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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天似穹庐

阴森森的午后,发亮的雪花,絮絮地下降,掩没了大地的面目,为塞外的黄沙,盖上一件深厚的白毛氅。

这里是阴山,斛律金千古绝唱,穹庐一曲所歌咏的地方。

那首不费丹青,璞真如画的“刺勒歌”是这样的: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然而在这隆冬,景象殊异,雪浓草枯,敕勒川冰冻不解,阴山弥漫在风雪里,只剩一条曲线在天际起伏,线上的天,是较浅的灰色,线下的山,则是较深的灰色。

半山腰有间庙宇,叠石为墙,依山而建,虽谈不上檐角飞甍,但佛门南开,面对着塞外开阔原野,视界极广,也自有一股雄伟的气象。再加经年受黄沙风雪侵蚀,门墙斑斓,望之宛如百年古剎,在垂挂着冰柱的檐下,高悬一块扁平朽木,上书“栖云寺”三个大字。

大门两侧,写着一对短联:

“可以栖止,

不用云游。”

这日,正是黄昏时候,风雪加剧,侧门“呀”地一声打开,走出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僧来,看他面黄肌瘦,宛如行将就木,但在这严寒天气,却只披一件薄薄的杏黄袈裟。

他并非去作晚课,而是出来晚眺,两眼漫不经心地往四野一扫,两片薄唇,微微张合着,不知说着什么,总非“南无阿弥陀佛”吧,蓦地双目圆睁,若有所见,目光如炬,移足到轻披银霜的参天古木下,凝立注视山下。

山腰有个白点,冉冉而起,在渐渐的山石中,忽隐忽现,从消失到重现,只一瞬间,已上升了很高,身形轻旋疾奔,毫不费力,就像一团棉絮,因风飞舞。

老僧讶然想道:“自我师徒避居栖云寺,江湖咸少人知,在这风雪之夜,怎会有生人来呢?看他那份轻功,世所罕见,堪称高手!”

想着,心里微起荡漾,终年山居寂寞,倒希望生些事故。

须臾之间,白点显为人影,已走完上山的绝径,到得寺前的三尺短垣下,老僧躲在树后,微一探头,看清来人乃是个带剑的年少后生,面带戚容,双目惺忪,那是跟仆仆风尘无关的,倒像是对酒微醺的神态。

少年在短垣下轻轻一纵,捷如仙猿似地,飘到寺门前,俊目迫不及待地搜寻匾额,当他看清“栖云寺”三字,轻轻一叹,心情似觉无限轻松。

黄衣老僧见来人小小年纪,有此身手,不由动了嗔念,暗起好胜之心,心想拜山求教岂可如此无礼!不由鼻孔喷出两道冷气,缓缓由树后转出,悄没声地立在少年身后。

那少年也真了得,立觉有警,倏然回身,就在这旋身之际,有股沁人心肺的清香,随之而起。

老僧一闻,双眉轻皱,怫然不乐,想道:“小小年纪,在这深山,尚且身带香囊,若在通衢大街,岂不涂脂抹粉,可见不是好东西!”眼皮一翻,精光四射,冷冷说道:“你是何人,因何来我这栖云寺?”

少年趋前一步,抱拳为礼,急促说道:“后辈姓江,草字之琳,敢问——”

说着,顿了一顿,好似有无限戚楚,两目也湿润起来,又道:“敢问宝剎……宝刹是否就是……就是东西南北人驻锡之地?”

要知东西南北人本名四方上人,只因与矮叟朱汝赌技失手,依约改了名号,此乃奇耻大辱,黄衣老僧一听江之琳直呼恩师法讳,宛如火山加油,勃然大怒喝道:“好大胆!竟敢侮辱我恩师,东西南北人,岂是你叫的!”

江之琳一怔,不知错在哪里,当场愣住。

他自在千松岭受东西南北人临终重托,不辞辛苦,冒着“芝精”吐香,危及生命的危险,千里奔波,前来报丧,这些日子来,眼看“芝精”隐隐发作,体发奇香,总算未辱使命,如期赶到“栖云寺”,不料劈头就为这黄衣老僧斥为侮辱师门,教他如何不莫名其妙?

黄衣老僧见江之琳傻头傻脑,一声不响愣在那里,厉声斥道:“贫衲乃恩师四方上人关门徒弟北昆,你是何人门下,前来何事?快说!”

江之琳听过这名字,闻言急于将来意说明,因道:“敢问法师同门师兄在否,在下受四方上人之命——”

北昆和尚哼道:“你现在改口了,哼!你在何处遇到我恩师?可有信物为凭?”

江之琳悲伤当头,无心计较老僧的态度,乃说不得从行李里,取出那把“雀胆剑”,说道:“喏,此剑是四方上人长辈亲手所遗。”

北昆一见本门至宝现形,登时神容一肃,侮慢之意全收,必恭必敬,直挺挺跪下,连声谢罪,口称:“弟子不知法使驾到,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说着,叩了一个响头。

江之琳何曾遇到过这种场面,见状无限惶恐,慌忙左避,一面伸手欲将北昆扶起。

不料北昆死也不肯起来,又叩了两个响头。

这当口,由寺侧石洞里闪出一人,头如麦斗,寿眉高耸,满脸红光,狮鼻海口,顾盼生威,身穿猩红烈火袈裟。

他一见到“雀胆剑”亮相,来不及问明师弟是何缘故,亦拜倒在地,说道:“西峒来迟,罪该万死!”

江之琳不知如何是好,忙道:“两位请起。”

两人见本门信物尚未收起,哪敢起身?抵死不肯,同声齐道:“东岱,南涛云游他去,不在寺内,吾等两人,待命在此,法使有何法谕,即请颁示。”

江之琳神态肃然,强忍着泪,声音凄楚道:“四方上人他老…人家……已……经……过……逝……了!”

这时,山风低吟,松韵凄清,似亦哀悼这一位大师的西去。

北昆僵了片刻,蓦然火暴的性子发作,跳将起来,虎吼一声:“岂有此理!”怒目瞪着江之琳,但一看到“雀胆剑”在逐渐入夜的暮色中闪烁的蓝光,才又清醒过来,又拜倒在地。

西峒佛法较深,不露悲戚之色,木然说道:“无明宿美流转,大和合而成身,阿弥陀佛,吾师法体又归乐土!”

声音之中,自然而然流露出高僧的面目。

北昆满眶热泪,强忍悲怀,说道:“敬请法使将先师死况见示!”

江之琳凄然四顾,古寺肃然,墙垣不语,山下风雪低啸,云飞过眼,这一切对东西南北人该是熟悉的吧?

他抬头望天,语音低沉,像说着一件远古以前的历史,含泪叙述那天夜里的经过,从自己偶然路过,得遇东西南北人扑跌在地,出掌解危起,直至埋骨赠剑止。

西峒始终木然,北昆一边听着,眼泪潺潺沿颊滚下。两僧听罢,低头寻思,久久不作一词,半晌,不约而同地互相望了一眼。

北昆两眼直视江之琳,沙哑其声问道:“据法使所说,先是恩师,已受重创扑倒在地,然后天山妖妇师徒两人由屋内纵出,出手欲置恩师于死地,是也不是?”

江之琳一怔,不知缘何有此一问,只得据实点头。

西峒亦开口道:“恩师先为法使‘舍利灌顶’,重托法使来此报丧,临终之际,再以‘雀胆剑’相赠,言明此剑为法使所有,而非以此剑作为信物,其后‘雀胆剑’仍归敝派?”

江之琳愕然,忖道:“他们难道疑心我想吞没宝剑?”因道:“四方上人前辈要在下收剑留念,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在下固辞不获,只得从命。此物既是贵派重宝,还以物归原主为是,免得在下保管不周……”

北昆连连摇首道:“先师遗命,吾等何人,岂敢抗命?只请法使收起,好使吾等起身。”

江之琳恍然大悟,原来有这么一条规矩,难怪他们不敢起身,当下连忙拿过衣包,收下宝剑。

北昆、西峒两僧起身,北昆似因极度的悲愤,思图无处发泄,倏然转身,气贯臂端,遥向身后参天古木,拍出一股腥红狂飙,“血掌印壁”!

大树由中干折断,哗啦啦飞起,滚滚下山,哗声在空旷中激荡,历久不绝。

江之琳想道:“好火暴的性子!”不由愣住了。

西峒说道:“请法使把‘雀胆剑’借贫衲一观。”

江之琳实在不知他们缘何要疑心自己是假冒,好在自问没有半句诳话,也不心怯,便待把“雀胆剑”交给西峒和尚验看。

哪知西峒和尚把门户一摆,说道:“就请法使遥掷给贫衲吧,不敢劳烦贵步!”

这无疑是想试试对方功力,究竟有无能力,硬接封国夫人一掌,为东西南北人解危,江之琳渐知对方起疑,不好太装怯懦,当下单手握住剑端,掌心一吐,“雀胆剑”宛如电光火花,激射而去!

他自得东西南北人为他“舍利灌顶”,无异承纳老僧数十年修为的果实,再加“九茎芝”精华已半数收为己用,内外功岂只倍增?是以虽在芝精隐隐发作之际,挟劲一挥,亦自有万钧潜力随之而起。

西峒辨声便知厉害,不敢硬接,连忙拔身急旋,飞退五尺,借劲卸力,反手一抄,堪堪抓住,两手尚觉发麻,暗叫一声:“此子功力不在我下!”两个铜铃眼不觉瞪住江之琳,奇怪他哪来的这股劲道。

北昆趁江之琳掷剑之际,出其不意发难,骈指为剑,一指化三尖,殒星飞电般的,急点江之琳胸前三大处,可谓毒辣之至!

江之琳蓦然胸口生寒,疾然收胸后退,端的疾快无伦,同时右手本能一绞,连封带拆,乃是辛山老农“耘田大九式”中的“除草务尽”!

他在这一闪一架中,自然流露出名家应有的“疾”、“准”、“狠”,无异已证明其身手造诣非凡,确有硬接封国夫人一招的功力,虽则他当时用的是“三元会一”,而目前的功力,乃是“舍利灌顶”以后的事。

不料西峒、北昆一认出少年的门户,乃是辛山老农一路的,不觉同时呵呵大笑,笑声中混合悲愤和欣慰,齐声喝道:“好大胆的狗贼,胆敢冒充本门法使,老衲一时不察,几为所愚!”

江之琳为之愕然,说道:“两位大师,何出此言?”

西峒浓眉一耸,步到江之琳左侧,隐作包围之势,说道:“你受何人指使?因何到此?在何处盗得恩师‘雀胆剑’?快快从实招来,老衲念在你小小年纪,这身功夫得来不易,或可饶你一死!”

江之琳气上心来,勉强忍住,抗声辩道:“我受四方上人前辈之托,前来通报他埋骨之处,大师等不快快起程,到固州城外千松岭去取回本门至宝,反倒在此无事生非,岂是智者所为?要知错过三月之期,四方上人法体腐化,至宝随之而去,岂不懊悔莫及?”

西峒法师看他辞意诚恳,不似有诈,想道:“恩师把秘法写在肚皮,此事除我师徒数人外,再无人知道,他从何得知呢?莫非——”想着,便点了一下头。

江之琳冷眼瞅了两人词色,又道:“再说四方上人是何等人也,若非惨遭不幸,随身宝剑会为外人取得?”

西峒法师一听,又点了一下头,遥视四师弟探询意见,北昆冷笑道:“好狂徒,好伶俐的口齿!我且问你,天山派妖孽里只有封国妖妇和纨扇女两人,再没邀约其他高手?”

江之琳闭目一想,说道:“只有她们两人,宫商公子也没现身。”

北昆又道:“好,你旣知吾师功力超凡入圣,试想封国夫人师徒两人岂是恩师对手?恩师何至于扑倒在地,听任宰割,要你这‘年青侠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江之琳为之语塞,想道:“话虽有理,但是东西南北人分明是身受重创……”

西峒法师道:“师弟之言,甚是有理,看你如何自圆其说,还我一个道理来。”

江之琳并不知封国夫人“请君入瓮”的毒计,叫他如何想得出?

北昆法师踏前一步,戟指说道:“小子,你说宫商公子当时不在场,依贫衲看,亦未可信得,久闻宫商公子是著名的淫贼,随身携带迷魂香囊,你身有香味,可见宫商公子便是你!”

可笑他一下把江之琳当作辛山老农传人,一下把他当作天山派门下,不知自相矛盾还自振振有辞。

江之琳急道:“哪里,我是因为……”但是一想两下眼看行将翻脸,岂可把“菜人”秘密和盘托出,便把话头勒住。

北昆法师踱到一株古木旁边,耸身一跃,扯下一节儿臂粗细的枝柯,双手如刀削着,刹那间便成了一把木剑,说道:“不必多言,拿命来就是!”

江之琳急道:“且慢,法师请想想,如果宫商公子是我,有鄙人的功力,那么封国夫人岂无法胜得四方上人?……”

他急于自辩,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证明自己不是宫商公子,哪知听在两僧耳里,除自吹外还带损人,把东西南北人都贬低了,他们是师徒,岂容外人如此轻蔑恩师?

当下北昆法师喝道:“狂贼,休想以口齿为胜,我倒要看你有多少能耐?”

一语方了,身形拔起,先是“一佛升天”之势,旋又化为“初探金宫”,欺敌近身!

江之琳但觉一缕劲风当胸袭来,心知这种看似平常的招法,可虚可实,最是轻视不得,因为无心在干戈上见高下,轻轻一纵,宛如脱弦之箭,跃向圈外,同时说道:“两位何不……”

话只说了一半,身形尚未着地之际,忽觉侧面人影一晃,原来是袖手一旁的西峒法师以为他要兔脱,趋身拦截,挡住去路,成了前后包围之势。

好个江之琳,东西南北人一番“舍利灌顶”之功,真没白费,虽则是用来对付他老人家的徒儿。只见他左手一封,横护前心,使出“贝赑吞沙”,右手以指化剑,挺肩出腿作个“举火烧天”之势,“耘田大九式”的“卿云缦兮”,蓄而不发,同时继续说道:“……随我……”

那招“贝赑吞沙”乃是“小戈壁飞云绝沙掌”三大招里,惟一守而不攻者,仍是用来防止北昆法师的突袭,自是含有弭兵之意,图个善罢,至于“卿云缦兮”停弓止驸,不刺西峒法师,也是为了同样的道理。

不料北昆法师如影随形,捷如飞龙追到,一见敌方含劲不吐,自失先机,暴然怒道:“好大胆!”

当下一化剑势,使出师门无上剑法“涅槃神剑”,势势咄咄逼人,隐然有一击碎乾坤之态!

江之琳心知对方虽是折木为剑,但贯以真力,同样有摧金裂石之能,不敢轻出肉掌,“卿云缦兮”一吐便收,身形滑如蛇鳗,溜到“栖云寺”匾额之下,倚门而立,嘴里仍然说道:“……到千松岭……”

西峒法师因为江之琳“贝赑吞沙”并没出手,又无兔脱之意,自无与师兄联手之理,立在一旁,暗自吃惊,忖道:“何物小儿,身形疾旋若此,这份轻功只怕还在我师兄弟之上。”

北昆法师一袭无功,顿失敌踪,心下微凛,哪有心听江之琳辩解,剑下一招“断七超度”拦腰便扫!

江之琳脚下走坎位,奔离宫,运劲出掌,一记“日落平沙”,劈敌左肩,还自喊道:“……一察虚实……”

北昆法师见这小贼一味闪避,居然在剑下走过三招,这张老脸往哪里摆?一股与生俱来的好胜之念油然而生,吐气开弓,“血掌印壁”应声而出!

江之琳一见红色掌风,突然记起,当日在寺前集,与东西南北人倒地之际,便是以这种掌风,跟封国夫人的“黑砂掌”对抗,可见必是一种厉害的神功。

这念头在他脑里一瞬即逝,当下不敢硬与对掌,悬崖勒马,猝然收掌让过,其间真不能容发,来不及说话:“…………”

“血掌印壁”,冲破“日落平沙”的前行风力,袭在寺门上,赫然留下一个腥红手印!色泽鲜红,娇艳欲滴。

北昆法师趁他这身形凝滞一瞬间,“涅槃神剑”威力暴增,啸风锐利,猛戮“膺窗穴”!

江之琳挫腰,微微侧身,一招“飞沙流石”劈将过去,轻重恰好,使得极有分量,又说道:“……再行定夺,如何?”

这句话,他断断续续分几次讲,无奈北昆法师已动了真火,不管有理无理,就是听不进去,只听喝道:“少废话!”把“涅槃神剑”威力,再增一分,顿时锋芒毕露,宛如春蚕吐丝,缕缕不绝。

剑走“三位定尊”之式,二斜一正,左削、右砍、中刺,把江之琳身形镇住,不使逃出剑网。“涅槃神剑”乃取佛家普渡众生之义,——招式之精微,堪与“耘田大九式”匹敌。

江之琳输在徒手,北昆法师的第一招“初探金宫”,本是“门户招”,除试探对方功力深浅外,暗有先礼后兵之意,当时要拔剑出鞘是来得及的,无奈江之琳无心诉诸武力,致坐失良机,方才北昆骂他“好大胆”,有大半便是指着这个。

如今他在剑幕下,危机百出,险象丛生!

北昆法师得理不让人,陡地口诵佛号一声,飞纵跃起,双足急踢如鼓,“乱掷蒲团”,专踢小腹各大穴,手中木剑,一溜火星似的,直戮中胸!

江之琳全身后仰,使出“铁板桥”功夫。

北昆法师喜叫一声,脚下原招变式,使个“罗汉扫堂”,挟横扫千军之威,踢江之琳下盘“环跳穴”!

江之琳使出“铁板桥”就自知要坏,陡地气贯丹田,笔直向后射去,堪堪避过一险。

驻足一旁的西峒法师,忘其所以,海啸一样地叫声:“好!”

江之琳在飞纵之中,用力过猛,眉心见汗,突然脑门发昏,星目越发惺忪,周身香味越盛!

北昆法师当风闻到,以为对方使坏,用了迷香,可是浑身舒泰,了无异状,不觉暗道:“这是什么功?”木剑毫不留情刺出去。

江之琳脚下略呈疲态,暗道:“糟,芝精要发作了。”

西峒法师捉住这一瞬即逝的良机,右手疾伸,剑尖如电,一记“犀牛望月”,直扎丹田要穴。

江之琳自知再行闪避,后祸无穷,说不得气贯双臂,左右开弓,“日落平沙”和“飞沙流石”,宛如狂风骤雨激源而出同时叹道:“罢了,不亮剑是不成了。”

健腕倏地缩回,搭在剑柄上!

北昆法师见掌风非凡,锐不可当,露齿狂号,刺出一招睥睨天下,冠绝一时的“九横夺命”,迅如电光石火,削敌肩部!

江之琳来不及拔剑,不然一条臂膀可不姓江了,慌不迭忙抽手离剑,腾空一跃,拔起三丈,骈指如钩,状若长蛇吐信,取敌双睛。

北昆法师一个“秋水横舟”之势,让开正道,剑气千幻,万缕锐风,快如回龙出云,正是“九横夺命”的“病无医”!

江之琳霍地一旋身,顺势右手指端一切,击敌命脉,左手神不知鬼不觉,搭在剑柄上!

北昆法师是何许人也,左肩一圈,反扣在江之琳手腕,右手真气灌注木剑,当中狠刺“结喉穴”,正是变体的“罪当诛”。

江之琳侧首让过,剑已出鞘过半,不料北昆剑锋化刺为扫,江之琳左手只得放开剑把,以毒攻毒“呼”的一掌,捣敌当胸。

“锵”的一声,钢剑功亏一篑,又落入剑鞘!

一老一少宛如银龙闹海,逐浪而斗,旋风回旋,分不清是隆冬的朔风呼啸,还是两人的掌风剑吟。

江之琳或左手,或右手多次握住剑把,终是无法拔出,屡试屡败,屡败屡试,一而再,再而三都没称心得手,脑门昏昏沉沉,敢情“芝精”的香味越来越浓了。

北昆法师猛然叫声“着!”字,剑影盘旋飞舞,真有惊神泣鬼之能。

江之琳诸苦备尝久矣,陡的凤哕干宵,修长的身躯拔越四丈,健腕一搭,龙吟一声,亮晃晃的钢剑已擎在手里。

身临悬空中,应是高处不胜寒,然而他骤然浑身出汗,恰像不胜酒力。

是芝精,是潜伏在身内的芝精,像冬眠的虫蛇,在第一声的春雷中,逐渐苏醒!

北昆法师震慑于敌手的轻功,略为怔住,仅只一瞬,亦只要这一瞬。

江之琳洒然落地,行云流水似的,挥剑起舞,拨弄清影在敌方的剑影中,向左一挪,宛如转朱阁,再向右一偏,绝似低绮户,钢剑轻轻一挥。

仅一照面,西峒法师的木剑便被削断了二寸!

西峒睹状,在旁叫道:“师弟!”

北昆怒目圆睁,牙根一咬,奋其神威,施出“涅槃神剑”精华所在“九九归一”!

这招乃是东西南北人用来超度封国夫人的,自是其平生得意之笔无疑,江之琳顿时陷入平生未有的险境。

北昆法师说道:“小子,看你还有多大能耐?”木剑锐啸,震魄慑魂!

“当真我就无奈他何吗?”江之琳在剑影里流离轮迫,凄然自问。

突然他哂然露齿一笑,收式飘身,从漫天剑影里穿身,暴退五尺!

北昆法师得理不让人,原式不变,乘胜进扑!

江之琳说声:“何苦奈尔?”左手轮子般的画了三圈,右手弓臂一挺,便待刺出“神农一剑”!

这乃是所向披靡的“三元会一”行将出笼的征象呀。

正当此时,北昆法师的木剑,挟万钧之重撞来。

钢剑穿过手圈过半,一缕锐风陡然由剑端波起,江之琳突然惊醒:“四方上人有大恩于我,我岂可以这样的手段对待他的后人?”

一念及此,汗流浃背,遂奋其神力,企图硬生生抽回,无奈箭已出弦,谈何容易,一把长剑跃跃欲吐,势若奔马,江之琳钢牙紧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去势勒住,僵在那里。

这当口,木剑势如奔雷袭在剑端!

江之琳正在“一羽不加”之境,毫无抵抗力,一根稻草便可戳倒,更何况这雷霆一击呢?当然一下子连人带剑去势如电飞出数丈之遥,重重击在一根古木树干。

“咔嚓”一声,声如裂帛,古木干折断,江之琳直挺挺倒在地上。

他痛彻骨髓,真气宛如金蛇乱钻,但他哼也不哼一声,只静静卧在那里,像在等待,等待一个极低微极低微的声音,发自体内:“崩!”

顿时周遭数尺,香雾迷漫,像是“栖云寺”烧了数千炉檀香一样,是那样的浓郁,浓郁而清香。

西峒、北昆两僧惊讶万端,四目相视,愣在当场。

江之琳勉力站起,看也不看两人一眼,往下山的绝径疾驰而去。

北昆醒了过来,喝道:“哪里逃!”一个箭步飞纵过去。

山径上接绝壁,下临深渊,江之琳摇摇摆摆,真教人担心,可是脚下宛如抹油似的,越滑越快,远远地抛下两人。

这是个星惨云暗的夜晚,阴沉的天空,夜气加重,山风由黯黝处刮来,呼啸噪耳,像是有万千虎、豹、狮、象,藏在黑暗中,齐声怒吼。

西峒、北昆两僧,倏起倏落,死追不舍,他们一红一黄的僧袍在暮色苍茫中分不清颜色,只听前面的一个说道:“我们必需在下山之前拦住他,不然旷野里霜雪载道,视界不广……”

下面的话,给狂啸的风吃掉了,后面的一个听不清,只顾点头,说道:“极是,极是,这小子很厉害。”

也不知跑了多久,江之琳汗下如雨,通体湿透,忽觉眼前逐渐糢糊,还以为是自己失了视觉,原来他正接近平地了。

风,像青春暴虐的野兽,在旷野上玩耍,满天飞舞的雪花,是他们可怜的伴侣,一同狂舞过原野。

江之琳穿过白云的帏幔,千重万重,目无所视,耳无所听,心无所思,仅有一念,他要永久地跑下去,一时之间,甚至想跑回到故乡——那遥远的都城汴梁。

有道是“埋骨何需桑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但总没有一个地方的山,有故乡的山那样青,更不用说此地的山,冬日多风雪。

这场大风雪继续了多少天,历史上没有记载,江之琳究竟跑了多远,他自己永远不知道,只是“埋骨桑梓”的念头,随着路程的消逝,逐渐改变着,直至他成了完全的醉汉,觉得什么地方可以躺下,就躺在什么地方,而这个地方也正好。

他躺下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在芝精的催眠下,他睡在最深最深的梦境里,也许有一天他会醒来,也许他不会。

漠南,天寒地冻,雪花飞舞。

狂风呼啸。

冬天已深,春天还会太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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