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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七双怪眼

七个人在河滩上一字排开,面对着搁浅的客船,相距二十余步列阵相候,似已知道所要找的人在船上,七双怪眼彪圆,声势汹汹。

中间那人身材修长,留了大八字胡,腰间所佩的刽刀又大又重,用来切割人头,必定刀动头落锋利省力。用来格斗,双手需有超人的神力,不然挥舞不了几下,便力竭气衰抬不起来了。

四女抢出舱面,脸色大变。

“小女人,你们以为可以轻易脱出在下的掌握?少做春秋大梦了,你们逃不出在下的手掌心,哈哈!”

这人声如洪钟,得意极了:“笑魔君那些人不成气候,在下懒得和他计较,以免招致损失,派几个人就把他们引走了。你们想利用机会脱身,希望成空完全绝望,乖乖柬手就擒,招出你们的主事人,在下放你们一条生路,保证不将你们卖入教坊。小女人,不要自误。”

四女已别无抉择,跳下船奋勇上前。

大白天逃走不易,后面背水,往水里逃更是免谈,虽则羽水浑浊潜水脱身并非难事,但先决的条件必须水性高明,而她们却不谙水性。

瓜子脸女郎拔剑上前打交道,神色难免紧张。

“闹江龙,不要得意得太早了。”

女郎强作镇定:“本姑娘自信还可以应付你,你们七个人也休想能把我们拦住。我要向你单挑,公平了断你敢是不敢?”

“哈哈!你配向在下单挑?少往你脸上贴金,再闯荡几年闯出相等的名头地位,你才够资格向我闹江龙叫阵单挑,现在你不配。”

“我要……”

“女人,你什么也不能要,我要。”

闹江龙怒叫,“把珍宝还给我,把你们空空缥缈的主事人招出,冲江湖道义,在下不会凌辱你们,不然,你们将生死两难。解剑丢过来就擒,快!”

“本姑娘……”

“擒下她!”闹江龙不耐地大喝,举手一挥。

大踏出来一个巨熊似的粗壮大汉,挟了一把六尺长的浑铁双股猎叉,重量可能超过二十斤,打磨得光亮锋利,跨步足有四尺长,迎面一站一亮叉,像一位金刚天神,气势凌厉,怪眼慑人心魄。

“小女人,你上,我闹海夜又要你,要你做替我擦背的女人,保证让你快活。”

大汉一脸邪笑,怪眼在女郎高耸的酥胸,以及小腹下裆瞟上瞟下,“快马船上的小女人,都是生涩的小毛桃,留下来得花两年养大养胖,毫无意思。你们,红了大半的水蜜桃,妙极了,一定可口正合大爷的脾胃,大爷要定你了。”

女郎羞怒交加,一声娇叱,剑化激光人剑俱进,愤怒地走中宫招发射星逸虹。

这简直是自不量力,除非大汉仅有几斤蛮力,行动其蠢如牛,不然这种从中宫硬攻的招式,绝对无法从叉的空隙中突入,叉是剑长的将近两倍多一点。

大汉毫不蠢笨,举动剽悍灵活,抖动叉尖便完全封锁了中宫,叉尖找上了射来的剑光。

射星逸虹是虚招,中途变招人影闪动如电,剑走偏门急剧旋动,一口气攻了七剑,风雷俱发,攻势在猛烈中变化诡奇辛辣。

可是,大汉高明得多,人在原地旋转闪动,叉漫天飞舞,尖挑柄拨快捷如电,把射来的每一道剑光,一一迫得中途折向,攻势一一瓦解。

一声狂笑,叉终于与剑接触,铮一声震鸣,剑光外荡震力凶猛。

叉柄一搭一沉,压住了女郎的右肩。

“跪下!”大汉喝声似沉雷。

压势十分快捷凶猛,声落女郎已被压得蹲在地下,双手已触地,但拒绝跪下。

其他三女郎大骇,不约而同急冲而上。

这一面也冲出三名大汉,哈哈狂笑各找对手。

瞬间的暴乱,谁也没料到多出一个人影。

这个人影从船下方电射而出,快得令人难见形影。三男三女各找对手的暴乱光景,也乱了旁观者的视线。

大汉刚要加力,将女郎压倒,斜刺里伸来一只大手,抓住了叉杆。

“你真有千斤神力,滚!”抓叉的人冷叱。

大汉感到双手一震,虎口裂开了,巨大的掀力传到,狂叫一声,巨大沉重的身躯,突然反飞而起,身不由己两记后翻腾,“砰”一声摔落手脚朝天,滚了两下手脚一松,发出痛苦的叫号。

所有的人,全都大吃一惊。行将接触的三男三女,不约而同止步后退。

“咦!什么人?”闹江龙惊问。

是霍然,拖起女郎向后推走,单手舞叉风雷殷殷,叉在他手中旋转如轮,已看不清叉影,只看到幻化的光团。他控叉的四个指头,似乎已不是有血有肉的手指,而是控制铁叉固定式的齿轮,手指的力道骇人听闻。

叉急剧旋转所激发的劲流,以及所传出的风雷声,把闹江龙的六个人,惊得毛发森立。

躺在地上叫号喊痛的大汉,也令人心惊胆跳。

“在下姓霍,单名然,绰号叫大爷,大爷霍然,你们记住了吗?”霍然收了叉,倒拖在身侧声如雷震,高兴地报出名号。

“混蛋!怎能把大爷两字做绰号?”闹江龙怒叫:“你干什么的?是何来路?”

“我高兴做大爷,就是大爷……”

“闭嘴!你知道我是谁?你好大的胆子。”

“你不是那个什么闹江龙吕大江吗?去你娘的混蛋!大爷我用大爷做绰号,毕竟平实贴切。你用龙来做绰号,夸大得离了谱,你能兴云化雨飞腾变化吗?呸!你他娘的称泥鳅还差不多。”

“你既然知道在下的名号……”

“所以我才找你呀!”

“去你娘的!为何找我?你与这四个女飞贼……”

“她们是飞贼?”

霍然指指身后的四女,然后一脸邪笑:“瞎了你的狗眼,乱开黄腔放狗屁。她们是我雇请的女仆,负责伺候我的小妹妹,你这混蛋竟然指称她们是女飞贼,我就没看过她们飞。你向她们行凶,必须向她们道歉,然后我再和你亲近亲近。”

“小辈,你少胡说八道,你是她们的……”

“没错,我们是他这位大爷所雇请的女仆。”瓜子脸女郎惊魂已定,居然大方地接口。

“上去两个人,毙了他!”闹江龙怒不可遏,暴怒地大叫大嚷。

“来一个废一个,绝不留情。”

霍然单手伸叉,一字一吐:“昨晚你们三艘船二三十个人,我每人折断一手或一脚,让他们逃生,聊施薄惩报复他们撞船的罪行。你们上岸走了,保住了手脚,果真是在劫者难逃,天亮了你们赶回来送手脚。来吧!最好七个人一起上,免得多费手脚,上!一起上!”

三艘船不在是事实,滩岸上遗留有打斗的痕迹,也是事实,他等于是揭开真相,把闹江龙吓了一大跳。

没有人敢上前,大概对那把浑铁猎叉心生恐惧,这玩意敲打在身上,绝不可能断手断脚了事的。

“你……你把我的人赶……赶走了?”

闹江龙脸色大变,勇气迅速沉落。

“没错,幸好是我赶走了他们。”

“幸好?什么意思?”

“随后赶来的人中,有可敬的一剑横天华天雄,炼魂修士詹清尘,一个姓高的中年人,和一个高贵的中年女人。他们看到一大群手脚骨折的人,大方地不再问罪,所以可敬。”

所有的人惊骇莫名,四女郎也打一冷颤。

“你……你他娘的,说……说得像……像真的一样。”闹江龙连说话也感到困难了。

“本来就是真的。”

“那……那他们……”

“我赶他们走路。”

“什么?他娘的!说谎也该有……有个谱。”闹江龙又大惊小怪:“凭你?凭你一个力大如牛的年轻人,能把那些名震天下的……”

“的侠义道高手名宿。一剑横天号称三大神剑之一,排名第三,我看并不怎么样。炼魂修士接了我七拳,他的肚子幸好没被我打破。一剑横天拒绝用剑斗我的断船篙,分明是胆小心虚。你们七个人联手,该比他们四个人强些。上吧!不要害怕,我保证不打死你们,只折断你们的手脚,像这样……”

双手一张,一沉马步,一声冷哼,握粗的浑铁猎又杆,开始徐徐弯成弓形。

第一个扭头狂奔的人是闹江龙,好快。

“你这混蛋不能走,我有话问你。”霍然丢掉叉大叫大嚷,他不叫倒好,这一叫,闹江龙跑得更快。

他不能追,船上有小姑娘需要照顾。

“你要问他什么事?”

瓜子脸女郎红着脸问,目光不敢和他的目光接触。

“问他在快马船上,抢到多少金珠,抢到几个美女。他娘的怕死鬼,怎么还没输就跑掉了?可恶。”他愤怒地一跺脚,向船走去。

“他们根本没赶上动手抢船。”

女郎跟在他后面:“他倚仗人多,黑吃黑抢别人到手的金珠美女,所以有许多人找他算账,连侠义道的人也在找他。”

“我还会找他。哼!”

“分金珠美女?”

“胡说八道。”

他扭头瞪了女郎一眼:“你们真偷了他的金珠?”

“一箱,那本来就是他抢别人的。他抢,我们偷,没有什么不对呀!”

“难怪他们出动大批人手拦截,码头上那个混蛋卖了你们。”

“说不定是罗巡检出卖我们呢!闹江龙在扬州衙门有内应。”

“我跟着倒霉。”

“你真会扮猪吃老虎啊!”

“你小心被我吃掉。哼!”

“你……”女郎的脸红到脖子上了,大概想起被叉住脖子,顶压在舱壁上的滋味。

“该弄早膳了,你们是女仆。”

他看不到背后女郎的窘态,信口胡扯。

“好的,大爷。哦!你昨晚真把一剑横天几个人吓走了?”

“大概是吧!”

他拾起藏在船旁的断篙,一跨步便跃登丈余高的舱面。

小姑娘站在舱门内,喜悦地迎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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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魔君来了,要不要和他父女见面?”小姑娘在舱房内放低声音:“你们打交道的话我都听见了。他们健在,我好高兴。”

“千万不可和他父女见面。”

霍然低声叮咛:“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他们在无意中透露口风,你我的处境就不妙了。”

“不会吧!”

“很难说。比方说,他们碰上了一剑横天那些人,能否抗拒得了炼魂修士的炼魂术摆布,恐怕没有多少把握。

“武功高低,对付炼魂术差异并不大,如果被诱出内情,大群高手名宿齐集,我应付不了。我得尽快把你安顿妥当,我不能让你饱受惊吓威胁。”

小姑娘偎入他怀中,默然久久。

“不必担心。”他轻抚小姑娘的秀发:“今后这段时日,不要离船露面,必可平安抵达杭州。”

“大哥哥,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是否有勇气离开你。”

“哦!小妹妹……”

“我知道我必须离开你,必须失去你的保护。”小姑娘用他的衣襟拭泪水,“有我连累你,一步一艰难。如果我练了武,该多好?”

“不要说傻话。人生的遇合,谁也无法预料,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道路和方向。如果你练了武,并不能保证你我能在茫茫人海中,能萍水相逢。我要趁年轻的岁月,以经历一些世故以充实人生,很可能出生入死……”

“我不要你说。”

小姑娘伸手掩住他的嘴:“不论你身在何方,我都会永远为你向上苍祈求,保佑你平安健康,上苍一定会慈悲地答应我的祈求……”

“谁也弄不清上苍的意向,所以说莫测天心。”

他打断小姑娘的话:“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上苍是仁慈呢!抑或是冷酷。如果你一生顺遂,上苍就是仁慈的;若仍然多灾多难,那就表示上苍是冷酷的。

“我不会向上苍祈求什么,更不想在他手中得到什么。天地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种人间惨毒的事,山东响马造反期间,我看得太多了,你所遭逢的灾祸,更让我对上苍起疑。”

“大哥哥……”

“我在亵渎神明,是吗?算了,不谈那神明,我得请船主去村落中请人推船,早些动身。我总觉得,在这里多逗留片刻,就多一分危险。”

他扶正小姑娘颤抖的娇躯,出舱去找张船主。

真的不能在这里逗留,谁敢保证那些人不去而复来?除了笑魔君父女之外,都是他必须回避,或者必须把他们击溃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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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终于在三十名村民的帮助下,推下水脱离滩岸。

扬帆乘风破浪飞驶,意识中,已经脱离是非场,脱出风暴的中心了。

霍然进入四女的舱房,不介意男女室中相处。

“老爷是不能进仆妇舱房的。”瓜子脸女郎笑吟吟地说,坐在他身右表情丰富:“人言可畏,你可得保持老爷的尊严呀!”

“少给我贫嘴。”他也笑吟吟泰然自若,在女人面前他从不拘束:“还没正式请教诸位的芳名呢!我叫大爷霍然,你们已经知道了。”

“姓名重要吗?”

“至少,该知道怎样识别你们呀!总不能阿猫阿狗乱叫吧?”

“对,可以乱叫。”瓜子脸女郎逐一介绍:“我叫灵猫,她们是猎猫,悍猫,飞猫。或者小春,小夏,小秋,小冬。我们是女飞贼,从没落案的神偷,如果有名有号,会有今天的成就吗?”

“这……”霍然苦笑。

“所以,不要问笨问题。”

“闹江龙就知道你们……”

“我们是特地告诉他的,以免他胡乱找错对象。口头上告诉他,不传六耳,他根本无法指证是我们所为,只能穷嚷嚷自说自话。”

“空空缥缈是你吗?”

“你又来了,嘻嘻!”

女郎用肩碰碰他的肩膀,得意地笑:“空空缥缈只是对外的代号,乱人耳目的虚幻幌子,让那些失主去找空空缥缈,向官府报案必定丢人现眼,空空与缥缈,都表明那是虚无的东西。

“高明,你们值得骄傲。你们要到南京作案,已有特定目标?”

“我们去偷皇帝的珍宝。”女郎小春一语惊人。

“什么?去偷皇帝的珍宝?”霍然大惊小怪。

“有什么不对吗?他从京师来,说是什么御驾亲征,其实江西的叛乱,在他出京时便已平定了。

“他沿途抢,在扬州就抢了二十二天,抢官吏和百姓的珍宝美女,拼命往京师送。他能抢,我们为何不能偷?闹江龙抢,所以我们偷他的抢获物。这是报应,知道吗?”

“岂有此理,我算是服了你们。喂!别连累我好不好?”

“连累你?”

“你们已经连累我了。灵猫,打个商量好不好?”

“商量什么?”

“你们在仪真码头另觅船只前往南京,如何?”

“哦!你随时可以赶我们下船呀!”

“我不想破坏我的承诺。”

“好,我尊敬你。”

灵猫欣然答应:“我们在距仪真十里左右下船,不连累你。”

“一言为定,你是个可爱的姑娘。”

“幸好我没勾引你,不然就不可爱了。”灵猫俏巧地白了他一眼:“早知你是如此了得的江湖新秀,我会千方百计诱惑你。”

“哈哈!你现在诱惑还来得及呀!”霍然大笑而起:“我不是什么侠义英雄,声色犬马我都会……”

“你算了吧!侠义英雄同样喜好声色犬马。”灵猫把他推出舱门:“你眼界高,从没多看我们一眼,原因是你的小妹天姿国色,你眼中那有我们这种庸俗脂粉在?你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找不到中意的女人。”灵猫拧了他一把,格格娇笑重重拉上舱门。

“百无禁忌的女人。”霍然摇头自语,有点怦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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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河(运河)不是一条河,而是许多许多条河,连贯起来的南北水上交通大动脉。有时须另挖一条河加以贯连,自杭州可以直达京师。

自从京师北迁,繁荣了幽燕之地,南方丰富的物产,养活北方无数百姓,所以说北人南养。

一艘船的载货量,比一队车马的载运量更多,没有这条大运河,京师皇帝一定坐不稳龙座。一度曾经尝试海运,可是风涛的损失非常惨重,因此主要的运输,仍然得由漕河负担。

由于是许多河流串成的。因此航程有时是顺风顺流,有时则逆风逆水航速缓慢。

船过了镇江府,开始逆水逆风航行。三月末吹东南风,帆因河道窄而完全不能使用。架起两根大橹,船像蜗牛般向上游爬。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乍暖犹寒,时雨时晴。前片刻丽日高照,后片刻烟雨朦胧。他俩躲在舱内,倚窗欣赏江南胜境,用不着辛苦奔忙,十分惬意。

他们避免与外界接触,船就是他们的天地,却无法获得外界的消息,悄然赶赴杭州是第一要务,其他的事与他们无关。

消息在扬州传出,大爷霍然的名号轰动江湖。

大爷霍然,心胸狭小的人闻名震怒,简直不像话,这混蛋是谁的大爷呀?

江北的好汉,提起大爷霍然就打冷颤。

江南的龙蛇,用好奇的心态留意大爷霍然的动静。

越过苏州,航入嘉兴府地境,已经是四月中旬,沿途平安无事。这段江南烟雨路,两人的心情皆欢欣悦愉,无忧无虑,浑然忘却剑影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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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越过王江泾,往来的稍大型船只已不多见,大部份是小型船只,甚至可以看到超小型的小乌篷悄然往来。河道渐窄,水流也湍急些。

夏汛期间,河水浑而不浊,水势虽有点湍急,仍不妨碍客船破水上航,只是摇橹颇为吃力,速度也减慢了些。

小姑娘的眉心,不时锁在一起,也许是近乡情怯吧!或者因满目春光而引发多愁善感。霍然正相反,心胸特别开朗。

进入太湖那段时日,他体悟出这次外出,大开眼界不虚此生,接触到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知道除了麦子以外,还有米可以吃。他看到一辈子没见过,只有书上才有的山。他看到清河以外,烟波浩瀚的巨大湖泊,大得几乎连自己也难以相信,而且,他即将可以看到海,那也是从书上才有的所谓无边无际沧海,更希望能看到书上所记载的龙。

他并非真的忽略了小姑娘情绪上的变化,但他无能为力。

长期的接触,生活在斗室内,日久岂能不生情?他早已发觉小姑娘对他的依恋。可是,他必须止乎礼,止乎道义。

小姑娘并非真的小,江南有许多地方,十四岁的新娘车载斗量,只是不够成熟而已。不曾经过人生的历练,很难体会情为何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其实不能算是真正的情。

他也不能算大,二十岁出头的人哪能算大?尽管他四肢发达人高马大,距真正的大还有一段距离。

天下有一半地方,二十岁的青年仍在玩泥巴,愣头愣脑比大白痴好不了多少,智商并不比大白痴好得了多少,智商并不比大都会的十岁儿童高多少。

他当然不是大白痴,德州是漕河区的大埠。

小姑娘生长在杭州,生活在扬州。

可是,他俩在苦难中相逢,情感的发展,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在他,是责任,义不容辞,见义勇为的责任。

这是难以跨越的鸿沟,牵涉到教养、自尊、理性、道义,跨越一步,一切就会崩溃了。

小姑娘是全然的害怕,她不知道所有的人,今后将会如何进一步迫害她,何人带她走,她别无选择,反正不管是什么人,她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等她发现霍然是真正的救命菩萨,便把霍然当成大慈大悲的保护神,感情逐渐转变,随即发现她的道路与方向,与霍然的生活环境南辕北辙,无穷烦恼困之而生,她与霍然根本不是同一时空的人。

所以,她希望自己也练练武。

近乡情怯;她即将与亲人重聚,但也将与她同生死共患难以生命庇护她的人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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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时分,已接近杉青闸。这段河面,称为北槽渠。

这一带的人,把小河称为泾;把可以设闸管制水量的小河称为渠。可知这一段漕河,是一条小河流。

王江泾镇,是南京与浙江交界处,最大的一座市镇,属浙江嘉兴府秀水县;秀水也是府治所在地,所以这段河,也叫王江泾,镇上大部分居民姓王或姓江。在小河上行舟,霍然这艘客船,已经可算是大船了,塘里无鱼虾子贵。

接近杉青闸,便可隐约看到府城的楼阁,披云楼,月波楼遥遥相对,概略显示这座富裕城市的繁荣风貌。

上游有多桨快船下放,下游也有快船向上急航,似乎都在争先,毫无相让的意思。

上游下放的六艘快船中,先头另有一艘红色的驿船。后艄的大橹兼舵的作用,船首微转,向左略靠,以便让这艘偏了航道的驿船驶过。正常的航道,是靠左航行,碰上地位高的船只,便于向左相让。任何船只,碰上驿船都必须相让。

很不妙,无形中阻挡了跟在后面的快船。快船有八支大桨,速度奇快,客船略一转向,便挡住了后面五艘竞快的快船航道。

上游的驿船与六艘快船,像一群受惊的鸭子,在水声哗哗中,争先恐后疾冲而下。下游的五艘快船,也陷入船阵中。

咒骂声呐喊声大作,河上大乱。有船撞擦,有大桨折断,有人落水……

客船稳住了,船伙计叫苦不迭。

霍然和小姑娘倚窗外望,被这短暂的暴乱吓了一大跳。

本来河道宽仅二十余丈,哪能用船阵并航竞驶?

下放的驿船与六艘快船,船轻水急如飞而去。

上驶的五艘快船,有两艘受到擦撞,有人落水,驶至河堤善后,受损并不严重。有人向急驶而去的快船大声咒骂,叽叽呱呱谁也所不懂在骂些什么。

一艘快船靠上了客船,跳上三名魁梧的大汉,逼令张船主向左岸靠,来势汹汹。

霍然出到舱西,心中有点冒火,但身在客地,还真不便逞强发作。

即使有错,错也在上游冲下来的六艘快船。发生擦撞的,也是两方的快船,客船并没与任何船只发生擦撞。

这些自称受害者的人,不找已经向下飞驶的快船,反而找笨重的客船理论,简直是倒因为果,也是欺善怕恶的表现,委实令人冒火。

船一靠岸,情势便恶劣得不可收拾,上来了十余名大汉,叫骂叱喝有理讲不清。

为首的人一口咬定张船主是故意的,故意阻挡快船制造事故。拖拖拉拉中,霍然只好出面。他拉开两名大汉的手,张船主恢复了自由。

“他们要干什么?”他向脸色苍白,可可怜怜的船主张大柱问。

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穿得体面,颇有威严,拉开两名大汉所表现的力道,也有震撼的作用。

“他们要求赔偿。”张船主欲哭无泪:“老天爷!我哪有钱赔?”

行船月余,船资只有三十两银子,怎么赔?

“我负责。”他毫不考虑加以保证:“没出人命吧?”

“没有,有三个人落水,哪淹得死人?”

“那好办,叫他们开出价码来。”

“他们要将船驶往他们家,由他们的主人定夺。”

“他们家在何处?”

“不知道。”

“好吧!听他们的。不要怕,一切有我。”

船伙计们早已知道他了得,而且显然有钱有势,既然有他出面,自然欢天喜地。重要的是,不需他们从微薄的工资中扣钱赔偿。

霍然是山东人,哪听得懂这些人用苏杭土话争论?即使以平常的速度说话,他也有如鸭子听雷,所以他只和张船主说话,张船主说的是所谓官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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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驶入一条支河,驶入一座湖。

在嘉兴,任何地方都有河,任何一处角落都有湖,不必问名称,连本地人也记不清河名湖名,反正多得记不胜记;嘉兴本来就是一座被许多河许多湖包围的城。

一看湖边的庄院和码头所停泊的大小船只数量,霍然心中有数,主人一定是当地的豪霸。

他不是一个不讲理,重视暴力的人,吃点小亏无所谓,所以他不阻止张船主听由对方摆布。另一原因是,小姑娘即将到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只希望最后一段旅程平安大吉。

船一靠上码头,首先所有的橹皆被取走了。他冷眼旁观,注意一群群大汉进进出出,冷静地等候变化,等候与主人见面。

不久,三名大汉气势汹汹登船。

“跟我去见家主人。”为首的大汉用官话向他说,像叫也像吼。

他不能离船,小姑娘不能留在船上。在他的心目中,甚至不希望小姑娘离开他的视线外。

“不,去叫你的主人来。”他尽量压下心中的不悦:“如何赔偿,一句话,赔了之后我们就走,这点点小事,没有理论的必要。”

“大胆!你敢拒绝家主人的要求?”大汉摆出要吃人的面孔叱喝。

“无所谓大胆。我不想横生枝节,不想和你们争论谁是谁非,付了钱我就走,付钱就是你们的要求。”他心中的不悦,逐渐转变成怒火。

“家主人会向你说。”

“我不想受人摆布。”他强按怒火,向在一旁坐立不安的张船主说:“张船王,你去见他的主人,不要和他争论,赔多少也不必分辩,去吧!不要怕。”

“不,要你去。”大汉横蛮地说。

“我是乘客。你们找船主索赔,不是吗?”他仍然能冷静应付。

“打交道时是你出面,所以必须要你去。”

“不关我的事,我只负责替船主出钱,赔偿你们的所谓损失。”

“你非去不可。”大汉坚持。

“如果我不去呢?”

“把你打个半死,拖了去。”

他终于爆发了,不再示弱。

“我不去,你试试看。”

大汉居然没看出危机,猛地进步兜胸就是一记凶猛的黑虎偷心。

“噼啪噼啪”四声暴响,四耳光把大汉打得仰面便倒。

两大汉勃然震怒,两面齐上。

他双手一分,大喝一声,抓住两大汉的手一抖,两大汉飞离舱面,“噗通通”水声如雷,摔落水中水花四溅。

码头上有不少人,呐喊声中纷向船上抢,有人抄起木棍,有人取了工具小刀小斧。

一声狂笑,他拳打脚踢指东打西,狂叫声与水声暴起,又纷纷落水或跌回码头,似乎在刹那间,十余名抢上船的大汉,没留下半个。

“你们把住舱门,不要出来。”他向慌了手脚的张船主吩咐:“我要和他们讲理,要他们赔损失。”

反咬一口,这是他的打算。

庄院占地颇广,约有二十余栋主要建筑,从北朝南,前面临湖,码头与院门之间,约有十余亩大的活动广场。庄院三方茂林修竹围绕,没建有庄墙,人从各处涌出,叫喊之声不绝于耳。

他屹立舱面,静候变化。

主人终于出来了,有二十余名佩刀携剑的人拥簇,神气得很,像大老爷出巡,前有开道领路,后有随从跟班,气势慑人。

主人年约半百,身材高瘦,穿了宽大的碧蓝名贵轻光缎长衫,狮鼻海口相貌极具威严,所佩的剑长三尺二寸,正好便于身材高,手长脚长的人使用。

身后跟了两男两女,其中一位年轻女郎极为出色,绿绫春衫绿绫裙,明眸皓齿刚健婀娜,小蛮腰间的佩剑古色斑斓,没加任何佩饰。

“不许乱,退!”领先的人大喝,喝退挤在码上不住鼓噪的一群人。

霍然一跃而下,将长衫的下摆,从容不迫掖在腰带上,撩起双袖表明准备打架。

在德州学舍就学期间,他和地方泼皮地棍打架,就是这副德行,全城的泼皮地棍,从来就没占过上风,三五个泼皮一起上,也占不了便宜。

但在学舍中,弓马刀枪这门功课,他表现平平毫不出色,连授武的教师爷也摇头。龇牙咧嘴的十余名大汉的狼狈相,主人粗眉深锁,用凌厉的目光,狠狠地打量这个英俊挺拔的书生,却心中暗惊。

能片刻间把十余大汉打下水,哪能不惊?

“该死的!你敢到我这里行凶?”主人沉声叫:“你不是来认罪的,而是……”

“闭上你胡说八道的嘴!”

他用高一倍的声音,打断对方的话:“认什么罪?岂有此理。你们的快船,与另一批北航的快船擦撞,与我这艘途经贵地的客船无关,你们根本就不该提赔偿的要求。我的船主胆小怕事,我也希望息事宁人,因此答应赔偿你们的损失,你们竟然一再无礼然后行凶。也许你们这里真的没有王法,你也是交通官府的强龙土霸,但也不能做得太过分。现在,我们当面理论,我赔你的损失,你也赔我的损失,两不相亏。”

“可恶,你……”

“你给我听清了。”

他再次打断对方的话:“不要妄想倚仗人多势众,妄想蚁多咬死象。我不想生事,也不怕事,你最好和我讲理。再敢有人撒野,我保证你们哭爷叫娘,我会拆了你这座庄院,说一不二。”

出来一位秃头大汉,壮得像一座山,腰带上塞了一把泼风刀,走一步似乎地面也在震动。

“书虫,你的大话说得大多了。”大汉铜铃眼彪圆,伸出一双大手五指不住张阖:“我会拆散你一身骨头,也是说一不二。”

“你就来吧!蠢蛋!”他拉开马步反手相招:“你的一双手好像有几斤蛮力,让我秤秤你的斤两。”

大汉一声怒吼,双手箕张像捞鱼,双脚居然十分灵活,支撑沉重的身躯突然变得很轻快,一冲即至,双手乍合,十个指头真像网。

“砰噗噗”一连串拳头着肉声暴起,霍然无畏地突入,速度比对方快三倍,就在双手乍合中撞入贴身,双拳出手快逾电闪,一连七记重拳在胸、腹、肋开花,打击之快无与伦比。

大汉踉跄暴退了五六步,稳下马步依然摇摇晃晃,呃了一声,总算稳下来了。

“咦!”有不少人发出惊讶的叫声。

“再来再来。”霍然再次轻蔑地反手相招:“混元气功,你还真有两把刷子。上。”

“你小子的拳……头有鬼……”大汉咬牙说,却迟迟不敢上。

“你不上我上。”他声出人近身。

大汉这次聪明了,不再双手捞鱼,右手出天王盖印取顶门,左手海底捞月勾腿抓阴。像这种巨人,双手一伸便可远及四五尺,马步一挫重心下降,任何身材稍矮手略短的人,根本就无法近身,播弄老半天,也找不到切入出招的机会,没有攻击的好机会,哪能妄想胜利?

霍然毫无顾忌地抢入,双手指天画地,格开上盖下捞的双手,斜身切入,一记霸王肘撞在大汉的左肋上,掌一翻,掌背吻上了大汉的鼻嘴,翻掌再吐,按上了大汉的胸口,真力猛然迸爆。

一连串的进步紧迫连绵进攻,一气呵成迅捷如电耀霆击,挨一下就注定了必挨第二下,第三下也绝难闪避,毫无还手的机会,是力与力的硬拼,技巧与技巧的对决,谁抢得进手先机,谁就是胜家。

砰然一声大震,大汉仰面摔跌出丈外,口鼻流血双目难睁,像倒了一座山。

泼风刀已易了主,到了霍然手中。

“换一个上!谁来讲理?”他将连鞘泼风刀插在腰带上,表示夺刀准备使用:“分量不够的人,不要出来饱受皮肉之苦。”

先声夺人,把所有的人吓了一大跳,自始至终,大汉的手一直不会沾近他的身躯,开始得快,结束更快,反正一照面结束了。

年轻女郎伸手拦住想抢出的同伴,款步上前,绿裙飘飘有如仙子凌波,也的确像是向前飘移而非走动,裙长及地看不见小蛮靴。

“阁下也表现得大狂了,果真是不是强龙不过江。”

女郎的呖呖莺声十分悦耳,亮丽出色的面庞没有怒容:“也许你在借题发挥,或者受人唆使前来藉机生事。请问阁下高姓大名,明白宣示来意?”

“小姑娘,不要用这些场面话套牢我。”

他也和和气气:“我不知道你意何所指,只知道我是雇船前往杭州,途经贵地的人,为免是非而前来替船主赔偿损失的旅客。你们的人作威作福行凶,因此我也有权索赔,绝对无意扮过江的强龙。我姓什名谁无关宏旨,我不想和你们这些地方豪霸有任何牵连。告诉我应该赔你们多少,我付了钱就开船,简单明了,不伤和气。当然,你们不能狮子大开口,如果存心敲诈,我也会狮子大开口,提相对的条件。小姑娘,我说得够明白吗?”

“你真是外地的过客?”

“来自扬州,前往杭州,用不着瞒人。”

女郎注视他片刻,扭头向主人用目光询问。

“金主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主人扭头向跟在身后的随从问。

出来一个师爷打扮的中年人,身材也够雄壮。

“回庄主的话。”

这人欠身说:“王管事领了几艘船,在河上练膂力,准备五月划龙舟,没料到出了意外。肇事的船主带回来了,属下传负责人入庄理论,就这么打起来了,详情属下还不清楚。”

“是属下主张把负责人传来理论的,出事的经过大有可疑。”

另一位五短身材的中年人也上前回话:“近来谣言满天飞,各种风声令人警惕。太湖方面有人前来踩探,南京也有权贵秘密前来走动,可能对本庄不利,不知他们到底有何图谋,因此不得不小心留意风吹草动,提高警觉是属下的责任。”

“你们损失有多重?”主人追问。

“这……折了几支桨,有几位子弟失足落水而已。”

“你们真会小题大作啊?打发他们走。”主人不耐烦地挥手,转向霍然:“抱歉,小事一件,你可以走了。”

霍然大感意外,反而觉得自己抱歉。

有钱有势有地位的人,哪能事事躬亲处理?久而久之,就难免给与下人作威作福的机会。显然这位主人,真的不知道事故发生的经过,外面大打出手,主人才带人出来处理的,所以并没下令一拥而上,毕竟甚有风度。而他,却成了打上门的暴客。

“我也抱歉。”他将泼风刀取出,递给身旁一名庄丁:“庄主不追究,在下深感盛情。”

“看样子,你们已无法赶到府城午膳了。”

庄主挥手赶走跟随的人:“如果胆量够,何不在敝庄午膳?我保证敝庄不是盗窟贼窝,会以客礼相待。你文质彬彬,穿一袭儒衫,却勇悍如狮身怀绝技,哪怕我这些庄丁打坏主意?如何?我是诚心邀客。”

“恭敬不如从命。”他心中一宽,欣然应允:“庄主不见疑,在下已感激不尽了。在下小姓霍,单名然。请教庄主尊姓大名?”

“霍然?很怪呢!”庄主大笑:“呵呵!你在学呢?抑或已有功名?”

州学府学甚至国子监,在学的士子都可称在学,但没有功名。但一般百姓的想法却不同,把秀才、举人、进士,都认为是功名,因讹传讹,错就错到底。

其实,连高中第一榜的三名魁元(状元、榜眼、探花),都不能算是功名,要真正在翰林院结业散馆外放,取得正式委任官状的才算功名。

“什么功名?小小的秀才,庸才不堪造就,无缘参加乡试,在下游学鬼混,如此而已。”

“那就表示你应该有字。呵呵!你是秀才公,是有身分的地位的人,不会要我失礼称名道姓吧?”

“霍然就很好呀!何必要字多此一举?庄主……”

“这里叫燕湖庄。我姓于,于时杰。”

庄主知道他不愿意透露根柢,通名而不说字必有用意,也就不再勉强:“你船上还有朋友吗?何不请来相见?”

“只有舍妹在船上。”他不想小姑娘露面:“她年纪小,怕生,让她在船上进食便可,船夫会照料她的。”

“我去请。”女郎欣然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令妹必定是巾帼英雄,我……”

“她弱不禁风。姑娘如果和她论诗书,她会和你谈论三天三夜,依然精神抖擞乐此不疲。”

女郎伸伸舌头,乖乖打消邀请的主意。

“霍秀才请。”于庄主含笑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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