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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荒村瑞雪 喜结新知

清晨的天气相当寒冷,四野的树木都盖上了一层霜。

两匹健马缓缓行来,其中一匹是灰中带红的骏马,非常之神骏,马上人都戴着三块瓦的貂皮帽,披着斗篷,乍一看似乎是两个年轻小伙子,来到近前才看清楚,原来那骑灰马的是一位美妇人。

这个美妇人不光是美貌动人,眉梢眼角还似流露出无限风情,哪怕她随便瞧你一眼,你也会止不住心中一跳。

她身旁骑枣骝马的是一个英俊小伙子,两人一面策马缓行,一面指点风景随意谈笑。

这两人非别,男的是洛阳双枪镖局的总镖头,双枪镇洛阳周玉,女的自然是他的师姐,当今西河剑派的唯一传人白玉珍了。

这里是密云以南的一个小市集,其实说不上是市集,只是官道上两三间店房,供行人歇腿喝茶而已。

他二人才离店房不远,店伙已经跑了出来,冲着周玉陪笑弯腰道:“周少爷,小人黄三,你老还记得么?”

“快嘴黄三,我怎会不记得。”周玉笑着下了马,黄三忙去接过缰绳。

周玉忙去替白玉珍拉住马,扶她下来,说道:“师姐,在这儿歇歇吧。”

白玉珍“嗯”的一声,他二人进入店房,拣了一副座头坐下。

几个店伙急忙过来的殷勤侍候,滚热的洗脸水,极干净的毛巾,香茶也立刻备好。皆因上次周玉给的赏钱比别人多,都知道这位少爷是财神,岂有不争着巴结的道理?

这些店伙忙着服侍周玉,周玉却忙着服侍白玉珍。

“你不用照应我。”白玉珍笑道:“你是我的师弟,不是我的跟班。”

周玉陪笑道:“我固然是你的师弟,也是你的跟班,只要你不嫌弃我,我情愿服侍你一辈子。”

白玉珍横他一眼道:“你是要管我一辈子?”

“那我可不敢。”周玉笑道:“师姐,容我动问一句,你此番回京要办些什么事?可要我替你办?”

白玉珍想了一想,方道:“好几件事呢,头一件是向和坤说明白,向他辞去我此时的差事,我猜想日后朝廷终究要对付冷云飘,此时不辞,将来会令我很为难。”

周玉点头道:“师姐顾虑的很是,第二件事呢?”

白玉珍道:“我想劝劝和坤,应当早做打算。”

周玉道:“做什么打算?”

白玉珍道:“和坤贪财之名遍天下,不过是仗着太上皇宠爱才太平无事,乾隆是快九十岁的人了,还能活多久?而且曹孝突然之间连升三级,从一员四等侍卫一跃而为一等侍卫,又说不出有什么功劳,此事可罕。不由我不替和坤担心。”

曹孝升官的缘由,周玉心知肚明,但却不能说,他虽然爱极了这位师姐,却也是有分寸的,便笑道:“师姐,和坤这种贪官污吏,你又何必替他操心呢?”

白玉珍道:“和坤对我不错。”

周玉道:“他对你再好也是私人的交情,人不能以私废公嘛。”

白玉珍黛眉一竖,俏脸一板:“你看你,此时就要管我了。”

“好好,不谈了。”周玉忙叫了黄三来,命他赶紧上酒菜,又陪笑道:“师姐,我可没有说什么啊。”

“还说没说什么?”白玉珍含嗔道:“你当着我面,骂我的朋友是贪官污吏,根本就是骂我,你既然看不起我这个师姐,又跟着我干什么?”

“师姐,你说到哪里去了?”周玉着急道:“老天在上,我对师姐爱还来不及呢,怎会看不起?”

白玉珍一瞪眼睛:“周玉你说什么?”

“我……我没说什么呀。”

白玉珍白了他一眼,轻轻吐出三个字:“胆小鬼。”

周玉突然鼓起了勇气:“师姐,我不是胆小,我只是怕惹你生气,我爱慕师姐,这件事通国皆知,连师父师母都知道,翁师母临终时还嘱咐我照顾你呢。”

“你小声点。”白玉珍皱起眉头道:“这里是店房,人来人往,你是想鸣锣昭告天下不是?”

这时黄三带着伙计来上菜,周玉只好住口不言。

黄三摆好了菜,陪笑道:“天气寒冷,二位可要喝一点酒挡挡寒气么?”

“拣你们最上等的酒拿来。”白玉珍道:“可不要烧刀子,我不喝太烈性的酒。”

“是。”黄三道:“小的店中有顶好的汾酒,珍藏了十几年的了。”

白玉珍挥挥手,黄三急忙走了。

白玉珍眼望别处,嘴里却问道:“翁大姐说什么来着?”

周玉道:“翁师母说你行事任性,轻信于人,将来会吃大亏的,要我多照应你。”

白玉珍微微叹息,轻声道:“吃饭吧,吃了好赶路。”

这时黄三已送了酒菜,周玉斟了酒,举杯道:“师姐,喝点酒,挡挡寒气吧。也当师弟给你赔罪。”

白玉珍饮干了酒,又复斟上,笑道:“你也要担待我脾气不好,行事任性。”

周玉忙道:“这话是翁师母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瞧你急成这样。"白玉珍笑道:“翁大姐也没说错,我自小任性,爹娘也常常被我气得莫可奈何。如今年纪大了,也懂得好歹了,多少总算好了一点,师弟你说要照应我,你打算怎样照应我呢?”

一句话问得周玉涨红了脸,答不出来。

周玉对这位师姐虽说极为爱慕,却也有几分敬畏,真的是既爱又怕,这时满腹心事欲待倾吐,偏偏舌头打了结,不听使唤。

正在这时,外面人嘈马嘶,一群骑士来到店前,黄三急忙迎了出去。

由于天气寒冷,店门口垂着厚厚的门帘。片刻之后门帘一掀,大踏步进来了六个彪形大汉,头戴狗皮帽,身穿羊皮大褂,里面是锦锻面的皮袄,皮靴发亮,神态剽悍之极,说话声也很大,旁若无人。

周玉低声道:“是哪里来的这干人王?这么个嚣张法?”

白玉珍也低声道:“是从关外来的。这些人在家乡横行惯了,以为到处都是一样,不用理他们。”

这六个大汉据了两张方桌,嗓门又大,除了喝叫酒菜之外,又任意谈笑,吵得人心烦。周玉几乎忍耐不住。

白玉珍知道他的心意,便笑道:“有些人是这么粗俗,可人家并没有招惹咱们,不必惹这种闲气,早早离去也就是了。”

两人匆匆吃罢,周玉取出了银子会了帐,正待起身,忽然有个大汉道:“喂,你们两个从哪里来的?”

周玉冷冷的道:“我们从哪里来,关你什么事。”

那大汉“咦”了一声道:“这小子说话好横,怎么?想找麻烦?”

周玉冷冷地道:“想找麻烦的不是我。”

“算了算了。”另一个大汉按住他的同伴:“毛小三就是这种狗熊脾气,没事找事,人家又没招惹你。”

“我看这小子就不顺眼。”毛小三道:“瞧这小子那副德性,还会带个美妇娘?真叫人不服气。”

周玉大怒,正待发作,却被白玉珍按住手背。

“你想干什么?”白玉珍低声道:“惹这种闲气值得么?你就这么来照应我?”

这时又听见外面马蹄声大作,显然有大批骑士到来。

白玉珍拉了周玉,快步走出店门,举目一望,不禁一怔。

官道上来了三十匹骏马,刚刚停下,马上骑士全是三十以下的精壮武士,一色的黑獭皮帽,青缎劲装,千层浪绑腿,黑皮靴,镶皮领的玄色披风,人人都显得精悍机警。

骑队后面是七辆豪华马车,其中一辆特别巨大,车窗全是水晶玻璃,车顶镶明瓦,车篷垂着七彩流苏,车窗内是各色珠帘,每一辆车都是是两匹健马拖车,第四辆大车更是四匹骏马,御车夫都是锦衣少年,气派极为豪华。

周玉低声骂道:“妈的,这真的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咦!这是谁家的女眷!莫非是和中堂的?”

白玉珍道:“你别把什么都朝和坤身上扯。”

周玉道:“除了和中堂,那就是亲王的福晋,格格了,此外什么人有这样的气派?”

这时七辆马车俱已停下,前面马上的骑士也纷纷下马。

白玉珍只顾留意车上下来的人,算来只有十多个,全是些美女,多是劲装锦衣,头上绣花软帽盖住一头乌云,而且全是天足。

当时在都市里的汉家妇女流行缠足,以三寸金莲为美。

可也并非人人如此,旗人妇女都是天足。汉人中农村妇女要下田干活,也不能缠足,江湖女儿要练武,更不能缠足。

这一批人男男女女将近五十,人数不少,气派更大,一下子还真看不出是什么来历。

白玉珍和周玉正待过去牵马,先前那六个大汉已从店中闯了出来,大声和那干骑士打招呼,为首一人向白玉珍背上一推道:“让开!别挡着路。”

白玉珍一身功夫,岂能任这莽汉沾身,轻轻一闪便已避开。

这一来却把周玉惹火了,转身当路一站,双手叉腰:“喂,你这人真是横蛮,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怎么出手就推人?”

这人正是毛三,“嘿”的一声道:“小兔崽子,大爷我一早就想教训你,你居然敢出头招惹大爷……”

话未说完,冷不防周玉抢上前去,“叭”的一记耳光,一个跺子脚,把毛三踢出一丈以外。

那毛三空具一身蛮力,又岂是周玉的对手,况且他也没提防周五会突然出手。

这一来他那五个同伴都向周玉奔来。

好个周玉,但见他指东打西,三几下便打倒了四个,余下一个“刷”的一声从背上拔出马刀来。

“别动兵器!”说话的是白玉珍,那人也不明白怎的一下子钢刀便到了别人手里?白玉珍夺过钢刀,随手一推,那人便偏偏倒倒直退出十几步才跌倒在地。白玉珍顺手把马刀掷得老远。

这一下可坏了,那几个劲装武士,倒有二十多个亮出了兵刃,有单刀也有长剑,一齐扑向白玉珍。

白玉珍腾身纵起,五尺软剑春水寒有若银龙腾空,转眼之间已有三人伤手扔刀。

这时但听有个女子娇喝道:“你们都停手,绿娃,红娃,快去制止他们,白姑娘快请住手。”

白玉珍一听“白姑娘”三字,倒也吃了一惊,忙停手收剑。

这时两个少女奔了过来,一穿绿,一穿红,那绿衣少女喝道:“傅远山,你想死了?你不请示姑娘,竟敢容手下这般无礼?”

她这里正在发话,那边有六七个丽人已快步走了过来。

为首一人身穿浅黄衣衫,同色的皮里披风,头上淡黄绣花软帽,玉貌朱唇,体态风流,未语先笑。

她身旁却是个绝美的女尼,灰布衣帽,手拿念珠,和悦可亲。

那黄衣女子拱手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黄门高弟,春水寒剑器之仙,白玉珍白姑娘,今日有缘拜识,务请留步一叙,以慰渴怀,不会见弃吧?”

“好说。”白玉珍感到这丽人似乎有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力量,便道:“我与芳驾素昧平生,如何一眼就认得出我呢?”

那黄衣丽人微微一笑,极其潇洒的双后一背,低声念道:“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过誉了。”白玉珍不由自主的对这人有了好感,笑道:“这是唐代高适送别董庭兰的诗,想那董庭兰乃是当时音乐大师,誉满宇内,玉珍何人,哪里担当得起。”

“白姑娘这样说就未免谦抑太过了。”那黄衣女子上前数步,执住白玉珍的手,很诚挚地道:“黄门西河剑器传自唐代公孙大娘,历代传人稀少,令此中原绝技几乎失传,白姑娘是当今唯一剑器名家,今日幸运,尤如琼浆适口,北斗入怀,岂能失之交臂呢,姑娘如肯赏脸暂留片刻,乃小妹终生之荣。啊,小妹忘记自报姓名,小妹姓陆,名慧剑,字敏娟,这是我的两个劣徒,绿娃、红娃,还不向前见过白姑娘?”

绿、红二女深深万福,口称:“小婢见过白姑娘。”

白玉珍急忙扶住,笑道:“两姊妹,不可如此称呼,叫我一声白姐便很够了。”

两女皆口称“白姐”。

陆慧剑转身道:“你们听清楚了,这位便是当代剑术名家白玉珍姑娘,你们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正是有眼不识泰山。”她向周玉一抱拳,问道:“请问这位大哥是……”

白玉珍道:“是我的师弟周玉,洛阳双枪镖局的东主。”

陆慧剑连连拱手:“失敬失敬。”转身喝道:“还不向白姑娘、周少爷赔礼谢罪。”

众人纷纷行礼请倒罪,倒令白玉珍不好意思,笑道:“江湖朋友争吵动手是平常之事,说开来就没事了,谢什么罪?”陆慧剑又推那美貌女尼上前,笑道:“白姑娘,这位是小妹至交好友醉微师太。”

醉微合什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贫尼有礼了。”

白玉珍心中一动,说道:“师太莫非是庐山南麓,开元寺旁小潭庵的住持醉微师太么?”

醉微含笑道:“白施主果真是见多识广,连贫尼的小潭庵都知道,大不容易。”

众人只顾说话,却没有留意天色突变,彤云密布,北风过处,竟然瑞雪纷纷,飘下了鹅毛大雪,陆慧剑在红娃耳边低语一阵,红娃点点头,招呼绿娃向马车奔去。

这里陆慧剑肃客入店。

白玉珍自从嫁给黄志丹之后,已多少年没有人称她“姑娘”,陆慧剑姑娘长姑娘短的一叫,白玉珍也自觉年轻了许多。如今见她盛意拳拳,深感不便推辞,又和周玉转身入店。

那陆慧剑对人热心诚挚,她手下的女徒们更是殷勤有礼,照顾得异常周到。

一个紫色衣衫的少女对那些仆从道:“你们留下几个人来侍候小姐,别的人去吃饭,这里有别的店房,不必挤在一起。”众人答应一声,果然散去。

红、绿二女快步入店,两人手捧轻绸狐皮袄,红娃递一件给周玉。

陆慧剑笑道:“天气突然转冷,我们带的衣衫不少,请二位穿上,以免受凉。”

白玉珍还待推辞,陆慧剑道:“玉珍姐,四海之内皆是兄弟姊妹,你又是小妹敬佩之人,你要推辞,就是看不起我了。”

白玉珍只得除下披风,陆慧剑亲手替她披上了皮袄。白玉珍觉得,这陆慧剑不但一片热忱,而且非常细心,想得周到,堪称“无微不至”。

这店房虽然宽大,但窗帘门帘放下之后便觉气闷,白玉珍不禁频频皱眉。

陆慧剑叫过黄三来,问道:“你这店可有客房?”

“回姑娘,小店有三间客房。”黄三陪笑道:“平时少有客人住宿,长年空置。”

“那好。”陆慧剑道:“你这客房今天我全包了,五十两银子,你可愿意?”

“太多了,太多了。”黄三大喜道:“就连饭食,马匹草料一起,十两也尽够了。”

陆慧剑微微一笑:“紫儿,给他五十两,把车上的火盆搬进来,生好火,点上烛灯,把窗帘和门帘都折掉,这房子坐北朝南,冷风吹不进来,不妨事的。”

紫儿一挥手,手下人马上动手,一会儿工夫,这屋子完全变了样儿。

黄三接过五十两的大元宝,喜得嘴也合不上,哪怕这房子被整个拆掉,他也不会心疼。

这一下屋子里一点也不闷,外面银妆素裹,瑞雪飘飘,好一片残冬景象。

陆慧剑笑道:“玉珍姐,这下子舒服多了吧?”

白玉珍点点头,笑道:“慧姊,你真是心细如发,而且当机立断,真不简单。”

才说了几句话,黄三带着伙计流水似的上菜,须臾之间便摆满了三桌,虽然不是大鱼大肉,但在这种鸡毛小店,也算很不容易了。

白玉珍和周玉,陆慧剑,醉微师太同桌,紫儿、红娃、绿娃、青儿四女相陪。

这四个女孩子都十分美貌,而且聪明伶俐。紫儿斟酒,红娃布菜,侍候得极为周到。

白玉珍饮罢了酒,放下酒杯,笑道:“我此时忽然想到王维的一首七绝。”便吟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周玉接口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师姐,这首诗和下雪扯不上关系,怎会想起这首诗呢?”

陆慧剑笑道:“周少爷,诗词佳句都是偶有感触,不一定和当前情景扯得上关系呢。”

“师父说得是。”紫儿道:“我也突然想起了李陵的‘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师父,我不免有些悲从中来了。”说话时眼眶便红了。

白玉珍笑道:“紫儿妹妹太多愁善感了。”

青儿笑道:“白姐,我们紫儿姐姐把自己当成王昭君了,一曲琵琶别汉王哩。”

白玉珍道:“后世的文人一提起王昭君,便说王昭君如何舍不得汉王,如何被迫出塞和亲,元曲的汉宫秋更把王嫱说得宁死也不愿去番邦,其实全是胡扯。王嫱是自己愿意去的,汉宫的美人许许多多老死宫中也不得出头,还不如去番邦做单于的妃子哩,怎会像他们说的那么凄凉法?”

紫儿道:“不过画工毛延寿也实在该杀。”

“紫儿妹妹说得是。”白玉珍道:“可是更该杀的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弄这么多女人来干什么?许多穷苦百姓一个老婆也讨不起,他弄了无数的小老婆,连见面也来不及,这种皇帝还能够造福百姓么?”

陆慧剑笑道:“皇帝该杀,大臣更该杀,这些混蛋为什么不勤谏反对?几千年来,皇帝和大臣多半很狈为奸,不理民生疾苦,个个都该挨刀。”

白玉珍鼓起掌来:“慧剑妹子,我喜欢听你这些离经叛道的话,几时我替你引见上官丽婵,你们一定谈得来。”

“那太好了。”陆慧剑喜道:“青骨掌门名扬四海,听说她的三个徒弟也是神仙中人呢。”她一推醉微道:“醉微师太怎不说话?”

醉微缓缓地道:“你们说起王昭君,我却想起另一个和番的女人,隋炀帝时的义成公主,后世之人说她水性杨花,不知廉耻,其实义成是一位罕见的奇女子。”

白玉珍道:“我知道义成公主,却不大清楚她的生平,请大师说来听听。”

醉微道:“突厥启明可汗娶隋朝宗室女安义公主,安义公主死后,隋文帝以义成公主下嫁启明可汗,启明死后,他的儿子继位,是始毕可汗,复以义成公主为可妻。义成辅佐始毕,令突厥国富兵强,连唐高祖李渊也向他称臣,始毕死后,其弟处罗可汗继立,又娶义成公主为可敦。”

周玉道:“这时候义成公主已经第三嫁了。”

白玉珍看了他一眼,说道:“好女嫁千夫,若是义成不是美人儿而是个丑八怪的话,只怕嫁给启明可汗也得不到宠爱,更别说第三嫁了,醉微师太以为如何?”

醉微合什道:“阿弥陀佛,贫尼是出家人,这件事可不便置评。”

陆慧剑笑了起来,说道:“白姊的话也有道理,以下的故事由我来说吧,后来宇文化及弑了隋炀帝,奸占了萧后和隋炀的宫人美女,义成公主命窦建德擒斩宇文化及,诛杀叛将逆臣,又将萧后和一些宫人接到突厥去供养。”

白玉珍道:“这么看来,这位义成公主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一点不错。”慧剑道:“后来处罗可汗病死,义成公主复立处罗之弟为可汗,是为颉利可汗,此外又立了突利可汗,义成又做了颉利的妻子。”

白玉珍道:“这是第四嫁了。”

青儿笑道:“一个女子嫁了四嫁,每个男子都是可汗,也未始不是福气呢。”

“可是男人就不这么想了。白玉珍道:“男人主张女人从一而终,如其不然就是淫娃荡妇。男人自己就可以三妻四妾,你说公不公平?”

周玉笑道:“陆姑娘请说下去,后来义成公主又怎样了?”

慧剑道:“后来颉利和突利两位可汗在义成公主唆摆之下,屡次侵唐,最后被唐将李勋乘夜突袭,义成公主死于乱军之中。”

周玉“嘿”了一声道:“可惜,义成一死,只怕突厥就危险了。”

“确是如此。”慧剑道:“义成一死,唐兵势如破竹,打败突厥,俘虏了颉利可汗回长安,颉利思念义成,终日愁眉不展,李世民想令颉利再为可汗,重建家园,被颉利拒绝。”

红娃道:“颉利又何必这样呢?”

慧剑道:“义成一死,颉利已无生趣了,终于病死在长安。”

紫儿长叹一声:“这颉利可汗倒是个多情种子。照师父这么说来,义成公主一定是绝世美人,而且是一代奇女子。”

慧剑道:“可是她嫁了四嫁,不是贞妇,又因她屡次侵唐,后世之人自然看她不起了。”

紫儿道:“这批书呆子,一个个食古不化,不用理会他们了。”众人高谈阔论,这一席酒不知不觉就吃到天晚,白玉珍心里畅快,杯到酒干,不觉也喝醉了。

慧剑道:“周公子,令师姐酒醉,不如让她和我同房吧,我们全是女人,也便于服侍,你以为如何?”

周玉道:“那就偏劳陆姑娘了。”

这家店房只有三间屋子,陆慧剑的人多,单女孩就有七八个,周玉道:“我一个人不用占一间屋子,我就睡外面的饭厅好了。”

醉微道:“周少爷,我与你同房好了,你睡你的,我在对面床上打坐就行了。”

次日天明,白玉珍酒醒,才知道陆慧剑通宵未眠,照料了她一夜,心里好生过意不去,再三致歉。

“这算得什么呢?”慧剑笑道:“我这四个女徒都是酒鬼,常常喝得烂醉如泥,我还不是整夜照料她们,好在她们这些年也乖多了。”

一行人启程入京时,陆慧剑自然邀周、白二人同行了。

白玉珍有时和周玉骑马,有时候和慧剑、醉微同车,有时红娃、紫儿也邀玉珍同车,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令白玉珍心情开朗了许多。

抵达北京时,白玉珍问她们住在何处,陆慧剑道:“已经先派人把鸿兴客栈包下来了,我们或者会住一个月,白姑娘有空时,欢迎你来玩。”

白玉珍笑道:“我一定会的。”

这个陆慧剑既有学问,人又温柔美貌。待人热诚,而且心细,分别时白玉珍竟有点依依不舍。

白玉珍和周玉回到承恩公府,家人一见了他们便迎将上来:“禀小姐,大喜大喜。”

原来前几日白仲明的侍妾临盆,生了个儿子,取名为白天赐,这一来便有人承袭承恩公的爵位了。

白玉珍听了也十分高兴,连忙给爹娘道喜。

她的母亲许氏道:“儿呵,一定是你在外面做了好事,积了德行了善,所以上天才赐你一个兄弟承袭爵位,你以后更要多做好事,求上天给你一个好丈夫。”

白仲明道:“前天圣上召见为父,说要封你为嘉义郡主呢。”

“一定是和坤多事。”白玉珍皱眉道:“爹爹和我对大清朝无尺寸之功,封什么郡主?我也不稀罕。”

“你太任性了。”白仲明道:“这是圣上的恩赐,与和中堂毫不相干,你千万不要违旨,给为父招祸。”

正说话间,内相来传旨:“圣上宣承恩公父女见驾。”

嘉庆皇帝于便殿召见白氏父女,有曹孝和卢君义陪伴,嘉庆果然传旨封白玉珍为嘉义郡主,又道:“当今前方军情紧急,朝中大臣皆自私自利,殊堪痛恨。卿一介女流,竟能奋不顾身,为国家除残去暴,甚是难得。特封卿为嘉义郡主,无非使人明白,为国出力,朝廷是有恩典的,决不会辜负他们。”

白玉珍只得叩谢圣恩。

嘉庆又道:“朕听曹孝说,卿能够举荐贤能,朕心喜悦,今后凡有利于国家者,皆可便宜行事,勿须顾忌。”

白玉珍出宫回府,略为歇息便到和府去看望和坤。

刚巧和坤从十笏园回府不久,见白玉珍到来,大喜过望,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和你商量,听说你一回来就被主上召见,可谓圣眷极隆了。”

白玉珍说明了嘉庆封自己为郡主之事。

和坤道:“该这么办。这一阵子王聪儿兵势甚锐,前方屡吃败仗。这时也实在该封赏几个人才能激励士气,鼓舞人心。”

两人说了些闲话,和坤又道:“前日侍卫营统带萨彬图调升禁军副都统,圣上竟任命曹孝以一等侍卫兼任侍卫营统带,事前也没有知会我一声。”

白玉珍道:“曹孝不是中堂的人么?”

和坤摇摇头,又道:“玉珍,上次我给你八百万两银子,你用完没有。”

“哪里用得完,还剩六百八十多万两呢。”

和坤道:“你只管花用,不要省钱,你且稍坐,我有东西给你。”

和坤起身入内,少时出来,手里拿了一大叠银票,递给白玉珍。

“相爷,这些是银票?”

“当然是银票。”和坤道:“这里是三千万两,以防你有不时之需。”

白玉珍忙道:“中堂,这么多钱我不能收。”

和坤摇摇头,长叹一声道:“你收下吧,老实说,我这条老命能活到几时都不知道,何况钱财乃身外之物,我真后悔从前弄了这么多钱,此时想来,实在无聊得很。”

其实和坤此时才五十来岁,年纪并不算大,他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二十余年,享尽富贵荣华,贪污所得金银财宝不计其数。

如今他把这一大笔钱给白玉珍,真令白玉珍收下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勉强道:“相爷你想得太多了,你上有太上皇,下有和孝公主,谁人会拿你如何呢?”

“玉珍,你错了。”和坤道:“一旦皇上要对付我,和孝公主能起什么作用?这笔钱你存在可靠的钱庄里,算我送你的,将来我和坤的姬妾或子孙有贫无立锥的,你帮帮他们,就算是报答我了,刘全手上的几百万两银子,你也提出来,我如有事,刘全也不得了的。”

白玉珍何尝不知道和坤是大贪官,但一代权相,说出这样的话,也令人酸鼻,便道:“中堂大人,不论你对别人如何,对我白玉珍总算是知己恩深,今后不论别人怎样,只要你有用我之处,我一定尽力而为。”

“这我相信。”和坤道:“你虽然是个女子,却顾义气,有担当,比朝中那些官儿强得太多了,不过我和某一旦出了事,谁也救不了我,所以你也不可轻举妄动,千万要记住,玉珍,我还有别的事,今天不留你了。”

他送走了白玉珍,马上传见欧阳云从,派他为步兵副统领,指挥“神武”和“查缉”两个营,然后又请了户部尚书福长安来,密商良久。

乾隆已经八十九岁,最近身体虚弱已极,御医已经束手无策,和坤也明白自己的好日子快到了尽头了。

最近他很信任的卢君义又倒了边,被嘉庆提升为二等的侍卫,卢君义知道和坤不少秘密,只要乾隆一死,他和坤马上就不得了。

这里是铁衣社总堂的“思过楼”,乃是冷云飘的居处。

在楼上的书房里正聚集了一批人。

梅凌波坐在书桌后面,冷云飘反而坐在桌旁,其它的人有二当家花惜春、刑堂大司律陈思清、青木旗旗主唐子奇、烈火旗旗主蒲延庆、怒江旗旗陆云亭、黄云旗旗主辛青。

冷云飘的两名护卫,顾全和林荣在一旁侍候。冷云飘原本邀约青园双玉同回五龙山,但她二人有事要赶回金陵,说好过年之后再来。

唐子奇是昨天才赶回山的,冷云飘今天召开会议,上午开会直到中午,下午冷云飘命大伙在书房里继续商谈。

王聪儿得了唐子奇帮助策划,各处都在打胜仗,可是她部下教众却都不愿远征,更不愿渡黄河北伐,王聪儿也无可奈何。如今派人策动黄河帮起义反清,又派了人远赴关外,想说动关外豪俊起事反清,故此岳秀环马不停蹄地赶赴辽东,不及到五龙山来了。

冷云飘听了唐子奇的禀报,不禁默然无语,良久方道:“世事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信不我欺。”

花惜春道:“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办呢?”

冷云飘道:“当然是先整顿山寨事务,别的事将来再说。”

这次蒲延庆从牛栏山带回九十多名火骑会的妓女,却给铁衣社带来了难题,陈思清主张给资遣散,但冷云飘认为遣散如同将她们送回旧路,这些人仍然只好去做娼妓。

最后还是梅凌波提出办法,另外成立女营,教她们读书学字,甚至初入门的武功,鼓励她们上进,学做好人,兼且可以煮饭洗衣,先教会她们自立明理,然后再为之择配。

此事商量了一上午才决定下来。

这时陆云亭便道:“大当家,属下以为,我们的头领人数不足,必须要多邀好手加盟才行。”

“云亭之言有理。”陈思清道:“属下也有同感,可是邀约好手又谈何容易?头一件是人品心性,第二样是武功出众,缺一不可。”

辛青道:“大当家、二当家,据属下看来,十二铁机堡的几位堂首都不错,常志远,巴明义,朱学扬都是好手。”

“辛青说得是。”花惜春道:“尤以巴明义的功夫十分硬扎,况且他们对梅姑娘,燕明珠和大哥都是十分倾心佩服,只要我们诚意邀请,他们一定会来的。”

冷云飘想了一想,摇头道:“这不行,我们和香浩然的梁子才解开,又去挖他的人,岂不是拆他的台?”

辛青又道:“其实香浩然已经做了官,算是退出江湖了。”

“话不能那么说。”花惜春道:“老香虽然做了官,他十二铁机堡的人手却没有遣散,他也没有正式宣布金盆洗手,不只香浩然为然,还有欧阳云从,甚至方阳,他们都做了官,却依然是江湖人。”

一直在听的梅凌波此时却发了话:“像常志远,巴明义这些人,我们随时可以邀他们加盟,不过冷大哥有所顾忌也是应该的,此刻我倒想到了一个人,狼山五义,我们要是邀佟化雨加盟,他一定不会推辞。”

冷云飘笑道:“其实我一早便想到了,只是我不想邀他。”

唐子奇道:“大当家,这又是为什么呢?”

“佟老子是白道中人。”冷云飘道:“而且人缘广,手面宽,他不加盟比加盟好,若不是有这些顾忌,我头一个会出面邀请周玉加盟。”

陈思清点头道:“大当家顾虑得很是。”

冷云飘又道:“我们这些首要之中,舒栋梁和贾云飞不算,只有惜春是白道中人,辛青是独自闯荡江湖,介于两道之间,别的人都是朝廷不相容的,王聪儿找我们并没有找错,但白莲教不肯渡河北上,单靠我们和朝廷为敌,那必定兵连祸结,而且没有成功之望,清廷腐败是事实,可是咱们北方想造反的人却也不多,我不能把大伙儿带入绝地。”

梅凌波道:“照大哥看来,王聪儿还能支持多久呢?”

“不会拖多久。”冷云飘道:“如今和春秋战国时不同,朝廷和白莲教不能并存,不是甲灭乙,就是乙灭甲,眼前白莲教虽然打了些胜仗,定然难以持久,我预料在弘历死后,颙琰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付和坤,第二件事是扑灭白莲教,第三件事便是诛杀民间反清志士。”

陈思清道:“也包括了咱们?”

“一点不错。”冷云飘道:“不止咱们,连青骨门,狮林观、玄门各剑派,以及山林之间饱学之士都不能幸免。”

花惜春道:“会这么凶吗?”

冷云飘道:“皇太极和多尔衮在入关前和入关后都重用汉人,顺治即位,更想和汉人共同治理中华,故此才重用吴三桂,兼及耿尚二藩,及至康熙登位,要集中大权,而且不信汉人,才激起三藩之乱,自此而后,雍正、乾隆都不信汉人,当今的嘉庆又何能例外?他们要所有的人都做奴才,咱们肯吗?他们信得过咱们吗?”

“这太混帐了。”花惜春愤然道:“这么搞法,他大清王朝岂能长久?”

“迟早要垮的。”梅凌波立起身来,一面踱步一面说:“他们忘了比他们多几十倍的汉人也要活命,活不下去就自然会造反。”

冷云飘道:“大妹的话有理,大清王朝一定会垮,但我们汉人也太不争气了,自私自利,一盘散沙,自己人勾心斗角,急功近利,一大堆毛病,所以满洲才会统治咱们。”

花惜春道:“大哥,这些道理我们都明白,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呢?”

冷云飘道:“我曾经反复思量,我打算迁地为良,到南方去。”

蒲延庆道:“大当家,我们放弃了原有的基业,跑到南方去,这么做合适么?”

冷云飘道:“不止是到南方,我心中有两处地方,一是东南沿海的海岛,另一个是南方的琼州,海南这些地方山高皇帝远,我们自力更生,可以过安稳日子,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议论,也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

梅凌波道:“我看这事还须从长计议,却不妨先派人去看一看,多带银钱,广交朋友,做好准备,我们的人多,要安顿下来,地方小了可不行。”

这天晚饭过后,冷云飘正和梅凌波,花惜春闲谈,贾小媚来求见冷云飘,说是要告假下山,到北京去探望白玉珍。

贾小媚道:“我在铁机堡时曾经说过要去看望她,人必须言而有信。”

冷云飘道:“去是可以的,不过就快过年了呀,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忙,你又何必在此时去麻烦她呢?过了年去吧,我派林荣和你同去好了。”

花惜春道:“如果我抽得出工夫,我和你去,否则叫张富和你同去,顺便接静柔上山,既然要成立女营,教她们读书写字,薛静柔也可以派上用场。”

贾小媚道:“那么我初二动身好了。”

“行。”冷云飘笑道:“也带备些年货,就算我派你去的,代表铁衣社向白玉珍、周玉拜年好了。”

贾小媚乐得拍起手来:“大当家这个主意真好,我就想不到。”

梅凌波笑道:“小媚,白玉珍和周玉出手都很豪爽,你去拜年,他们给你的过年利是包不会少,一定会捞一大笔。”

“那敢情好。”小媚扳着指头算帐,笑道:“年三十大当家,二当家,二小姐都会给压岁钱。初一拜年的利是可多了,大当家,二当家,二小姐,今年还要加上梅小姐,陈伯伯,陆伯伯、唐伯伯、蒲伯伯、辛大哥、张大哥、林大哥、顾大哥、还有皮大哥……”

“你不用算了。”花惜春笑道:“反正一过年你至少赚好几百两,而且你不赌钱,还放贵利。”

冷云飘诧异道:“什么,小媚放贵利?”

花惜春笑道:“顾全、张富他们赌输了就向小媚借,还钱时总会多加上十两八两的,也和放贵利差不多了。”

冷云飘笑道:“我知道小媚存了不少私房钱,将来的嫁妆有着落了,就这么办,你过了年去北京,初二动身好了。”

“多谢大当家。”贾小媚犹豫了一阵,又道:“大当家,去了北京之后,我还想去金陵一趟,向燕姑娘,石姑娘拜年。”

梅凌波笑道:“还想去捞一笔新年利是钱吗?别那么贪心不足。”

冷云飘笑道:“你先见了白玉珍和周玉再说,若是有人作伴,我准你去金陵。一个人可不行,江湖险恶,你那两手把式还差得远,万一吃了亏,牵动就大了。”

贾小媚去后,花惜春等人也都告辞,房中只剩冷,梅二人。

冷云飘对梅凌波道:“我也盼她们母女团聚,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桩功德。”

梅凌波的想法是最好能令白玉珍和陆云亭复合,一家三口快快乐乐过下半世。

冷云飘摇头道:“这不容易,要共同生活,男女相悦这一段过程很要紧,白玉珍和陆云亭十六年前有过一夕风流,但那时陆云亭的心上人是贾燕飞,而且那时的白玉珍对这位师兄也未必有多深的情意,如今事隔十六年,这一点点情意早就荡然无存,何必还勉强凑在一起呢?”

梅凌波一面听,一面点头,她深深觉得这位未来夫婿思虑周详,想的事皆合乎情理。

冷云飘又道:“何况白玉珍北返之后,也经过不少风雨变故,如今又有周玉对她一往情深,岂能叫她再回过头来爱陆云亭呢?”

“大哥说得是。”梅凌波道:“只是白玉珍比周玉大五六岁,这总不好,俗称男大两,黄金涨,女人年岁大,未必是福。”

冷云飘立起身,背着手,在室内踱来踱去,说道:“大妹子,人生无十全十美,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别岔开了。白玉珍和陆云亭根本性情不合,没法子一起过日子,陆云亭沉默寡言,性情方正,他需要的妻子必定要性情温柔,善解人意,而且心细如发,白玉珍不是这种人。”

“这种女人不容易找,我也不是这种人。”梅凌波道:“我也不信当年的贾燕飞是这种人,大哥此话我不敢苟同。”

冷云飘笑道:“当年的陆云亭也和如今不同,我说的是此时的他,不是从前的他。”

梅凌波默然半晌,忽然道:“大哥,你娶了我不会后悔么?”

冷云飘吃了一惊,忙道:“我的梅庄主,半天下雨,不知来头,你怎会冒出这一句话来?”

“有人说,燕明珠才是十全十美,只有你才配得上她。”

“谁说的?”冷云飘道:“不是上官掌门吧?”

“当然不是,是周玉说的。”梅凌波便把当日在山海关前,她和周玉做媒,周玉拒绝的情景说了一遍。

冷云飘听完之后,笑道:“周玉心中眼中只有一个白玉珍,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不过他说的话也有道理,燕明珠就像天上仙女,我辈凡夫俗子,无福消受。大妹子,我能娶你为妻,平生之愿已足,我不是得陇望蜀的人。”

梅凌波一笑投怀,在这小小的书房中,充满了无限温馨。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象更新,除夕之夜,福州大地遍地爆竹声。

在承恩公府第之中充满一片喜庆之情。

白仲明这位国公爷,坐了二三十年冷板凳,如今忽然身价十倍,除了国公身份之外,还加了吏部右侍郎和南书房行走。

女儿白玉珍又被封为郡主,他的侍妾兰芳还生了一个儿子,世袭的爵位,承续有人,真是天赐福星,不止是双喜,简直是三喜临门了。

白仲明夫妇也看出周玉对女儿一往情深,极可能成为未来的女婿,而这位准女婿又是洛阳的财主,人又年轻,一表人才,二老真是喜不自胜。

白玉珍此次回京,本想看望父母之余,再把公事交代清楚,便和周玉同去金陵,然后和周玉到洛阳,她差不多已下了决心,和周公长相厮守了。

她万没有想到一回京就得此“殊荣”,更没料到和坤给了她一大笔银子,再加上这位权倾一时的和相说出那么凄凉的话,这么一来,把她原来的想法完全打乱了。

白玉珍虽说一向任性,却也是有分寸的,更不是世俗女子,什么郡主不郡主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她不能不替父母设想,他白家几代人都是处身富贵而遭人白眼,日子并不好过,直到今天才算吐气扬眉,眼看父母一团高兴,她不能拍腿一走,令双亲失望。

她的确已下了决心下嫁周玉,打算和周玉静静地隐居在乡下农村,白仲明却主张他们大排筵席,明媒正娶,白玉珍不肯,父女两人话不投机,吵了起来。

周玉劝她道:“师姐,既是伯父母坚持要大办喜事,就依了他们吧。”

“我的少爷,你真的糊涂了。”白玉珍道:“我做过你师父的妾,残花败柳之身,你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有什么光采?还要大排筵席,请人家来骂咱们么?”

“我不在乎这个。”

“我在乎呀。”白玉珍道:“我嫁给你是为了了却你的心愿,此外于你毫无益处,我不在乎人家怎么说我,却在乎人家怎么说你,人家说周大少爷拾支破鞋回来,好听么?”

正说话间,门上来回事,有两起人送来请帖。

一张是陆慧剑派人送来的,另一张是香浩然娶妇的请帖,日子订在大年初三。

白玉珍看罢之后,叹息一声道:“看来老香认真得很,席小慧也算是有福气了。”

周玉道:“席小慧才二十多岁,香浩然七十六了,足可做新娘子的爷爷,这算什么福气呢?”

“师弟,你不懂得女人。”白玉珍道:“我听说席小慧在火骑会覆灭前夕去投奔香浩然,也算是穷途末路了。香浩然有姬妾二十余人,竟然娶席小慧为续弦正妻,而且大排筵席,遍请宾客,隆重其事,可知他何等重视这一段婚姻,定然会眼皮供养,心坎温存,得夫若此,尚有何求?年纪大点有什么关系?这个红叶传书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当日下午,白玉珍和周玉到鸿兴客栈去看望陆慧剑,但是客栈内外焕然一新,收拾得干干净净,紫儿和青儿迎了出来,紫儿道:“我们小姐已烹茶煮酒,恭候二位驾临了。”

今天陆慧剑换了一袭紫色衣裙,又是另一番韵味。

这陆慧剑不但相貌美艳,兼且落落大方,温柔而且风趣,白、周二人不知不觉就坐到了起更时候。白玉珍“哎呀”一声道:“已经很晚了,我们非告辞不可了。”

陆慧剑笑道:“正想留二位消此长夜,怎么就要走了呢?是厌烦我么?”

“厌烦你?”白玉珍笑道:“慧剑,我若是男子,非讨你做媳妇不可,这样的老婆哪里去找呢?今天却不行,我们老家的规矩要守岁,我一定得回去,过了年我再来看望你。”

陆慧剑道:“我知道你们公侯府第,初一,初二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准定初三见面可使得么?”

“初三不行,我一位朋友娶妻,不能不去。”

陆慧剑道:“令友敢是户部主事香浩然么?”

白玉珍有点意外,说道:“你认识香浩然?”

“不认识。”陆慧剑道:“不过银发灵官和红叶传书喜结秦晋,定于正月初三,这事江湖上都传遍了,我岂能不知?那就订在初四吧,我安排好酒菜,恭候三位。”

第二天便是嘉庆四年的大年初一,是合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到了正月初二,那就忙得不亦乐乎了。

官场中人最是势利,如今的白仲明不比从前,来拜年的人川流不息,除了六部九卿而外,还有曹孝、卢君义等一干御前侍卫,以及京师各营统带等官。方阳也打发了程鹏巴巴地从保定赶了来送礼拜年。

白仲明亲自赶到原是淑春园的十笏园去。但见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都是来向和中堂拜年的,却见不到和坤,原来太上皇病重,和坤从初一起就没有回过府第。

初三的下午,白玉珍由李红云陪侍着,来到朝阳门内的香浩然府第。

户部主事的官儿虽不算大,却也是“堂官”,来贺喜的官儿也不少。

这座府第是香浩然新购买的,本是一位大官的宅第,那人告老还乡,卖给了香浩然,地方很宽大。香府用的仆役全是十二铁机堡的旧人。这次堡主娶妻,五家堂主,堂副除了朱学扬和倪太白留守而外,别的人全来了。

香浩然的两位公子也赶了回来,帮同照应。火骑会来了个邓高翔,这是他义妹大喜之日,他不能不来。

铁衣社除了舒栋梁、夏云以外,也来了花惜春和陈思清以及小媚。冷云飘送了很重的礼,价值万金以上,好在铁衣在京中有分舵,置办礼物容易,冷云飘接到了香浩然的请帖,特地打发花惜春等提前动身,不过小媚还是先向人要了压岁钱和利是钱才来的。

卢君义等人与香浩然相熟,更是一大早就赶来了。

贵官之中,来了户部尚书福长安,此外两位侍郎和户部的堂官、司官都来了。和坤没有来,却打发他的如夫人余美玉和香如君同来,香如君在名义上是香浩然的女儿,她和香浩然的姬妾们一直忙着招呼客人。

算起来客人之中,男宾以福长安地位最高,当朝一品,却还高不过白玉珍的郡主身份。

香浩然虽然见过不少世面,今天也免不了得意忘形,宾客之中有普天下头一个管钱的财神——户部尚书,又有新近受封的郡主,面子算是挣足了,还得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他香浩然是贫苦出身,又干过强盗,能有今天的风光,叫他哪得不喜。

看得吉时将到,常志远飞步而入:“堡主大喜,你最敬重的无极禅师到了,还有江南的佛门高人醉微大师同来呢。”

香浩然生平最敬重的人就是无极禅师,一听无极来到,不禁大喜,慌忙出迎,香腾和李香举也跟着老父出外迎接。

白玉珍对无极禅师倒没有如何留意,听说醉微也同来,倒有些诧异。

少时只见香浩然陪着一个中年僧人并一位美貌女尼走了进来,那女尼正是醉微,见了白玉珍便合掌道:“阿弥陀佛,白施主也在此,真是有缘了。”

那中年僧人正是无极,香浩然还待替他引见宾客,无极却道:“香施主,吉时已到,不要为贫衲误了时辰,贫僧既已赶到,便算了却一桩心愿了。”

这时礼堂上红烛高烧,新郎新娘随着赞礼生提点,交拜天地,然后送入洞房。

这里黄采、常志远、巴明义等人招呼宾客入席,此番来的女宾不算多,香浩然的姬妾众多,招待得很是周到。

白玉珍带了小媚去看新娘,自然少不得说些吉祥话。

席小慧虽然是新娘子,但她闷了半天,也觉难受,白玉珍和小媚来与她说话,那真是求之不得。

席小慧以往不认识白玉珍,却久闻其名,见她亲来道贺,好生感激。

正说话间,香浩然陪着无极禅师和醉微师太来看新娘子。

无极仔细对席小慧端详一阵,点头笑道:“果然是有福气的,香施主,今后你要好好珍惜,多听夫人的话。”

“那是自然。”香浩然道:“这位无极禅师相法如神,断人吉凶,言无不中。”

无极道:“敢问香施主,今天的吉日是谁择的?”

“是小慧择的。”香浩然道:“本来初七更好些,但小慧偏要选今天。”

“尊夫人是有福之人。”无极禅师道:“若是改在初七,这场喜事就做不成了。”

香浩然大惑不解:“这是为什么呢?”

白玉珍笑着插口:“定然是天机不能泄漏,久后自知。”

“不须久后。”无极禅师笑道:“该说稍后便知,啊,白郡主和这位小妹妹好相貌,可惜郡主情孽纠缠,要经历一番情劫,此乃美中不足,神仙历劫,不如凡夫,望郡主慎重。”

白玉珍只得苦笑:“有的相师说我命带桃花,只能做小老婆呢。”

“那些江湖相士都是信口开河。”醉微道:“他们懂什么?神仙也分好多种,巫山神女一样会梦会襄王呢,若是你的命相不好,又怎会封郡王?这人世间有几个女人封郡主的?”

小媚拍手道:“这位师太说得好极了,世外高人果然非比等闲。”

无极道:“要是论起相法来,这位醉微师太才是名家,比起老衲来可强多了,先前我也问过她,谁的相最好。”

香浩然插口道:“当然是福尚书的命相最好,户部尚书,金银满库,谁能比得?”

“那也未必。”醉微道:“福尚书的八字我不知道,相貌却有好处也有坏处,而且他的福命也到此为止了。”

香浩然心里不信,口里却不便说什么。

醉微目注席小慧,缓缓地道:“小慧,小慧,你真的认不出我了么?”

席小慧大吃一惊,定定的看了她半晌,说道:“你……你莫非是微姊?”

醉微道:“一别十五年,你总算没有忘了本来。”

席小慧又惊又喜,扑过去抱着醉微,放声大哭。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香浩然惊得手足无措,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白玉珍旁观者清,说道:“香老哥不必着急,一定是骨肉重逢,失散多年的姊妹又得聚首。”

两姊妹哭了一阵,醉微先拭干眼泪,说道:“十多年前,我家被仇家斩尽杀绝,只逃出我姊妹二人,我得师尊净垢师太收养,她老人家算出小慧杀孽极重,必须经历诸般苦难,不许我去寻找。四年之前,师父把小潭庵托付给我,出外云游,直到去年八月才给我带来了一封谕帖,命我来北京找你。”

香浩然对席小慧道:“娘子,今日姊妹重逢,乃是大喜之事,你该高兴才是。”

席小慧点点头。

醉微又道:“在我们出家人眼中看来,夫妻骨肉既是缘也是债,你前一世欠了香老堡主,今生应当偿还,二十年后待你偿清了前世的情债。为姊会在小潭庵等你。”

白玉珍道:“席姑娘,今日是你于归之喜,又是骨肉重逢,可谓双喜临门,再说你的丈夫也是英雄好汉,亲姊又是佛门高人,这又是一喜,人生如此也就无憾了。香堡主,老禅师,如今我们且去招呼宾客,让她们姊妹叙叙衷肠,谈谈别后情景吧。”

来香府道贺的客人很多,幸亏香浩然精神很好,居然毫无倦容。

到了下午,福长安和户部左侍郎图高首先告辞,右侍郎安平望和香浩然私交极好,却留了下来。

一等侍卫欧阳云从也和黄威、闻琪到来。他也一再想接近白玉珍,白玉珍对他总是客客气气,小媚又一直和白玉珍在一起,欧阳云从也无法亲近。

再说他见卢君义和曹孝在场,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皆因从前卢君义只是三等侍卫,曹孝更差得远,如今曹孝成了一等侍卫,和自己平起平坐,卢君义也升为二等侍卫,比自己只差一级,欧阳云从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那边花惜春和常志远,巴明义倒是谈得很高兴,他们双方曾是生死大敌,如今已是前嫌尽释。后来李红云也加入了这一桌,他和辛青交相莫逆,花惜春也对他另眼相看。

少时香浩然走了过来,对花惜春笑道:“二当家远道而来,大当家又赐以厚礼,真是感激不尽,老朽招待不周,请二当家多包涵。”

花惜春起身道:“今日是堡主大喜之日,冷大哥本想亲自前来道贺,一来敝社总堂事务繁多,难以分身;二来么,大哥也虑及堡主如今的身份职司,深恐替老哥招来不便,小弟的名气到底不如冷大哥,才由小弟代表。冷大哥深深祝愿香老哥和席姑娘琴瑟和美,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香浩然连声致谢。

常志远低声道:“堡主,卢君义与安侍郎他们商量要闹新房,你可得小心一点。”

“不怕。”香浩然道:“我这一把年纪,什么没有见过?”

“话虽如此,席姑娘却是黄花闺女,闹凶了只怕她招架不起。”

“不妨事。”香浩然道:“老安和小卢和我有交情,他们又是斯文人,大不了口头占点便宜,还能怎么样?”

贾小媚跑去对花惜春道:“二当家,白郡主很喜欢我,要带我回承恩公府去玩几天,求二当家赐准。”

花惜春笑道:“倒不是不可以,可你别忘了,我们还要去金陵,在去金陵之前,你还要回密云去看望你的父母,这次来得很急,在密云只待了一个时辰,云飞老哥很不高兴呢。”

“我和郡主说过了。”贾小媚道:“郡主说她下次和我同去密云里看望爹娘呢。”

夏云笑道:“小媚巴结上了朝廷的郡主,还会理会我们这些大哥哥吗?”

“夏云哥,你说的什么话呀?”贾小媚嗔道:“我是那种人吗?”

花惜春笑道:“小媚天生有人缘,人人都喜欢她。梅大姐,我的表姐,谁不爱她呢?”

香浩然一再挽留白玉珍,曹孝对她道:“既然香老哥一片诚意,郡主就晚点再走吧,卑职恭送郡主回府就是。”

“那倒不必。”白玉珍道:“便迟一点也不打紧。”

到了夜晚,果然卢君义等人闯进新房,口口声声要闹新房,逗新娘。

卢君义涎着脸道:“新嫂子不必害怕,我们其实是来帮你的,安大人乃书法名家,见了嫂子花容月貌,要送嫂子一幅对联。”

香浩然便吩咐拿文房四宝来。

安平望提笔便写:“梦去无痕,又对朱颜惊绝艳。”

“花开堪折,不歌金缕待何时?”

安平望是二甲进士出身,果然笔走龙蛇,好一手草书。

白玉珍笑道:“安大人不但一手好字,而且好才情,下联用杜秋娘金缕衣的典故,是取‘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意思,的确很好。”

“郡主过奖了。”安平望道:“胡乱涂鸦,郡主包涵。”

卢君义笑道:“我没有安大人的才情,也做不出这么好的对联,我只口占晏几道的名句送给香老哥和小慧嫂子。”乃吟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花惜春道:“这果然是名句,送给新婚夫妇也未尝不可,只是太文雅些。”

卢君义笑了起来,说道:“落花其实该是落红。新婚之夜,晏公子站在床前给夫人开封,自然落红片片,一人独立了。”

白玉珍低声骂道:“该死。”

卢君义又道:“妇人情动则有微雨,燕双飞是指睡鞋上的丝绣双飞燕,新娘子纤足朝天,自然燕子双飞了。”

众人轰然大笑。

安平望笑道:“列位,卢大人说的是晏几道这两句诗确有道理,下官意欲把这两句诗略为增改,更合今夜情景。”便拿了张白纸,写道:“落红遍地,一翁独立。”

“潭映双峰,鸳鸯乱飞。”

又笑道:“下官看见我们新嫂子的纤足,才想起这幅对联的。”

众人禁不住去看席小慧的双足,原来她脚上绣鞋是绣的鸳鸯戏水,众人又复大笑起来。

又有人笑道:“潭映双峰,鸳鸯乱飞,此情此景,引人绮思,最妙的是这个‘潭’字。”

那席小慧极有定力,垂首坐在床边,犹如老僧入定,任你如何取笑,她也充耳不闻。

欧阳云从笑道:“香老哥,香大嫂,小可也送你二位一幅对联。”

香浩然忙道:“蒙大人见赐墨宝,自当珍若拱壁”

欧阳云从提笔写道:“跃马挥鞭,十万秦师终入晋。”

“传书列阵,三千越甲气吞吴。”

卢君义笑道:“我们香老哥擅使单鞭,新娘子绰号红叶传书,此联倒是很合乎他二位的身份,然而秦师越甲,倒像两人打架一般,欧阳大哥,这妥当么?”

欧阳云从大笑道:“洞房花烛,没有妖精打架,又怎做夫妻呢?”

又引起哄堂大笑。

众人见新娘子始终不言不笑,未免无趣,便要席小慧弹筝唱曲以娱佳宾。

这时余美玉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散了,列位想听小曲,便由妾身代唱吧。”

又有人道:“美玉姑娘的歌曲当然动听,可是美玉姑娘也是宾客,不能代主人歌唱。”

香如君便道:“我是香家的女儿,今天我代庶母唱曲,总行了吧,列位想听什么?”

她也不等众人开口,便取过琵琶,调好了弦索。

众人商量了一阵,欧阳云从道:“香姑娘,我们要听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

香如君道:“这首曲子我会唱,难不倒我。”

“那当然。”卢君义道:“我们香姑娘惯唱后庭花,当然难不倒你。”

香如君凤眼一瞪:“卢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君义笑道:“你不要多心,你唱的玉树后庭花,我听过几次,实在唱得好,莫非你不记得了?”

香如君白他一眼,冷哼一声,先弹了一段序曲,顿展歌喉唱道:“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唱罢之后,赢得满堂采声。

安平望叹息道:“果然动听,难怪‘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非但词好,曲好,香姑娘更加唱得好。可谓三美俱备。若是陈后主在座,定必除了张丽华孔贵嫔之外,还要娶香姑娘为贵嫔呢。”

“安大人说得很是。”卢君义道:“香姑娘把这段后庭花唱得万分动听,时而如高山仰止,时而如曲径通幽,堪称叹为观止。香姑娘,你一定要传授秘诀给你的庶母才好。”

香如君冷冷地道:“传什么秘诀?”

“唱后庭花的秘诀呀。”卢君义道:“你擅唱后庭花只能唱给和中堂听,却不能常常陪令尊唱,当然该传授给席姑娘,以便令尊能从席姑娘身上享视听之娱呀。”

香如君背过脸去,悄声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来,这个该死的下流胚子。”

那边安平望等人尚在任意笑闹,安平望道:“香老哥,我再送你一幅对联,上联乃是‘仕路尽平小道羊肠,行行又止。’下联是‘登山得通幽曲径,飘飘欲仙。’语带双关,含意无穷呢。”

他正提笔欲写时,忽然两个人匆匆闯了进来,前面是李红云,后面是一个差官。

李红云在曹孝耳边低语了几句,曹孝脸色略变:“几时的事?”

“两个时辰之前。”李红云道:“此时宫里都惊动了。”

那差官趋前给安平望打了个千:“卑职奉福尚书之命,请大人立即回户部衙门,福尚书在等候大人,有急要大事。”

安平望忙戴上官帽,匆匆告辞而去。

那曹孝忙来到白玉珍面前,代声道:“禀郡主,太上皇已于两个时辰前驾崩了。”

白玉珍“哦”了一声道:“那么你们三位都要马上进宫去了。”

“是的。”

“那就劳烦红云吩咐外面备车,我也要告辞回府了。”白玉珍立起身来道:“我就不进宫了,有什么事曹大人记得派人通知我。”

“郡主放心。”曹孝道:“卑职明天定然亲自来向郡主请安。”

这时官员们纷纷告辞,片刻间便走了一小半人。

香浩然亲自送白玉珍上车,白玉珍笑道:“香老哥,这时我才明白了无极禅师的话,今天的日子选得好,错过了今日,便会禁止婚嫁,可见席姑娘真是有福之人,香老哥,你要好好待她。”

“谨遵郡主吩咐。”香浩然上前两步,低声道:“郡主,如今太上皇一死,和中堂失了靠山,只怕就难讲了吧?”

“香老哥说得是。”白玉珍低声道:“你要马上替香如君安排后路,一旦抄家入官,如君也在其中,还有她的钱庄也要快些想法子。”

“多谢郡主。”香浩然道:“我马上想办法。”

正说着话,余美玉和花惜春等人一同出来向香浩然告辞。

余美玉,花惜春走后,白玉珍道:“余美玉一定是去惜花楼,香老哥,你得抓紧,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白玉珍带着小媚回到承恩公府,才一下车,丫环,婆子已在二门排班等候。

小媚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排场,吃了一惊。

白玉珍命府中人等称呼小媚是“贾小姐,贾姑娘”,要小心侍候。

来到花厅,周玉早迎了出来,周玉在柳若华府中见过小媚,后来攻铁机堡,白玉珍将小媚等三人送到堡外,又复见过,也算是熟人了。

小媚见到了周玉也很高兴,笑道:“周少爷,你也住在白大姐这里吗?今天你怎不去吃喜酒呢?”

周玉道:“本来想去的,可是受了些风寒,师姐要我在家静养。”

其实周玉痛恨欧阳云从,明知今日欧阳云从定必前去道贺,所以只托白玉珍代他送礼,人却不去了。

这里才谈了不多几句话,白仲明打发丫头来请白玉珍,也是谈乾隆驾崩的事,几乎朝中人人都明白,乾隆一死,和坤便要倒霉了。

次日是正月初四,嘉庆发了一道简单的“上谕”,令百官初五上朝议事。

其实初四这天各地衙门都在聚会商议,吏部和都察院会议最久,白仲明是吏部右侍郎,当然也要到吏部衙门去参与。

这天白玉珍本来和陆慧剑有约,但她实在无此心情,便由周玉去拜会陆慧剑,代她致歉。

当初白玉珍与和坤交往,完全是利用他的权势,但和坤对她白玉珍的确与众不同,不由她不心存感激,如今和坤就快要大祸临头,白玉珍自然不免要替他担心。

可是白玉珍也深深明白,和坤得罪于天下,事到如今没有人能够帮他的了。

初五这日,百官素服上朝,紫禁城中一片素白。

嘉庆升殿后,命内侍宣读上谕。

这道上谕很长,首先斥责前线“剿办”白莲教匪的将帅,骂他们无智无才,昏庸懈怠,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以致军事屡屡失利。而将帅之无能又是由于官场种种恶习使然,如今朝廷必须整顿纲记,革除弊政,上下一心,奋发图强。内外大臣和监察官员务须检举不法的大臣。断不可因循贻误,措词相当严厉。

上谕读罢之后,颙琰沉着脸道:“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群臣齐声应诺。

吏部给事中王念孙站了出来:“臣有本奏。”

“讲。”

王念孙首先指斥两湖总督毕说,湖北巡抚福宁,湖北藩司陈藩,三人狼狈为奸,借筹办粮饷为名,横征暴敛,搞得民不聊生,以致驱民从贼。而这三人皆得和坤包庇,以致言官无从参奏。

接着副都御史胡季堂又出班参奏和坤,列举了一大堆罪状,把嘉庆御旨中的一切罪恶全部归罪于和坤,直说了大半天,颙琰传旨退朝,改日再议。

白仲明朝罢归来,把一切情形告知女儿,白玉珍叹息道:“和中堂这一下完了。”

白仲明道:“事到如今,谁也救不了和坤,你也不要再去和府,提防受牵连。”

白玉珍冷笑道:“和中堂贪赃枉法的事,那一件和我沾得上边?我怕什么?”

过了两三日,曹孝打发李红云来见白玉珍,说朝中参奏和坤的本章已堆满了军机处的几张桌子,参奏者大半都是平时趋奉和坤的官员们,参的条款非常之多,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列出来了,曹孝事忙不能分身,所以打发李红云来禀报一切。

李红云刚走,紫儿和红娃便来见白玉珍,说“师父”非常想念她。

白平珍道:“其实我也很想念你们,只是这两天心里烦,不便去打扰。”

“师父也知道郡主心烦。”红儿道:“所以请郡主过去散散心,也请周少爷同去。”

白玉珍命人请来了周玉,道及陆慧剑邀请之事,周玉笑道:“两位贤妹,请回去告知令师,说我多谢了。皆因花二当家和舒栋梁约我今日商议在京师开设钱庄和镖局的事,我改日再去拜候令师吧!”又对白玉珍道:“师姐,今天我和小媚同去好吗?”

“当然可以。”白玉珍道:“可是怎么你们想联手做生意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呢?”

“前两日才偶然谈起。”周玉道:“搞不搞得成还不知道哩,你这几日又正为和坤的事烦心,我哪里敢拿这些琐事来烦你呢。”

白玉珍来到鸿兴客栈,陆慧剑早迎了出来,笑道:“我是怕郡主为这几天的事愁闷,所以打发人来请郡主,不会怪我吧?”

“你不要给我来这一套。”白玉珍道:“你再叫我郡主我掉头就走。”

陆慧剑上前揽住她往里走,低声道:“你看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在我的徒弟面前,也不管我脸上下不下得来。”

“我也没有发脾气呀。”白玉珍笑道:“谁舍得发你的脾气呢?以后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不准你叫我郡主。”

“遵命,遵命。”陆慧剑拉她到炕上坐下。她这土炕下面烧着柴草,整个房间都暖洋洋的,丝毫也不冷。

白玉珍笑道:“你这里真是室暖如春了。慧剑,你真会安排,我一来你这儿就不想走。”

“那你就住下来好了。”陆慧剑:“我一定侍候得你舒舒服服。”

陆慧剑这几个徒弟都很美貌,而且温婉宜人,个个都善解人意。

陆慧剑略一示意,酒菜便已送上。

青儿在炕上安了张精致的矮几,酒菜便摆在几上,有红烧的雉鸡肉,麻辣兔腿肉,菜的式样不多了,却都甚精美,红儿斟上酒,但觉香味扑鼻,白玉珍不知不觉就饮了几杯。

陆慧剑道:“紫儿,唱一段给珍姐下酒。”

紫儿笑道:“唱什么呢?师父,我就唱一段昆曲,‘梳妆掷戟’可好?”

白玉珍道:“也就是凤仪亭,紫儿唱吕布吗?”

“是呀,珍姐,你看我扮吕布像是不像?”

“不像。”白玉珍笑道:“吕布哪里有我们紫儿妹妹漂亮呢?只是一件,如今在国丧期间,咱们饮酒唱曲,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陆慧剑道:“弘历是颙琰的老子,又不是你我的老爹,干嘛要哀悼他?再说我们唱曲,外面也听不见,就算听见,又敢把咱们怎么样呢?”

于是绿娃取过洞箫,红娃取过三弦,青儿取过紫檀板,陆慧剑取过一口宝剑,连鞘递给紫儿,笑道:“你就拿这口剑当成方天画戟吧,你边舞边唱好了。”

紫儿笑道:“多谢师父。”便和着箫声,唱道:“只因淹滞虎牢羊,

失却了明珠泪偷弹。

好姻缘变做恶姻缘,

我潜身转过雕栏畔,

试听貂婵有甚言。”

紫儿学着吕布的身段,抬腿,亮靴,画戟换手,伸手掏翎,其实她头上并无雉尾,画戟也只是一口连鞘宝剑,这紫儿却煞有介事,边做边唱,形态极美,唱到“试听貂婵有甚言”之句时,背戟,错步,侧耳,极为可爱。白玉珍忍不住探身一把拉她近身,在她颊上吻了一下,说道:“紫儿唱得真好。”

紫儿笑道:“珍姐你别搞我,等我唱完这几句再给你亲。”

白玉珍只得放了手。青儿重行起板,紫儿又唱道:“日移花影上纱窗,一阵风来粉黛香。

呀,那人在窗下试新妆。

分明是一支红杏在墙头上。

惹得游蜂忒地忙。”

“好了好了。”陆慧剑拍手笑道:“真个是唱做俱佳,再唱下去,我们紫儿要入迷了。”

“可不是吗?”青儿道:“你真要走火入魔了。”

紫儿嘟起嘴道:“你才走火入魔哩。”

“别吵了。”陆慧剑道:“你们静一静,让我和珍姐谈话。”

她虽然带笑叱责,几个女孩子却都静了下来,显得甚是驯服。

白玉珍叹息一声,说道:“慧剑,你一定要去见见上官丽婵,丽婵姐和她三个徒弟真是神仙中人,不比你们师徒差。”

陆慧剑摇手笑道:“你说到哪里去了?你拿上官丽婵和我相比,真是将天比地,我这几个徒弟又如何能与云裳碧剑,青园双玉相提并论呢。”

白玉珍道:“或者武功剑法有所不如,却都是一般的聪明美貌。”

“千万别这么说。”陆慧剑道:“玉珍,你这些日子似乎心事重重,敢是担心和中堂的事么?”

白玉珍道:“就知道瞒你不过,和中堂贪赃枉法,纵然遭报,也是罪有应得,只不过他待我不薄,不免有些歉意罢了。”

“这我明白。”陆慧剑道:“三国时董卓被诛,曝尸街头,蔡邕抚尸痛哭,竟被王允所杀,董太师欺君罔上,残害百姓,人神共愤,但他待蔡邕甚厚,蔡邕自然有知己之感,和坤虽是大贪官,但他以国士待你,你自然也该有知遇之感。”

一席话说得白玉珍不住点头。

陆慧剑又道:“其实自乾隆以来,几乎无官不贪,两袖清风的数不出几个,和坤不过是最大的贪官罢了。不谈这个了,我此番入关,为的是散心解闷,不想会结识了你,也算是缘分了吧。”

白玉珍可不大相信,便道:“你此来只是为了散心解闷?”

“当然也有别的事。”陆慧剑道:“也是为了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

“这个你就不必问了。”陆慧剑道:“我也是受人所托,其实我志不在此,人世间最无聊的两样东西,一样是财富,另一样是权势,实在值不得花太多精神。”

“话是不错。”白玉珍道:“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都有其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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