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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用情深处 刻骨铭心

三更已过,承恩公府之中,四下寂静无声,只余天边一弯新月,照着寂静的庭院。

这是郡主的闺房,床上的小媚已经熟睡,白玉珍独坐窗下,遥望新月,只不住思潮起伏,前程往事涌上心头。

当年她在江南背着师姐贾燕飞,勾引师兄陆云亭时,也是这么一个夜晚,那时她的年纪也和床上熟睡的小媚差不多。转眼之间便过去了十六七年。

今天梅凌波随小媚来白府探望她和周玉,梅凌波说冷云飘本想亲来拜候,但他是北方著名巨盗,尤恐不便。当时白玉珍便说:“当然该我去拜候他。”

白玉珍和冷云飘见面时,两人都有点激动。去年在黑鹫帮两人初次见面,白玉珍一心要擒杀冷云飘,双方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后来化敌为友,还不免有点惺惺相惜。

当时冷云飘稍作客套之后,便道“今天邀约郡主前来,是受郡主一位故人所托。”

他引白玉珍到后进一间静室,陆云亭正在室中相候。

白玉珍乍见陆云亭,也止不住心情激荡,泪流满面。

冷云飘悄悄退下,并且轻轻带上房门。

陆云亭长叹道:“师妹,愚兄对不住你。”

白玉珍扑向陆云亭怀中,失声痛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陆云亭才扶她坐在椅上,替她拭泪,说道:“师妹,这么多年以来,你的情形我都知道,你也算是历尽沧桑,饱尝忧患了。幸喜师妹双亲健在,武功也有了大成,又颇受朝廷器重,愚兄也代你高兴,师妹,你要朝宽处想,你的福泽已经算是不错了。”

白玉珍幽幽叹息了一声,说道:“三师兄,二师姐已经逝世多年,你为什么不另娶呢?一个大男人,没人照顾怎么行?”

陆云亭摇头苦笑:“师妹岂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两句诗么?”

“师兄这话差了。”白玉珍道:“往事已矣,已逝之情只留追忆,人生苦短,理当及时把握。三师兄英雄出众,怎会少了红颜知己,一定是你紧闭心扉,不肯和女人交往。师兄,你不要这样。”

陆云亭只得苦笑,说道:“师妹,今天我托梅姑娘约师妹来,主要是为了小媚的事。”

白玉珍当然明白陆云亭的意思,不禁又惊又喜:“师兄,你说小媚是你我的女儿?”

陆云亭点点头,说道:“当年官府追杀我和二师妹,带着一个婴儿异常危险,才托好友唐子奇将孩子带到北方,交给二师姐的兄弟贾云飞照顾,今天贾云飞和唐子奇都在这里,可以作证。

“三师兄,你这是什么话?”白玉珍道:“难道说我还不信你不成,还要什么作证不作证呢?不过唐,贾二位都是我们的恩人,该谢谢他们才是。三师兄,小媚能够有你照应,我也放心了。”

白玉珍口里虽然如此说,心头当然还是很难受,自己怕亲生女儿却不能相认,这是何等痛苦的事。

当下陆云亭便把冷云飘和梅凌波的想法说了一遍,冷,梅二人皆认为必须先开导小媚,万一小媚横性发作,岂不更伤白玉珍之心。

白玉珍是个既要强又顾颜面的人,自己未婚生女,如今又闹得大家都知道,脸上很下不去。陆云亭知道她的心意,便道:“师妹,冷盟主一向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别的都不放在心上,古人说畏首畏尾,身余其几?这些地方我们都应当学他。”

白玉珍忙道:“我不是畏首畏尾,只是……”

“师妹你不要说了。”陆云亭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么?小媚的事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冷大哥和梅姑娘要带小媚去金陵,他们二人会好好的开导她,回来之后一定会还你一个孝顺女儿就是。”

其实冷,梅二人带小媚到金陵,还想借重燕明珠。燕明珠心思细密,口才出众,又是小媚佩服之人,但陆云亭却不敢说出来,皆因白玉珍总觉得这是失面子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当下陆云亭又道:“师妹,我知道那位周公子对你情深一片,此人重情尚义,是个不可多得的佳子弟……”

话未说完,白玉珍已经生起气来,愤然道:“三师兄,你心目中就只有一个二师姐,我比她鞋底的泥土都不如。你放心,你这个小师妹并不是没有骨气的人,我不会缠你。”

“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陆云亭变色道:“师妹,老实告诉你,你三师兄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是个天生尤物,无人不为你倾倒,其实我恨不得能够和你长相厮守,同偕白首,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陆云亭这一番话,倒确实大出白玉珍意料,不免有点半信半疑,迟疑道:“三师兄,你知道,我这人最恨人家骗我。”

“我说的是真话。”陆云亭道:“事到如今,我还骗你做什么?可是,师妹,我当年不能流露一点情意,还不能不装出厌恶你的样子来。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爱二师姐性情贞烈,为人贤淑,却讨厌你这种淫娃荡女,你还记得吧?”

白玉珍切齿道:“句句伤人心,一千年也忘不了,怎会不记得。”

陆云亭长长地叹息一声,幽幽地道:“师妹,你以处子之身而委身于我,纵使我心如铁石,也不会说出这种禽兽不如的话啊。”

白玉珍疑惑道:“那么你为什么……呵,你是要逼我离开你和二师姐。”

“这与燕飞无关。”陆云亭道:“是我要逼你离开我,自从我知道你是承恩公的独女之后,便一再要你回去,你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

“奈何你极为任性。”陆云亭道:“我和燕飞是狮林门下,和满清誓不共存。你嫁我为妻会害你全家满门,就不说诛九族吧,满门抄斩势不可免。一旦你父母亲眷悬首刑场,你何以自处?你能够活得下去么?”

白玉珍如遭雷击,整个人呆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初她对和坤说过:“……活捉冷云飘,宰了陆云亭给相爷报杀婿之仇。”确是真话,皆因陆云亭太伤她的心,此时才知道这位三师兄原来深爱自己,当初他如此绝情,正由于他全心全意为自己设想,一时心情激荡,几欲晕去。

陆云亭又道:“师妹,多少年来,我梦魂牵挂,无时无刻你不在我眼前,心中脑中只有师妹的倩影,我这一生……”

白玉珍颤声叫出一声“二师兄……”猛然一冲,整个人投入到陆云亭怀中,紧紧抱着他,人已昏晕过去。

“师妹!师妹,你别这样。”陆云亭轻拍着白玉珍,一面连声呼唤。

良久,白玉珍才苏醒过来,却把她师兄抱得更紧:“师兄,我才是个笨丫头,如今我什么都不管了,我要永远伴着你,弥补你多年的相思。”

“师妹你又来了。”陆云亭想扳开她的手,奈何她抱得很紧,只得由她,又道:“师妹,你这冲动的性情要几时才能改?”

“我改不了,也不想改。”

“你一辈子就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陆云亭皱眉道:“你难道把那个情深似海的小师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怎么办?”白玉珍紧紧偎着他:“把我斩成两片,一半给他,一半给你?还是把一年分成四季,春夏嫁给你,秋冬嫁给他?”

陆云亭感到无可奈何:“师妹,你还是和十七年前一样,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其实当年陆云亭逃不过这个小师妹的情网,一半也是沉醉于她这种敢做敢当的性情。

白玉珍忽然笑了起来,陆云亭忍不住吻了她:“你又发什么神经病了?想起了什么,令你这么好笑。”

“我想要是我是武则天,那有多好。”白玉珍笑得气也喘过来:“你们都成了我的面首,什么烦恼都迎刃而解了。”

“好了,好了,我的女皇帝。”陆云亭扶她站起身,替她整理好衣裙,缓缓地道:“师妹,说正经的,若是我们能够长相厮守,我当年何必逼你离去?我明白你能舍弃富贵荣华,可是你的父母怎办?如今你还有个小兄弟白天赐,你今日伴我远走高飞,明日你全家就难逃那一刀之苦,这种事我们能够做么?”

白玉珍禁不住泪湿衫袖,泣不可抑。她深深明白,陆云亭说的都是实情,只要一坐实了“私通叛逆”的罪名,哪怕是皇亲国戚,也免不了满门抄斩。有清一代,别的罪名都可遮盖搪塞,唯有沾到一个“逆”字,向来是有加无减,不容开脱的。

白玉珍回府时已经很夜深了,是周玉去知会承恩公府的侍卫首领米文,派侍卫押车来接她回府的,这时小媚已经入睡。

侍女初菊禀道:“贾姑娘一直在等郡主,后来伏在书案上熟睡了,是婢子和小莺姐扶她上床的。”

“有劳你们了。”白玉珍道:“你们去睡吧,不必侍候我了。”

这一夜白玉珍一直坐在窗前看月,思潮起伏,初识贾燕飞陆云亭的情景,一幕幕清清楚楚显示在眼前。

再想到周玉,总是那么小心翼翼的照应自己,呵护、等待,从无怨言,稍假辞色他便喜不自胜,这样的人,她又怎忍拒绝?

她此时心中既是甜蜜,又觉烦乱,不禁在心中想道:“情思纠缠,真比对敌千军万马还要辛苦。”

这时她又想到那陆慧剑,今日一早,曹孝便来见她,曹孝已把陆慧剑的底细查探明白,一一禀报,当时她嘱咐曹孝不要动声色,说道:“我自有主意。”

白玉珍不能不承认她非常喜欢这个女人,陆慧剑清秀艳丽,却有书生的潇洒,学问渊博而善解人意,尽管白玉珍身为女人,却也不免为她着迷。

可是在曹孝禀明一切之后,白玉珍不免有些光火,如今还来不及去找她算帐,便逢陆云亭再次出现,搞得她心烦意乱。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玉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才发觉自己竟伏案而寐,身上披着斗篷,小媚正站在她身边,此时已快到响午了。

小媚道:“大姐,你怎么伏在书桌上就睡熟了?若是受了凉,怎么办?”

白玉珍拉她近身,拉着她的手,笑道:“小媚真乖,你关心大姐,是么?”

“当然啦,你待我好嘛。”

白玉珍道:“我一直想教你写字,总抽不出工夫,我今天教你吧。”

小媚很高兴,可是想想又摇头道:“我忘了给你说,今天我要和梅姑娘与大当家动身去金陵,还是下次你再教我吧。”

白玉珍在心中叹息,她此时想亲近这个女儿,又强笑道:“小媚,你长得我和年轻时一模一样,真是叫人难信。”

小媚想了一想,笑道:“小莺和初菊也这么说,这就是缘分吧,大姐,你先梳洗吧,我要准备走了。”

“忙什么?”白玉珍道:“我还有好多东西要给你,等一会叫周大哥送你过去。”

白玉珍给小媚的过年利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令小媚又惊又喜。前两年她收的利是不过五钱一两,这两年多了,像张富,林荣,顾全出手就是五两,各头领是十两,冷云飘给得最多,也只是二十两,五百两还是头一回呢。

白玉珍又给她许多钗环首饰,这些东西多半是周玉买来孝敬师姐的,至于裙袄脂粉当然更不在话下了。

白玉珍亲自给女儿梳妆打扮,小媚笑道:“大姐,你待我真好。”

白玉珍给她梳头时,不觉泪下,小媚伸手拉住她的手腕,说道:“大姐,我也舍不得你,再不然我去给大当家说,金陵我就不去了。”

“不,你应该去。”白玉珍道:“小媚,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要记得许人一诺,千金不移。不能够说了话又不算数。再说上官丽婵,徐芸仙,燕明珠,石语情这些人都是难得一见的武学高人,和她们交往,你会增长很多见识,懂得做人的道理。若得她们指点你一招半招剑法,那更是受用不尽。”

小媚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说道:“多谢大姐教诲,我一定会听你的话。”

白玉珍挽着小媚出到庭院,车马早已备好等候,小媚依依不舍地上了车。

周玉道:“师姐放心,我会一直送他们出去。”周玉已经知道小媚确是白玉珍的女儿,巴不得她们母女团聚。

白玉珍送走了女儿,回到房里总有些心神不定,从咋日见陆云亭之后,她心里很乱,总是静不下来。

她细一回想陆云亭的话,确然句句实言。从前翁氏教她读史,读到三藩之乱这一节,翁氏便讲解道:“清史对吴三桂父子甚多污蔑之辞,其实吴应熊热爱公主,忠于大清,最终仍被玄烨下旨绞杀,同时绞死的还有公主亲生的长子吴世霖。公主是清世祖福临的幼妹,也是康熙的姑母,吴应熊是康熙的姑丈,吴世霖吴世藩都是康熙的表弟,三桂作反,应熊、世霖皆都不都免,清人对于‘叛逆’二字极为重视,德行不足以教化,只好用严刑峻法了。”

这一段话她记得很清楚,陆云亭和冷云飘都是‘逆党莠民’,她白玉珍身为郡主,一旦坐实了私通“逆党”的罪名,她白氏一家就算完了,白玉珍虽说自来天不怕地不怕,这种事却不由她不怕。

如今她其实只有“郡主”的空头衔,大可以坐享清福,欧阳云从已经不再来麻烦她,可是曹孝仍然常常来承恩公府,不但拜候请安,而且禀见,请示,仍然拿她当上司看待。

白玉珍也曾说过:“曹大人如今圣眷极隆,凡事自有权衡,何须再事事知会我呢?”

“郡主此言差矣。”曹孝道:“圣上心中也很明白,我们这些人,论武学,论心智,论才能,都不如郡主甚远。吃太平粮的差事,人人都干得行。一旦有事,还真少不得郡主,迟早会有这一天,卑职焉敢托大呢?”

在官场应酬之际,白玉珍也常常称道曹孝,说他谦逊、能干,识大体,忠心可靠,人又廉洁,近日曹孝在京师名誉极好,此皆白玉珍誉扬之功。

到了下午,小莺入禀道:“禀郡主,门上有位姓陆的姑娘求见。”

“这一定是陆慧剑。”白玉珍道:“请到花园美云亭相见,好好侍候。”

白玉珍换了一袭衣裙,带了初菊,来到花园,远望一位蓝衣丽人,正倚着栏杆,俯视池中游鱼,石桌上摆着香茗,小莺立在亭外侍候。见白玉珍到来,便低声道:“陆姑娘,我们郡主来了。”那丽人回过头来,正是陆慧剑。

今天陆慧剑似是刻意打扮过来,眼如横波,眉似春山,清丽脱俗兼妩媚。

白玉珍笑道:“一见了你,我就想起了李白的‘春风拂槛露华浓’,和‘沉香亭北倚栏杆’之句来。”

陆慧剑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是承恩公府,不是长安宫阙,这美云亭也不是沉香亭,我既不是杨玉环,你也不是唐明皇,如何扯得上李白的诗?不过说真话,你这座园子实在漂亮,公侯府第,确实不同。”

“我们这儿算得什么?”白玉珍道:“和坤的园林那才漂亮呢。”

“那是自然,何消你说?”陆慧剑显得懒懒的:“玉珍,我今天是来向你辞行的。”

“怎么?玩厌了,要回关外去?”

“不是回关外,是打算到江南一游。”陆慧剑懒洋洋的:“我有话和你说,所以一个人来,四个丫头都托我问候你。”

“谢谢她们。”白玉珍道:“我也有话要问你,我们就在这园子里随便走走吧。”

她挽着陆慧剑,信步前行,小莺和初菊跟在身后,却放慢了脚步,远远落在后面。

这两个丫头聪明绝顶,懂得什么话不该听。她们见主人和来客十分亲密,知道定有体己话谈,身为下人佣仆最好别听。

白玉珍伸手揽住陆慧剑香肩,低声道:“慧剑,我们相识不久,可我十分之喜爱你,你可知道?”

“彼此一样。”陆慧剑道:“相知在心,何必宣之于口?”

“可是我生平最恨人家骗我,我的知心密友,最好别当我是傻瓜。”

“玉珍,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别绕圈子。”陆慧剑道:“我骗了你什么?骗你的米,骗你的钱?还是骗了你的人?”

白玉珍猛然松开了手,粉面凝霜,沉声道:“陆慧剑,你是欧阳云从的妻子,为什么一直瞒住我?你与我讲。”

“怎么是我瞒住你?”陆慧剑道:“初见面时我便自报姓名,姓陆名慧剑字敏娟,只差没加一句,乃欧阳云从之妻也,世上有自报名姓,连老婆丈夫也端出来的么?”

白玉珍不觉语塞,但仍不甘心,忿忿地道:“陆敏娟,你太可恶了。你这……”

“我这贱人,是吧?”陆慧剑叹息一声道:“玉珍,不是我说你,你对有些事太过大意了。而且太多疑,我是真心和你结交,并不是想消遣你。”

白玉珍怒气渐息,陆慧剑态度诚恳,不由她不相信,不觉一声轻叹:“慧剑,恕我直言,你这是彩凤随鸦,太委屈你自己了。”

陆慧剑凄然一笑:“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是么?”

“这么说好像又过分了一点。”白玉珍道:“总而言之,欧阳云从配不上你就是了。”

她想了一想,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世间男子,能够配得上你的也没有几个,我不由想起两句诗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深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陆慧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声道:“玉珍,你刚才真的把我吓坏了,‘贱入’二字已到了舌头,一转眼我又成了佳人了。”

白玉珍不觉默然。

陆慧剑又道:“玉珍,我还是谈谈我的过往吧,否则你心里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结,我可不想这样。”

原来陆慧剑本名敏娟,她的父亲陆剑魂和欧阳云从之父欧阳止戈是结拜兄弟,欧阳止戈对这位结义兄弟十分友爱,两人在关外并马创业,二十载铁血江湖,挣下了偌大的身家。

欧阳云从是欧阳止戈的独生子,平时疏于管教,自幼性情骄纵,欧阳止戈除了督责他勤练武功而外,其它一切都未加留意。欧阳止戈创立了百刃山庄,经营了养马场,镖局和参场,欧阳止戈病故以后,自然由欧阳云从继承父亲的财产事业。

欧阳云从虽然有一身好武功,却不懂得待人接物,敬老尊贤,他父亲手下一大批老弟兄都逐渐散了,百刃山庄也由盛而衰。

好在他有一个强而有力的支持者,这人便是铁臂担山陆剑魂。

陆剑魂为人狂妄自大,专横而固执,却最重义气,他感念义兄欧阳止戈生前照料支持的恩情,对欧阳云从极为宠爱,可惜的是他只是一昧的姑息纵容。

他的女儿陆敏娟也曾劝过他:“爹爹,圣人说: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爹爹爱护故人之子,理当规过劝善,教他管他,而不应姑息纵容,这样反而害了他。”

“混帐。”陆剑魂怒道:“你敢骂老子是小人?敏娟,你自己才该学三从四德,将来好好侍候丈夫,别的事你少管。”

陆剑魂虽然雄霸关东,却膝下无儿,而他又一味重男轻女,对这个掌上明珠并不珍惜,父女之情自来很淡。

陆敏娟的生母姓沈名兰,是江南才女,出身官宦之家,乃父做过杭州知府,因昔年得罪了上司,被浙江巡抚王擅望参革,发配黑龙江,沈父死于配所,沈兰孤苦无依,被媒婆说合,嫁与陆剑魂为妾,生下陆敏娟。

陆敏娟在乃母教导之下,诸子百家,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是大家公认的“陆家女学士”。

但陆剑魂却不喜欢,说道:“女流之辈,学问好有何用处?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们连这个都不懂?”

至于陆敏娟的武功,并非得自乃父,陆剑魂自来看不起女人,当然不会教女儿习武,敏娟的师父有两人,一个是陆剑魂之弟,追云捉月陆剑豪,另一个是陆剑魂的第三个妾侍,也是陆敏娟的庶母,血凤凰刁素梅。

刁素梅是蜀中独行女盗,纵横云、贵、川三省,犯案累累,惹得各省的名捕联合追捕她,只得遁逃到关外。

刁梅来到辽东,仍然贼性不改,掳劫镖车,打劫富商,惹翻了陆剑魂,经过连番争斗,由仇敌而互相爱慕,终于嫁给陆剑魂为第三妾。

刁素梅擅使单刀,一手凤凰镖发无不中,后来她见陆敏娟冰雪聪明,惹人怜爱,便把一身绝技倾囊相授。

陆敏娟武功得两家之长,实际已经超过乃父甚多,但陆剑魂却毫不知情。

陆剑魂喜爱欧阳云从,把独生女儿许配给他,陆剑魂一向专制,要如何便如何,谁敢不遵?

欧阳云从一向骄狂自大,又一味去学岳父的作风行事,从不知道尊重别人,对妻子当然更加不在话下。

陆敏娟不但有一身好武功,而且文才出众,诗词书画无一不精。欧阳云从虽然也读过书,和妻子相较却不如甚远,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动不动就摆出一家之主的款,把妻子呼来喝去,夫妇之间感情日渐恶劣。

陆敏娟打从心底看不起这个“良人”,但她很怕父亲,多年以来积威之下,始终不敢反抗,每逢夫妇吵闹,陆剑魂总是护着女婿,更令陆敏娟满腔怨气无从发泄。

陆敏娟的丫环,欧阳云从也要染指,夫妇之间感情更坏。

紫儿,青儿,红娃,绿娃都是陆敏娟的丫环,陆敏娟索性收她们为徒,不准丈夫亲近。

欧阳云从一早便想休了妻子,却又怕老丈人生气,陆敏娟也是碍着老父,不敢下堂求去。夫妇之间早就貌合神离了。

后来欧阳云从进京求官,实际也是避开老丈人和妻子。

近年来陆敏娟独守空房,满腹幽怨,自己改了个名字“慧剑”,是取“挥慧剑,断情丝”之意。

陆敏娟的庶母兼师父血凤凰刁素梅就给她说:“欧阳云从这小子根本就配不上你,这都是你老子糊涂,可是米已成炊,有什么法子呢。”

她的生母沈兰也道:“依我看云从不是不爱你,他是不知道怎么去爱你,你要他陪你赏花玩月,吟诗作画,他根本不会,有什么办法呢?”

“不光是这样。”刁素梅道:“云从这小子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新婚之夕,他把小娟当成妓女一样的糟蹋,不顾妻子死活,我简直想揍他一顿,老头子反而怪我多事。”

刁素梅是飞贼出身,轻功极好,她要窃听洞房当然不是难事。

陆敏娟闺房寂寞,索性把全部心思放在四个爱徒身上;教她们读书写字,以及拳剑武功,也时时带她们四处游玩,她们本是敏娟的丫环,后来成了徒弟,如今却更像情人。

这次陆敏娟来北京,对老父说是来看看帝国之都的气象。陆剑魂却嘱咐她留心和坤收藏和寄顿在外的金银财宝,又道:“你也顺便去看看你的丈夫,云从如今做了官,也该更懂事了,不过你也要多顺从他一些才好。”

陆敏娟此番入京,在路上遇见白玉珍和周玉。她一见白玉珍便打从心底喜欢她,一则惺惺相惜,二则情投意合,两人竟然成为莫逆之交。

当下陆敏娟细述往事,直说了半天。

白玉珍也深深为之叹息,不由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道:“你本来叫敏娟,还是叫敏娟吧。什么挥慧剑断情丝,那是掩耳盗铃,你我之间也算是情深一片,怎么斩得断呢?”

陆敏娟笑道:“我听你的话,不用‘慧剑’这个名字了,实在你放出的情丝坚韧无比,任何慧剑也无能为力。”

白玉珍笑着擂了她一拳:“你胡说八道,我又不是盘丝洞的蜘蛛精,哪里来的情丝?”

“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陆敏娟道:“你占我的便宜就使得,我说句玩话你就恼了,说正经的,我此来一则向你辞行。二来想问问你,究竟你还管不管官家的事?例如侦捕盗贼之类。”

"怎么了?是你偷了人家的钱财,还是你的钱财被人偷了?”白玉珍恍然醒悟:“你少在我跟前捣鬼,密云县冒充刑部的官差,定是你搞的鬼。”

“给你说中了。”陆敏娟坦然承认:“我弄了差不多两百来万,其中一百二十万是银票,我不想回辽东,打算到江南玩两三年,可是我又怕令你为难,所以来问问,银票我也带来了,还是还给你吧。”

白玉珍甚是感动,忙按住她的手,说道:“多谢你告诉我,此事和我无关,钱也不必交给我,不过这种事别再干了,你要是缺钱用只管问我要。万一你有什么长短,我也会心痛的。”

陆敏娟忽然泪盈于眶,低声道:“有你这一句话,我已再无所求,虽死无憾了。”

白玉珍没想到一句话会引起她这么大的感触,便情不自禁地拥住她:“我瞧你就别走了,你这一去,我禁不住相思之苦,而且也不放心,我要长留你在身畔,好好的看顾你,珍惜你。”

陆敏娟紧紧倚靠在她的怀中,泪如雨下。

“欧阳云从是个混蛋。”白玉珍愤然道:“真正是有福不会享。这么个伧夫,真是委屈你了。”

她捧起陆敏娟的脸,轻轻替她拭泪,小莺和初菊都轻轻朝后退,躲在树后。

“初菊。”白玉珍扬声道:“替陆姑娘端洗脸水来,小莺,到我房中,把妆台上的胭脂水粉黛石都拿来,还有那瓶法兰西来的香水,陆姑娘要补妆。”

两女齐声答应。

“慢着。”陆敏娟道:“不用费事了,还是我到你房里去吧。”

“那也使得。”白玉珍小心翼翼地扶住她,走了一段路,忽然笑道:“敏娟,我们这样子像什么?倒象戏曲上的卖油郎独占花魁,你说是不是?”

“你总要口头上占点便宜,心里才舒服。”陆敏娟说道:“依我说倒像醉写黑蛮,我是醉酒的李太白,你是扶着李白的高力士。”

白玉珍知道陆敏娟绕圈子骂她是不男不女的太监,正待反唇相稽,忽听一阵脚步声响,几个人入园来,为首一人正是白府侍卫首领米文,米文说道:“小莺姑娘,请你禀报郡主,说米文求见。”

小莺还未答话,白玉珍已经听见了,叫道:“是米文么?近前讲话。”

米文紧走几步,弯腰道:“禀郡主,一等侍卫欧阳云从,三等侍卫黄威求见。”

白玉珍想了一想,说道:“米文,你陪他们去签押房等候,我少时就来。”

米文答应了一声,恭恭敬敬的行礼,率众退了出去。

承恩公府本来规定有十二员蓝翎侍卫,但当日白仲明不受重视,礼部也故意七折八扣,只派了四名蓝翎,后来更减成两名。及至白玉珍巴结上和坤,礼部赶紧恢复十二名,如今白玉珍封了郡主,又多补了八名,蓝翎侍卫只是六七品官,却不能和曹孝等御前侍卫相较了。

白玉珍先送陆敏娟进了自己的闺房,命小莺初菊好好侍候,这才换了衣裳到签押房来。

她来到签押房,只见门外四名蓝翎侍卫佩刀站立,房内又是四名佩刀蓝翎站在四角。

欧阳云从和黄威见她进房,都立起身来打千:“卑职欧阳云从,黄威见过郡主。”

白玉珍先在椅子坐下来,方道:“两位免礼,请坐。”

两人落座之后,欧阳云从先致意问候,又道:“卑职等本该早来向郡主请安,奈何新近兼了两个营的差事,事务繁忙,从早到晚忙不过来,以致疏于趋候,望郡主恕罪。”

白玉珍是汉军正白旗人,乃是汉女。但清制郡主的服饰是旗女装束,所以这时的白玉珍也是旗装打扮,头梳两板头,身着旗袍,外罩紫缎织多蟒挂,脚下高底鞋,更觉艳光照人,明媚之中另有一种威严,欧阳云从也目为之夺,黄威更是低头不敢仰视。

白玉珍待欧阳云从说完之后,方缓缓地道:“我们是老同事,也是老朋友了,不必这么客气,近日我闭门家居,很少过问外头的事,不过曹孝倒时常来看我,和我商量侍卫营的事,每天有事情混着,倒也不算无聊。”

欧阳云从陪笑道:“正是呢,卑职奉圣命兼管神武、查缉两营,事情繁杂得很,还是黄威劝卑职来向郡主求救。郡主的才能高过我们许多,定可举重若轻,开我茅塞。”

“欧阳大人说笑了。”白玉珍笑道:“侍卫营跟过我,熟人多,事情好办,神武和查缉两个营,我都未打过交道。尤以查缉营,品流杂,事情多,非我所能为力,何况近来风闻有江湖人眼红和坤收藏在外间的财物,查缉营的差事就更加繁重,若是你们都感到吃力的话,我就更不敢沾手了。”

黄威忙道:“郡主太谦,郡主太谦了。”

白玉珍微微一笑,说道:“欧阳大人,我听说令正夫人来到了北京,查缉营的消息灵通,你不会不知道吧?”

“卑职早就知道了,只因公务繁忙,所以直到昨天才去看视贱内。”

白玉珍点头道:“阁下公而忘私,令人佩服,不过妻室也是要紧的,不能长分两地。”

欧阳云从陪笑道:“郡主说得很是,卑职也打算在京中置屋,夫妇住在一处。”

“这样便好。”白玉珍又道:“和坤在外地寄顿的财物甚多,也引致不少江湖朋友垂涎,你们二位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朋友众多,要劝劝那些江湖好汉们,朝廷对这种事情看得很重,千万不可见财起意,小则人头不保,大则抄家灭门,不可不慎。”

两人都连声答应。

白玉珍并不蠢,她一听陆敏娟谈到乃父待欧阳云从甚厚,便联想到陆剑魂要来染指大批财物,断然不会不知会欧阳云从,而此人并不是忠臣义士,决计不会“大义灭亲”。反而会利用职权去帮助陆剑魂,所以拿话点醒他。

她见这两人一味的唯唯诺诺,便道:“二位下降,必有所为。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直言,咱们是老朋友嘛。”

欧阳云从犹豫一阵,才说出他手下有四五百人,都想投效官家,因此想另成立一队,附属于神武营,希望白玉珍向嘉庆进言,只要“圣上”点头,事情就好办了。

白玉珍不是糊涂人,如何肯担这种关系?但表面却一丝不露,笑道:“这种事何必扰及圣上呢?或者我得便时和几位王爷提一提好了。”说罢便端茶送客。

送走了客人,白玉珍回到房里对镜卸装,陆敏娟凑过来帮忙,一面追问欧阳云从来此何事,是不是来找她陆敏娟。

白玉珍笑道:“你以为他来找我要老婆吗?他有这个胆么?”便把欧阳云从想安插手下人的事说了一遍。

陆敏娟一面给她梳头,一面道:“依我说你别理这种事,他手下人全是些亡命之徒,将来闯了祸须得连累你,太犯不上。”

白玉珍望着镜子道:“他昨天来找你,是不是?”

“不错。”陆敏娟道:“可是我们谈不来,根本谈不到一处,徒增烦恼而已。”

“他昨天在你那里过夜,是不是?”

“是又如何?”陆敏娟生气道:“你干嘛总要提这些事呢?讨厌。”话犹未完便哭了起来。

陆敏娟是个洒脱开朗的人,平时举止潇洒,言语风趣,从不落泪,和今日大不相同。

白玉珍不禁在心中叹息,人家说压迫不成买卖,捆绑不做夫妻,男女勉强凑和在一起只余痛苦。便立起身来扶她到床边坐下,再三劝解,又留她住下,说道:“你放心好了,没有人敢在这里生事。”

“我也想住下来,可是我手下人少不得我。”陆敏娟道:“我也放心不下紫儿、青儿那四个丫头,你还是让我走吧,我会沿途派人送信回来,你随时都能找到我。”

白玉珍无可奈何地道:“也只好如此了,你执意要走,我有什么办法?”

陆敏娟轻轻凑过去,偎在她怀中,良久方道:“玉珍,我真的要走了,再这么粘缠下去,我硬不起心肠了。”

白玉珍命小莺去知会米文,要他亲自带几名侍卫送陆敏娟回店房,又取出些首饰钗环来包好,命初菊陪陆敏娟回去,将这些珠宝首饰分送紫儿等四个徒弟以及陆敏娟的侍女们。

“你真想得周到。”陆敏娟笑道:“一个身为郡主的人,果然不同。”

“都是跟你学的。”白玉珍道:“你快滚罢,免得我改变了主意,把你硬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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