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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野店双骑 荒林血战

这里虽然是荒郊旷野,却景色宜人,刚下了一场大雨,树梢滴水,草润雨露,这时正有两位年轻人牵着坐骑来到树林边。

前面的一位约莫二十五六年纪,气质儒雅,容貌俊秀,身着银色长衫。

“张富,”他对身后那人道:“雨停了,那批家伙也该上路了,你再去探听清楚,我就在那家野店等你。”

“是,二当家。”张富翻身上马,沿着官道向北驰去。

当那年轻人牵着马来到那路旁的野店时,店掌柜早迎了出来,满面堆笑:“客倌,里面请,刚才好一场大雨啊!”

“可不是吗?”那年轻人笑道:“我也正想歇歇。”

店掌柜十分殷勤地接过坐骑,拴在道旁的小树上,此时那年轻人已倚桌坐下,笑道:“你老哥不用张罗了,冲一碗茶就行。”

“就来,就来。”那店掌柜冲好了茶。

那年轻人摆手道:“我瞧你这儿也没有别的客人,陪我坐会儿,行么?”

“只要客倌不嫌弃,哪有不行之理?不敢请教客倌高姓?”

“不敢,我姓花。”

“尊姓花?”那店家上下打量对方,脸上不知不觉就有点泛白。

“怎么啦?”那姓花的年轻人道:“我姓得不大对么?”

“不,不,不是这意思。”那店掌柜道:“小人见客倌鞍上系着一口宝剑。”

“那是我用来防身的。”那年轻人端起茶碗,饮了口茶,道:“不错,想不到你这里也有好茶。老兄,我看你神情不大对,到底怎么回事?”

那店掌柜定了定神,方道:“花公子,不瞒你说,小人王老实开了这间鸡毛店,虽说本小利微却也说得上朝迎南北,暮送西东。”

“这我明白。”那花公子道:“你往下讲。”

王老实继续道:“在我们这一带地方,称得上霸字号的江湖好汉,首推五龙山燕子崖铁衣社,再数下来就是火骑会、黑鹫帮,以及十二铁机堡等。”

“你说得很对。”那花公子从袖子里取出一柄摺扇,打了开来轻轻摇着:“王老哥,我明白了,你认为我是铁衣社的二当家花惜春,对不对?”

“花二爷!”王老实道:“小人虽然未拜识过您老金颜,可是毒心血刃玉郎君的名号,迎风飘扬三千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您阁下气宇不凡,又生得这般俊俏,再加上姓花的人在北方并不多,不是花二当家又是谁呢?”

花惜春点点头,深深叹息,说道:“王老哥,听你的谈吐,应该是仕林中人,怎么靠这间鸡毛店糊口?真是屈才之极,不错,我是花惜春,倒是给你猜着了。来来来,坐下喝茶。”

“花二爷,小的可是安分良民,小的和您老往日无冤今日无仇……”

“你这是怎么啦?”花惜春皱眉道:“我又不是疯子,难道见人就杀?道路传言,不可尽信。你瞧我这人不是挺随和的么?何须怕成这样?”

王老实擦拭着额上冷汗,说道:“花二爷,您别见怪,委实您老的名头太吓人了。”

这时远处一匹快马奔来,王老实刚站起身,花惜春笑道:“你不用理会,那是我的伙计。”

那匹枣色骏马转眼间便来到,马上人正是张富,此时已脱去外衣,内里是黑色紧身衣裤,背负单刀。

他一跃下骑,紧走几步,单膝点地即起,身法十分利落,沉声道:“张富见过二当家,二当家交代的事已查探清楚了。”

花惜春“哦”了一声道:“真是十二铁机堡的杂碎们?”

张富道:“回二当家,半点不差,两辆篷车装载银子,出动了二十九个毛人,好像保镖一样,距此不过七八里地了。”

花惜春“嘿”了一声道:“为首者是玉面温侯吗?”

张富一点头:“正是常志远,不过常志远本人没见到,押车的是他的朱雀堂堂副夺命斧徐魁和前锋将吴铭剑包松,以及五名硬把子、二十一名护堂手。”

“很好!”花惜春合拢描金摺扇,往桌上一拍:“这干东西真是越来越胆大放肆,非但掳人勒索,更公然收受赎金送还肉票,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再不管管他们,十二铁机堡简直要狂上天去了。”

“二当家说得是。”张富道:“这些家伙确实该好好教训他们一下。”

花惜春微一点头,说道:“好吧,咱们迎上前去。”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说道:“王老哥,这是你的茶钱。”

“我的二当家,”王老实道:“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呀?”

“多的赏给你,王老哥,你太老实了。”

张富带过花惜春的坐骑来,扶他骑上,然后一跃上马,抖开缰绳,疾驰而去。

王老实拿起银子,眼望远处,重重叹息一声。

官道上一列骑士,护着两辆篷车缓缓地走着。

这一列骑士约有二十七、八人,分着黄蓝两色劲装,穿黄衣的只有六、七人,显然地位较高,正是北六省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二铁机堡”所属。

铁机堡是以十二座护庄堡楼而得名,通常的堡护只有四个,最多不过五个,而这间香氏庄院的堡楼竟有十二个之多,而且护堡武士功夫硬扎,江湖上一提起十二铁机堡,说得上盛名远播。

堡主香浩然,擅使一条水磨竹节鞭,外号人称银发灵官。

表面上香浩然良田千顷,富甲一方,实际上此人脚踏黑白两道,手下高手不少,还招纳亡命之徒,有时候杀人越货,绑票勒索,做得比绿林道更绝、更狠。

香浩然发妻早故,却又坐拥几十名美妾,去年把他最心爱的宠妾如君托人走门路献给和坤,这一来交通官府,声势更旺,名望更高了。

至于十二铁机堡的护堡庄丁倒并不算多,总共不到三百人,可是人人都有几下子,功夫差的人根本挤不进十二铁机堡。

堡中共分五堂,每一堂辖好手五六十名不等。

从前,香浩然的手下只是偶然干一两次黑道上的买卖,而且是偷偷摸摸的,近一年来却越干越起劲,越来越无顾忌,官府不闻不问。有和中堂关照,大小衙门谁敢多事?

这列骑队领头的中年壮汉正是夺命徐魁,此时他骑在马上也有点懒洋洋的。

看看快接近一座树林,他身旁那瘦削的黄衣汉子便道:“堂副,遇林莫入,我看先派两人探探道的好。”

“不必了吧,包松。”徐魁摆了摆手,说道:“用得着么?”

“堂副,总以小心为上。”

徐魁点点头道:“也好。”

包松扬声喝道:“去两个人探探道,看林子里有没有碍眼的。”

立即有两名蓝衣大汉纵马驰离骑队,直奔树林。

他们来到树林边,勒着马转了半个圈,眼皮子也没眨一下。其中一人道:“妈的,鬼影子也没一个,包头儿太小心啦!?

另一人道:“季二哥,你留在这儿,我招呼他们去。”

“去吧!”那季二哥道:“我也实在懒得动了。他娘的,咱们干这种买卖不知多少回了,还这么疑神疑鬼的,干嘛不回家抱孩子去?”

那人笑道:“说得是嘛!”圈转马头向后驰去,一面招手道:“没事儿,过来吧!”

徐魁一挥手,骑队缓缓前进,一面对包松道:“我说不会有事嘛!”

“那当然最好。”包松道:“我也不愿出事儿,要不然,我们旋风堂黄堂主又有闲话了。”

徐魁道:“黄采这老小子莫名其妙,他满口江湖规矩,仁义道德,还不是照样伸手分一份?老堡主居然还能包容他,真是怪事。”

包松道:“不过黄采的把式硬,这也是事实。”

徐魁冒火道:“把式硬又怎么样?光说不练,管个屁用。”

一个“用”字没离舌尖,对面一声惨号划空而起,有如一柄尖刀刺入心弦,听在耳里几乎连血液也一下子凝住了。

惨叫声未歇,对面那名被称为季二哥的骑士,已伏在马上,坐骑狂奔而回,身体渐次歪斜,终于一跤栽下马来,俯伏在地,他背上插着一把飞刀,深没及柄,刀把上还飘着一块刺目的红绸。

徐魁一惊之后,立即下令,说道:“有对头到来,大伙儿散开,下马护车。”

立时蹄声杂沓,众人纷纷下马,钢刀出鞘,凝神戒备。

这时林子里缓缓走出一匹枣色骏马,马上青衣骑士正是张富。

徐魁冷冷地打量对方,说道:“相好的,刚才在树林里抽冷子放倒我这孩儿的,是尊驾你?”

张富懒懒地道:“徐朋友,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徐魁“哼”了一声,道:“朋友既是认得在下,当然知道我们是哪个码头的,这么说来,朋友仍然是冲着我们十二铁机堡而来的罗?”

张富要死不活地道:“大概是吧!我和你断命斧徐爷素不相识,今天一出手就先宰了你们的人,又这么朝你们面前一站,若不是冲着十二铁机堡,难道是冲着你一个小小的堂副?”

徐魁怒道:“少给你徐大爷嬉皮笑脸,报你的山门。”

张富在马上伸了一个懒腰,笑道:“这山门嘛,少不得要报的。可是还得把你们那个什么瘟什么侯的常志远请出来,我自然会报山门,你断命斧徐爷还不配听。”

“放肆的东西!”徐魁道:“常堂首不在此间。我姓徐的既然问得出口,天塌下来也有姓徐的顶着,少废话,快说。”

这时树林中转出一个身着银绸长衫,手提黑鲨鱼皮鞘长剑的俊秀文士,对张富点头道:“既是这位徐堂副挑得起,那就不用等常志远了,挑明了干吧!”

张富肃然道:“是!二当家。”偏腿下马,一拍马股,那匹马儿便窜入林中。

张富朗声道:“白云飘浮,江河自流,山川无界,我播我收。”

徐魁惊得退后一步,喝道:“大伙小心,是五龙山冷云飘手下架梁来了。”

张富应声道:“徐当家的,今天你是吉星高照行大运,铁衣社的二当家亲自伺候你老兄来了。”

包松叫道:“堂副小心,对方是毒心血刃玉郎君花惜春,此人向不轻出,出则大劫临头,你得稳着点。”

“他妈的老包,你少说一句行不行?”徐魁着急道:“大伙聚拢点,准备攻击。对方总共才两个毛人,没什么大不了。”

张富笑道:“宰你这批王八羔子本来就是小事一椿,当然没什么大不了。”

花惜春摆一摆手,柔声道:“张富,对方是铁机堡朱雀堂的好手,你言语之间还须尊重些。”

“是,二当家。”张富道:“您请!”

花惜春上前两步,欠身道:“徐堂副,花某奉敝社龙头大哥之命,率属下副手张富,特来伺候各位,敬请各位赐教。”

徐魁定了定神,说道:“这个……这个……花二当家,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呀!”

“这点我明白。”花惜春点头道:“所以你我全是身不由己。”

方才包松说得不错,这花惜春平时专管内堂事务,向不轻出,徐魁、包松都不认得他。

可是人的名,树的影,这花惜春年纪虽轻,却是魔霸冷云飘手下头一员大将,徐魁当然明白对方一身所学,高出自己不知多少,别说单打独斗自己绝非敌手,就算此地二十八人齐上,恐怕也讨不到便宜。

这个张富的名头,在江湖上倒是从未听说过,不过花惜春已经点明了张富是他的副手,那就决不会是省油的灯。

徐魁十分明白,交刃溅血,人数的优势,远不及武功强弱来得重要,对方虽然只有两人,却已经摆出了稳吃的架势。

这么一想,任他徐魁平时再强再狠,此时也不由毛了心,寒了胆。

可是当着一干手下,又没法子说软话,这时的徐魁,真的感到进退维谷,不禁满头大汗。

花惜春再上前一步,温和的道:“徐当家,花惜春敬候列位大哥赐教。”

徐魁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抱拳道:“二当家的,我久仰花二当家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武功高强,仁义盖天,平时敬仰得了不得,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相会,我倒很想和二当家交一个朋友。奈何……这个……唉!今天呢,我和二当家碰上了,这真是大不幸。没法子,只好和二当家走上几招,不过我徐魁的把式自己很清楚,在你手下一定讨不了好。二当家的,你手下可得收着点呵!”

花惜春静静看着徐魁,微微叹息,说道:“徐爷,承你高看,把我抬了又抬,捧了又捧,花惜春也不是不明好歹的人,奈何我们老大交代得很清楚,不止要银,而且要命,列位兄台,小弟身为铁衣社属下,龙头之命,怎敢不从呢!”

徐魁听得满头大汗,他转过头去,只见他手下六名“前锋将”都满面怒容,大有不惜一拚之势。

花惜春又道:“我看徐兄和我单挑之举,最好免了,干脆你们齐上,这样彼此都心安一点。”

这时徐魁手下的“双刀”荆喜便低声道:“堂副,咱们拚了。常堂首马上就会赶到,只要我们缠得住对方,那就不要紧。”

徐魁低声道:“老荆,你别犯糊涂,姓花的那一身把式硬扎得很,别说堂首赶到,就算咱们堡主出马,也未必克得住人家。”

荆喜道:“那也没法子,人家立意要宰人,咱们装孙子也不行呀!?

徐魁低声道:“老包,你足智多谋,快出个主意呀!”

包松道:“事到如今,除了硬闯也没有别的法子,咱们人多,一拥而上,驾车的弟兄加鞭冲过去,他们既要拦车子,又要对付咱们,自然会分神,也许咱们会闯得过这一关。”

徐魁无奈道:“也只好如此了。”

这时花惜春已看见远处一条人影风驰电掣般奔来,便低声对张富道:“看见了么,来人身法好快,是个硬点子。”

张富也悄声道:“一定是那玉面温侯。”

花惜春低笑道:“看来是个扎手货。”

张富道:“再扎手也是二当家剑下游魂,多一个送命罢了。”

“少给我戴高帽子。”花惜春笑道:“徐魁要出手了。”此时对方的徐魁略一摆手,他手下人皆散了开来。

徐魁道:“二当家,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言重了!”花惜春道:“请!”

徐魁喝道:“包松、荆喜、杨彬,带十二名护堂手伺候花二当家;马景升、吴明,带五名护堂手对付姓张的,上!”

众人暴应一声,人影闪动,分扑花、张二人。

徐魁又叫道:“剩下的人护车,随刘侗冲过去,快!”

车把式鞭声连响,两辆篷车飞一般地冲了过来。张富连忙跃开,让过篷车,转身便向篷车追去。

“不用追,张富。”花惜春叫道:“先收拾这一批人,车子跑不掉的。”

张富答应一声,拔出背上的紫鳞刀,“叮当”两声,架开马景升的护手双钩,刀光一闪,迫开吴明,接着大转身,一刀将一名蓝衣大汉砍翻。

这时只听见人声惨叫,已有六名蓝衣大汉死在花惜春剑下。

吴铭剑包松,双刀荆喜,银蛇杨彬分三面围攻花惜春。包松纵身飞刺,不料人家更快,那一泓秋水似的剑锋,好似老早摆在那里,等着他扑上去一般。

吓得包松惊叫一声,急忙身形发仰,一个细胸巧翻云,倒射出去。

他身躯刚刚落地,只听一声惨叫,荆喜一颗人头飞起老高。

“老荆呵!”杨彬一面大叫,一面猛挥银蛇刺,拼命往上扑,花惜春身躯微侧,青莹剑从杨彬大腿里拔出来。

一转眼之间,徐魁手下两名好手便一死一伤,连人家怎么出的手也没有看清楚。

徐魁眼见手下人给人家砍瓜切菜一般,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一摆双斧,喝道:“姓花的,你太狠,也太毒了。”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花惜春长剑挥动,有如星光四洒,一面道:“交刃溅血,以命换命,不得不狠,也不得不毒。徐兄,你要原谅。”

徐魁怒极,骂道:“老子和你拚了!”

花惜春道:“欢迎之至。”话犹未完,又有两名蓝衣大汉丧生剑下。

徐魁正待扑上,忽然身后有人叫道:“徐魁慢点,一条人影如大雁一般飞越头顶,落在面前。

徐魁一见大喜,叫道:“常堂首,你再不来的话,咱们的人都被人宰干净了。”

来人正是玉面温侯常志远,他冷叱一声:“废话少说。”目光一扫,皱眉道:“怎么会这么个糟法?”

徐魅道:“回堂首……”

常志远忽叫声:“要糟!”飞身猛扑张富,可惜已迟了一步,马景升一条左臂飞起老高,鲜血飞溅,疼得在地上乱滚。

常志远反手抽戟,“当”的一声大响,震得张富退后两步。

“徐魁,马上救治马景升。”常志远大喝道:“都给我退下。”

吴明趁机退了下来。

那边的包松被花惜春逼得连招架之力也没有,吴钩剑已经递不出招去,要退也退不下来,眼见就要丧命。

花惜春收剑跃开,笑道:“你们堂首到了,快回去歇口气再来!”

包松踉跄退后,累得大口大口喘气,话都说不出去。

对方两人一停手,徐魁忙指挥手下救死扶伤,死者抬到一边,伤者上药的上药,包扎的包扎。

常志远怒气勃张,正找不到人出气,见包松累得弯腰喘气,便把满腔怒气发作在他身上,喝道:“包松!”

包松道:“堂……堂首!”

常志远纵身过去,扬手一耳光,打得包松一屁股坐在地上。

常志远骂道:“丢死你娘的人了!你也是使剑的,你那剑是怎么使的?妈的,像道士画符一样。”

包松不敢做声。

花惜春纳剑入鞘,冷冷地道:“常志远,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常志远喝道:“怎么说?”

花惜春道:“你自己也是练武之人,当知艺业有深浅,剑术有高低。贵属已竭尽所能,艺不如人无话可说,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你当众辱他,未免太过!”

常志远冷笑道:“这么说来,阁下的剑法已经超凡入圣了。”

张富截口道:“虽不敢说超凡入圣,宰你还有余。”

“利口!”常志远道:“你是何人?敢顶撞于我?”

张富呸了一声道:“敢顶撞于你?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了,还摆臭架子,去你娘的!”

花惜春摆手道:“张富,你骑上马去追篷车,我马上就来。”

张富答应一声便绕向林后。

常志远道:“小子站住!”腾身便追。

突然寒光一闪,花惜春宝剑出鞘,一剑迫退常志远,倏然道:“常老兄,银钱是身外物,还是先顾住老命吧!”

常志远拔出另一柄铁戟,双戟交叉,喝道:“你以为你吃得住我?”

花惜春摇头道:“不敢说,那得试一试才知道。”

忽然左首树丛后有人道:“不必试,姓常的输定了。”

随着话声,树丛后转出一匹青灰色骏马,缓缓走了过来。

马上俏生生坐着一个女郎,全身青衣,青帕包头,在左边耳际打了个蝴蝶结,长长的头巾垂了下来。搭在右肩,刚好掩住嘴唇,只露出修眉凤目和一个挺直的鼻梁。

就在这少女出现之时,树林后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显然张富已经飞马离去了。

常志远只当对方又来了帮手,心里也有些胆寒,说道:“何必这样藏头露尾呢,把埋伏的人都叫出来吧。”

那少女微微叹息,说道:“常志远,我真替你们香堡主叫屈,居然用你这么块料来当堂首。常言道:光棍眼,赛夹剪。凭我这样儿,还会给人跨刀打下手么?”

常志远暗忖:“此时不宜树敌。”便抱拳道:“姑娘说得是,常某走眼了,请问……”

那少女摇头道:“常堂首不必盘我的来历,刚才动手的情形我看得明白。如今你们已经死了一地的人,再这么傻干下去未免不智,听我相劝,还是退后一步的好。”

常志远尚未开言,徐魁在他耳旁悄声道:“堂首,这妞儿的话有道理,对方的功夫实在高不可测,咱们……”

“我先前看见了。”常志远怒道:“是有几下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什么高不可测?废话!”

“不是呀!”徐魁道:“老包的功夫你是知道的,先前你也看见他简直还不了手嘛!”

“那有什么稀奇?”常志远道:“太平粮吃多了就是这样。”

那女子冷然一笑,说道:“这位是断命斧徐当家吧?我瞧你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到骨节眼上。姓常的,你可知道这位截杀你的主儿是谁么?”

常志远道道:“我正要问他。”

“那就让我来引见吧,其实你也该看得出,此人丰神俊秀,江湖上这样的人品可并不多见,你们两位外号都有一个玉字,你是玉面温侯,你还想不出他是谁么?”

常志远猛然一惊,脱口道:“是玉郎君?”

徐魁道:“正是花惜春,刚才我正想向堂首禀报。”

常志远脸色大变,目瞪口呆的盯着花惜春。

花惜春微微一笑,安详地道:“这位姑娘,如果没有急事,尚请稍留片刻,在下了清这段公案之后还有话请教。”

“行!”那女子点头道:“我也有话问你。”

“谢谢。”花惜春转面对常志远道:“常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如今花某在此恭候常兄示下。”

徐魁忙附耳道:“堂首,可千万别动手呀!这家伙太过扎手,你上去也只有挨宝剑的份儿。”

“你闭嘴!”常志远踌躇了好一阵,才皱眉道:“姓花的,我并不想和你拉交情,不过我也不愿意和你结冤家。我且问你,今日之事该怎么说?”

花惜春道:“什么该怎么说?”

常志远道:“你拦路生事,杀害我手下儿郎,是他们先开罪你?”

花惜春摇头道:“不是!”

常志远道:“那么是我无意中得罪了你?”

花惜春摇头道:“俱都不是,我乃是奉命行事。”

常志远“呵”了一声道:“奉命行事,那你是奉了冷云飘之命了?”

“常兄说得不错。”花惜春微笑道:“常兄当知,花惜春身为铁衣社下属,龙头老大交代下来的事,我只好遵办。”

常志远“哼”了一声道:“铁衣社一向视我们十二铁机堡为眼中刺、背上芒,这我早就知道,却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魔霸冷云飘,居然干起黑吃黑的勾当来了,实在叫人齿冷!”

花惜春静静地道:“常兄,在这月黑风高之时,血腥遍地之际,本来不大适宜做口舌之争,不过我愿奉知阁下,今日之事并不是黑吃黑的勾当。”

“呵……不是黑吃黑是什么?”

“常兄!”花惜春道:“贵堡近日所作所为,无一件不是伤天害理,神鬼难容。我们龙头派小弟拦路诛杀,乃是为除暴安良,伸张正义。”

常志远忽然大笑起来,说道:“好一个除暴安良,伸张正义,二当家,我还没有领教你的剑法,可你的词锋已叫我招架不住了。”

花惜春微笑道:“难道我说得不对?”

常志远道:“我岂敢指斥二当家不对?何况二当家说的也是实情,我们铁机堡近日所作所为确然有些事是伤天害理,情理难容,不过我们也是跟别人学的。”

花惜春笑道:“呵,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还有师承吗?倒要请教。”

常志远道:“等闲之辈,我们也不屑于学他,不过五龙山燕子崖冷大当家威名远播,我们学学这位北地霸主,也不算低了名头。”

花惜春脸色一沉,凛然道:“常志远,你也是成名人物,言语之间,尚请略加检点。燕子崖铁衣社的人,哪一个干过掳人勒索的事,你给我指出来。”

常志远道:“掳人勒索是你说的,我几时说过?我是指你先前所说‘伤天害理,神鬼难容’这八字而言。我请教,燕子崖铁衣社是不是黑道组合?”

花惜春道:“事实如此,不容否认。”

“那就好。”常志远道:“冷云飘和你二当家是铁衣社的梁柱,绿林中的巨擘,江湖上的大盗,这没冤枉你吧?”

花惜春点头道:“说得是,不冤枉。”

常志远道:“难道你们从来没出过草,筹过粮?刀尖从来没伤过好人?伸张正义,除暴安良,亏你说得出口?姓花的,我们十二铁机堡是恃强凌弱,干了些坏事,确实有的。我们是环境所逼,偶一为之,好比良家妇女暗中勾搭野汉子,当然也算是不守妇道。你们铁衣社是挂起招牌开窑子,敞开来卖。一个干婊子的人,居然大谈三贞九烈。二当家,我倒替你脸红呀!”

那青衣女郎先前听他们双方唇枪舌剑,似乎很有兴趣,一直粉面含笑。这时只笑得声似银铃,有如花枝乱颤,说道:“常当家,你真是好口才。”

“不敢!”常志远拱手道:“卖弄唇舌,贻笑方家。常志远出言粗鄙,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常当家不要客气。”那女郎摆手道:“我也是跑江湖的,江湖好汉口没遮拦的很多,听惯了也不以为奇。常当家这比喻虽然稍欠文雅,却很贴切。”

常志远欠身道:“常志远再多谢姑娘。”

“不用谢。”那女子摇头道:“常当家,我可不是帮花惜春,冷云飘的铁衣社近年来声誉极好,并不如常当家所说那样。”

“这我知道。”常志远道:“近年来铁衣社以经营买卖为主,有邪门生意,也有正经买卖,杀人越货的事很少干。”

花惜春道:“你知道就好。”

常志远道:“我身在江湖,岂有不知之理?”转面对那女子道:“可是姑娘明鉴,正人君子谁都愿意做,谁人不想子孙贤,哪个不想家豪富?铁衣社势力浩大,北六省的正邪买卖全给他们占了,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不愁吃,不愁穿,乐得搏个好名声。可是这样一来,别的绿林朋友的生路也给他们断绝完了,他们为善就逼得别人只有为恶。”

那女子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和庄子的道理颇多暗合之处。”

常志远道:“姑娘惠质兰心,冰雪聪明。请想想连我们雄踞北地的十二铁机堡也弄得无以维生,逼着要干伤天害理的事,其他的人可想而知。他们吃面,连汤汁也留给别人一滴,推源祸始,头一个罪魁该是冷云飘。”

那女子听得连连点头,笑道:“有道理。庄子说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照你这么一说,冷云飘可不是窃国大盗么?常当家,你很不凡!”

常志远重重抱拳,朗声道:“过誉了。”

这时的花惜春只气得面罩寒霜,冷冷地道:“这位姑娘,你到底帮哪一边?”

那女子“咦”了一声道:“我在讲道理,没帮哪一边呀!”

花惜春道:“我在此和常志远血刃相见,哪个听你的庄子村子?姑娘,此间事与你无干,劝你还是置身事外的好!”

那女子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花惜春,你还真的够胆量、够气魄,霸道着呢!普天之下,敢用这种口吻和我说话的,你还是头一个。怎么着,想和你家姑娘玩玩?”

常志远忙道:“花惜春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姑娘还是别招惹他的好。”

那女子道:“我晓得,毒心血刃嘛!”

花惜春怒道:“常志远,你少使激将法,唆使无辜之人来替你挨刀送命。”

常志远道:“我不是劝这位姑娘别插手么?怎么你反而替我扣帽子?我又不是苏秦张仪,人家又不是三岁娃娃。”

“好了好了,”那女子高声道:“你们都别吵了。常志远使激将法,这我当然看得出来,不过花惜春也未免目中无人,你拿得准我会挨刀送命?”

花惜春忍住气:“姑娘,这里的事我劝你不要插手,铁机堡的人不是什么好玩意,你太犯不上。我手底下也没有什么轻重,伤了你的话,我也于心不忍。”

那女子笑了一笑,微微嘘口气,说道:“你说的开头几句倒还中听,说到后来,这种自高自大的毛病又发作了。青骨门下的剑法是高明的,不过你还差点火候,还上不了天。”

花惜春大吃一惊,不禁退后两步,问道:“你……你知道青骨门?”

那女子俏脸一板,厉声道:“你和上官丽婵怎么称呼?”

花惜春道:“上官丽婵是我恩师。”

“胡说!”那女子道:“上官姐姐门下没有男徒,她三个女弟子我都很熟,你骗不了我。你的剑法是她们哪一个丫头私自传授的?说!”

花惜春道:“你到底是谁?”

“我姓梅。”那女子道:“答我问话。”

花惜春道:“上官丽婵是我表姐,我的剑法是她命大弟子徐芸仙传授的,并非私相授受。”

“嗯!那还差不多。”

花惜春道:“请问梅……梅前辈和我表姐是……”

那位姑娘脸色一沉,说道:“你这算是盘道么?”

花惜春道:“不敢。”

那女子道:“青骨门剑法极为狠辣凶猛,所以择徒极严。你为人心性并不算恶,只是这种剑法太过凌厉,出手就要伤人,正所谓平原走马,易放难收。今夜你杀人杀得够了,可否看我薄面,就此住手呢?”

花惜春迟疑道:“这个……”

“怎么着?我的面子不够?”那女子道:“非得请出上官丽婵来才能叫你听话?”

花惜春忙道:“不,不,晚辈天胆也不敢轻视梅前辈,是我们龙头吩咐要斩——”

“斩尽杀绝?”那女子截口道:“冷云飘就这么个狠法?”

花惜春不敢做声,这时他已完全明白,对方年纪虽轻,显然大有来头,只怕招惹不起。再说花惜春生平天不怕地不怕,对他这位上官表姐却怕得要命,此女显然和上官丽婵大有渊源,他哪里敢得罪她?

那女子又道:“也罢,冷云飘那里我会去给他说,他不会怪你的。”

花惜春无可奈何地道:“那么晚辈谨遵芳谕就是。”

常志远道:“梅姑娘,我们死伤了这么多弟兄,我们和花惜春这笔帐总不能一笔勾销吧?”

那女子缓缓摇头,说道:“常志远,你是聪明人,别干蠢事。先前你已经一脚踏入鬼门关了。走江湖总不免要碰钉子,何苦非把老命赔进去不可呢?听我劝,这口气不争也罢。”

常志远低下头,重重叹息一声,说道:“梅姑娘说得很是,好,我们认栽了。”

“这才是识时务的俊杰。花惜春,你的伙计一定已扣下了那两辆篷车,别让人家久等,你请吧!”

花惜春深施一礼,说道:“谨遵前辈芳谕。”身躯一仰,电射入林,紧接着响起一阵马蹄声,渐去惭远。

常志远正待说话,只听“啪啪”两声,两个纸包落在他脚下。

那女子道:“常当家,这是云南斜阳庄秘制的疗伤圣药,你速速救治你那些受伤的弟兄吧!你我后会有期,告辞了。”

“姑娘有慢。”常志远飞身落在她马前,重重抱拳,说道:“梅姑娘,承蒙解围,又蒙恩赐刀创圣药。大德不敢言谢,斗胆请示下芳名,常某当永铭于心。”

“常当家太执着了。”那女子道:“我此来本意是和花惜春一样,想拿你们开刀,不想我来迟一步,后来又偶起一念之仁,如此而已。因此你不必谢我,我受之有愧。”

“话不能这么说。”常志远道:“总之,我常某和手下弟兄的性命皆姑娘所赐,我很明白我们都不是毒心血刃的对手,如果我们连救命恩人的名讳都不知道,那会令我终生不安。”

那女子默然半晌,方道:“好吧,我叫梅凌波。”

常志远道:“归元庄庄主,红粉秀士?”

“不错,归元庄正是舍下。”梅凌波道:“常壮士,十二铁机堡不是英雄豪杰安身立命之地,望你明辨是非,好自为之。”说罢勒转马头,飞驰而去。

常志远呆呆地望着她逝去的方向,说道:“怎么会是她?真出人意料。”

徐魁道:“常堂首,这梅凌波到底是什么人哪?”

常志远微喟一声,说道:“老徐,我看你这半辈子江湖算是白跑了。蜀中归元庄主在南七省大大有名,归元庄庄主梅凌波的轻功、拳、剑、暗器享有大名,号称四绝,但是却很少在江湖上露面,谁想得到她竟会来到北方?我久闻其名,还以为她是个男的呢!哎,我真蠢,她外号红粉秀士,当然该是女人才是。”

徐魁道:“照堂首这么一说,这个妞儿还真的了不起呢,真看不出。”

“放肆!”常志远叱道:“什么妞儿妞儿的?嘴巴放干净点。”

徐魁忙道:“我是说她年轻,可不敢稍存不敬之意。这位梅姑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怎敢轻视她?”

常志远道:“你明白就好。”

徐魁又道:“堂首,咱们这次阵前失风,买卖砸了不说,又死伤这么多兄弟,回去如何向堡主交代?”

“哪有什么法子?”常志远道:“一个花惜春已足够把咱们朱雀堂一网打尽,今天这位红粉秀士如果要伸手的话,你我就只有喊天了,只管据实上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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