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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邪剑不假思索地出剑,反应出乎本能,剑气急迸,剑虹骤吐,深得快狠准剑道神髓,手下绝情。

对方飘落处相距不足五尺,正是三尺剑攻击的最有效距离,可以尽情发挥,按理断无失手的可能。

“铮!”彭小魁的左手,出现一条墨绿色长鞭,奇准地击中了长剑,使他虎口一震,剑已脱手飞坠。

黑影闪电似的贴剑贯入,大手一伸,像只大铁钳,扣住了邪剑的咽喉向上抬,接着猛拖半匝往回带。

断魂刀狂风似的卷到,鱼鳞刀来一记凶狠的天外来鸿,要将彭小魁斜劈成两片。

“呼!”长鞭斜扑而至,吓得断魂刀暴退一丈。

“滚!”彭小魁愤然叱喝,欺身长鞭反抽,抽在断魂刀的左耳门上。

“嗯……”

断魂刀闷声叫,向右摔倒爬不起来了。

而邪剑却吃足了苦头,脖子被仰面朝天倒挟在彭小魁的左胁下,剑早已丢掉了,双足无法站稳,双手拚命掰扭彭小魁的左手,口已发不出声音。

“省些力气吧!哈哈……”

彭小魁怪笑:“留些劲,你还得和我那些凶猛如虎的猎犬挣命呢!”

又出现一个穿短袄黑影,是先前击倒幻剑和绝剑的人,像是幻现出来的。

“这几个家伙像土鸡瓦狗般不堪一击,怎会是在江湖称雄道霸以杀手自居呢?”穿短袄的黑影用中气十足的嗓音说,并不住摇头。

“因为他们敢斗敢拚,而且不怕死,亡命的人心中没有负担,所以说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死汉。即使是功力武艺比他们高明多多的人,也不得不让他们三五分,所以他们才能成为杀手。”

彭小魁沉静地说:“兄弟,不要小看了他们,其实他们如果心中不先存有恐惧,是不会如此不堪一击的,而且非常的勇敢。”

“他们真的不怕死?”

“恐怕是的。”

“那就把他们喂狗好了,狗也是不怕死的。不怕死的人碰上不怕死的狗,硬碰硬必定精彩绝伦。”

“好,把他们串在一起拖回去。”

“要不要先穿上琵琶骨?”

“穿不穿无关宏旨,反正他们已经无力反抗了。”彭小魁说完,放手将邪剑推开。

邪剑抓倒在地,方能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声口哨,不远处群犬狂吠声震耳。

“这几头猎犬口福不浅。”穿短袄的黑影轻松地说,抓起邪剑的双手,从腰间解下一束麻绳,开始上绑。

“彭……彭大侠,放……放我一马……”邪剑终于崩溃了,哀声讨饶。

“咦!异数。”彭小魁又说:“真是天变啦!大名鼎鼎的亡命三魔剑的邪剑,竟然讨起饶来了。贺老兄,你忘了我刚才的自我介绍?”

“你……你是专杀江湖败类,凶神恶煞的克星……”

“你知道还讨饶?”

“蝼蚁尚且惜生啊……”邪剑一副可怜相。

“贺兄!死就死,不要向他讨饶。”

苏醒了断魂刀大叫,挣扎欲起。

“去你的!”

穿短袄的黑影喝叫,一脚将断魂刀踢得倒翻一匝。

“这家伙很有种,不要再虐待他了。”

彭小魁出声相阻。

“我断魂刀太叔永寿本来就有种。”

断魂刀含糊地说,重新挣扎而起。

“有种你就给我滚!滚出浙江滚回济南,去了就不要回来,把你的把兄弟点龙一笔也带走,快滚!不要让我改变生意。”

“我……我我……”断魂刀大感意外。

“你没耳背吧?”

“好,济南双豪承你不杀之情。”断魂刀站稳了:“从此我兄弟不到你浙江,但你也不要到我济南。你如果来,我会用尽一切手段来对付你。”

“没有人能禁止我到某些地方,或者禁止我做某些事。我可能重游大明湖,你乖乖躲起来大家不伤和气,要是你不自爱玩什么花招,我会让你死不瞑目。不要逞口舌之能了,快滚!”

“霍山三魔剑从此不到浙江。”邪剑用透风的嗓音说:“在江湖道上,三魔剑远远地避开你。”

“你这家伙没种!”

“是的,我没种。”

“你……”彭小魁又气结。

“没种并不丢人。”

“你这厮怎么从死汉变成赖汉了?”

“人总会变的。”邪剑毫不脸红地说。

“你……可耻!”

彭小魁咒骂:“你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你……”

“好死不如赖活,何况在你手中,不见得会好死,至少我不喜欢被喂狗。”

“无耻!好,你们都滚!”

两个人影一闪即没,犬吠声也突然静止。

“这小子竟然大发慈悲,真出人意料……”断魂刀喃喃地说。

五个人狼狈也回到藏包裹的地方,蜷缩在草丛中过了一夜,天没亮就动身下山。

“我发誓,我要报复,我要不择手段洗雪这奇耻大辱,不死不休。”断魂刀仰天狂叫:“姓彭的小子,你给我好好等着!不要死得太早了。”

无尘山庄。

这个无尘居士的隐居之处,虽名为山庄,实无山庄应有的雄伟气势。它只不过是数间砖房,加上两间茅屋组合而成,围以石砌的矮墙罢了。

矮墙的高度仅五六尺,即使不会轻功的人,也能轻易一跃而过,毫无防御作用。

无尘居士年逾七旬,生平淡薄名利,与世无争,更从未与任何人结怨,根本不可能有人跑来这里找地麻烦.

可是,彭小魁却替他带来了麻烦。

诚如他所说:彭政宗不是江湖中人,只是个与世无争,一心想悬壶济世救人的郎中,可惜世上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如今的他是彭小魁,是个专杀江湖败类,凶神恶煞的克星!

他体内余毒末尽,却不愿留在嵩山静养。即是惟恐那些魔头余孽心有末甘,再纠众前来寻仇,替少林寺惹来麻烦,所以坚持离去,甚至不愿透露去向。

慎思之下,无尘居士生平与世无争,江湖上甚至早就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应该是最适合他静养的地方。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居然仍被人查出了他的下落,实非始料所及。

幸而无尘居士有先见之明,早已请托方圆数十里内熟悉的店家,暗中留意行迹可疑的陌生人,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以留置的信鸽尽速通知。

同时派出他晚年收的几名年轻弟子,每日分头往各处打探消息。在仙岩镇小店内,发现邪剑贺斌等人的,即是其中名叫小黑的弟子。

此刻彭小魁与无尘居士,正在茅房中品茶笑谈今夜的战果,小黑则随侍在侧。。

彭小魁瞥了恭立一旁的小黑一眼,笑着说:“兄弟,你今夜露的那两手,可让那几个家伙吃足了苦头啊!”

小黑得意地笑笑:“算不了什么,比起彭哥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刚才要不是彭哥心存仁厚,我真想把他们拖回来喂狗!”

“胡说!”

无尘居士轻斥一声,转向彭小魁问:“贤侄,你可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

彭小魁摇摇头,把肩一耸说:“谁知道,我连问都懒得问,大概总是曾经吃过我亏的人,于心不甘,又不敢自己找上门来,所以花钱请出了这批杀手吧!”

其实他心知肚明,一见他们出手,就看出五人的路数,猜出他们是那号人物了。

他不说出五人的凶名,原是怕无尘居士担心,不料小黑却嘴快,脱口而出:“他们不是霍山三魔剑和济南双雄吗?”

“哦?”

无尘居士诧然望着小黑:“你怎么知道的?”

小黑忙说:“我,我是听彭哥这样称呼他们……”

彭小魁只好强自一笑,掩饰说:“我只是看他们的武功路数,胡乱猜的罢了。究竟是不是那几个著名的杀手,我也没有把握。”

“是也没关系了。”

小黑说:“今夜他们已经吓破胆,谅他们再也不敢来送死啦。”

彭小魁却皱眉说:“但我的行踪已被发现,恐怕不宜再留在此地……”

“贤侄!”

无尘居士正色说:“这个不用担心,他们如果胆敢纠众卷土重来,老夫拚着晚节不保,也要大开杀戒,决不让他们任何一人活着回去!”

彭小魁不禁为之动容:“苗老伯的这番盛情,愚侄铭感肺腑,但他们是冲着愚侄一人而来,与苗老伯毫无瓜葛,只要愚侄离去……”

“不!”

无尘居士断然说:“在你未完全复元之前,老夫不让你走!”

但彭小魁去意甚坚:“苗老伯,欲置我于死地的幕后主使人无论是谁,决不会就此轻易罢手。也许今夜来的几人,只是一探无尘山庄虚实。下次卷土重来,必然是大举来犯,老伯毕生与世无争,实犯不着为此破戒。”

况且,愚侄来此打扰已数月,今夜活动一下筋骨,反倒觉得血脉畅顺,精神旺盛,显见纵然余毒未尽,似已无碍,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

“贤侄打算去哪里呢?”无尘居士关心地问。

彭小魁不禁苦笑:“人怕出名猪怕肥,树大必招风,如今我在裕州已出了名,一回去势必引起人注意,中州镖局方面一定在找我,我实在不愿牵连他们一家。唉!天下之大……也许今后我彭小魁将四海为家吧!”

无尘居士沉吟一下,忽说:“对了,在贤侄来此之前,杭州西湖灵隐寺住持智圆大师曾来函,邀我去一游,贤侄来后我倒把这事搁在一边给忘了。

明日待我写封信让小黑去一趟,情形说明,等他有了回音你再去,凭智圆大师与老夫的交情,此事应该不成问题。”

老人家如此热心,使彭小魁不便拒绝,只好同意。

同时他向望西湖已久,可惜从无机会前往一游,如今正好了却心愿。

此地距西湖不远,往返只需两日足够。

小黑次日一早启程,第三天黄昏即返回,带回了智圆大师的亲笔覆函。

函中对彭小魁前往极表欢迎,且提及已卧病数月,遍访杭州名医,至今未见起色、甚盼这位名满京都的“千金一帖”能够妙手回春?

无尘居士惟恐杀手再闯来,不便离开无尘山庄,陪同彭小魁同往西湖。

当晚准备了酒菜,召回几名弟子为彭政宗饯行。

次日大家都起了个早,用过早飨,彭小魁便辞别了无尘居士和他的几名弟子,独自匆匆上路。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代表了富裕的江南。

杭州如果没有西湖,恐怕就大为逊色,美中不足了。

六伏天的清晨,湖上晨雾弥漫,一片朦胧。湖北岸山麓一带花木正盛,与湖山色相映,宛如人间仙境。

彭小魁背着简单的行囊,洒开大步踏上了行春桥。

从行春桥大道西南行,路西旁苍松夹道,路旁左右各栽三行,相隔约一丈左右,灵隐寺山门。全长九里,俗称九里松。

松尽处建坊,称之为松关,也就是灵隐寺的头山门,过此便是到二山门的大道。松关上悬了块匾颔,书写“九里松”三个漆金大字,出自南宋大文豪吴琚的手笔。

桥对面,这时迎出一位古稀老僧,身穿玉色僧官服,披了袈裟,手持拂尘。看上去宝相庄严,是位寺中地位不低的高僧。

老僧趋前双手合十:“敢问来的可是彭施主?”

彭小魁点点头:“不知这位大师法号如何称呼?”

“贫僧悟真,忝为小寺执事。”老僧如释重负地说:“阿弥陀佛,彭施主总算赶来了,我佛慈悲。”

彭小魁忙问:“智圆大师目前病况如何?”

“贫僧边走边说,施主先请。”,

悟真老僧让在一旁肃客,然后跟上来说:“智圆首座昨日便神智呈现散乱状态,入夜后更意识不清,彭施主来得正是时候。”

“哦?”

彭小魁甚觉诧异:“据苗老庄主相告,智圆大师年方七十开外,像他这种禅功火候精纯,已超脱七情六欲外,似乎不太可能……他究竟患的是什么病?”

“人食五谷,再加上天候不正,那能不生病痛的?”

悟真与彭小魁并肩而行,脚下渐快:“去年中秋过后,他便感到头脑昏沉,打坐时心浮气乱,神意不能集中……”

“唔!不对。”

彭小魁打断对方的话:“智圆大师苦修一甲子,坐功与定力超尘拔俗。就算他有病,也不可能呈现神意不能集中的魔境。即或病重,也绝对可以达到坐化涅盘的境界,除非……”

“除非中毒……”

噗一声响,悟真的拂尘顺手一挥,拂杆重重地扫中彭小魁的左耳门,拂尘断成数段,接着一掌疾拍,又击中脊心要害。

变生肘腋,出意不意袭击,两记皆中,并肩而行,突然出手向朋友攻击,太容易了。

彭小魁直冲出三丈外,脚下大乱几乎摔倒,总算勉强稳住了身躯马步,脸色立即泛灰。

“你……你你……”

彭小魁艰难地转过身来,强忍痛楚说:“你……你竟敢向我下此毒手……”

“因为我要送你到西方极乐世界去!”悟真狞笑着说。

“我……我早该想到的……”

“可惜你想得太晚了。”

“你是……”

“百变神君周九如。”

“哎呀!咱们有过节吗?”

“没有。”

“那你……”

“不久你就明白了,姓彭的。”

豆大的雨滴开始洒落,西南群峰深处,传来一阵阵隐隐殷雷,下雨了。

彭小魁站在路旁的苍松下,强自支撑身躯,腰干挺得笔直,像一座天神,仍然有神的双目,不转瞬地盯着三丈外的假和尚百变神君周九如。

他的左耳轮已被击裂,鲜血正涔涔而下染湿了衣领。他的口角也有鲜血溢出,尽管他正不断吞咽自己喉中流出的血液。

他与这位宇内恶毒透顶的百变神君无冤无仇,甚至从未谋面,谈不上有仇有恨,对方为何要假扮和尚来暗算他?

有些凶手杀人,是用不着什么理由的。但一个天下闻名的声名狼藉恶毒杀手,杀人一定有充分的理由,像为名、为利、为色等等理由。

他眼神一动,冷笑一声,开始稳定地踏出一步,到了路中,向行春桥举步,他要退出灵隐寺,回到西湖上船。

雨已经打湿他的全身,他浑如未觉,寒气随湿衣内侵,他轻微打了一次寒颤,强自振作一下,昂然向数十步外的行春桥走去。

百变神君竟然不敢阻挡,徐徐退至路旁让道,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也流露出恐惧的表情。

远出十步外,他的神色和步态仍毫无改变,甚至连步伐也丝毫未改。

“你在毫无防备时中了周某的摧心断脉掌,怎么还不倒?”百变神君在他后面发疯似的大叫,压下了风雨声和隐隐殷雷声。

他终于打一踉跄,总算挺住了,踉跄止步。

百变神君脸上的惊讶消失了,欢呼一声,急步跟上。

他重新举步,但这次他的身躯开始猛烈地颤抖。只走了五六步,他的腰干逐渐挺不直了。

“倒也!倒!”

后面的百变神君兴奋地大叫

“砰!”他向前仆倒,浑身猛烈地抽搐,头脸栽在雨泥中,绝望地左右吃力地摆动,似乎想避免水泥淹塞口鼻,已无力爬起来了。

“你不能早死!”

百变神君大叫,一跃而上,俯身伸掌要按他的脊心。

这瞬间,他突然左翻转,迅捷如昔,长鞭快逾电光石火般出手,无情地扫中百变神君的右胁,力道如山。

“啊……”

百变神君带着一声惨号,飞跌出路左,砰一声一头栽撞在一株合抱大的古松上,树皮飞散,枝叶摇摇,身躯反弹倒地,像断了的蛇,扭动叫号。但仅有上体活动,下身僵死,一看就知腰脊已断,大事休矣!

他仰躺在地,痛苦地喘息片刻,最后吃力地挣扎而起,佝偻着身躯,举步维艰走向行春桥。”

“救……我……”

百变神君凄厉地狂叫。

灵隐寺方向,五个人影冒雨飞奔而来.

雷电交加,风狂雨暴,山林中云腾雾涌,暴雨令眼界朦胧。

他踏上桥头,后面五个人已迫近身后。

他徐徐转身,五个人身形骤止,堵住了桥头。

“原来是你们。”

他脸上有嘲弄性的笑容:“真是冤家路窄,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雨水已冲掉了他耳部和口角的血迹,也掩盖了他发青的不正常面容,他那双神光炯炯的虎目,似乎更有神,更令人寒栗。

“周老兄失……失败了……”邪剑打一冷战说。

“我说过他靠不住的。”

一名穿青大袄佩护手钩的中年虬须大汉傲然地说:“还是让我夺魄一钩东郭雄替诸位了断吧!”

“东郭雄?”他讶然问。

“不错,夺魄一钩东郭雄,往日的大河两岸第一黑道领袖群伦风云人物,目下是东厂七雄五霸的第一雄,派驻苏杭织造局的监督管事。”

“从匪类升格为官方的残民走狗,东郭雄,你是愈来愈卑贱了。”

“在下不介意你们这些不明时势的狂人,有些什么看法和想法,也不在乎你的嘲弄和辱骂,因为你已经是注定要遭殃的釜底游魂。”

彭小魁扭头飞掠而走,去势如电射星飞,奔向远处山林中的玉泉寺。

生死关头,求生的欲望,激发出他生命的潜能,使他忘了痛楚,全力逃生。五比一,在他身受重伤,内腑离位之后,毫无自保的机会。

他必须死中求生。

五个家伙还不知道他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但已从百变神君口中知道他受了伤,所以不敢各尽全力急赶,避免追得快的人落单,一比一,这些家伙心中雪亮,不啻以卵击石。

因此只好一同追赶,轻功最佳的人,必须等候同伴跟上来,没能全力狂追。

一阵狂奔,他离开了道路,逃入山林。

逃入林深草茂的地方。

不久,前面出现一条小河,浊流滚滚,他不假思索地飞跃入水。

这是灵隐溪,夏日里水浅沙明,反映有如金屑,所以也称金沙溪,从茅家埠流入西湖,入口处在金沙堤,叫金沙港。平时是都城仕女游春的地方,现在雷雨交加,而且是在清晨,附近鬼影俱无。

他水中功夫超人一等。

风雨声中,隐隐传来特殊怪异的铜哨声,那是夺魄一钩所发的哨音,向同伴求助的信号。

在他入水的溪岸旁,他们找到了他遗落的一个背包。

西湖的雨景是迷人的。

但在一个身受重伤,只能强忍着痛楚和寒冷,任由湖水漂浮的人来说,西湖的雨景一点也不迷人,甚至还相当可怕。

平时,满湖都是大型的画舫游艇、小型游湖船、瓜皮小艇,但清晨大雷雨中,这些笙歌满画船的各式船只都不出来了,想碰上船家救援已无此可能。

同时,他也不希望这时被船家救起,这会引来强敌的追杀。

半浮半沉中,他知道自己正漂过东浦桥。

这是苏堤第五桥,水从金沙港流出,流过岳湖,流过东浦桥,水流从此流散。

这一带湖底全是浮泥,在水面往下看;似乎深不过三四尺,但如果沉陷下去,麻烦大了,所以他无法涉水从苏堤登岸,这时的他,已接近油尽灯枯的崩溃边缘。

烟雨蒙蒙,视界不能及远,看不见半里外的景物。

但他的耳力不错,隐约地听到岳王庙方向传来熟悉的铜哨声,显然东厂恶贼的信号,已传抵栖霞山。

他一咬牙,徐徐活动手脚,沿堤外向南徐徐漂走。

漂过桥南的苏堤与赵公堤接壤处,他听到赵公堤西不远处关王庙方向,响起了铜哨声。

他要从湖南岸脱身,湖北岸栖霞、孤山、葛岭一带凶险得很。

很糟,湖东岸涌金门码头,几艘小舟载了不少劲装人物,开始出湖搜索湖面了。

漂过压境桥,越过望山桥。东面,小瀛洲的三潭印月,泊了不少大小游艇,那是昨晚游客泊舟过夜的船,但愿没有他的对头在洲上。

两艘小舟从东面来,靠上平湖秋月,开始搜索每一艘游路,说是要提逃犯。

不消多久,必定有船将他找到的。

他精力已尽,只有听天由命了,任由自己随水漂浮。

最后,他看到了锁澜桥的五柳居小酒店,看到五艘小型画舫。

那一定是到五柳居买醉,吃宋嫂鱼的游客们,昨晚在此过夜的船只。这间有三四百年历史的小店,酒和鱼都成为西湖历史的一部份了。

他实在不能再在水里泡了,会沉下去的。

用完最后的一丝气力,他漂到一艘小画舫的后艄,猛抬头,便看到后舱面坐着一位仆役打扮的人,正将头伸出船外向下瞧。

“不要声张!”

他用尽剩余的精力说:“能悄悄地救我吗?”

“你……你是……”

“落水的人……”

出现了第二个人,一个眉清目秀,衣着华丽的少女。

“赵升,快救他上来。”

少女一面说,一面俯下身,将手伸向他,任由雨水打湿了华丽的薄衫。

“有人要……要追……追杀我……东厂的人……”

“不要紧,船上有地方藏身。”少女安抚着他。

“谢谢你……们……”

他精疲力尽地说,任由两人将他拉上船。

当他被救上船时,终告不支昏厥了过去。

不知经过多久,彭小魁才缓缓醒了过来。

有灯光,代表已经是晚上。

彭小魁记起受伤时是清晨,自己岂不是已经昏迷了好几个时辰?

定神一看,发现这是个布置得美轮美奂的舱房,而他是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牙床上,身上盖覆着轻柔的丝被。

他又起忆起来,当时他已精疲力尽,在即将无法支持的危急情况下,被一个仆役打扮的人,及一位衣奢华丽的绝色少女,合力救上小画舫的。

然后,他终告不支昏了过去。

此刻左边耳轮仍在隐隐作痛,但敷上药包扎起来。

舱房内静悄悄的,不见任何人。他急欲撑起身,才突觉背脊一阵剧痛,整个身子似已瘫痪,根本不能动弹。

这一惊非同小可,凭行医的经验,直觉出这不是穴道受制,而是背脊受了重创。

因为他的双手仍能活动,在被里伸手一挨背脊,才发觉全身尽裸,未穿任何衣物。

就在他惊疑莫名之际,舱房门轻轻推门,走进位体态轻盈,婀娜多姿的绝色少女。

她穿的是一身湖色薄衫,混身曲线分明,灯光下宛如九天仙女下凡。

“你醒啦?”她趋前笑问。

浅浅一笑,真有倾国倾城的魅力。

彭小魁无法确定,她是不是救起他的那位少女,但仍然向她致意:“谢谢你们救起我。”

少女落落大方地在床边坐下:“不用担心,那批鹰犬已经登船搜索过了,幸好我这艘画舫上备有密舱,再多藏几个人也不成问题。”

彭小魁暗觉诧异,不禁好奇地问:“你这船上有密舱?”

“只是备而不用,以防万一。”少女又笑笑:“干我们这行的,不能不特别审慎啊!”

“你是……”

彭小魁尚耒问出口,少女已坦然说:“飞贼!”

没有人会出口承是盗贼的,可见这少女的个性十分坦率豪放。

“原来……”

彭小魁酒然一笑:“尚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不知如何称呼……”

少女毫不隐讳:“千面飞狐玉芙蓉,就叫我名字好了。”

彭小魁大为惊讶:“想不到你就是那位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失敬!失敬!”

玉芙蓉耸耸肩,似笑非笑说:“阁下大概亦非善类吧?否则,不会被那么多鹰犬搜捕。”

彭小魁愤声说:“善类就不会遭那些东厂鹰犬搜捕吗?”

玉芙蓉微微点了一下头,似乎深具同感:“不过,上船来搜查的那批人,其中只有夺魂一钩东郭雄,才是真正的东厂走狗,而且是不久前才投靠东厂的。”

“你认识他们?”彭小魁问。

“他们却认不出我!”

玉芙蓉诡异地笑笑:“因为我是千面飞狐,千面的意思,就是我的外型随时可以改变,譬如你现在见到的我,并非我的本来真面目,下回见面,你就不知道我是谁了。”

彭小魁凝视着她,却看不出脸上易容的丝毫破绽,不由地大赞:“姑娘的易容术果然高明!”

玉芙蓉一笑置之,似对男人的赞美早以习为常,不足为奇。话锋一转忽问:“你怎么惹上了东厂的人?”

“是他们惹上我!”彭小魁更正。

“哦?”

玉芙蓉说:“对付你一个人,他们需要劳师动众!连霍山三魔剑,千里独行刘彪都邀来助阵了,想必你是个不太好惹的人物吧?”

彭小魁笑笑:“人不惹我,我不惹人。你好像还未问我是什么人呢?”

玉芙蓉耸耸肩说:“何必问,你可以随便捏造个假姓名,譬如像我,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不过,我倒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惹’你?”

彭小魁郑重说:“我叫彭小魁,这是真名实姓,信不信由你。我来杭州,是受人之托,为灵隐寺住持智圆大师治病的。谁知出寺相迎的,竟是假扮和尚的百变神君周九如,趁我不备,出其不意地猝下毒手,欲置我于死地……”

接着,他把受伤后逃命的情形,大略说了一遍。

玉芙蓉听毕,笑了笑说:“你的话似乎不假,因为我在你的背包里,发现带了不少药物,足证你确实是个郎中。但我不明白,百变神君他们为什么要杀你,难道是为了阻止你去替智圆大师治病?”

“不!”

彭小魁说:“霍山三魔剑是职业杀手,他们曾受雇杀我,结果非但未能得手,反而吃了我不小的亏。大概是心有未甘,又找了百变神君这帮人设下陷阱,决心要置我于死地吧!”

玉芙蓉不解地问:“但他们怎会知道你要来杭州为智圆大师治病呢?”

“这点我也想不通……”

彭小魁沉吟一下,忽说:“在我来杭州之前,有位先父的知交苗老伯,曾派人持函往见智圆大师,说明我想来西湖在灵隐寺静养一些时日,不知方不方便。

他的覆函中极表欢迎,并且说他卧病数月,遍访名医均未见起色,希望我去时顺便替他诊治。

如果不出我所料,极可能是苗老伯派去送信的人,被他们跟踪了。甚至从智圆大师口中,逼问出我将前往的消息,才能布下这个陷阱。”

玉芙蓉微微点了点头:“唔……这个判断很正确。据我所知,霍山三魔剑是出名的职业杀手,请他们出马,价码决不会低,而百变神君和千里独行,一向都是独来独往,横行江湖的凶神恶煞,但并非杀手,居然也参与其事。

尤其连最近才投靠东厂的夺魂一钩,也插上一脚,那可得花相当大的代价。如此看来,诱出这批家伙来对付你的人,必然财大势大,你知道他是谁吗?”

彭小魁摇摇头,苦笑说:“要置我于死地的人太多了,谁都可能……”

玉芙蓉诧然问:“你只不过是个行医的郎中,怎会树立这么多仇家?”

彭小魁沮然叹了口气:“是非只为强出头,大概怪我太爱管闲事吧!”

玉芙蓉突然若有所悟,惊讶地叫:“你是千金一贴彭政宗?”

彭小魁强自一笑:“我知道他,但如今世上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我懂!”

玉芙蓉会意地笑笑:“就像你现在见到的我,以后也许永远再也见不到同样的一张脸了,不过,千面飞狐仍然是千面飞狐,而你却不同,无论你改什么名,换什么姓,你的仇家都认定了你仍是千金一帖彭政宗,除非……”

“怎样?”彭小魁迫切地问。

玉芙蓉诡异地一笑:“除非我替你易容!”

彭小魁大为振奋:“这倒是个好主意!”

“那你如何谢我?”玉芙蓉笑问。

彭小魁正色说:“我连这条命都是你救的,但有所求,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言重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要求。”

玉芙蓉说:“我只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这对你来说,也许还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因为我这次下手的目标正是东厂。”

“哦?”

彭小魁大感意外:“千面飞狐果然名不虚传,连太岁头上都敢动土,佩服!”

玉芙蓉轻描淡写说:“这在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对了,你用什么兵器?”

被她一提,彭小魁猛然想起他那条墨蛟筋鞭,急问:“你看到我那条墨绿色的长鞭吗?

玉芙蓉摇摇头:“没有呀,你被救上船时,两手空空,身上只有个背包……”

彭小魁不由地失声叫起来:“糟了!”

那条墨蛟筋鞭,乃是恩师所赠,据说是师祖的遗物,万万不能失落。

他记得被百变神君出其不意地突袭,身受重创,曾情急拚命,出鞭狠狠扫中对手右臂,但随即霍山三魔剑等人赶来驰援,他已无力再以寡敌众,只有不战而逃。

一路奔逃,到跃入水中,他已无法记忆起,长鞭究竟是失落在何处了。

万一是落在湖中……

玉芙蓉见他一脸焦急,忙问:“那条长鞭很重要吗?”

彭小魁轻喟一声:“实不相瞒,那是恩师所赐赠,且是师祖之遗物,能破罡气的墨蛟筋鞭。”

玉芙蓉安抚说:“大概在你受创奔逃时,失落在什么地方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循你走过的路线去寻找,也许能寻到……”

彭小魁咬牙道:“如果是被那批鹰犬拾了去,我拚了这条命也要夺回!”

“明天先去找了再说。”

玉芙蓉说:“你的耳轮已碎裂,伤的不轻,幸好我略通医道,在你背包里找出些伤药敷上,应无大碍了。

但你的脊椎伤势较严重,几乎折断,我只能暂时替你接合,以推拿活动背部经脉,抹上了药酒,下一步该怎么做,可得由你这位京都神医告诉我了。”

彭小魁这才明白,何以会全身赤裸,原来是这位赫赫有名的女飞贼不避嫌,亲手为他治过伤。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窘然说:“既然我已清醒,只需自行运功调息一应,大概就不碍事了。”

运功必须打坐,不能躺着调息。

玉芙蓉心知他无法自行坐起,便不避嫌地欠身去扶他:“小心点,我扶你坐起来。”

彭小魁不能逞强,只得由她一手扶肩,一手托背,小心翼翼地助他坐起。

玉芙蓉不愿使他尴尬,笑笑说:“既然你已醒了,我去交代赵升替你熬些参汤,待会儿让你补补元气。”

彭小魁知道她是借故离去,好让他运功调息,便末加婉拒:“麻烦你啦。”

等她出了舱房,彭小魁不禁暗忖:想不到自已绝处逢生,而搭救他的竟是这女飞贼。

无尘居士说的不错,他不是江湖中人,经验阅历不够,今后行走江湖必须多加小心。

关于这点,他不得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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