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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心灯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只见冷古不知何时外出,只在桌面上留下了一张字条。

心灯不觉有些意外,连忙伸手取过,就着灯光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心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要出去办一下,后天早上才能回来,这两天你可在附近玩玩,但是不能乱跑,更不许到牟卓雍湖去,一切等我回来安排!

师字”

心灯看罢颇为奇怪,忖道:“师父不是办完了事才来的么?怎么又走了?……师爷这两天不是要来么?……”

心灯对自己这个师父,可真是想不透,当下叹了一口气,迳向冷古所睡的床上坐下。

心灯坐下之后,手触之处,觉得温热尚存,鼻中还闻到那股强烈的酒气,足见冷古才走不久,不禁后悔自己回来太晚了。

心灯想了一下,把灯头拨小,睡在床上,反复地思索着自己的心事。

他忖道:“十九年……我的母亲在这里住了十九年了!她为什么要杀害爹爹呢?难道在这个世界上,犯罪并不算一回事么?……”

这小和尚始终想不透这一点,自从他接触到这些江湖奇人以来,一连串的不幸便降临到他的身上,甚至于逼得他走出了布达拉宫。

一切的痛苦都是由学艺开始,现在心灯也像藏塔一样,深深地后悔当初学艺了。

翌晨,天已亮了很久了,心灯才由梦中醒转,这种情形在于他是极少有的,也许是由于最近心情太坏之故。

心灯匆匆地爬了起来,招呼小二送水,当小二送水进来时,看见心灯那个光秃秃的脑袋,不禁肃然起敬,低声问道:“小客人,原来你是个喇嘛呀!”

心灯闻言心头掠过一阵悲哀,苦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是一个喇嘛。”

藏人对于喇嘛最是恭敬,小二闻言双手合十,施了一礼,一脸的恭谨之色,问道:“小师父,你是哪座圣寺的呢?”

心灯一面合十还礼,一面说道:“我是布达拉宫的,到此接引一位施主来的。”

小二“啊”了一声,又施了一礼,这才出房而去。

小二走后,心灯难过了好一阵,才洗漱完毕。不大的工夫,小二又送上了热茶早点,显得格外殷切,倒使心灯过意不去。

心灯饮了一杯羊奶,又食了半个麦饼,这时长山已推门而入。

心灯见他仍是初次见面时那件蓝衫,显得朴实英俊,当下便要起来让坐。

长山含笑阻止了他,笑道:“心灯,我们出去逛逛吧!”

心灯闻言欣然同意,当下一同出店。

虽然还是大清早,这座小镇已经显得非常忙碌了,由于“贡噶”的东角“拉普泛”及“沙沟湖”一带,是西藏最好的牧场,所以“贡噶”也住有不少游牧家庭。

这时他们早赶着大群的牛羊,向草原地带去了。

心灯为了怕麻烦,早把他的风帽戴上,长山也备有一顶,各自戴好。

这时气候已经相当寒冷了,可是心灯及长山仍是一袭单衣,却没有丝毫冷怯之态,一路上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并有人低声的谈论着。

因为这几天来,他们发现不少的人,男女老幼都有,他们都是中原人,也都穿着单衣,的确令人惊讶。

他们二人沿着一条繁华的街,逐步向前行来,每遇见什么新奇的玩意,总要停下来看半天。

心灯看看眼前这片情景,感触颇深地叹了一口气,对长山说道:“唉!住在庙里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外面的生活方式,竟是这么忙碌和混乱。”

长山知道心灯还俗之后,心情一直不好,当下避开了话题道:“心灯,你要不要到牟卓雍湖去看看?”

心灯虽然满心想去,可是他想到师父留下的条子,当下摇了摇头道:“师父没回来之前不准我去,反正已经来了,何必急在一时。”

二人正说着话,突听远处有一个大嗓门儿的人叫道:“不行!不行!卖给别人一分五,为什么卖给我两分?你要是欺侮我,那可是看错了人了!”

这人说的是北京口音,二人一看之下不由大喜,原来正是铁蝶的宝贝徒弟沈小石。

他正在不远的一家百货店,手中拿着一只小皮帽,叫嚷着与一个藏人还价,那藏人急得面红耳赤,比手划脚地喊着。

心灯与长山连忙赶了过去,沈小石一眼看见二人,喜得把大嘴一咧,嘿嘿连声的叫道:“唷!你们俩是什么风吹来的?好极了!小和尚,你快赶来,这小子欺负我外乡人。”

沈小石话未说完,心灯已笑道:“不会的,藏人天性敦厚,绝不会欺骗你,一定是言语不通,你误会了。”

沈小石却是不服,鼓着两个腮邦子道:“谁说我误会了,不信你问问他,这小皮帽儿,就在我们‘大都’也值不了二分呀!”

心灯久居寺院,根本不了解买卖之事,长山没等他把话说完,忍不住失声笑道:“沈师兄,你这话可有点骗人了,像这种皮帽,在‘大都’怕不要一两银子,你怎么说连两分都不值?”

沈小石闻言丑脸通红,可是他还是坚持着自己的说法,心灯笑道:“师兄不必吵闹,待我问问他,你如果嫌贵不买他的好了。”

心灯说着转脸用藏语问了一遍,那店主回答了几句,心灯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小石兄,人家要五钱银子,你怎么说两分呢?”

沈小石闻言,更是大声怪叫道:“好嘛!这么一会又加了好几两,这帽子可成了宝贝了!”

长山见他全是无理取闹,当下笑着说道:“好了!你别吵了,嫌他的贵不买就是了。”

沈小石闻言把一对小眼一瞪说道:“不买?你说的倒好听,这么冷的天,你们每人顶个帽子,让我喝西北风?我偏要买!五钱就五钱!”

沈小石说着掏出一块碎银,摸约有六七钱,丢予店主道:“好了,多的不用找了。”

说罢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拉着心灯就走,倒把长山弄得啼笑皆非,连忙追了上去。

店主简直被小石弄得莫明其妙,哇哇叫着要找银,可是小石却是头也不回,旁观诸人莫不摇头称奇。

长山追上了心灯及沈小石,他们二人已经聊开了别的事,沈小石见长山追来,立时说道:“刚才我看见你师父,和那个牛鼻子老道往东边儿去了,他们最近倒热和得很呐!”

长山素知他的脾气,闻言不以为忤,笑道:“我知道,他们最近常常一谈一夜,不知道在商量什么事情?”

沈小石习惯地晃了一下脑袋,说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为的卓特巴,这小子也真厉害,为他一个人,把我们这群天下奇侠都引来了!”

二人听他把自己也列为天下奇侠,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心灯笑着问道:“铁师伯不是也来了么?她在哪里呢?”

沈小石又作了一个鬼脸,说道:“她呀!住在一个朋友家里,也是个老婆儿,俩人一天到晚关着门聊天,有时候连觉都不睡,真奇怪!哪儿有这么些闲话,也不怕牙累的慌……”

二人听他说话每句都这么缺德,但又忍不住不笑。

沈小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身子,把声音放得颇低的说道:“喂!我说,我们一块到牟卓雍湖去看看怎么样?”

心灯尚未答话,长山已笑道:“我刚才也说过了,可是心灯的师父不准他随便去,要等冷师伯回来才行。”

沈小石闻言颇为扫兴,说道:“什么准不准,人家池佛英一早就去了,你们不去算了,呆会儿我一个人去,还能把命丢了吗?”

当他提到池佛英时,心灯及长山心中同时一动,心灯不觉脱口问道:“啊!佛英已经去了?”

沈小石点头连连,说道:“真的,我还会骗你吗?”

心灯低头思索了一下,突然昂起了头,说道:“好吧!……我们到牟卓雍湖去,反正早晚都要去的。”

沈小石闻言拍手叫好,笑道:“对呀!这才像男子汉,咱们都二十以上了,这么大的人,干吗还要师父管着?走!”

他说着,一手一个,拉了心灯及长山就走。长山的心情一直未曾安定,他们行了一段,长山终于停了下来,显得颇不自然地说道:“心灯!……我看今天还是不要去吧,冷师伯一向严峻,如果惹他生气反而不美。”

心灯料不到长山反倒不主张去,正要说话,沈小石又怪叫道:“怪了怪了!你刚说要去,现在又不去,难道你怕卓特巴不成?没关系,他出来你就跑,由我来对付好了!”

沈小石说毕双手搓腰,显得一派神气,就好像他是天地间唯一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样。

心灯一面忍住笑,一面也对长山说道:“你不必操心,我们只去看看地势,就像你昨天一样,就是师父知道,也不会怪罪的。”

心灯这时渴望见到佛英,所以他不惜违抗师命。

而长山则是由于感情上的困扰,他知道心灯是爱佛英的,可是不幸他也爱上了佛英,而佛英是由于对心灯失望,才投入自己的怀抱。

这种拾得的感情,是否能长久保持呢?心灯当时的冷落佛英,可能是他身为僧人,现在他已经还俗了,他可以轻易的把佛英抢回去,因为在佛英的心中,还是心灯的份量比较重啊!

想到这些,长山怎么也没有勇气,和心灯一同去面对佛英,可是在心灯及小石一再的催促下,又不能不去,只好答应了声,忖道:“牟卓雍湖这么大,不一定会碰见她的……”

长山这么想着,才稍微的安定了一些,同时他决定在下一次见到佛英时,要把这件事彻底的谈一谈。

可怜心灯一片纯朴,他哪里又懂得这些爱情的波折呢?

倒是沈小石一人,无忧无愁的,他简直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分别拉着心灯及长山的手,口中不停地唱着山歌,但都是孩童歌曲,如:“天上一朵花,掉在我的家,我用手去拿,被他刺一下……啦啦啦……好痛!……”

“三月三,菜花开,一群蜜蜂飞过来,嗡嗡嗡……放一个屁香烘烘……”

等等,简直令人喷饭,直把心灯笑得肌肉发酸,就连意乱神迷的长山,也是笑得直不起腰。

不但如此,沿途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总要停下来看看,如果有个蚱猛,纺织娘之类的,他总要抓来玩玩,或是踢上一脚才过瘾。

牟卓雍湖长山已经来过一次,所以由他带路。

长山看了看天色,说道:“像我们这么慢慢的走,到了牟卓雍湖天都要黑了!”

心灯闻言说道:“那怎么办呢?沿途这么多人,又不能施展轻功,这里又没船可坐。”

长山微微一笑道:“我当然有捷径呀!现在往右边走。”

心灯及沈小石向右望去,果有一条小道直转到山后,沈小石见状嗔道:“你既然有捷径,为什么早不说,害我们耽误了半天,真是……”

长山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说出来没事,说出来倒挨你一顿骂,和你一道出来可真麻烦。”

这句话说得心灯与沈小石同时笑了起来,这三个小奇人立时转上了小道,不大的工夫便绕到了后山,这里果然僻静,三人才一转到,立时惊起了一群宿鸟,呱呱飞去。

沈小石一见大声嚷道:“呀!这倒新鲜,还有这么多鸟儿!你们等等,我上去看看有没有鸟蛋?”

沈小石说着便要向一颗大树纵去,却不料被心灯一把拉住,劝道:“时间不早了,我们晚上还要赶回来,好好的鸟儿,我们何必去伤害它,阿弥陀佛!”

沈小石闻言大笑,拍着心灯的肩膀道:“到底是出过家,真慈悲!好!饶它一命,走!”

他说罢身形晃处,已然出去了七八丈,心灯与长山相视一笑,也展开身形追了下去。

这三人一展开身子,这分儿快可真惊人的,远远望去,直似狂风中的三个棉球,快得让你看不出是个人来。

三人疾奔了一阵,小石突然回头问道:“心灯,病师伯可好?”

小石突然提到这个问题,倒使心灯好不难受,这时长山也问道:“对了,好久没有看病师伯了,他老人家可好么?”

心灯勉强笑了笑,说道:“他……他还是那个样子,短时间没什么关系,以后……”

心灯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他的脑海中,又泛出了那张憔悴、衰老、哀伤而又慈祥的面孔,差一点流下眼泪来。

长山及小石也颇黯然,他们同时用无言及沉默,来表示对这个可怜的老人的同情和惋惜。

沉默了一会,小石又问道:“克布兄弟可好么?”

心灯点了点头,说道:“他很好,功夫进步很多,本来病师父非要叫他跟我们一起来,还是师父劝了半天,才让他晚三个月再来。”

沈小石及长山闻言,同时感觉惊奇,不约而同地止住了步子,心灯也忙停下了身子,问道:“怎么了?你们怎么停下来了?”

长山颇为怀疑地问道:“三个月以后他还来干什么呢?”

心灯想了想,答道:“三个月以后,要他来一同盗病师父的红羽毛呀!”

长山显得更为怀疑的问道:“既然三个月以后才盗令符,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么早?不是故泄风声吗?”

心灯闻言也觉得长山的话很有理,尚未答言,沈小石已抢着说道:“是呀!我也在奇怪,如果说是记错了日子,为什么大家都记错了?”

心灯想了一下,说道:“日子是不会记错的,按照师父所说的时间,现在还差很久,这么早赶来,一定有其他的缘故!”

三人虽然想不透这事,但也知这群江湖老怪,是不会平白浪费精力的,当下猜测了半天也无结果,只好放下,加快了脚步向牟卓雍湖赶来。

他们的脚程可是够快的,用不了两个时辰,便赶到这闻名西藏的“牟卓雍湖”了!

(笔者在本书第三集中,曾经简略的介绍过,牟卓雍湖位于西藏的东南角,冈底斯山及雅鲁藏布江之南,拉萨的西南,有“牙木鲁克”,“白地”等异称,湖形如玦,但更像一匹驰着的骏马,半岛突耸其间,上有寺院,名“多尔济拔母宫”。)

当三小越过了这片山林,这座美丽的湖泊就展现在他们的眼前,不禁使他们变得呆痴了!

多美啊!碧绿的水,被丛树绕着,湖面上飘着片片的落叶,倒映着那座小小的半岛,和青湛的天空,丝丝白云,好像在梦里的衣带,轻轻的浮动着。

秋风吹过的时候,湖面上扬起了千层涟漪,一个个梦痴般的水圈,慢慢地向外开展,荡漾着,推挤着,一切都那么自然和纯朴,像是少男少女相爱时,心弦上的第一个音谱。

心灯及长山都深深的沉醉了,就连沈小石也是一言不发,显然的,他也被这片自然景色所眩迷,而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良久,良久,心灯才吐出了一句话:“真美!……可是谁又想得到,这么美的地方,竟会住着群罪恶的人?”

多尔济拔母宫,远远的传来几声佛鼓,心灯不禁有些喜出望外,他握着两手,失声的叫道:“啊!这里还有寺院!”

长山及小石正在看得入神,被心灯这声喜叫所惊扰,二人相视一笑,小石拍了心灯肩膀一下,说道:“真是天生的和尚命,还了俗还放不下庙!”

心灯听他说自己是和尚命,心中反而有些喜悦,点了点头,说道:“和尚命才好呢!”

二人正在说笑,长山插嘴道:“这里是后湖,比较冷静,也最接近卓特巴的住处,所以无论渔、牧人都不敢来,我们到前面去看看吧!”

心灯闻言向湖心那片半岛望去,除了些靠山而筑的小石屋外,根本不见较大的庄院,当下问道:“卓特巴住在这里,我怎么看不见他住的房子呢?”

小石也接着说道:“是呀!这儿哪有什么大庄子,尽是些树丛嘛!”

长山闻言笑了笑,答道:“这事我也很奇怪,师父说他住在后湖,可是他的房子非到前湖才看得见,这也是怪事,莫非他的房子有这么大么?”

长山说着,已沿着湖边向前绕去,心灯及小石跟在身后,他们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这种神奇的大湖。

三人一路走着,一路谈着沿岸的风景,沈小石好像想起什么来了,突然问心灯道:“心灯,我们这么绕湖走一圈,西藏话是不是叫一个‘哥拉’?”

心灯闻言颇为诧异地望了他一下,笑道:“想不到你懂的还不少呢!”

(原来西藏最有名的湖并非牟卓雍湖,而是“腾格里海”,为西藏第一大咸水湖,位于冈底斯山之北。)

此湖一名“纳木错盖”,蒙语则称为“腾格里”,藏语称天为“纳木”,因该湖水色青蓝,与天一色,故以“腾格里”及“纳木错”名之。

它当拉萨西北,海拔一万五千尺,据张其昀氏称,东西长五十里,南北广二十五里,面积约为一千里,以笔者观之,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大可想而知。

此湖湖水极净,与周围雪峰相映,颇呈奇观,湖水带多量盐分,有苦味,因气候寒冷,故亦结冰。平时湖面如镜,藏人常往来于冰上,至翌年五月始开冻,湖水产鱼甚多。

(此湖在西藏为圣湖,佛教信徒以绕此湖行一周曰“哥拉”,相传最易消灭罪过,虽犯杀人罪,以“哥拉”二回可赎清白,绕湖一周约须八至十日,每年结群巡拜之信徒络绎不绝。)

心灯见小石把湖弄错了,便把这段事说与二人听,并且说了一个关于此湖的故事。

心灯说完了这个缠绵凄惨的故事后,把长山及小石便听迷了,当下各下决心,将来定要到“腾格里海”去看看。

他们三人虽然边谈边行,可是身法仍然快得出奇,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前湖了!

由前湖望去,更是另有一番奇观,湖口如一个绝大的玉玦又像一个弯着的马颈。

在那神奇的小半岛上,有不少房舍,首先映入心灯眼帘的,便是那个小小的“多尔济拔母宫”。

心灯由心灵上产生一种亲切的感觉,这一霎那,他恨不得插翅飞到寺里,再去参拜一下佛祖。

心灯正在发痴,突见长山用手指着远方,说道:“呶!那就是卓特巴的家了。”

二人闻言望去,不禁暗暗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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