇过,再说心灯结束好了身上,又把宝剑紧了紧,他双腿微屈。足尖轻点之下,身子恰似一只凌空巨燕般,向上拔起了七八尺。
接着他双手向空一划,整个身子便倒了回来,头下脚上,双手合并,但闻“噗!”的一声轻响,偌大一个身子,已然完全没入水中,只不过溅起了几点水花。
心灯身在空中之时,便有一种莫大的喜悦,因为他初会游水,所以兴趣颇浓。
但当他入水之后,不禁使他大吃一惊,心头怦怦乱跳,原来湖水奇寒澈骨,直冻得心灯凉到心里。
心灯虽然已然会水,可是对水仍有一种潜在的畏惧,当时不敢再往下沉,立时把头浮出水面,忖道:“啊!想不到这水竟如此寒凉,再往下沉怕要把我冻僵了?”
心灯想到这里,怎么也不敢往下沉,只在水面不断的浮动,可是他虽不往下沉,身上的寒冷仍是一阵阵的加强,冻得他不住地颤抖。
心灯一面运气却寒,一面想道:“我的老天爷!难怪师父他们说这是寒泉,真是比冰雪还要冷。”
心灯想着,又在湖水中浮动了一阵,忖道:“我净泡在这里,不动也不行呀!……还是往下潜吧!”
心灯想到这里,鼓足了勇气,双手往下一分,整个身子立时沉下了三尺。
心灯全身入水之后,立觉寒冷更甚,冻得手脚掌心一阵阵的奇痒,心灯虽然有些害怕,但却硬挺着,继续往下沉。
当心灯沉下约有三十尺,便觉水的压力奇大,心中又惊又奇,忖道:“怪了!我在拉萨河时,沉得比这个深得多,也不觉得怎么样,怎么这小小的湖,竟这么厉害?”
心灯心中有些不服,又拼命的向下沉了十尺左右,这时的压力,确实非常惊人了!
心灯只觉得,双耳耳鼓一阵阵的奇痛,手脚也有些僵硬,心跳的速度,更是快得吓人。
心灯这时天大的胆子,可也不敢再往下沉了,他在水中换了一口气,忖道:“师父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好好练习,必是深知此湖水性奇特,我何必如此性急?不要贪功心切,反而误了事……”
心灯想到这里,双手轻轻往上一翻,立时向上升起了十尺左右,心头果然觉得舒服多了,想道:“我就在这里活动一下,明天再去吧!”
于是心灯便在湖面三十尺下的深度里,来回的翻腾着,恰似一只闹海的人蛟般,掀起了层层水浪。
心灯在水中翻腾了良久,先后换了数十口气,渐渐的觉得不似刚才那么难过,身上的寒冷也消除了不少,心中甚是高兴,本想再试着向下潜,可是周身疲惫,只好放弃此念,忖道:“今天已经练习了不少时间,且回去休息吧!”
心灯决定之后,只见他两三个猛扑,已然离湖边不远,接着,便就像刚才卢妪一样,用着同样的身法,越上了岸。
原来这一套卢妪曾经教过他,名叫“蜉蝣出水”,如果没有绝佳的内功,是无法到此境界的。
心灯上岸之后,混身透湿,夜风吹来,更觉寒凉,以他这等功夫,也禁不住牙齿打战,颤抖不已。
这时心灯才知道,牟卓雍湖的水,果然是冷得惊人,莫怪乎冷古要再三告诫了!
心灯抖了抖身上的水,静听了一阵,夜深人静,万籁无声,除了鱼儿翻水,不时发出“波!波!”的轻脆之声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心灯也不知秦长山是否已上了岸,但据他推测,连他都受不了,长山必然早就出水了!
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心灯再不耽误,分辨了一下地形,展开轻身功夫,像是一道轻烟似的,回到了多尔济拔母宫。
心灯回到自己的单房之后,立时把湿衣尽脱,取过了一块衣巾,匆匆擦干身子,换上了原来的僧衣。
这时心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原来当他准备坐一阵禅,以恢复身上的疲劳时,却不料混身酸麻,劳累不堪。
虽然心灯一再的调息定神,可是四肢发软,头脑昏昏,有些不可支持。
心灯不禁吃了一倞,忖道:“怪了!这除了随病师父学艺,历‘七劫’以外,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形,难道我病了么?”
心灯想到这里,不敢再坐禅了,立时紧闭了门窗,拥被而眠,由于过度的劳累,不一时便人了梦乡。
自此,心灯每到湖中习泳,他也曾碰见了长山和小石,但却从没碰见佛英,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常常想道:“怪了!难道佛英只练习一天就不练了?”
他有好几次他忍不住要问问长山,可是他想到长山与佛英已然有了婚约时,便突然的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三十天中,冷古一直没有露过面,心灯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至于墨林娜,更是连影子都不见,她在心灯的记忆里,已经渐渐的模糊了。
这一段日子,心灯倒是过得很安静,与多尔济拔母宫的喇嘛们,也相处得非常好,因此常常使心灯感觉到,好像已经回到了布达拉宫一样。
可是,这一段平静的日子,并不能使心灯脱离烦恼,却是另一场大风暴的前奏。
就在这个月最后一天的晚上,冷古回来了,他把心灯叫到面前,极严肃而又恳切地说道:“心灯,为师传艺十余年,我们师徒之间,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这么说,不会太过份吧?”
心灯显然有些紧张,他连忙说道:“师父,你老人家,耗费了十几年的时间,把我造就出来,这份深恩厚义,无时不铭记在心,师父何必还要问这些话呢?”
冷古闻言笑了笑,说道:“心灯,你这么说我越发的惭愧了!……不错,我是耗费了十几年的时间,并月用了最大的心血,把我全身的绝技,完全传授了你……可是,我的传艺是有目的的,事情就迥然不同了……”
冷古说着,不停地摇着白头,昏昏的灯光,照着他那苍老的脸,好似他自己深深感到羞辱似的。
心灯连忙接口道:“师父,我是你的徒弟,当然应该为你办事,你看卢师伯、病师伯、万师伯他们,哪一个又不是这样呢?”
冷古闻言苦笑了一下,说道:“你天性纯厚,心地又善良,使我很高兴,可是我们传你武艺,既然存了私心,怎么说也是可耻之事……本来这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可是已经留下了一个污点……当然,这只是对我们而言,至于你的表现,是太美满,太值得骄傲了!”
心灯见冷古一直感喟,自己又无法劝解,所以干脆不再说话。
冷古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现在,时机已经到了,不能再事耽误……在以往,我总恨不得这一天早早到来,可是现在这一天到了,我又觉得不放心,虽然你已经有了一身奇功,我还是不放心,恨不得再教你十年功夫才好。”
“今天晚上,你好好休息一天,明早我再详细告诉你,关于你探窟的方法。”
心灯听到这里,颇为诧异,问道:“师父,探窟?探什么窟呀?”
冷古微笑一下,说道:“我们一向把卓特巴的家叫做‘青窟’,说成习惯了!”
心灯这才恍然。又问道:“师父,我明天去探窟,你是不是与我一起去呢?”
冷古闻言大笑了两声,说道:“傻孩子,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没有令符我是不能露面的,如果我可以入青窟,早在十年前就去了!”
心灯总觉得有点邪门,想不到冷古等一般老人,与卓特巴之间的君子协定,竟是一诺千金。
冷古伸舒了一下疲倦的身子,慢慢的站了起来,躺在了床上,心灯有些骇容,因为最近冷古的表现,比以往苍老无力的多,心灯已经很久未见他打坐调息了!
心灯颇不放心的跟到了床前,关切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累了?”
冷古含笑望了心灯一眼,用手拍了拍床沿,说道:“心灯,你坐下!”
心灯坐在了冷古的身旁,有些奇怪地望着这个老人。冷古拉住了心灯的手,面上露出一丝慈祥而又深远的笑容,用着很低的声音说道:“是的,师父是累了!……你想,在江湖上混了六七十年我怎么能不累呢?早就累了!
“在以往,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苍老,不会疲累,可是岁月到底不饶人,现在我已白发苍苍,可是少年时的雄风事迹,好像还就在我的眼前,就像昨天一样。
“有人说‘人生如蝶梦’,你们佛家也说‘总是南柯梦一场’,这话本来是我最反对的,可是现在我深深的体会到了!”
心灯见冷古突然变得这么晦黯和消沉,不觉有些吃惊,紧握着他的手,说道:“师父,你一直不说这些话的,现在怎么变了?”
冷古把心灯的手甩开,奇怪的笑了两声,说道:“变了?……哈哈……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说我……我是不会变的,可是时代变了,它变了!把我衬托出来,才使我自己发觉到!
“心灯,你记住我一句话,以后你永远不要有太大的雄心,因为往往会使你失望!
“拿我来说,我有着一身出奇的功夫,被江湖中尊为‘侠王’,足迹也曾遍及全国,名山大川,奇禽异兽,我应该很满足了,以往我总是被这句话安慰着,从没有感到半点苦恼!
“可是现在,我才发觉,我缺少的东西太多了,甚至于连个完整的‘人’都没有做到……”
心灯越听越奇怪,忍不住问道:“师父,你缺什么呢?”
冷古笑了一下,说道:“太多了!太多了!……我没有朋友,没有爱,没有家庭,没有妻子孩儿,没有寄托……”
冷古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停了下来。心灯在他的眸子里,看出了一片迷惘空虚的神色,令人体会得出,他是多么的孤独和需要慰藉。
心灯很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可是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充满了同情的望着他。
冷亡望了阵房顶,接着说道:“以前我师父曾经告诉过我,‘既去江湖,就要随江湖老’现在我是深深的体会到了,但是人老江湖却未老啊!
“然而江湖人的遭遇,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说来应该可以避免,但是这就是江湖人的行径!孤独、寂寞、冷漠、怪癖和不近人情……
“记得有一个老朋友告诉过我,他说:‘当你离开了家之后,你永远也找不到第二个家了!’……所以走江湖的人,就是一群浪人!
“一个浪人永远不会安分,永远不接受约束,但也永远的寂寞……”
冷古似乎是作了一个结论,把他心中万千感触,就这么说了出来。心灯有些战栗,忖道:“现在我已入了江湖,是不是也是一个浪人呢?”
冷古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啊!我是不应该对你说这些话的,因为你还年轻,不过我爱你太深,忍不住要把这些话告诉你,怕你走上我这条路!
“你为我办完了事以后,我希望你赶快找个对象成家立业,把你所学的武功完全丢掉,不要再做行侠仗义这些傻事了!
“这个世界上的恶人太多了,杀到你白头也杀不尽,让他们自己殒灭吧!……啊!对了,你对卢老婆子的徒弟池佛英那个小姑娘不是很好么?千万不要放掉她,和她成亲,建立一个家庭,你就可以避免这些痛苦了!”
心灯听他提到佛英,不禁一阵伤心,苦笑着摇了摇头,由床边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窗前,向那黑暗的远山痴望,心头蕴集着痛苦和懊恼。
心灯的表现令冷古惊奇了,他由床上坐了起来,紧问道:“怎么?难道你对她不满意么?”
冷古这句话说得心灯甚是惭愧,因为他感觉到冷古已经不把他当一个出家人看了,再说他是一个失败者,佛英已经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冷古见心灯还不答言,奇怪道:“怎么?你有什么疑难的地方?……这样好了,你把你的意思完全告诉我,由我来做月下老人……”
冷古的话尚未说完,心灯猛然的回过了身子,他眼中那股痛苦的神色,使得冷古停了下来。
心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师父,她……她已经与秦长山有了婚约了!”
心灯的话使冷古大感意外,他愤怒得由床上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佛英不是一直对你很好么?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心灯感到非常地惭愧与不安,他低下了头,轻声说道:“……不久……就在我们到‘牟卓雍湖’来的时候,是长山亲口告诉我的!”
冷古闻言更是暴跳如雷,叫道:“混蛋!秦长山哪点比得上你?……你也是没出息,我以为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会解决,想不到你这么差劲,跟个木头人一样,就这么让人家抢走了,亏你还有脸说得出来!”
心灯心中本就难过万分,被冷古骂得羞愧难当,这时再也忍不住,大声叫道:“师父!你别忘了,我是个出家人呀!”
冷古一怔,但他更大声的叫道:“出家人?你还是什么出家人?你已经还俗了,还俗了还不能娶老婆吗?”
心灯由窗口走到了冷古的面前,他一双眼睛中,射出了愤怒和悲伤的目光,用着低沉的声音说道:“还俗?……师父,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是被你们迫得还了俗,你可知道,达赖活佛已经把我列为未来布达拉宫的主持人?
“我为了你们,把我的宗教生命断送了,卷入了这个大漩涡里,难道还不够?”
心灯说着,激动得哭了起来,用衣袖掩着脸,拼命地忍着。
心灯的话,确实震撼了冷古,他出衷地感到惭愧和歉疚,望着他所挚爱的徒弟,正在悲声的饮泣,心中掠过了一阵莫大的悲哀。
他迟缓地站起了身子,走到心灯身旁,握住了心灯的膀子,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这事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并没有告诉我,布达拉宫的主持……孩子,我太委屈你了!”
冷古这么一说,心灯更是悲从中来,忍不住紧紧的抱着冷古,低声痛哭起来。
他心中蕴集着过多的悲伤,这时完全爆发了!
冷古也不劝止,只是紧紧的抱着心灯,不停地拍着他的背,他知道心灯是太委屈了,让他发泄一下会好些。
心灯像个孩子似的,在冷古的怀里,痛哭了好一阵,才渐渐地停了下来,冷古的整个肩膀,都被他的泪水打湿了。
冷古等心灯已经完全止住了悲声,这才把他扶到床边坐下,取过了一条布巾,含笑说道:“怎么样?现在舒服一些了么?”
心灯一面用布巾擦着脸,一面点了点头。冷古见他那副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看你已是二十出头的人了,还跟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哭,以后我可再不敢跟你谈这些事了!”
心灯闻言,不禁低下了头,满脸通红,连看冷古一眼都不敢看。
冷古望了他一阵,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好了,哭也哭过了,你的事总要有个结果呀,总不能也像我一样,终生在江湖流浪呀?”
心灯用布巾擦了一下鼻涕,抬起了头,很坚决的说道:“师父,你不用为我操心,我自己的事早就决定好了,我不会在江湖上流浪的!”
冷古闻言,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说道:“啊?你已经决定了?快说给我听听!”
心灯极其庄严地,提高了声音说道:“我决定将来再回到布达拉宫去!”
这句话倒是出乎冷古意料之外,不禁失声说道:“啊!你还要回到庙里去?这是何苦呢?你已经在叠布诺的主持下还了俗,为什么还要回去?难道做一个喇嘛,对你有特殊意义么?”
心灯镇定的点了点头。他告诉自己,这一次绝不让任何人动摇他的决心。
他站起了身子,来回的走着,用着平静的口吻说道:“是的!我是最适合做喇嘛的,在我还没有离开布达拉宫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感觉。
“现在离开了布达拉宫,这么多日子来,我痛苦万分,没有一天把心定下来,我怀念过去那段清静无忧的生活,如果我得不到它,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心灯的口吻极坚定,冷古仍然觉得很不值得,他觉得心灯这种奇才,是不该埋没在荒山古刹里。
于是他用着很惋惜的口吻说道:“心灯,你再多想想,我是不希望……”
冷古话未说完,心灯突然转过了身子,目光炯炯地说道:“师父,你不是说过,只要我办完了事,你不再管我的行动么?那么还是由我自己做主吧!”
心灯的话,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力,连冷古也默然了他点了点头,说道:“好吧!我不勉强你,一切你自己做主好了!”
他们一席话,已然谈到了深夜,冷古见天色不早,当下说道:“睡吧!明天有好多事要办,好好休息一下!”
心灯也想到明晚就要探“青窟”,心中很紧张,他突然想到了病侠,不禁问道:“师父,病师父还不知道我们提早了呢!”
冷古笑了笑,说道:“傻小子,我是故意骗他的,你想他怎么能离得开克布呢?”
心灯这才恍然,不觉又忆起了病侠,心头怏怏,掩了门窗,困乏地倒在床上。
寒风似刃,秋雨沥沥。这时西藏正下着绵绵的秋雨,昏暗了的天幕,低沉得似要压到人们的头上,令人感觉到窒息和不适。
也许是窗户没有关好,被秋风吹了开来,寒声吹到心灯身上,把这个熟睡的小喇嘛吹醒了。
心灯爬起了身子,见冷古睡在自己身旁,满头白发被秋风吹得乱如拂指,可是他仍然睡得很香甜。
心灯下了床,把窗户掩好,耳中听得阵阵的雨声,像是群痛苦的人,正在大声地呐喊,殷殷的雷声,也使人感到一阵阵的心颤。
心灯在西藏住了十年,这种天气倒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据他估计,距下雪的日子也不远了。
心灯坐在桌前,忖道:“今天晚上就要开始执行我的任务了!”
又是一声猛烈的雷声,窗边透过闪电的亮光,这个小和尚,即将入“青窟”,去了断这江湖上数十年的公案,和他自身的恩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