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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白莲铁衣 共图大事

正当午时已过,末时将临,三人三骑进了北京城,三位骑士皆是文士打扮,其中两人鞍旁都挂着狭长布袋,似乎是兵器之属。

这三人便是冷云飘和梅凌波、周玉。

此时的梅凌波又换成了男装。

自从在铁机堡杀了钟克非之后,梅凌波的名头不胫而走,传得很远,大家对于劲装乘马的年轻女子都分外注意,梅凌波觉得换了男装还省事些。

她穿了蓝长衫,头戴青缎小帽,恍如玉树临风,拿了把摺扇,是个极其俊俏的美郎君。

三人进城以后,便一迳来到惜花楼前,这时的惜花楼朱门紧闭,四下静悄悄的,梅凌波摺扇一指,笑道:“周玉,你去叩门环。”

周玉笑道:“你总是差遣我跑腿办事。”

他翻身下了马,正待叩门,忽然楼窗打开,一个女子伸头望了一下,问道:“你们要找人,还是听歌?”

梅凌波笑道:“桐香,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桐香“哎呀”一声道:“原来是你呀!快些上来吧,我们姑娘盼望你都快把眼睛望穿了呀!”

梅凌波低声对冷云飘道:“这个丫头是薛静柔贴身的爱婢,名叫桐香。”

冷云飘笑道:“丫鬟如此,主人可知,惜春真是好福气。”

这时桐香身旁又出现一个美人,正是那秦玉珠。

梅凌波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梅公子?”

梅凌波笑道:“难得桂花姑娘还记得我。”

秦玉珠笑道:“梅公子当日在宜春园中大显神威,身手之敏捷高明,人人佩服,怎么会不记得呢!”

桐香着急道:“你们还不上来,站在楼下干什么.?”

秦玉珠笑道:“桐香是高兴疯了,门还没有开,人家怎么进来法?”

秦玉珠下楼开了门,桐香又跑到后面唤来几名仆役,命他们将三匹马带到楼后的马房去刷毛喂水。

秦玉珠招呼三人入门上楼,又道:“门不用关了,少时还有人来?”

梅凌波抬头看时,原来是薛静柔站在楼梯口,半嗔半喜地看着她。

梅凌波一跺脚,一个燕子飞云纵落在她面前,一把抱住她,笑道:“给我瞧瞧,是不是瘦了?”

薛静柔挣脱身,嗔道:“你少发疯吧,还有客人哩!”

这时冷云飘、周玉、秦玉珠、桐香已依次登楼。薛静柔不认识冷、周二人,只好含笑点头。

冷云飘目光一凝,笑道:“这位一定是薛静柔姑娘了。”

梅凌波笑道:“还是让我来引介吧!这是静柔妹子,这位便是惜春的结义兄长冷大哥,冷大哥此来京师便是专诚看你和她。”她一指秦玉珠,又道:“你们两位的面子可有多大。”

薛静柔和秦玉珠同时施礼,口称:“贱妾薛静柔、秦玉珠见过盟主。”

冷云飘上前一手扶住一个,笑道:“什么盟主?叫我大哥。”

“恭敬不如从命。”梅凌波道:“二位妹子就依了冷大哥吧!”

“二位贤妹,”冷云飘道:“这是我的至交好友周玉兄弟。”双方又寒暄了几句,冷云飘从怀中取出一枚玉蝴蝶,给了薛静柔,一枚翠玉镶金的簪子递给秦玉珠,笑道:“今日初见,这就算见面礼吧!”

周玉奇道:“大哥身上怎会有这些事物?”

冷云飘笑道:“这是我向云美要的,我一打算入京时便想到她二位,本想来京后再买,又嫌费事,索性先问云美要了来。”

周玉道:“你也不先和我打声招呼,这便怎样呢?也罢,我就给现钱吧,只是欠恭敬些。”说罢从怀中换出一叠银票,拿了两张分别递给二人。

薛静柔接过手来一看,是一张三千两的,忙道:“周少爷,这太重了,我们怎么能收呢?”

“收下吧!”梅凌波笑道:“我们周少爷别的欠奉,银子却多得压垮仓库,你们帮着他花一点,也是一椿功德。”

这时忽听房中传出一声娇笑:“你们的楼台会唱完了没有?要是唱完了也该我们姊妹上场了吧!”

梅凌波惊呼一声,叫道:“石语情,我来了你还敢躲着不见,真是胆大。”一个箭步窜进房去,接着房中响起一阵嘻笑之声。少时,梅凌波拉了一个丽人出来。

这个丽人生得高挑身材,削肩细腰,柳眉星目,清丽脱俗,一双眸子充满了智慧,神态温柔,却是道家打扮,青衣素裙,对冷云飘含笑合掌。

冷云飘听梅凌波叫石语情的名字,忙恭身道:“冷云飘拜见石女侠。”

那道姑笑道:“冷盟主休要多礼,贫道燕明珠,我身后这位才是师妹石语情呢。”

那石语情也是道家打扮,却是一身素白,鹅蛋脸,樱桃口,俊目修眉,一双黛眉特别长而黑,另有一种风韵。

众人礼毕落座,冷云飘道:“一向久仰青园双玉大名,想不到会在此处拜识仙颜,看来我此次来京来得对了。”

燕明珠笑道:“愚姊妹蓬门村女,怎敢当盟主谬赞?”

梅凌波皱眉道:“你们说话爽快一点成不成呢?莫非定要这么文绉绉的才能显示你们的身份不成。”

石语情道:“依你说该怎么样?”

梅凌波道:“如果要论辈份,你们二位是花惜春的师叔,冷大哥是花惜春的拜兄,也该称你们为师叔才是。”

燕明珠摇头道:“断无此理。”

“我想也断无此理。”梅凌波道:“我称他为冷大哥,如果他称你二位为师叔,我也该矮你们一辈,你们想想你们配不配吧?”燕、石二女都被她逗笑了。

石语情道:“你和师父姊妹相称,照你这么说,岂非我们比师父还高一辈?要依着你的歪理就乱了套了,我们当然该各交各的才是。”

梅凌波道:“既是各交各,冷大哥比我们都年长,自然该称他为兄。”

燕、石二女都口称大哥,冷云飘道:“既然这样,我也只好从命了。”

梅凌波又代周玉引介,周玉笑道:“我倒真要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了,这两句话用在二位身上倒是贴切得很。”

冷云飘笑道:“兄弟说得是,二位确是受之无愧。凝黛追魂石小妹,素手飞霜燕玉绳,这两句话流传甚广,真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梅凌波笑道:“冷大哥说的确是实情,你二位的名头大极了,江湖上谁不知青园双玉呢!”

石语情道:“纵然梅姐所言属实,那也是从前的事了。近来你才是声名鹊起,无人能及,女的都想和你结为姊妹,男的都想娶你为妻。”

梅凌波呸了一声道:“好个小石头,你敢拿我取笑?”

这时旁边的薛静柔便道:“梅姐,石姐可不是拿你取笑,京里流传的童谣真的是这么说的。”

梅凌波道:“什么童谣?”

石语情对薛静柔笑道:“你念给她听听,可不是我们造谣。”

薛静柔念道:“红粉秀士,蛾眉班头。一剑随身,四海邀游。柔肠铁胆,黑夜歼仇。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梅凌波笑道:“我不信,这分明是你瞎编的。”

周玉道:“编这首童谣的人定然是个男子,不会是薛姑娘。”

梅凌波哼了一声道:“自作聪明!你怎么知道是男子?”

周玉道:“得妻若此,夫复何求?不是男人是什么,女人怎会娶妻?”

正说着话,忽然一阵楼梯响,上来的是舒栋梁,他一眼见到冷云飘,不禁吃了一惊,忙上前行礼:“见过大当家。”

冷云飘笑道:“栋梁,恭喜你找到这么一个贤内助呵。”

舒栋梁忙道:“这是托了大当家的福气。大当家来京,怎么事前也不通知属下一声呢?”

“是临时决定的。”冷云飘道:“梅、周二位要来京师,正好有伴,我听惜春说起静柔妹和玉珠妹,久想来看看,今番正好,否则又不知等到何时了。栋梁,你是来接玉珠回家去么?”

舒栋梁一怔道:“大当家说接谁回去?”秦玉珠听出了冷云飘话中之意,忙道:“回禀大哥,自从梁哥替我赎身之后,静柔姐接我来惜花楼,我没有和梁哥一起住。”

冷云飘道:“为什么不在一起住呢?”

秦玉珠涨红了脸,说道:“大哥,我和梁哥尚未成婚,怎能在一起住呢?”

冷云飘“哦”了一声道:“是惜春说得太简单了,我一直以为你们已经行了婚礼呢!”

梅凌波心想,这秦玉珠虽然出身青楼,一旦从良便规矩守礼,确是个好女子,其实她和舒栋梁有夫妻之实,便是和舒栋梁一起过日子也不会有人非议,她却能够洁身自爱,遵守礼教,那就不是一般风尘女子做得到的了。

当下梅凌波便道:“其实静柔这里也确实要有人照料,桐香太孩子气了,还得静柔照料她呢!玉珠来和静柔作伴再好不过了。”

舒栋梁道:“梅姑娘说得很是,而且她二人也很谈得来。很快便成了知己了。”又转面对燕、石二女道:“我已替二位约好了那人,她酉时二刻到惜花楼来。”

“有劳舒大哥。”燕明珠笑道:“不过如今冷大哥来此,只怕又要劳烦舒大哥再跑一趟了。”

冷云飘忙问何事。

燕明珠笑道:“便是冷大哥不问,我们也要找你商量的。两月前有人来找师父和愚姊妹商谈一件要事。”

石语情插口道:“是国家大事。”

梅凌波“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找你商量国家大事?”

石语情杏眼一瞪:“怎么我就不能谈国家大事?”

燕明珠拦住师妹,说道:“语情也没说错,此人是王聪儿派到北方来的。”

周玉道:“大妹,白莲教教主派出的专使,商谈的定是和朝廷作对的事,确是国家大事。”

梅凌波笑对石语情道:“人家要谈也是和丽婵姐谈,不是和你谈。”

“你怎么知道不是和我谈?”石语情道:“那人还再三称道我高瞻远瞩,有孔明公瑾之才呢!”

燕明珠道:“梅姐,语情倒也未曾夸大,语情提出清廷失德,朝纲不振,遍地贪官,民不聊生,说的话慷慨激昂,确然很动听。”

梅凌波笑道:“这个我深信不疑,我刚才是故意逗她发急的。丽婵姐和芸仙的意思怎样?”

燕明珠道:“师尊和大师姐的意思都差不多,干大事必须有贤明的领袖,方能事半功倍,如其不然,纵然成事也必定哀鸿遍野,荆棘满地,要干这等事,非冷大哥不可。”

冷云飘刚一摇头,石请情便道:“冷大哥,你先听我师姐说完好不好?”

燕明珠又道:“师尊说,为人君者理当以天下国家为己任,而非以天下国家为己有。当年项羽见秦始皇出巡,便说:‘彼可取而代也。’刘邦见始皇威仪,便道:‘大丈夫当如是也。’他们想的都是天子之尊,天子之威,无人念及苍生百姓,说穿了也就是以私利为先,其实都无人君气度,都不是干皇帝的材料。”

一席话听得周玉不住点头,竖起拇指道:“上官老师果然见识不凡,为已有和为己任,为私为公这是关键所在。”

梅凌波道:“冷大哥从不为自己打算,处处为人设想,天下豪杰归心,冷大哥,你就振臂一呼吧!不要令天下人失望呵!”

“言重了。”冷云飘微微一笑,又想了一想,方道:“我虽然不识王聪儿,但他能得众人效命,必定也是一位胸襟见识不凡的奇女子,如果要和满州人为敌,我们自己决不能有私心,否则就是和自己作对了。”

石语情道:“听冷大哥话中之意,是想奉王聪儿为主?”

冷云飘道:“我还未见到她的使者,尚不知何去何从,若是的要反清,我会遵从王聪儿号令的。”

燕明珠对舒栋梁道:“舒大哥,请你再辛苦一趟,去告知岳秀环,就说大当家驾到,我们不必去五龙山,只今日便可商谈结盟之事,我想另换一个地方好些。”

舒栋梁道:“那就在我们的分舵见面好了,大当家意下如何?”

冷云飘点头道:“这也使得。”

周玉道:“舒大哥,我想麻烦你一件事,请你给我预备三万两银子的金珠首饰玉器之类,派人送到承恩公府去,告诉白玉珍,说是师弟孝敬她的。”说罢取出三张银票来递给舒栋梁,又道:“请舒大哥费心了。”

舒栋梁道:“这个容易,我购置以后叫夏云送去便了。”

梅凌波摇头道:“我的少爷,你不该叫双枪镇洛阳,该叫双枪小孟尝才对。你真不愧是白玉珍的孝子贤孙乖师弟,这样花钱法,你府上一定有聚宝盆。”

周玉笑道:“我的女秀士,钱银乃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何稀罕?其实这三万两银子仍然在,不过是变成了珠宝,这珠宝到了我师姐口袋里而已。”

梅凌波摇头对众人道:“你们看他说得多么轻松!”

燕明珠笑道:“周少爷倒真是无人无我,乃是通达之人,梅姐似乎不必把自己的喜恶加在周少爷身上,他又不是花你的钱。”

梅凌波哼了一声:“你的钱才不会这么花呢!”

冷云飘明白周玉心意,便道:“周兄弟此举另有用意,他不是胡乱用钱的人。”

这时桐香便来报称酒宴已经齐备,请众人入席。

宴罢之后,舒栋梁便请冷云飘到御河边的分舵去,夏云已在楼下等候。于是冷云飘、梅凌波、周玉、青园双玉,一共五人便随夏云步行前往,舒栋梁住处距惜花楼不过两条街,无须骑马坐车。

燕明珠忽然“咦”了一声道:“奇怪,自从我们下楼,便有人在暗中监视,这是何故?”

夏云道:“小的也留意到了,先前已有人在暗中侦察我们。”

梅凌波道:“莫非是官府鹰犬?”

“不像。”冷云飘道:“只怕是火骑会中的小角色。钟克非死在大妹剑下,火云十英断然不会干休的,不过他们敢来这京师地方,也有点出乎我意料。”

夏云便道:“大当家,我们该如何安排应敌,请大当家指示。”

“无须安排。”冷云飘道:“听其自然好了,或者他们会知难而退,否则便是他们的死期到了。”

梅凌波笑道:“夏云,你大当家威扬四海,北地称尊,岂会把火骑会这干跳梁小丑放在心上。”

“话不是这么说。”冷云飘道:“火骑会所作所为确是令人发指,但火云十英都是铁铮铮的硬汉,其中也有几位好手,不可轻视,可是如今青园双玉在此,他们还想捡便宜么?”

梅凌波回顾石语情道:“听见没有,我的小石头,我们冷大哥轻轻一顶帽子就把你二位罩住了,到时候你可得多卖点力才行。”

石语情娇笑道:“梅姐你就放心吧!到时候你们都别上手,单瞧我一个人的。”

“好吧。”梅凌波道:“我倒要好好品评一下,到底是明珠无价呢,还是你这块小石头值钱些。”

冷云飘猜得不错,这些暗中侦察的人全是火骑会的手下。

火骑十英派了老九银拐邓高翔护送钟克非的棺木回牛栏山安葬,其余八人率了四十名手下兼程来追铁衣社的队伍,半路上知道冷云飘和梅凌波、周玉三人入京,他们也紧跟着赶了来,一面派人监视惜花楼,一面找店房落脚。

火骑会在江湖上名头响亮,人缘也不错,一般的江湖同道虽不喜欢他们,却也不敢得罪他们。

他们找上了鸿兴客栈的老板林尧,把整间客栈包了下来,林尧哪敢说个“不”字。

封建成等人才歇了不久,早有探事的手下回来报信,梅凌波和冷云飘、周玉向御河边的大宅而去,另外还有两个年轻道姑,一个穿青,一个穿白,穿白的道姑约莫二十二、三年纪,一双眉行特别黑而长。

红叶传书席小慧便道:“这个穿白的定是凝黛追魂石语情,穿青的当然是素手飞霜燕明珠了。这两个丫头不好惹,我们须要慎重行事,万不可莽撞。”

毒蜂子陶雄在燕明珠手里吃过苦头,此时还心有余悸,便道:“我们只想杀梅凌波替钟二哥报仇,犯不上招惹不相干的人。”

十二飞刀赵鸿道:“五弟说得是,我们只消一直严密监视,梅凌波总有落单的时候,不必争急在一时。”

席小慧道:“梅凌波的武功剑法都在咱们之上,要想一击而中,我们得想一个万全之策方好。”

“这个不难。”三当家小火神路南城道:“动手之时,由我和赵四弟、陶五弟、罗六弟、席十妹,用暗青子招呼她,只要她中了一下就不难摆平她。”

路南城所说的这五人,都称得上暗器名家,赵鸿的飞刀,罗世礼的金镖都相当霸道,陶雄的毒蜂针更是阴狠歹毒,席小慧的红叶镖手法怪异,防不胜防,而路南城更以擅打火龙镖才挣得“小火神”的外号。

他五人的暗器各有千秋,同时发出确令对方难以应付。

封建成点点头,说道:“料敌决胜,理当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路三弟的话正合我意。如今最要紧的是我们要沉得住气,耐心等候,切忌轻举妄动,别叫报不了仇,反而遭了折损,那就太不上算了。”

众人都愿遵令而行,皆无异议。

且说冷云飘等一行人在分舵的客堂等候片刻,舒栋梁便陪着岳秀环到了。

冷云飘起身招呼道:“分别不久,又得重聚,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岳秀环道:“在短短数日间,盟主力抗强敌,威名远播,小妹忝为江湖同道,闻之也甚为欣慰。”

众人落座后,梅凌波笑道:“岳姑娘,我初见你时便感到你与众不同,及至在青柳庄见到你粉墨登场,演林冲夜奔,愈发感到你高深莫测。此番入京,便想揭开你庐山真面目,以解我心中疑惑,方才听燕玉绳谈及,方知你身负重任,小妹钦佩已极。”

岳秀环道:“梅姑娘智慧高绝,神目如电,有谁瞒得过你?小妹前岁北上,乃奉了王教主之命,联络仁人志士,盼能驱逐鞑虏,复我汉室衣冠。惜乎任重力微,困难重重,言之可伤。”

石语情道:“世间事无所谓难易,端在为与不为,岂不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过了崎岖小道,便是坦途了。”

冷云飘详细询问了白莲教举兵反清的经过,以及现时两军对峙情况。

岳秀环虽然离开大军日久,但荆楚方面常有人来往传讯,也颇为清楚,凡有所问,无不详细回答。岳秀环同时转达王聪儿之意,盼望北方豪杰能够举义反清,共图大事。

冷云飘听罢之后,略一思忖,说道:“贵教主教主是巾帼英雄,但她不明白北地情形。清人入关已历数代,基业稳固,举义起兵,谈何容易?”

岳秀环道:“王教主聚众百万,横行川陕荆楚之间,声威所至,天下震动,莫非此地豪杰皆无动于衷吗?北方的冷盟主这样的英雄人物,还不能号召北方豪杰起事么?”

冷云飘沉思片刻,方道:“岳姑娘可知道康熙年间,平西王吴三桂起兵反清,占领云贵四川荆湘一带,广西有孙延龄起事,广东福建有耿尚二藩,东南沿海有台湾郑氏,此外王辅臣占平凉,王屏藩占陕西,如此声势较今日之王教主如何?”

岳秀环默然半晌,方摇头道:“当然吴王声势比我们强得多了。”

冷云飘道:“当时吴三桂如能挥军北上,清廷无可战之兵,势必退出关外。而吴王大军停顿湖南,无北进之志,因而自取灭亡,为天下所笑,后世所恨。今日王教主停顿于荆楚一带,纵然蜂盘蚁聚,也不过得志于片时而已,岂能驱逐鞑虏还我河山呢?”

石语情道:“冷大哥,照你所说,王聪儿该渡过黄河,挥师北伐才是?”

冷云飘道:“南宋时宗泽临死尚高呼渡河,老将谋师,深知利害所在。世上岂有苟安自保而能图谋大事者?冷某直言,岳姑娘幸勿见责。”

岳秀环听罢冷云飘一席话,顿时花容惨淡,愁锁眉尖,良久方道:“我心中所惧,被盟主一语道破。老实说,我白莲教虽然信徒极多,却无大将之材,况且人心不齐,军中粮饷皆缺,叛逃日多,令人忧虑。”

冷云飘道:“树动则死,人动则活。烦请转告王教主,如能兴兵渡河,则北地震动,豪杰之士必然起而归附王教主;如果始终困坐江淮荆楚,则丧失人心,北地豪杰反而会投效满清朝廷以猎功名富贵。成败生死,皆在王教主一念之间尔。”

冷云飘这一番话,听者无不动容。

石语情然道:“冷大哥说得很对,王教主不能再犹豫了。若是王教主渡河北进,我敢担保冷大哥会登高一呼,举兵响应,我石语情愿为铁衣社前部先锋。”

燕明珠也道:“岳姑娘,圣人说民犹水也,可以载舟亦可覆舟。民心也是最易变的,可为己用,亦可为敌用,为己用则威无不加,为敌用则败亡立至。”

“玉绳仙子说得很是,我明白。”岳秀环道:“冷盟主的话是成败的关键,我会劝告他的,若是冷盟主能够移驾南巡,和教主一谈,那就更好了。”

冷云飘笑道:“我派一个人随岳姑娘南下好了,除此之外,我还有几句逆耳之言,盼岳姑娘能转告王教主。

岳秀环道:“盟主请讲,秀环洗耳恭听。”

冷云飘道:“白莲教元末创教以来,历时数百年,直到如今才出了王教主这样的英雄豪杰,可谓难得。但是‘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要求人才则不可拘泥。白莲教号召愚夫愚妇则有余,欲求豪杰归心则不足,方才岳姑娘说贵教无大将之材,试问姜尚、孙膑、吴起、乐毅、白起、王剪、韩信、孔明这种人才会归附白莲教吗?如果王教主不能破格求贤,拘泥于白莲教义,才智之士必望之却步,休道难以成事,纵然有成亦不能长久,不能兴旺。”

岳秀环颇为震动,良久方道:“冷盟主的话直是当头棒喝,说得对极了。我一定把盟主的话转告我们教主。不过我还是盼望冷盟主和王教主面谈,王教主一定会倾心信服,可以断言。”

冷云飘笑道:“就算我去,也要岳姑娘为我先容,只要教主见召,冷某随时皆可动身,前往拜谒。”

梅凌波道:“大哥打算派谁和岳姑娘同去?是花惜春么?”

“不是!冷云飘道:“我打算派青木旗主唐子奇去,他当年随林爽文抗清,晓畅军事,或对王教主稍有裨益也未可知。”

岳秀环连声称谢,起身告辞时犹郑重叮嘱:“我就恭候唐旗主大驾了,待唐旗主一到,便立即动身南下。”

舒栋梁亲送岳秀环回宜春院。岳秀环离去后,梅凌波笑道:“周玉,你平时话多,今天怎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呢?”

周玉道:“我能说什么?冷大哥的话,好似一个接一个的焦雷,听得人惊心动魄,我根本插不上嘴。”

燕明珠笑道:“这‘惊心动魄’四字,用得可圈可点。”

“真的。”周玉道:“大哥说的这两椿事,当然都是对的,但经大哥一说,方知关系重大,简直无可变更,关乎白莲教的生死存亡。冷大哥,我周玉服了你了。”

梅凌波笑道:“这么说来,你从前对冷大哥并不心服?”

周玉苦笑道:“你要这么挑眼就难了。”又道:“我听人称道有学问的人,说什么大可谋国,小可谋师,像冷大哥这样才当之无愧。”

冷云飘笑道:“你少给我送高帽子。”

燕明珠道:“周少爷不是送高帽子,愚姊妹也有同感,冷大哥确是见识不凡,令人心服。”

石语情道:“非但如此,而且拿得出办法,并非净说泄气话。”

周玉道:“青园双玉也颇为不凡,燕玉绳说的民心易变,可为己用也可为敌用,这些都令人增长不少见识。”

燕明珠笑道:“我说的无非是老生常谈罢了,焉敢当足下如此谬赞?”

周玉道:“这么说就太谦了,这两句话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怎能叫老生常谈呢?”

梅凌波点头道:“孺子可教也。”笑对燕明珠道:“二妹,你快把脚上的云履脱下来。”

燕明珠道:“你疯了,好端端的脱鞋干什么?”

梅凌波道:“你把鞋扔出去,叫他去拾给你穿上。从前张良圮桥进履,得黄石公授以太公阴符,周玉这么佩服你,你也该学黄石老人,叫他给你穿鞋子,我敢担保他心甘情愿。周玉,我说得对不不对?”

周玉苦笑道:“梅大妹,你和青园双玉情同骨肉手足,说说笑不打紧,我可担不起唐突佳人的罪名呵!”

“胡说!”梅凌波道:“这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叫你拾鞋穿鞋,不知是你几生修到的福气,何况这个美人儿还是当今剑术大家呢!你还不愿意?看来你比张子房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周玉偷看燕明珠时,见她脸上仍然挂着笑容,温柔沉静,毫无愠意,便大着胆道:“梅姑娘冤枉我了,我怎么会不愿意?”

梅凌波大笑起来。

燕明珠淡淡地道:“梅姐太喜欢捉弄人了,疯疯癫癫,没大没小的。”

石语情道:“真的,连大师姐也常常给她捉弄得啼笑皆非,别说我们了。”

这时夏云在外道:“回事,夏云求见。”

冷云飘道:“夏云进来吧,有什么事?”

夏云入门后分别向五人打躬,说道:“舒头领交代小的,代周少爷给承恩公府送礼,礼物已经送到了

“有劳夏大哥。”周玉道:“怎么这样快法?”

夏云道:“回周少爷的话,我们铁衣社在京中便开有珠宝店、古玩店,这些物事一呼即至,我们选择了最上等的送去。是小人亲自送去的。”

“承情之至。”周玉道:“见到我师姐了么?”

夏云道:“初时没有见到,门上说圣上赐宴,承恩公和白领主奉召入宫,小的便在门房坐候,一直等到领主回府。领主见了礼物,问明来意,甚是喜悦,要小的转告周少爷,最好立即去见她,领主在家中坐候,连户部福尚书的夜宴也回绝了,再三交代小人,务必要周少爷去一趟。”

周玉再三道谢。夏云退下以后,冷云飘便道:“你就赶紧去一趟吧!还要问你一件事,白玉珍和你提过她女儿的事没有?”

周玉道:“从来没有,师姐这人最要面子,有些事不大肯认帐的。”

冷云飘道:“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提,不要臊了她。”

周玉道:“我也好像听说她在江南有个女儿,她还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呢!”

冷云飘道:“贾小媚是陆云亭的女儿,十四年前江南双义受官府鹰犬追杀,处境甚危,便托唐子奇将两岁的女儿送到北方交给百胜神拳贾云飞抚养。后来我成立铁衣社,唐子奇和贾云飞都是铁衣社第一批老弟兄,其后贾燕飞逝世,陆云亭来到北方,加入了铁衣社,平时也偶然谈及此事,所以我记得。”

梅凌波道:“既然如此,贾小媚为何不改姓归宗呢?”

冷云飘道:“陆云亭不想提起从前的伤心事,再说孩子也渐渐大了,贾云飞和小媚父女情深,无殊亲生父女,大家也就将错就错,不欲告之真相。再者贾云飞和唐子奇都以为小媚的生父是陆云亭,生母是贾燕飞。但陆云亭在酒后和我谈过,贾小媚的生母不是贾燕飞,不过其他的话也没有说,我也不便追问。”

石语情忙问道:“那么这个女孩子的母亲是不是白玉珍呢?”

冷云飘道:“陆云亭从未提过‘白玉珍’三字,但我认为一定是。第一,陆云亭不好女色,他不会有什么外遇。第二,小媚和白玉珍相貌身段,长得一模一样,世上决没有这种巧合。”

燕明珠想了一想,方道:“既是如此,理当助她们母女相认才是,但也不宜操之过急。冷大哥要先开导小媚,小媚这孩子聪明乖巧,可也是有脾气的,不要弄巧反拙,反而不美。”

冷云飘道:“贤妹认得小媚么?”

燕明珠笑道:“去年我与梅姐为他们解围,后来在随园又见过一面,子才夫子非常喜爱他。”

梅凌波对冷云飘道:“明珠心思细密,她的话很有道理,这事不宜太急,虽说母女天性,却也怕小媚想左了,怪亲生母亲抛弃她,须要慢慢开导她为是。”又对周玉道:“你对白玉珍谈及此事也不可冒失,宜察言观色,见机而行。”

周玉点头道:“这我省得。”

这时燕明珠便问道:“冷大哥,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的山寨叫做铁衣社呢?是你手下儿郎穿铁片背心才起这个名字么?”

“那倒不是。”冷云飘道:“‘铁衣’二字源自地藏菩萨本愿经,经上说普贤菩萨问及地狱名号,地藏菩萨回答,铁围山无日月光,有大地狱,名大阿鼻,名四角,名夹山,名铁衣,名千刃等等,故我取名本寨为铁衣,含有地狱之意,要帮众弟兄明白人生多苦难,众生俱生有痛苦,如置身地狱,凡我帮众切忌为非作歹,欺压良善,无非警惕之意。”

梅凌波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你要不说,我一直以为铁衣是铠甲之意呢,这也亏了你想,怎么又扯到地藏菩萨身上去了。”

冷云飘道:“大妹,我出身九华山华岩神尼门下呵!”

“这我早就知道。”梅凌波道:“这又关地藏菩萨什么事?”

燕明珠笑道:“梅姐你怎么了?九华山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华岩神尼精通佛理,冷大哥随她老人家练武,当然也兼修佛法,怎会不关地藏菩萨的事?”

石语情也道:“是呀!峨嵋乃普贤菩萨道场,五台是文殊菩萨道场,普陀是观世音菩萨道场,九华是地藏菩萨道场,人人皆知,我奇怪你这位红粉秀士居然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梅凌波道:“我只是一时没想起来罢了,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真是一块不开窍的顽石。”

石语情只是笑,她们姊妹情深,却又要争强好胜,年轻姊妹凑在一起不免会唇枪舌剑,争论一番,早已习以为常。

于是周玉动身去看望白玉珍,梅、燕、石三女和冷云飘畅谈,直到深夜。

这次白玉珍对周玉的态度大有转变,亲热之至,师弟长师弟短,留他吃饭,陪他谈笑,甚至命人收拾客房,留他住在府中。

而最令周玉高兴的是欧阳云从两次来承恩公府拜望,白玉珍都回绝不见。

白玉珍:“师弟,我知道你从来就最关心我,我生来性情骄纵,你师父师母也把我宠坏了,如今他二人仙游,你才是我世上最亲近的人,从今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再不和你争吵了。”

周玉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结结巴巴地道:“小……小师母,你能这样说,我太高兴了。”

白玉珍道:“师弟,志丹在时,我是他的妾,你该叫我小师母,如今师父师母仙游,你和我都是沧州黄门弟子,你该称我师姐才是。”

“是的,师姐。”周玉道:“你说听我的话,那我不敢妄想,只不过我真的事事为你着想,决不会害你,也不会利用你。”

“这我当然明白。”白玉珍道:“如今我也明白,官场上尔虞我诈,尽是势利之徒,我不想和他们鬼混,可也不想得罪他们。我不能学师父那么高风亮节,退隐南山,最少也要做到不和他们同流合污。”

周玉忙道:“师姐能够这么想,师父师母在天之灵也会含笑的,这才是我的好师姐呢!”

白玉珍是生性好动的人,她有五六天都是在家陪着周玉,或下棋,或赏花,烹茶煮酒,倒也安闲,可是五六天以后她又经常在外应酬,有时整天都不在家。

周玉自然闷不过,又去找他的好友冷云飘、梅凌波等。

唐子奇接到飞鸽传书,兼程赶到京师,打算会同岳秀环南下去见聪儿。他此去是作为冷云飘的专使,商谈是否能够联合反清。

和坤的夫人冯氏病故,丧事排场大,嘉庆皇帝下旨,民间一律不准喜庆享乐,三月内不准婚嫁,不准有歌舞,不准演戏,和国丧一般,京中各衙门也几乎全都在为和府丧事奔忙,许多公事都停顿了下来。

薛静柔的惜花楼也差不多算是停了业,薛静柔既不能登台献歌,客人自然不会来,故此她倒也清闲得很。

和坤的宠妾余美玉是柔娘的师父,也是义姊,趁机来探望过她几次,柔娘对她道:“我听冷大当家谈过,和中堂只怕迟早会有祸事,姐姐要早做打算才好。”

余美玉道:“我也听到过这种传言,香如君早就有了打算,她弄了和相五百万两银子,开了个很大的钱庄。”

薛静柔道:“开钱庄并不保险,皇帝一旦下旨抄家,香如君是和坤的爱妾,按律应籍没入官,钱庄也会被查抄的。”

余美玉皱眉道:“那怎么办?岂不是连我也要被官媒发卖?”

薛静柔道:“说是这么说,姐姐有我,冷大当家和花惜春岂会袖手旁观?连香如君都不会遭祸,香浩然是江湖人,岂能坐视?只不过她的钱庄只怕会保不住了,依我说,姐姐不要搞什么钱庄买卖,手上搞点积蓄,万一有事也可亡命他乡而全身避祸。”

余美玉点头称是。这惜花楼的本钱原是余美玉的,也全部转入薛静柔名下。明年和坤遭祸,余美玉和香如君果然脱身而去,并且还救了不少姬妾侍女,这些自然都是后话了。

花惜春闻知和府大做丧事,也亲自赶到京师来接薛静柔主仆,并且拜候两位师叔和他的结义大哥。

前几日青园双玉和梅凌波陪着冷云飘畅游京师附近名胜古迹,西山、长城都去过。

火云八英时时刻刻留意梅凌波,一心想暗中袭击,替钟克非报仇,但有冷云飘和燕、石二女一道,他们不敢妄动。

席小慧道:“青园双玉加上冷云飘,抵得整个江湖,咱们决非敌手,不但大仇难报,还会陪上性命。”

赵鸿道:“他们四人如今简直是寸步不离,这便怎么办?”

路南城道:“依我说好歹和他们拼一下,说不定能够得手呢!”

封建成摇头道:“万万不可,这无异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大家不要急,他们迟早总有分开的一日。”

“大哥说得不错。”席小慧道:“报仇雪恨,定要有耐心,咱们做生意的信念,一向讲稳、忍、狠,如今正是要忍的时候,岂可冒失?望沈八哥多费点心,事情成败,都在你的身上。”

沈元庆外号人称百变神魔,乔装之术堪称一绝,这次化装跟踪监视由他暗中进行,冷云飘等一举一动,皆在火云八英监视之下。

且说唐子奇和岳秀环正要动身南下,刚巧花惜春赶到京师,冷云飘和他谈起联络王聪儿起义举兵之事,索性找了唐子奇来商议。

冷云飘道:“王聪儿是否能够成事,端在她能否接纳善言,精兵减政,招贤纳士则不在人数多寡。当今皇上颙琰为人忌刻寡恩,一旦白莲教失败,杀戮之惨,决不下于当年玄烨之处置三藩,或者犹有过之。”

唐子奇道:“我一定会尽力规劝辅佐王教主,大当家只管放心。”

花惜春道:“大哥,咱们是否也做起兵的准备,以便接应义兵北上呢?”

冷云飘道:“非但要做起兵的准备,而且也要作迁移的准备,五龙山迟早要被清兵围攻,清廷容不得我们的。”

花惜春道:“大哥,这么多年朝廷都没有对付我们,这还是头一次呢!”

“有一必有二。”冷云飘道:“颙琰和弘历不同,弘历虽然不算好皇帝,却有容人之量,颙琰不是那种人。”他转面对青园二女道:“我看日后朝廷连你们师徒都容不下,烦贤妹转告令师,要早做打算才好。”

石语情有点不信,说道:“冷大哥拿得准?”

冷云飘道:“不敢说拿得准,只是照事理推想,必然如此,除非你们肯投身官家。”

“断然不行。”燕明珠道:“我们并无反满的打算,也无夷狄之见,可到底是炎黄子孙,自满清入关,青骨门下弟子全都更换道装,便有义不帝秦之意,我们岂能投身官家,残害同胞?这万万不能。”

“二师姐说得是。”石语情道:“人总要活得有骨气,否则不如不活。”

冷云飘笑道:“二位贤妹请想,单凭这一样,朝廷容得下你们么?”

梅凌波道:“冷大哥说得很对,满虏迟早会对你们不利,不过你们一入江湖,情形就不同了。凭你们师徒的武功智慧,只要离开钟山,便如蛟龙入海,猛虎下山,普天之下,无人能奈何你们。”

一连三日,冷云飘和燕明珠、石语情、花惜春、唐子奇都在商量“大计”,有时岳秀环也来参与。

梅凌波初时极有兴趣,可是时间一久,便觉兴趣索然,一个人跑到客堂去闷坐,刚好周玉到来,梅凌波道:“你一连几天都窝在你师姐的温柔乡里,今天跑来干什么?”

“什么温柔乡?”周玉道:“白玉珍是我的师姐,我们清清白白的,你不要乱说。”

梅凌波道:“我说过你们不清白么?你这小子分明是做贼心虚。你坐下,我要审你。”

“别开玩笑了。”周玉道:“你不和冷大哥他们一起,怎么一个人在客堂打瞌睡呢?”

“我才不去听他们的长篇大论呢!”梅凌波道:“几个男的谈论国家大事也还罢了,明珠和小石头也跟着起哄,差点把我给闷死,你别去凑热闹了,陪我出外走走。”

周玉笑道:“国家大事我也想听,冷大哥博学多才,听他的议论可以增长不少见识。”

“你算了吧!”梅凌波嗤之以鼻:“依我说你不要去的好,这几日你和白玉珍打得火热……”

周玉光火道:“什么叫打得火热?你……”

梅凌波轻轻在自己颊上拍一下:“言语失慎,该打!我是说你们姊弟情深。那白玉珍到底是官家的人,万一你言语之间偶失检点,引起一些猜疑就不好了。”

周玉迟疑道:“不会吧?冷大哥不是这种人。”

梅凌波摇头道:“岂不闻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人总要避嫌疑,何况这不是冷大哥一人的事,还有别的人呢!”

周玉只得坐下来,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何止也有道理?”梅凌波道:“根本是至理名言,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一非白莲教徒,二非铁衣社的头领,何必操心?其实青燕子、小石头这两个丫头是无事找事,冷云飘有事自会找丽婵姐商议,青骨门的事,哪里会由这两个丫头自作主张?丽婵姐是听徒弟话的人么?”

周玉不明所以,茫然道:“青燕子,小石头?”

梅凌波嗔道:“你真笨,燕明珠喜穿青衣,又姓燕,轻身功夫又好,难道还不是青燕子吗?”

周玉失笑道:“不错不错,这个名字取得好,素手飞霜青燕子,那么我也知道小石头是谁了,凝黛追魂小石头。”又摇头笑道:“不妥不妥,这个名字不好听,也不通。”

梅凌波笑得前仰后合,摇手道:“你别说了。哎哟!你怎么这么笨!走吧,陪我出去走走。”

两人走了出来,在街上信步闲走,梅凌波谈起他们漫游长城,深叹河山壮丽。

周玉道:“你们去了山海关没有?”

梅凌波道:“本来要去的,后来赶不及,加以冷大哥从前去过,我也没有多大兴致,所以没有去。”

周玉道:“游长城不去山海关,可谓虚此一行。”

梅凌波诧异道:“此话怎讲?”

周玉道:“你可晓得,山海关何以会称为天下第一关?”

梅凌波向不服人,哪里肯承认自己不知道,便道:“我当然晓得,不过我要先听你说,如果说得不对,我再指教你。”

周玉笑了一笑,说道:“山海关本名榆关,建于前明洪武年间,关城依山临海,与长城连为一体,城外设城,门外设门,构思奇妙,为任何关城所未有,故名天下第一关。游长城而不去山海关,可谓俗人。”

梅凌波道:“我也打算再去一趟,好好观赏一下,前两天时间不够,纵然去看也不得尽兴嘛!”

周玉又道:“距山海关不远有一处地方,名为石河,是李自成和吴三桂决战的所在,吴军五万,李军约七八万自晨至暮,两军拚死冲杀,伏尸遍野,三年都未收完。康熙初年,陈廷横写了一首:‘二十年前战马来,石河两岸鼓如雷,至今河上留残血,夜夜青磷照绿苔。’更宜凭吊。”

梅凌波一跺脚,说道:“好,我们就去山海关,你去不去?你不去我一个人去。”

周玉一怔道:“怎么?说去就去?”

“当然哪!你想等什么?和你师姐去,不和我去,是不是?”

“不是此意。”周玉道:“你太多心了,你陪我到承恩公府,我去取银两兵器,然后我陪你去便了。”

依梅凌波之意什么都不用带,银两她有,又不与人厮杀,何必带双枪?周玉不肯,两人回去取了马匹,出门上马时碰见了夏云,梅凌波道:“若是你们瓢把子问起时,你说我和周总镖头到山海关去了,过几天就回来。”

夏云道:“梅姑娘到山海关有事么?”

“没有事。”梅凌波道:“观赏凭吊,发思古之幽情。”

梅凌波陪周玉回承恩公府取他的双枪和散碎银两,刚巧白玉珍不在府中,周玉也留下了话,两人策马出城,直往山海关而来。

当夜在通州落店,次日夜宿丰润,第三日宿永平,两人一路谈谈讲讲、说说笑笑,根本没有提防已有数十骑士分批追了下来。

这批骑士正是火骑会的帮众,火云八英和手下四十名硬把子。

在周玉和梅凌波一离开御河边的大宅之后,便已被他们留意上了。两人离开承恩公府往北而去时,火云八英之首的封建成便决定时机已到,下令追踪,打算截杀他二人,替钟克非报仇雪恨。

火骑会的军师,十英之末的红叶传书席小慧根本就不想替钟克非报仇,席小慧是个十分聪明的姑娘,她深深明白,如果杀了梅凌波,对火骑会来说乃是后患无穷。和梅凌波有交情的朋友多半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一旦报仇成功,火骑会面临的将是永无休止的追杀,只怕火云十英无一人能活命。

席小慧暗中和封建成说过好几次,最后一次甚至声泪俱下:“大哥,我还年轻,不想这么快就丧命,我干杀手是为生计所迫,万不得已,早就不想干了。人家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咱们干嘛非朝火坑里跳不可?”

封建成无可奈何地道:“十妹,我何尝愿意这么干?但江湖义气不可不顾,说出的话不能不算。”

“报仇,报仇。”席小慧道:“到咱们被杀了时谁会为我们报仇?就算报了仇又能怎样,咱们还能复活重生么?大哥,咱们赌咒发誓要为二哥报仇,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这我明白。”封建成道:“可是不杀梅凌波,火骑会以后就不能万众一心,前途堪虞,我们不能不顾全大局。”

席小慧生气道:“火骑会还有什么前途?眼见自己的老命都保不住了,还谈什么大局?大哥,如今唯一的活路是受欧阳云从招安,既成了官家的人就得遵国法皇命,只要欧阳云从下令,不准报仇,就能塞住众弟兄之口。”

封建成“哎”了一声,拍桌道:“你为什么早不去办理此事?此时已来不及了,据报和梅凌波同行的人是双枪镇洛阳周玉,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高人,众兄弟跃跃欲试,而且沈老八已经追下去了,还有什么办法阻止众人?”

席小慧奋然道:“我马上去找欧阳云从,大哥先率众赶去,以免大家起疑,我见了欧阳云从之后,随后赶来就是。”

封建成起立道:“虽然不十分合适,却也只好如此了。可你一定要赶了来,万万不可不来。”

“那是自然。”席小慧道:“众位兄长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全是些好杀成性的狠人,他们宰起自己人也决不会手软的。”

封建成对众家哥弟解释,朝廷本来派欧阳云从来招安,但自己一心先要替钟克非报仇,可是此际见冷云飘和青园双玉皆在京师,诚恐火云十英不足以抗,所以派席小慧去见欧阳云从,打算借官家的势力去对付冷云飘等人。

听了封建成这番话,路南城首先叫好:“还是大哥深谋远虑,我们都没有想到。”

当下封建成把人手分为三批,由他本人率领四当家十二飞刀赵鸿、五当家毒蜂子陶雄、六当家金镖罗世礼,率十名手下为第一批,由三当家小火神路南城和七当家连环戟吴起舞,率十六名硬把子为第二批,其余的人留下来听席小慧分派指挥,作为第三批。至于九当家银拐邓高翔,因护送钟克非灵枢回山安葬,不在此间。

火骑会自成立以来,全体出动还是第一次。

从前的火骑会自视极高,除了八当家百变神魔沈元庆而外,其余诸人都是全身红衣,很少更改装束,这一次却不同,从大当家银旗封建成起,都改换了装束衣着,唯恐被人发现行踪。他们对梅凌波极为顾忌,谁也明白红粉秀士不是容易对付的,非要万分谨慎不可。

银旗封建成向来极有决断,否则他也不敢选择这种杀人为业的行当,但此时却心烦意乱。小慧经常给他反复譬喻解说之后,他深感杀了梅凌波会招来极大的祸忧,但心底却又想杀,还不单是为钟克非报仇,而是火骑会杀的人虽然不少,却从未杀过梅凌波这种鼎鼎大名的江湖人物,若是一击成功,整个火骑会必定声名大噪,他封建成也会脸上飞金。

故此一路行来,他都拿不定主意,和他同行的赵鸿、陶雄、罗世礼自然想不到这么多,依然随着沈元庆留下的暗号,一路追了下来。

梅凌波也知道火骑会放不过她,但这位姑娘一向心高气傲,岂会把区区火骑会放在心上?周玉更是大而化之。

两人两骑来到山海关前,周玉马鞭一指,说道:“这就是石河了,那边的土坡,一定是李自成立马观战的地方。喏!吴三桂的五万雄兵就在这里列阵,号角声里,吴军大将吴国贵首先跃马冲阵,啊哟!好一场大战。”

梅凌波“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道:“看你说来那么神气活现的,活像真的一样。”

周玉道:“本来就是真的,难道你以为是我编造的?”

“就算是真的,难道是你亲眼看见的?”

周玉道:“我给你说,我师父师母都是饱学之士,而且从来不乱说胡编,这是两位老人家告诉我的。那一场大战,李军死了几万人,统兵的大帅死了十五个,刘宗敏也受了伤,吴军伤亡也极惨重,真是遍地血腥,伏尸盈野。”

梅凌波道:“听说有满州兵也加入战阵?”

“是多尔滚的正白旗首先冲阵。”周玉道:“那边是石河西的红瓦店,正是双方交战最惨烈的地方,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策马缓缓走过去,只见已有三个骑士在那里指指点点。

周玉抱拳道:“三位请了,三位兄台也是来凭吊石河战地的么?”

那为首的人笑道:“正是呢!似乎两位也和我们一样。二位是兄妹,还是夫妇?”

“都不是。”梅凌波道:“我们只是朋友,志同道合的朋友。”

“那该是。”那人道:“如非志同道合,也不会来凭吊这石河战场了,说起来我们都算得有心人。在下姓沈名坤,不敢请教二位高姓。”

“不敢。”周玉道:“小可姓周,这位……这位姓梅。”话到唇边,周玉才想到梅凌波乃是男装打扮,对方怎么一开口就道出她是女儿身呢?

那人又抱拳道:“久仰。”又道:“二位想要去看看这天下第一关?”

周玉笑道:“倒给沈兄说着了,沈兄不去看看么?”

“已经看过了。”那姓沈的汉子道:“我们昨天就看过了,二位请吧,这山海关很值得看上一看呢!”

三人策马而去,梅凌波哼了一声道:“这姓沈的贼眉贼眼,定不是好人。”

周玉道:“是不是好人我不敢说,但他一眼就看出你是女儿身,可见得是个老江湖。”

梅凌波摇头道:“那也不稀罕,今天很热,我出了汗,解开了颈上钮扣,给人家看出我没有喉结,当然不是男儿。我是说那姓沈的两个伴当,他二人始终不敢正视我们,此乃作贼心虚。”

周玉“嗯”了一声道:“会不会是火骑会的探子眼线?”

“只怕八九不离十。”梅凌波道:“走吧!进关去看看,看罢之后,我还有话要问你。”说罢策马先行。

周玉随后赶上,说道:“凌波大妹,若是火骑会真的缀上了咱们,分明是他们要来一场了断,我们在明,人家在暗,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有什么好担心的?”梅凌波笑道:“如果我连这些小角色都要放在心上,头发早就白了。我有交心托命的好友常在身边,什么事也不用我担心。”

几句话说得周玉心里暖洋洋的,忙道:“承你高看,真是受宠若惊,我的武功当然不及你,但真有人对你不利时,我自当拼命上前,纵然舍了性命也决不皱眉。”

梅凌波忍不住大笑起来,以手捂嘴,笑得伏在鞍上,说道:“周玉,我的少爷,你……你真是老实得可爱。我说的好朋友不是说你,乃是我腰间的灵蛇宝剑。”

周玉甚是尴尬,苦笑道:“就算你看不起我,也不必揭穿嘛!虽然我在你心目中不值一文,我们总是从小就相识,我哪一件事不是向着你?”

“不不!”梅凌波也后悔失言,忙道:“谁说你在我心中不值一文?你也是我交心托命的好朋友呢!”

“不敢高攀!”周玉轻声道:“我哪里配?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

梅凌波有点急了:“周玉,你知道我这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视你如兄如弟,没有半点看不起你,我还想给你做媒呢?”

“这我晓得,可是你省省心吧,行不通的。”

“你晓得个屁。”梅凌波真的火了:“我心目中的女孩子是谁?你猜得着吗?”

周玉无可奈何地道:“我的姑奶奶,你真的拿我当白痴了。你心中这个人是素手飞霜燕明珠,还有谁人?”

“难道不是石语情?”

“自然不会是她。”周玉道:“你老叫她小石头,心里只把她看成孩子。燕明珠又温柔,又美貌,武功又高,是你最喜欢的人,对不对?”

“就算是吧。”梅陵波瞪着他:“难道你还瞧不上,你想娶天仙?天仙也未必及得上燕小妹呢!”

周玉叹了一口气:“你忘了燕明珠道号玉绳子了?人家是出家人。”

“你这个人真是没办法。”梅凌波嗔道:“什么出家不出家,废话!燕明珠哪点不好?你真是不识好歹。”

周玉道:“你不明白我,燕明珠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不论武功相貌人品学识性情,我给她提鞋都不配,怎敢存有非份之想?她在天,我在地,她是仙,我是人,真的是仙凡有别,差别太大了!”

“妈的,你真是越说越玄呀!”梅凌波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说道:“你何不说她是天上的天鹅,你是池塘边的癞蛤蟆呢?仙女又如何?七仙姬也会下凡配董永呢!”

周玉不响,梅凌波又道:“我为什么不替你说石语情?就是怕一旦小俩口吵嘴动手,你打不过她,而燕明珠是决不会和你动手的。总之,只要你想得通,这事包在我身上,燕明珠最听我的话……”

周玉道:“别的事她会听你的话,婚姻大事就未必了。”

梅凌波冷笑一声道:“你不信,咱们走着瞧好了。”

“我给你说。”周玉道:“我真的配不上她,我瞧这世间男子只有一个配得上她。”

“谁?”

“冷大哥。”周玉诚挚地道:“冷大哥为人正直,才华盖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只有他才配得上燕明珠。”

梅凌波震了一震,翻身下马,在道旁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周玉也下了马,过去傍着梅凌波坐下,那两匹坐骑都很驯良,只缓缓地凑在一起,低头去啃地上青草。

周玉道:“真的,我以为冷云飘才真是人中之龙,虽然他如今是龙游浅水,可龙到底是龙,只有他才配得上燕明珠,也配得上你。”

梅凌波不耐烦地道:“别把我扯在一起。”

周玉道:“难道你一辈子不嫁人?冷大哥唯一不如你们的是他年纪大点,但这能怪他么?他孤身飘零,蹉跎了青春,遇不上合适的人,这是缘分未到。梅凌波,你要是这么拖下去,将来也和冷大哥一样。须知花开会谢,红颜易老,不如我替你做个媒人吧?”

倒把梅凌波招笑了:“周玉,你不但嘴甜舌滑,而且能言善辩,还是先说你这一笔吧!我和冷大哥都知道你多年来对白玉珍一往情深,难以自拔……”

周玉截口道:“是冷大哥对你说的?”

“他也是一番好意。”梅凌波道:“再说我也不是瞎子,难道看不出来?”

周玉摇手道:“你不要说了,我自有分寸,白玉珍是我的师姐,又曾经是师母,我不会乱来的,你们也不用劝我。”

“我才不会劝你呢!”梅凌波冷笑道:“如果你和白玉珍相好,从礼法而言当然是大逆不道,可是白玉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世间没有她不敢做的事,要她改嫁给师弟,别人不敢她却敢,如果你真对她好,那也不算什么。我是说你该把眼界放开一点,世间美女甚多,拿燕明珠来说,我看不出她那点及不上白玉珍。”

周玉由衷地道:“燕明珠和我师姐相较,一切都胜她一筹。”

“也不能那么说。”梅凌波道:“至少剑法上就不知道谁强谁弱,那要交过手才知道。”

“我不是说这个。”周玉道:“总之,面对燕明珠我就自惭形秽。癞蛤蟆并不可笑,他想吃天鹅肉才可笑,我还没有疯到这种地步。”

梅凌波立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吁一口气,摇摇头道:“今天我才明白,什么是对牛弹琴。算了,还是好好地瞻仰一下天下第一关吧!我何苦去操这些心。”

梅凌波生性豪爽开朗,任何不遂心的事都是转眼即忘,她一进了关,见了如此雄伟奇妙的关城,立即全神贯注,其它的事全忘怀了。

山海关城,依山临海,与长城连为一体,城外设城,门外设门,构思奇妙。关城周长八里一百三十七步,护城河宽有五丈,东西门外各造翼城,名东罗城、西罗城,南北水关外各建二城,名南翼城、北翼城,梅凌波不禁赞叹:“不到山海关,实在难以想象何以名为天下第一关。周玉,长城修造于秦代,怎么还如此完整呢?”

周玉道:“我听师父说过,如今的长城是明朝修建的,秦代的长城远在关外,早已毁坏崩塌了。”

梅凌波大为失望,说道:“那么唐诗里提到的塞外、长城,都不是这个长城了?”

周玉笑道:“那当然是说的古长城,也就是秦长城了,秦长城只剩一些土坡,无从凭吊。你真要想发思古之幽情,还是到玉门关去吧!不过那里也只剩两个大土堆了。”

“真是扫兴。”梅凌波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你何必那么执着呢?”周玉道:“前明戚继光奋战长城,保卫国土,难道还值不得你凭吊?山海关是吴三桂、李自成血战的地方,难道不值得凭吊?”

“我不是此意。”梅凌波道:“不过我想的是‘贺兰山下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间,节使三河暮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以及‘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一心要想神交古人,一旦知道这个长城是后来修建的,心里总不是味道。”

周玉笑道:“你要神交古人,不如看戏,演的尽是古人呢。”梅凌波白了他一眼,策马进关而去。

山海关本来驻有防军,但如今是太平年间,防卫松懈,驻军纪律涣散,游人只要捐赠几两银子,便可随意游览。

关城内也有客栈,是驻军开的,周、梅二人在关内住宿一夜,次日便动身回去。

他们来到永平时,已经日暮,正行之间,街旁有人招呼道:“这位不是周公子么?”

周玉抬头一看,笑道:“原来又是沈兄。”

此人非别,正是火云十英里的百变神魔沈元庆。

梅凌波、周玉和沈元庆都未见过面,再者沈元庆善于化妆易容,江湖上见过他庐山真面目的很少。沈元庆此来便是追踪监视周、梅二人,如今有机会接近自然不会放过,殷殷勤勤地要招待二人吃饭,周玉笑道:“沈兄见邀,本来不应推辞,奈何兄弟身上疲乏,得早些歇息,沈兄美意只好心领了。”

沈元庆倒也知趣,并不勉强,笑道:“兄弟就住在悦宾客栈,那里的掌柜认识我,只要一问沈坤沈客人,他们就知道。周公子既然身上疲乏,便请早些落店歇息吧,兄弟就不强邀了。”作别而去。

周梅两人在悦宾客栈斜对面的富贵客栈开了两间上房,梅凌波道:“这个沈坤看来又不像个江湖人,更不像是个坏人。”

周玉道:“且休管他坏不坏,我们处处小心总不会错。出门在外,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梅凌波道:“你说得是。”

一宿无话,次日两人吃过早饭,又要动身上路,梅凌波道:“既然沈坤留下了话,我们也不必令人难堪,你还是去打声招呼吧!”

周玉去到悦宾客栈动问时,掌柜说:“沈爷他们一早就走了,好像是赶回京城去呢!”

梅凌波听说沈坤已去,便道:“走了最好,其实我不喜欢此人,只不过人家有心结纳,我们不应拒人于千里之外,周玉,咱们也上路吧!”

两人策马缓行,有时也小跑一阵,一路谈谈说说,周玉又劝她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大妹!”周玉道:“你也不小了,不能再蹉跎岁月,莫非冷云飘这样的人物你还不想嫁?”

“那倒不是。”梅凌波道:“只是……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一直拿他当好朋友。”

周玉笑道:“只要你愿意,我倒愿替你们跑腿撮合,常言道:‘江湖子弟江湖老。’你们两位都是名人,也都是高人,结成连理真的是珠联璧合。”

他二人一路倾谈,赶路并不吃力,反觉轻松自在,丝毫没感到危机已逐渐迫近。

且说封建成等一行人来到丰润,觅店住下,到了下午,路南城、吴起舞等十八人也赶到了。

封建成对众人道:“如今席十妹未来,邓老九也未赶到,只好由我们七个兄弟和二十多名手下动手,对方只有两人,以两人对三十多人,咱们稳占上风。”

毒蜂子陶雄便道:“席十妹怎么还没有赶来?少了她的红叶飞刀,我们也减弱了不少实力。”

十二飞刀赵鸿冷冷地道:“邓老九赶不到不足为奇,牛栏山较远,葬礼的事也多,可是席小慧是怎么就事?我看她是故意规避,临敌退缩,还请大哥不要昧于私情,严厉执法才是。”

封建成摇头道:“老四,你不要胡乱猜想。小慧不是这种人,这我敢以人头担保。”

建封成这么一说,赵鸿也不敢再说。其实封建成并未说错,席小慧聪明伶俐,她找香浩然,谈起招安的事,要立即谒见欧阳云从。

香浩然一直对这位红叶传书有“特殊”好感,既是席小慧开了口,还有何说,马上带了她去找欧阳云从。

欧阳云从从一见席小慧,也惊为天人,立即满口答应,要席小慧马上将封建成和另七位阿哥的姓名、籍贯、父母和祖父母的名讳写下来,命黄威和闻琪交到兵部,催堂官司官立即办理招安封官的事。

席小慧趁机说出众兄长交刀立誓要杀梅凌波的话,又道:“既然招安,此身便属国家,切忌私斗,请大人传下令谕,制止封大哥他们。”

欧阳云从皱了皱眉,说道:“席姑娘,这样做不大好吧!同属江湖一脉,就如弟兄手足一般,今日才一招安,便传严令,岂不给人说我不近人情?”

席小慧忙道:“欧阳大人,由不闻做此官行此礼?大人是上司,我们是下属,上级传令,下属遵行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大人又何必顾忌呢?”

欧阳云从和梅凌波仅仅一面之缘,谈不到爱憎好恶,但他和周玉之间却有极大的心病。他明白周玉对自己极为痛恨,而周玉又可以左右白玉珍,对他欧阳云从极为不利,倘能借火骑会之手除去周玉,那是再好不过。

可是这样的话他却不能宣之于口,想了一想,便道:“席姑娘,承你们深明大义,而且还拿我欧阳云从当个人看,投入我手下。我不能太不讲面子。梅凌波很不好对付,不如我和你一同前去,见机而行。能够报仇当然最好,如果不敌,那么有我出头,梅凌波总不敢杀官犯上吧?”

香浩然忙道:“那当然不敢,她有家有业,是正当人家,和冷云飘不同,杀官如同造反,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席小慧本意是要欧阳云从阻止火骑会对付梅凌波,却没想到欧阳云从不但不阻止,反而火上浇油。但她转念一想,有官家出头,不论好歹都可朝官府身上推,却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香浩然本想同去,欧阳云从道;“香老哥,如今你是户部主事,乃是朝廷官员,不是江湖人了,这种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有我和几个手下去也就够了。”

席小慧也道:“香大哥,这不是一般的江湖人争斗寻仇,你去也帮不了忙,反而留在京里好些,我有事会找你。”

香浩然道:“这样也好,席十妹,记住你在京里有我这个老大哥在,天大的事都有我为你出头,万不可自己冒险。”

“放心吧,香大哥。”席小慧道:“多则半月,少则十日,我会来找你的。”

再说冷云飘一听夏云禀报梅凌波和周玉去了山海关,却也吃了一惊,一问起来,他二人已经走了三四个时辰了。

冷云飘着急道:“这位姑娘也真是任性,她明知火骑会的人专为对付她而来,还去游什么山海关?”

夏云道:“梅姑娘说过,前去观赏凭吊,发思古之幽情呵!”

石语情对燕明珠道:“不如我们两人也去观赏凭吊一番吧!没事便好,万一有事,也好打个接应。”

正说着话,忽见曹孝和李红云走来。原来白玉珍回府后获知周玉和友人去了山海关,便传了曹孝来,问周玉的朋友是谁?有何急事?为何等不及她回府便赶着离去?曹孝摸不着头脑,便去找了李红云来向冷云飘打听。

及至得知周玉是和梅凌波同去时,曹孝便道:“周公子和梅姑娘结伴同游,也是平常事,他二人又有一身武功,怕着谁来?这样吧,红云带二十个人随后赶去陪侍他们,防个万一也就是了。”

这时舒栋梁来禀报,鸿兴客栈的人走了不少,但还剩下十几个人,那姓席的姑娘仍然住在客栈里。

曹孝便道:“这女子一定是红叶传书席小慧,她是火骑会的军师,办大事少不了她,她没有走就不会有什么事,红云明早出发,我今夜去拜望席小慧,探探她的口风。”

经曹孝一说,石语情不觉松了劲,待曹孝走后便道:“或者我们真有点杞人忧天吧?这位曹大人的名头我也知道,是个老江湖了,连他都说不会有事,想来火骑会也不敢妄动吧?”

燕明珠笑道:“语情,求求你凡事有点主见好不好?一时一样,怎么你和人交手又不是这样呢?”

石语情笑道:“我就是知道自己凡事拿不定主意,所以提醒自己出剑要快,杀了再说,别的事我可不行,得靠师姐你了,谁叫我是你的师妹呢?”

燕明珠想了一想,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明天动身,火骑会如果真要狙杀梅姐,也必定在他们回程之际。”

石语情道:“何以见得呢?”

燕明珠笑道:“你用用脑子吧,既然明知他二人要回程,何不在归途等待?一来以逸待劳,二来是先据战地,孙子兵法说:‘先处战地者逸,后处战地者劳。’封建成岂有不知之理?”

石语情道:“就算你说得对,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随后赶去。”燕明珠道:“火骑会注意梅姐,咱们便盯着火骑会,这便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冷云飘笑道:“明珠妹说得很对,有你和语情妹同去,我就放心了。”

石语情道:“怎么?我一个人去你就不放心吗?”

“不是不放心。”冷云飘笑道:“二人同行,彼此有个照应,当然好得多。”

次日一早,燕、石二女北上,唐子奇和岳秀环也动身南下。花惜春本来也想陪二位师叔同去,但冷云飘道:“惜春,别忘了咱们到底是钦犯,京师一带,官府公差眼线极多,我们犯不上替青园双玉惹麻烦。你和舒胖子注意席小慧的动静,留意对方下一步棋会怎么走,再说你和静柔也算久别,留在京里多陪陪她。”花惜春只好罢了。

青园双玉动身不久,火骑会已经注意到了,两个年轻貌美的道姑,骑着高头大马,一穿青,一穿白,而石语情的一双黛眉既黑好长,久走江湖的朋友一眼就看得出来,不是青园双玉是谁?

陶雄一听便骂道:“他娘的,这两个丫头片子又来了。大哥,我可亲眼见识过燕明珠的厉害咱们惹不起,不如撤回去等待下次吧!”

赵鸿道:“老五,你不用着急,正好将计就计,我们要在燕、石二女眼皮子下杀梅凌波,那才算是本事。”

路南城冷笑一声道:“老四,你是吃多了灯草灰,净放些轻巧屁,想得倒是真美,在她二人眼皮下杀人,你去还是我去?”

“三哥,你不用发火。”赵鸿道:“来硬的我们当然不是人家的下饭菜,可谁叫你来硬的呢?”

“依你说是来软的?”路南城道:“如何软法?咱们去给她二人磕头,两位姑奶奶高抬贵手,让我们杀人报仇,你两位不要管,是不是?”

赵鸿也不理他,低声对众兄弟说出自己的办法,封建成“嗯”了一声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条计虽然古老,想来也瞒得过这两个女娃娃吧?”

封建成一声令下,所有人全部换回红头巾红衣裤,亮出火骑会的招牌,弟兄们在客栈进进出出,在丰润的大街上高视阔步,当地居民都知道火骑会的杀手到了丰润。

这一来把丰润的捕快班头也惊动了,捕头李彪急忙来拜候封建成,“拿言语”盼望火骑会不要在丰润做案。

“李班头请放心。”封建成好言安慰,说道:“敝会已接受朝廷招安,改邪归正,不会在此为非作歹,只一两日就会返回京师,不会令李班头为难的。”

李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再三道谢,又吩咐店家不可收封爷的房饭钱,一切开消皆由县衙招待。

不消半日,整个丰润城都知道,火骑会的好汉们在此歇脚,街头巷尾都有人议论。

燕明珠和石语情一进城就听见有人谈论火骑会,石语情向人打听,知道火骑会的好汉们都住在向阳街的丰裕客栈。

燕、石二人便在丰裕客栈对面的迎福客栈开了楼上靠门口的客房,窗口正对着丰裕客栈的大门。

燕明珠道:“奇怪,火骑会在丰润如此招摇,是何缘故呢?”

石语情笑道:“京师是天子脚下,这些杀胚自然不敢放肆,这儿离京城远了,当然忍不住耀武扬威一番,这便叫做天高皇帝远了,有什么稀奇的了?”

燕明珠沉吟道:“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吧?”她正在沉思,忽然石语情惊呼一声,扑进燕明珠怀里。

原来石语情幼时家境贫寒,父母要下田干活,无法照顾婴孩,一日被两支老鼠咬啮脚趾,哭叫无门,几乎丢命,后来被上官丽婵抚养成人,虽然练就一身绝世武功,却最怕老鼠。刚才一支老鼠跑过,吓得她花容失色,双手捂脸,躲进师姐怀里。

燕明珠搂着她,笑道:“傻丫头,师姐在这里呢,老鼠有什么可怕的?”

石语情哭丧着脸道:“不行,咱们得搬地方,这家客栈太不干净了,大白天竟然有老鼠跑来跑去,这成什么话?”

燕明珠摇头苦笑:“家家客栈都有老鼠,搬到哪里都是一样,你出剑比闪电还快,难道还杀不死一支老鼠?”

石语情偎在她怀里:“我见了那东西浑身都软了,哪里还能拔剑?”

“真没出息。”燕明珠在她臂上轻拍了两下,笑道:“有我呢,再有老鼠来,我替你宰了它。”

这里的老鼠又肥又大,数目还不少,片刻之间,燕明珠就刺死三支,别的老鼠见了同伴尸体,都不敢出来了。

可是石语情却一步都不敢离开燕明珠,连睡觉时也要师姐搂着她。

到了晚上,街上灯笼火把,蹄声杂乱,原来是欧阳云从和席小慧到了。

客房的正对着丰裕客栈的大门,燕、石二女流监视,对方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天色未明,大批红衣人便去到城外。石语情施展轻功,随后监视。只见他们在大路两边挖掘土坑,显然要在这里埋伏狙击,席小慧在分派指挥,石雨情便赶回来告知燕明珠。

燕明珠道:“看情形他们会在这里拦截梅姐。”

“定然如此。”石语情道:“曹孝说席小慧是火骑会的军师,咱们只要盯着席小慧就不会错。”

燕明珠也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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