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云飘一行人绕过孙河镇,在镇外会合了蒲延庆这两百多烈火旗的弟兄。
铁衣社这四旗的弟兄衣着都相同,分别只是在头巾和盾牌上。青木旗是蓝色头巾,黄盾牌上画一棵绿树。烈火旗是红巾包头,黑盾上绘一朵火焰。怒江旗是蓝色头巾,白盾上绘黑帆船。黄云旗是黄头巾,黑盾上绘一朵花云。
孙河镇上本来驻扎了满州镶白旗兵马,而且和烈火旗交过战,此时听说冷云飘亲自率部经过,乌登选便下令严密守卫,不可出战。
经过孙河镇时,冷云飘便问柳青影是否要回去,当时他正和冷云美、柳青影并马而行,梅凌波和小媚骑马跟在身后。
梅凌波道:“我看青影暂时不要回去的好。如今官府能逼你父亲,一是他的田产和镖局,还有就是你,你不回去,令尊也少一层顾虑。”
“梅姐说得是。”柳青影道:“我还是到五龙山去,和云美、小媚在一起也有伴,比在家里还好些,何况还有梅姐一起呢!”
梅凌波笑道:“我不去五龙山了,我要去京师见一个人。”
小媚道:“我知道你去见谁,一定是薛静柔薛姑娘。”
梅凌波道:“薛静柔当然是要见的,但我此番到京师却是去会另一个人。”
小媚道:“会是谁呢?让我猜一猜。”
“你省省吧!”梅凌波笑道:“你猜不到的。不谈这个了,小媚,你的生日是在五月,对不对?”
“是呀!”小媚道:“是五月十五日,梅姑娘,你怎么知道?”
“我鼻子下生得有嘴,不会问人吗?”梅凌波笑道:“我送你一件东西,作为你芳辰的贺礼。”
“多谢梅姑娘。”小媚高兴得直想跳。
梅凌波忙按住她:“小心跌下马来。你看你,简直就是个小孩子。”
冷云飘转过头道:“小媚,你不问梅姑娘送什么东西给你?”
小媚偏着头道:“等我猜猜,金簪?耳环?胭脂?”
“都不是。”梅凌波道:“别瞎猜了。”她从怀中取出鱼肠剑来,连鞘递了过去,笑道:“就是这个,你喜不喜欢?”
小媚大喜道:“一把宝剑,当然喜欢啦!”
梅凌波道:“记得我初识你时,便说要送你一口宝剑,今天总算兑现了。”
小媚一再称谢,冷云飘笑道:“你要知道了这口剑的来历,你会更加高兴呢!这是有名的鱼肠剑,战国时专诸全仗剑此才能刺穿吴王姬僚的铠甲,可知此剑何等锋利坚硬了。”
小媚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把短剑抱在胸前,拿到嘴边亲了又亲,吻了又吻,众人都笑了起来。
梅凌波笑道:*你收起来吧,别像疯子一样,这是钟克非的两口短剑之一,我杀了他,顺手牵羊取了来送给你。”
正说着话,前面五匹快马驰了过来,他们见这边大队人马行进,便勒停坐骑,站在路边让道。
周玉眼尖,忙掉头对冷云飘道:“大当家,来者是曹孝。”
这时曹孝也看见了冷云飘,大声道:“对不起!大当家,我来迟了。没有误大当家的事吧?”
冷云飘道:“我这里一切都很顺当,并未误事,曹老哥放心。”冷云飘吩咐大队照常赶路,自己和周玉留了下来。
曹孝对他手下人道:“你们且去歇息,我和大当家有话要说。”
他下了马,把冷云飘拉到一旁,低声道:“大当家,我已请得圣旨,全部人马撤回京师。圣上召白玉珍和她的父亲承恩公面圣,只要白玉珍一走,大当家少了一个劲敌,事情就好办了。”
冷云飘抱拳道:“多承曹老哥费心,冷某感激不尽,但舍妹和柳若华之女以及使女小媚都已平安回来了。”
曹孝忙问:“是白玉珍放的?”
冷云飘道:“若非白玉珍,谁敢放人?这事令徒李红云最清楚,是他奉命来通知我们的。”
“那就好了。”曹孝道:“其实大当家福星高照,遇难呈祥,就算此番我不请旨,朝廷也会撤回兵马,断然不会伤及大当家分毫的。”
冷云飘皱眉道:“曹老哥此话令我大惑不解,怎会如此说呢?”
曹孝道:“是这样的,和中堂的夫人病危,御医都说就在这两三日间,整个京师都在准备办丧事。进攻五龙山的两旗兵马,在初次受挫之后俱已奉命撤回,便是大家都要忙着备丧事之故。驻孙河镇的镶白旗今天就会奉令撤兵,和老夫人的丧事比国丧还要紧呢!”
周玉冷笑道:“和坤的夫人是和孝公主的婆婆,太上皇的亲家母,比皇帝还高着一辈呢!和夫人的丧礼要大肆铺张也无不是嘛!”
冷云飘摇头道:“为臣子者决不可逾分。和坤的权势太重了,自己又不知道检点,他离倒霉的日子也不远了。”
曹孝道:“大当家说得对极了,和坤有时候实在过份。前几年他擅自废了军机处,今上很不高兴,后来予以恢复。这两天他又说军机处不好,主张裁撤,其胆大妄为真令人难以相信,异日追究起来,单是这一椿就是死罪。咱们大清到底是君权至上,只要皇帝一翻了脸,那怕你权势再大,一样会抄家灭门掉脑袋。”
冷云飘见曹孝虽然仍然穿着便服,但服饰气派已和前几日大不相同,便笑道:“曹老哥,若是我没有料错的话,曹老哥大概升了官吧?”
曹孝忙道:“说起来我得多谢大当家,我把大当家抄给我的清单呈交皇上,皇上龙颜大悦,兄弟我真的连长三级,刻下兄弟已经是一等侍卫了,又赏了十万两银子,这都是拜大当家的厚赐。”
冷云飘笑了一笑,说道:“这是曹老哥官星高照,关我什么事?”
曹孝道:“大当家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吩咐,我得上马赶路了。还要赶去传旨呢!大当家有空时,务必请来京师玩耍,好让兄弟尽一点心意。”
冷云飘笑道:“我是皇犯,只怕不大方便吧?”
“大当家简在帝心,有什么不方便的?”曹孝道:“只要不太招摇就行。兄弟担保你来去平安,若是大当家有了什么长短,头一个着急的是我们皇上。”
这句话倒把冷、周二人招笑了。周玉笑道:“你说天下事怪不怪?一会儿是叛逆皇犯,要剿要杀,一会儿又简在帝心了。”
“一点也不奇怪。”曹孝道:“人情冷暖,覆雨翻云,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要捉狐兔时鹰犬就值钱,狡兔一死走狗就该烹了,你看吴三桂、年羹尧、隆科多、岳钟琪,哪一个有好下场呢?”
"曹老哥倒是看得透彻看得穿。”冷云飘笑道:“其实我如今仍然是皇犯的身份呵!”
曹孝忙道:“那是为掩天下人耳目。”
冷云飘笑道:“这我明白,世间之事,一大半都在掩天下人耳目,又有多少是真的呢?曹老哥,我不再耽误你了,改日我们再把酒畅谈吧!今日一席话令我受益不浅。”
曹孝忙道:“大当家太谦,这句话该我说才是。我就此告辞了。”
说罢一招手,他手下人忙牵过坐骑来,曹孝翻身上马,又对周玉道:“玉少爷,你师姐和我提到你,言语之间对你倒是极为关怀的。二位珍重,后会有期。”
他一提缰绳纵马而去,他手下人也纷纷上马,跟了上去。
周玉笑对冷云飘道:“人家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位冷月刀相隔也不过两三天,举止气派就大不相同了。”
冷云飘笑道:“这便叫做富贵逼人来,人的穷通祸福,往往在一瞬之间。”
周玉道:“如果不是大哥那一纸清单,曹孝又何来这场天大富贵呢?大哥,请上马吧!咱们要是耽搁久了,又得挨梅秀士一顿埋怨,我可真有点怕这位姑奶奶。”
两人上了马,一路缓跑着,冷云飘笑道:“不但你,连我也有点含糊她,兄弟,我看你和梅姑娘似乎很熟悉。”
“当然。”周玉道:“我们是世交,从小就很熟,我们洛阳周家,云南天生桥谢家,巫山徐家,归元庄梅家,都是几代人的交情。说起来我们的先人都是同门,家传武学又以梅家最高,梅凌波有今天的成就,并非偶然。”
“原来如此。”冷云飘道:“兄弟,你我可算相知恨晚,若是你放得下镖局的业务,何不与我同回燕子崖,也可以多盘桓些日子嘛。”
周玉想了一想,说道:“镖局倒不是非我不可,几个大镖头都是先父手上的老人,武功好,江湖情形也熟,我其实是坐享其成。不过我想和梅凌波一起到京师一趟,不去五龙山了。”
冷云飘笑道:“你们两位真是焦孟不相离的呵!”
周玉摇摇头道:“不是那意思,我在想刚才曹孝的话,我是放不下我的师姐,也就是白玉珍。”
说到白玉珍,冷云飘倒不好说笑了,便道:“兄弟,你本是至情至性之人,我看得出你对白玉珍情同骨肉,用情很深。”
周玉道:“不瞒大哥说,我初认识白师姐时,便极有好感。大哥,你也承认白玉珍是人间绝色,一代尤物吧!”
“美色人皆喜爱,我当然承认。”冷云飘道:“可是兄弟,她是你的师母呵!”
周玉道:“我初和她相见时,并不知道她是师母。那天师父陪翁师母回翁师母的娘家去了,是白玉珍接待我,留我住下来等师父师母。白玉珍和我谈了一夜的剑法,谈论西河剑术与别的剑法有何不同,我只知道她是师姐。老实说,当时我就爱上了她,爱得很深很深。大哥你不会笑我吧?”
冷云飘不禁在心中深深叹息,白玉珍至少比周玉大五六岁。但以白玉珍之艳丽动人,以及不自觉流露的风情,对男人是一种诱惑,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实在难以抗拒。当年的周玉才二十一二,一见面便爱上这位师姐,乃是投干柴于烈火,自然会燃烧起来的。
当下冷云飘便正色道:“兄弟,承你拿我当知己,什么心腹话都对我说,我岂能笑你?何况正如你所说,白玉珍乃天生尤物,你对她一见倾心是很自然的事。”
周玉又道:“或者是和她谈得来的人不多吧!白玉珍对我极为殷勤,在这一天多里,我们谈得非常投机,我已在心里盘算,等师父师母回来,我一拜门之后便向师父师母求亲呢!”
冷云飘忍不住笑出声来。
周玉拂然道:“大哥,你说过不笑我的。”
“我不是笑你。”冷云飘道:“我在推想当年的你是何等天真直率,把事情看得如此之简单,而且善于编什么……呵!叫编织美梦吧!你太会作白日梦了。”
周玉苦笑道:“大哥,我那时才二十一岁呵!其实我这位师姐也是个聪明面孔笨肚皮,相处几乎两天,她居然没看出我已爱上她,还是我翁师母心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冷云飘道:“是她点醒你?”
“也不是。”周玉道:“我见这位师姐叫师父的名字,志丹志丹的,称师母为大姐,觉得很奇怪。便背着师父问师姐,怎么师父门下连尊卑长幼也不分的?白玉珍涨红了脸,答不出来,我才知道事情不妥,翁师母再和我一说,这才叫我清醒了过来。”
听了周玉这一番话,冷云飘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他明白年轻人对许多事情看不开,一旦他信了什么,爱了谁人,往往至死方休,不会拐弯的。
周玉见冷云飘不出声,便道:“大哥,你不明白我听了师母的话之后,心里是什么滋味吧?”
冷云飘叹息一声道:“我明白,当然不好受。”
周玉道:“何止不好受,简直想死。”
冷云飘摇头道:“兄弟,你太痴了。”
周玉叹息一声,说道:“翁师母也是这么说,她劝了我很久,说男女情爱之事,总是阴错阳差,没有几椿会称心如意的,我如果早来三个月就好了,白玉珍嫁给师父作妾还不到两个月。”
冷云飘大为惊异:“你师母居然会这么说?实在令人难信。”
“是真的。”周玉道:“师母给我讲了杜牧的故事,听了叫人好不难受。”
冷云飘道:“是唐朝大诗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么?”
周玉点头道:“正是他,师母说杜牧在做池州刺史的时候,闻听湖州有美女,便亲往访寻,一见投缘,约定数年后前往迎娶,不料却因事误了佳期,及至杜牧迁湖州刺史,一心以为双喜临门,亲去迎娶时,方知那美女以杜牧逾期失信,早已另适他人,且已诞下麟儿。杜牧往晤美人,伤心肠断,便做了最后一首诗‘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回来以后悔恨成疾,过了几年便一病身亡。我听这故事,当场便痛哭起来,哭杜牧也哭我自己,师母也陪着我流泪,我两人哭了半天呢!”
冷云飘默然半晌方道:“凡是得不到的总是世上最好最珍贵的,白玉珍比你大好几岁呢!就算你能娶了她,你们两人做夫妇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周玉道:“大几岁有什么关系?奈何她已经是师父的爱妾,没有办法了。后来师父也劝我,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凡事要退后一步想,忧伤神,情伤身,心结须要自解。大哥,你看我师父师母凡事皆为别人设想,是何等胸怀?这才真正了不起呢!”
冷云飘道:“这么说来,不止你翁师母明白你爱白玉珍,连你志丹师父也知道了!”
周玉道:“我那时年轻,什么事都不懂得掩饰,自然瞒不过他们,师父师母丝毫不怪我,反而多方开导,留我住下来,待我如亲人一般。白玉珍初时有点回避我,后来经过师父师母教导,待我和从前一样。大哥,我这一生遇见的好人,以翁师母为第一,师父第二,你第三。”
冷云飘道:“照你这么说来,令师令师母的胸襟度量实非常人所能及,最难得是能体谅人,诚恳而坦荡。恨我福薄缘浅,未能识荆,也算是憾事了。”
周玉又道:“师父的武功,我一分都没有学到,但师父师母两位老人家对我影响甚大。白玉珍把师父的武功剑法学了个全,可是师父师母的为人,她学到的却有限得很。翁师母临终时对我说,玉珍不及你聪明,而且行事任性,轻于信人,将来会吃大亏的,你以后要多照应她。”
冷云飘道:“你有照应她么?”
周玉道:“我倒是想照应她,奈何她自以为年纪比我大,又是我的师姐,不但不听我劝,还要管我。这一年来我们常常吵架,我都不想理她了,可是先前曹孝一句话,又令我勾起前情,所以我想去探望她,看看她是不是利欲薰心得不可救药?”
冷云飘道:“怎么叫不可救药呢?白玉珍也是女中豪杰,再说她如果不好,你翁师母也不会喜欢她。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师姐,你多让着她点,她自然就会听你劝了,切不可和她针锋相对,你们各执己见,不吵架才怪。”
周玉点头道:“大哥的话我明白了,回想起来,我也有不是之处,师父说责人先责己,这我就没有做到。”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赶上大队,梅凌波正勒马等候,脸含薄怒,埋怨道:“冷大哥,你和周玉的交情比别人深呵!把大伙儿扔在这儿,算什么呢?”
冷云飘见她满面娇嗔,活像一个天真少妇,真难相信像钟克非这样的杀手巨盗会死在她的剑下,便笑道:“我们背后说你,都说会挨你一顿埋怨,果然给我们猜中了。”
梅凌波啐了一口道:“我就猜到你们会在背后编排我,也给我料中了。”说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玉道:“梅大妹一笑起来百媚俱生,煞是好看。”
梅凌波圈转马头,笑骂道:“少嚼舌头了,快赶路吧!”
且说曹孝赶到了十二铁机堡,传达了圣旨,并且呈上兵部委派方阳为副将的正式公文。
白玉珍笑道:“曹大人办事果然得力,在这么短的工夫里竟然办得如此周全,实在不容易。”
曹孝道:“领主交办的事怎敢延误!卑职催德宾部的司官们很紧,一直守着他们办,才算办妥当了。”
曹孝本来准备了许多理由来搪塞白玉珍。因为白玉珍命他赶回去调派人手赶来增援如今反而带了撤兵的圣旨来,实在不大说过去。
不料白玉珍并无怪责之意,反而称赞他办事得力,实在很出乎曹孝意料。
他却不知道白玉珍和小媚见面之后,已经改变初衷,不愿再和冷云飘为敌了,这道撤兵的圣旨正合了她的心意。
当下白玉珍便道:“此间事情已了,既然有圣旨到来,我们理当立即动身,方副将也随我们入京,待去兵部引见之后好立即赴保定任所。曹大人奔波劳苦,便暂时歇息一二日,我留下李红云这一个班听你差遣便了。”
曹孝忙道:“领主体恤下属,卑职感激不尽,卑职理当跟随领主左右,不用歇息。”
“那又何必呢!”白玉珍甚是不忍,说道:“才赶回京师办事,又赶了回来,马不停蹄的,如今一口气也没有歇又随我进京,休道是人,马匹也吃不消嘛!”
曹孝道:“这样吧!跟随我的人在此间歇息一二日,我向香老哥借一匹马好了。卑职受领主知遇,自当尽心尽力侍候领主,怎可偷懒歇息?这样我反而于心不安。”
一番话说得白玉珍好不感动。
曹孝一早就看出白玉珍心眼实,容易信人,此时一抓住机会便拼命巴结,这一来白玉珍简直拿他当心腹看待了。
香浩然送走了白玉珍,便命人打点行装,准备入京,又和手下五家堂首商议,该留下何人看守十二铁机堡,何人随他入京,还有钟克非的安葬事宜该如何处理。
黄采道:“钟克非的遗体该由吴、邓二位搬回去安葬,这倒不消虑得。堡主此番入京是效忠皇上,改换门庭,我黄采不是做官的材料,堡主去后,我便回家务农,不追随堡主了。”
常志远也道:“追随堡主入京的事,我和巴、朱两位兄弟商量过,我们都没有做官的命,我们也和黄堂主一样,都愿回家务农。”
香浩然道:“列位贤弟这种想法错了。常言道得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谁又是生下来便会做官的?再说人生在世求的什么?光宗耀主光大门楣,方不可负此生。你们看我,今年七十六了,尚且努力不懈,各位都比我年轻,前途无限,岂可埋没一身所学呢?”
朱学扬道:“堡主的命好,不说别的,堡主的如夫人就有二十多个,我们拿什么来比?堡主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我们又拿什么来比?我们除了会几手把式之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懂,我们拿什么去做官?做啄木官还差不多。”
香浩然哈哈大笑,说道:“朱兄弟真会说笑话。也罢,既然各位兄弟不愿为官,就代我照料这十二铁机堡吧!千万不可起回家务农的念头,我香浩然不是那种只图富贵不要朋友的人。”
这里正说着话,倪太白飞步而入,说道:“堡主,火骑会大队人马到了,请堡主出外迎接。”
香浩然来到堡门前时,只见连环戟吴起舞和银拐邓高翔带领三十名弟兄,早在堡门肃立迎候了。
不远处五十余骑健马,正缓缓跑来,马上骑士清一色红衣红巾,衣着十分夺目。
这批骑士来到堡门下马,香浩然抢上去抱拳道:“封二弟,你想煞愚兄了。”
为首那人是个身躯颀长,面目清秀的中年汉子,正是火骑会的会主,火云十英之首的银旗封建成。
紧随封建成身后的是个肌肤白皙,面目娟好的年轻女子,也是全身红衣,红巾包头,和别的人打扮一样,这便是火云十英之末,也是唯一的女杀手,红叶传书席小慧。
火骑会的十侠当家,号称火云十英,依序乃是会主封建成、副会主追魂无影钟克非、三当家小火神路南城、四当家十二飞刀赵鸿、五当家毒蜂子陶雄、六当家金镖罗也礼、七当家连环戟吴起舞、八当家百变神魔沈元庆、九当家银拐邓高翔,十当家红叶传书席小慧。
火骑会是杀手组合,专门代人“清除”仇家,平时“生意”很忙,除了席小慧辅佐封建成坐镇老窑主持会务之外,其余八人经常在外奔走,接了生意“做”生意,平时难得聚首一堂,想不到今天都到齐了。
香浩然迎接封建成等一行人入堡,请了九位当家到客堂坐下,仆人献上香茗。香浩然道:“封二弟,钟副会主遇刺身故,愚兄不但悲痛莫名,也无颜面对贤弟。”
封建成从容不迫地端起茶碗,饮了口茶,方道:“大哥,话不能这样说,钟二弟的一身功夫,我们都知道。听说杀他的人是红粉秀士梅凌波,钟二弟在格斗中被杀,这与人无尤。我们谁也不怪,要怪只怪他运气不好,遇上了高人。”
香浩然道:“话虽如此,钟副会主总是为了香某人才遭此不测,我真是愧对贤弟。唉!”
席小慧笑道:“香大哥不必如此,梅凌波欠下的债,我们自会找她讨还,这没有什么。我们此来是接灵祭奠,搬运骸骨,我们二哥的灵堂设在何处,还请香大哥领我们去一趟,就很承情了。”
香浩然也知道火骑会上下,全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狠货,但他们却有两样很受江湖同道称赞的,一是极重义气,十位当家对自己弟兄情深义重,比同胞手足更团结更友爱。二是一旦交上手便战不旋踵,不死不休。出道以来,手下弟兄死了不少,但十位当家却只有受伤的,并无一人丧命,此番钟克非死在梅凌波剑下,还是火云十英里头一个丧命的,难怪他们全体都赶来了。
香浩然领了他们来到钟克非灵堂,自己先上了香,然后退下,沈元庆和邓高翔关上了灵堂门。
过了顿饭光景,灵堂门再次打开,自封建成起都换了装束,一色的青衣青裤,白孝布包头,灵位前洒着斑斑血迹。
香浩然明白他们是在钟克非灵前交刀沥血,也是送行,因为火云十英明日拂晓便要动身离去。
本来火骑会和铁机堡五堂的武师们都是江湖好汉,正好欢聚畅饮才是,但火骑会的人大都强颜欢笑,似乎彼此都有点格格不入。
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饭,香浩然道:“诸位随意吧!老朽和封二弟很久没见了,封二弟,我们二人到书房去品茗闲谈吧!”
“理当陪侍大哥。”封建成道:“十妹随我去吧!你也该去拜望一下各位嫂子。”
香浩然从不读书,但也布置了一间书房,壁上挂满名家字画,藏书也不少,可是这些书他一本也没有看过。
在书房里,香浩然屏去侍从,低声把欧阳云从想结纳封建成之事说了一遍,又道:“二弟,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但这种杀手营生也不是长法,难得欧阳云从这么赏识你,何不从此金盆洗手,投身官家呢?就不说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吧,求一官半职,夸耀乡里,也总比干绿林的好嘛!”
封建成想了一阵,方道:“大哥一心为兄弟打算,人非顽石,岂有不感激之理?凡是有点见识的绿林朋友,谁都想改邪归正,何况小弟?只是今天我们才在钟老二灵前饮了血酒,交刀立誓,要杀梅凌波,唇血未干,难道马上反悔?这样叫做兄弟的如何带人?”
香浩然道:“二弟你休怪我直言,要杀梅凌波这个丫头,并不容易,此女剑法得前辈剑侠不传之秘,非常之厉害。况且她交往的尽是一流高手,火云十英虽说是英雄豪杰,但要对付姓梅的丫头只怕也力有未逮吧!”
封建成不觉默然。
香浩然打了个哈哈,说道:“我说话太欠思虑了,贤弟休怪。”这时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席小慧便道:“香大哥,你是真正关心我们,才这么直言无忌,我们岂能不知好歹?”又对封建成道:“大哥,香大哥说的话很对,大哥还宜三思。”
封建成道:“十妹,你说香大哥哪句话对?是受招安呢?还是打消为钟老二报仇之举?”
“两样都对。”席小慧道:“前者,做官总比做贼好,咱们干的营生,虽说财源滚滚来,却是丧尽天良的勾当,清夜自思,不寒而栗。能够洗手不干,人世间也少一批祸害。后者,交刃决命,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我们哪一个没宰过人?若是人人都要报仇,咱们早就被杀光了,还等得到今天?”
封建成作色道:“十妹,你怎能这么说,你忘了我们是一个头磕下地的结拜兄妹?忘了钟克非是你二哥了?”
“当然没忘。”席小慧道:“大哥,你指出我哪句话说得不对?”
封建成道:“那些死在我们刀下的人,他们的亲友没找我们报仇,乃是他们自己没那种本事,怪得谁来?”
“说得是呀!”席小慧道:“那么我们要杀梅凌波替二哥报仇,我们有没有这种本事呢?我们之中,要算你和钟二哥武艺最高,钟二哥非梅凌波敌手,难道我们还强得过钟二哥不成?我们人多是不错,可梅凌波也并不是孤立无援。赌咒发誓很容易,做起来怕就不容易了。”
香浩然一竖拇指道:“席十妹,我服了你。你说的话虽不好听,却句句是实,我真他妈的服透了你了。”
席小慧笑道:“香大哥服透了我,是不是想收我做你的第二十四房小妾呢?”
“十妹别开玩笑。”香浩然甚是尴尬,勉强笑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红叶传书追魂夺命的厉害?纳你做小妾,杀了我也不敢呀!”
席小慧娇笑道:“香大哥,瞧你说的,把我说得那么可怕。”
封建成咳了一声道:“十妹,说正经的。”
席小慧娇笑道:“我和香大哥说的是正经话呀!连香大哥都不肯要我,你瞧我还嫁得出去么?”
封建成把脸一沉,说道:“十妹,一个女孩儿家,这样太不像话了。我和你商量,我们该怎么向大伙儿解释交代呢?”
席小慧想了一想,方道:“在八位兄长之中,陶五哥、吴七哥、邓九哥都无所谓,容易说话,路三哥向来听你的,这几位都好办,难搞的是赵四哥、罗六哥、沈八哥这三位。”
封建成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
席小慧道:“这三位兄长向来目中无人,又和钟二哥交情很深,是挡不住又劝不醒的,没的反而伤了弟兄和气,我瞧还是顺着他们一点,先找梅凌波一拼,就算杀不了梅凌波,只要和她见过了高下,也就交代得过去了。在他们未碰钉子之前,说什么都没有用。”
封建成对香浩然道:“十妹的话大哥都听见了,统带这批煞星也不容易,我会见机行事。请大哥转告欧阳大人,只要一有机会,我定然率部下投到欧阳大人麾下,替朝廷效力就是。”
香浩然点头道:“能得贤弟允诺,愚兄已经喜出望外了,你要多听十妹的话才好。”
封建成立起身道:“大哥放心,一切事我都会和十妹计议而行,不会出错的。”
次日天色微明,太阳尚未升起,火骑会的八十多人整队离去。他们用板车运载钟克非的棺木,由两匹骏马拉车,走在大队前头,在队伍后面的是席小慧。
香浩然和一众堂主在堡门前相送。
席小慧骑在马上的背影显得俏生生孤伶伶的,香浩然忽然觉得不忍,不禁脱口唤道:“席十妹!”
席小慧勒转马头,问道:“香大哥,唤我什么事?”
香浩然上前数步,呐呐地道:“我是想叫你小心些,和梅凌波交手时你……你不要太往前凑。”
席小慧凝视香浩然半晌,方微笑道:“香大哥,常听人说你老尚风流,善能偷取女人心,今天才算见识到了。你放心吧,我不是傻子,不会干傻事的。”
说罢圈过马头,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道:“香大哥,你自己也要保重才好。”
香浩然忙道:“十妹放心,愚兄省得,我不放心的是你。”
“我不会有事,你……你回去吧!”她一低头,催动坐骑,赶上大队再不回头望了。”
香浩然目送骑队远去,不禁长叹一声,说道:“何苦!”
他身后的常志远问道:“堡主,你说什么?”
香浩然道:“我说他们歃血发誓,要杀梅凌波,这是何苦?”
常志远道:“堡主,恕我直言,火骑会的好日子怕是过完了。两年多以来,他们无往不利,十位当家未折一人,这次钟克非丧命,便是一个警告。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如果还硬要去报仇,只怕会祸上加祸,所损更大。”
“志远,你的话深得我心。”香浩然脸色沉重,缓缓地道:“昨夜我和封建成、席小慧谈了半天。”
常志远道:“席姑娘是聪明人,知道利害。”
香浩然点头道:“不但席十妹明白利害,封建成也知道报仇之举实为不智,只是他手下那干杀胚定要报仇,他们也挡不住。”
常志远摇头道:“若是他们真能干掉梅凌波的话,灭门大祸便随之而来了。”
香浩然道:“你是说梅凌波的朋友会替她报仇?”
“此乃必然。”常志远道:“梅凌波和青骨掌门上官丽婵交相莫逆,和铁衣社外的冷瓢把子也情若手足,万一梅凌波遭难,首先冷云飘的铁衣社便会倾力复仇,此外上官丽婵和她的三个徒弟又岂能不找火骑会算帐?单是这两批人,他火骑会招架得往哪一起?他们是自己硬朝刀山上跳,这才叫蠢呵!”
香浩然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无极禅师的话来。他说过福祸无门,惟人自招,一个人最大的对头便是自己的心魔。看将起来,真的是至理名言。”摇摇头,转身入堡,又对常志远道:“但愿神佛保佑梅凌波,宁可火骑会死一两个还好些,这样至少会保全别的人,总比给人家斩尽杀绝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