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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太湖毒龙

地方的大豪大霸,并非全是无恶不作,无所不为鱼肉乡里,交通官府的坏蛋。

霍然在南漳庄,曾经受到庄主北斗星君的款待,起初也不愉快,后来证明北斗星君不是恶霸坏人。

燕湖庄的于庄主,气质与北斗星君相差不远。至少迄今为止,他仍然看不出于庄主是恶霸的迹象。

于庄主在西院的花厅宴客,陪客有六位。

师爷祁廉,外庄主事人金韬、护院总管沈英、船舶管事李羽、田庄管事刘伦。

主要的陪客也算是宾客,府城的范大爷范家千金范云凤,就是那位绿衣姑娘,是嘉兴府的武林世家千金,剑术的造诣非同小可,号称苏杭三凤的第一凤,难怪她毅然出面与霍然打交道。

酒过三巡,逐渐提及近来的变故。

霍然免不了好奇,首先便询问有关近来谣言满天飞,各种风声令人警惕的原因。

“说起来也的确令人难安。”

于庄主先叹了一口气再说根由:“去年初冬,提督南赣军务都御史王守仁,押送南昌叛王宁王宸濠,翻山越岭押抵杭州,交给太监张永解赴南京献俘给皇帝。张太监押解叛王,乘船从这里经过。在押解之前,在杭州就天天闹贼闹刺客,沿途也有人登船偷窃。据说同俘移交的宁王府三十大箱金珠珍宝,沿途被盗损失了一半之多。结果,南京派有权贵沿途追查,太湖盗群也纷纷你来我往,江湖豪强也闻风而至,迄今仍在来来往往热闹得很。

“我这座燕湖庄名气不算小,我担心受到有心人陷害或趁火打劫。天杀的!这种事实在很烦人,令人食寝难安。”

“偏偏那个皇帝在南京玩昏了头,毫无宣布大乱已平的意思。他一天不走,我们一天不得安宁。”

祁师爷悻悻地说:“他把叛王秘密囚禁在南京城内,仍然宣称正在御驾亲征。叛王被擒迄今已经过了八个月,官兵仍在调来调去打没有敌人的仗,像话吗?”

“那位叛王的金珠珍宝,真的被人劫走了不少吗?”霍然信口问。

他想起德州劫皇船的事,德州沿河一带州县,也被骚扰得鸡飞狗走,人人遭殃。

“真相谁也不知道,得问那些押解叛王的官兵,和负责人太监张永。”于庄主苦笑:“按理应该不可能,即使有也为数有限。”

“怎么说?”

“皇帝在南京大玩特玩,禁止王守仁献俘,勒令一些将军彻底封锁南昌九江,要王守仁放掉叛王,让自以为天生神武的正德皇帝亲自去捉。这简直是狗屎主意,王守仁怎敢放虎归山。所以不辞千辛万苦,亲自押解叛王,翻越浙赣山区,偷出封锁线押抵杭州,准备押至南京,却被江西的奸臣悍将发现了,在杭州便被拦住动弹不得。秀才公,你看过我们浙江山区的山吗?”

“你们这里的山都很好玩呀!”

“当你到了浙西山区,你就觉得不好玩了。王守仁押着叛王,翻越崇山峻岭,手脚并用,走上百里不见人烟,他能带多少金珠珍宝?当然不可能没有,但绝对不可能有几十箱。”

“你是说,珍宝不可能被盗?”

“不知道,我也不敢打听,多知道一分秘密,就多一分家破人亡的机会。秀才公,你要到杭州,最好不要逗留太久,以免引起无谓的纠纷。”

“这里到杭州不到两百里,两天可到。”

范云凤提出邀请:“杭州的风景固然名闻天下,但嘉兴的风景并不逊于杭州多少,先贤人物之盛,前后相望。我作东,陪你兄妹作十日游。”

“你算了吧!呵呵!”霍然有意转变话题:“据我从书本上所知,贵地的人实在不堪领教!”

“唷!你意何所指?”范姑娘白了他一眼。

“好像贵地出了一位颇为能干的名臣朱买臣。这个人并不怎么样,但毕竟是有名的会稽太守,平东越功业彪柄,你们把他丑化得不像人样,更把他的妻子丑化得成了教训女人的教材,千载以来,他夫妻成了世人咒骂的对象,实在令人气结。”

“这叫做众口铄金。”范姑娘叹了一口气:“积非成是,奈何?”

“我是山东人,我绝不相信会有马前覆水这种蠢事,所以山东人被谑称愚鲁,我更不同意贵地的古人们,把他的下堂妻羞愤投水的地方取名为羞湖。”

“她的墓还叫做羞墓呢!”

范云凤了叹了一口气:“墓在庄北十里左右。他的后夫,据说就是守杉青闸的闸吏。如此作贱一个可怜的女人,咱们的古代的乡亲实在有欠厚道。”

厅外匆匆奔入一位庄丁,大汗淋漓。

“启禀庄……主。”庄丁气急败坏:“河口哨站传来信号,有……有三艘来自府城的单桅快船,已……已经进入湖口航道。”

“警戒讯号可曾发出?”庄主脸色一变。

“正在发出。”

“好,我去看看。”护院总管沈英放杯而起,匆匆带了庄丁飞奔。

“咦!于庄主,有船只往来,是平常的事情呀!你们怎么如此紧张?”霍然大感惊讶。

“燕湖是私人产业,没有外人的船只往来。”

于庄主粗眉深锁:“三艘船驶入,岂不可疑?哨站的人必定已看出船上有可疑征候,所以才传出警讯。老弟请赶快进食,船只早些驶出湖外。”

“这……”

“万一有变,不至于连累你。”

霍然本想进一步有所表示,随即心中一动。

小姑娘的安全必须考虑,必须离开是非场。

他如果插手干预,也不能留在现场。

“好,我这就走。”他不再多说。

片刻,船向湖口航道缓缓驶去。远出两里外,三艘快船迎面鼓桨而来。

“燕湖庄有麻烦了。”

他喃喃自语,拍拍与他并肩倚窗外望的小姑娘:“我认识第二艘船舱里面的一个人,恐怕也与你有关。所以,我必须插手管这一档子闲事,早些了断,以免日后遗患绵绵。”

“大哥哥,是什么人?”小姑娘惊问:“怎么与我有关?”

“一个叫陈百川的人,是劫快马船众贼伙之一。”

“哎呀,这梦魇何时方了?”

“不必惊慌,我会好好处理。”

×

×

×

燕湖说大不大,面积也有四百亩多一点。湖口两岸,生长着巨大的柳树,口宽约二十丈,利用柳树并加栅,升起一道附有利刺的巨网。

湖口内侧,十六艘快船徐徐左右巡行,水手们腰间有刀,手边另备有标枪、铁杆鱼叉,自卫力极为雄厚,随时可以登岸,拦阻沿湖岸奔向燕湖庄的人,水陆两途皆可以有效地封锁。

三艘快船知道不能硬冲,在网前的湖岸停泊。

“太湖毒龙祝龙,专程拜望神鳌于庄主。”

第一艘快船上,那位满脸虬须的中年大汉沉声叫:“大江的道上朋友飞鱼廖忠,也一同前来拜会老朋友,请撤网方便。”

网旁的大柳树后,踱出护院总管沈英,与两名雄壮的年轻人,颇感意外地不住打量船上的人。

三艘船除了船夫之外,好像人数并不多,舱门是大开的,舱窗也拉起,里面空空不见有人活动。真正穿得像样,佩了刀剑的人,不超过二十人。

“怎么会是祝老大你?”

总管沈英神色有点不安:“事先没约定,不太好吧?庄主也不便在庄中与诸位谈交情,改天另约地方见面好不好?”

太湖毒龙是一群水贼的老大,是太湖十股水贼中,实力不大也不小的一股,人数最多时有两百名左右,少时只有一二十个人,聚散无常,作案的手段颇为凶残,是苏州治安人员全力缉拿的对象。

大江的飞鱼廖忠,也是颇有名气的水贼,出身据说是开国水军名将巢湖廖家的子侄,其实是水贼世家。

朱家有人做皇帝,也有人做乞丐。廖家有人是开国元勳,也有人是水贼。

“你通报好不好?见与不见,该由于庄主定夺,你阁下怎可慢客自作主张?”毒龙祝龙怪眼一翻,声色俱厉:“快通报,我在等。”

“于庄主目下可是嘉兴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家中接待太湖与大江的水贼,风声传出,那就麻烦大了,推官大人与巡检捕快,一定来得很快的。”

“好吧!你们等着。”总管沈英还真不敢作主,立即派一艘船飞舸返庄。

“你老兄贵姓大名呀?”毒龙祝龙坐在舱面等,向总管沈英套口风:“在于家多久了?”

“无可奉告。”总管沈英不上当。

“阁下听说过我这号人物,是吗。”

“不错。”

“那就表示阁下不等闲。于庄主早年号称神鳌,十二年前,仍是普陀的东海一霸。也许,你是他当年的心腹弟兄,当年有难同当,如今有福同享。”

“胡说八道。”

“是吗?不管怎样,算起来在下与于庄主,多少也聊可算是同道,只是不怎么走运,仍在道上混口食,没混到大批金银可享,也就无法金盘洗手放下屠刀。于庄主已经享了十二年福,也该照顾一下同道呀!你说是不是?”太湖毒龙的话,已充分表明前来拜会的目的。

“是不是同道,各人看法不同;谁的运气好不好,也不能怨天尤人呀!是不是?”

总管沈英不再用气愤的口吻说话:“当年设舵普陀,横行东海的那些人,从没抢劫沿海的村落,不骚扰任何一艘本国的船只,仅专门洗劫进出乍浦关的所谓番舶,把那些东洋西洋的番邦鬼子整得很惨,这是事实。而你太湖毒龙,好像连在太湖打渔的穷渔民,也抢光他们辛辛苦苦打捞所得的渔货。老天爷!你们就是那样混日子的?你们能吃得心安?你们晚上睡觉,会不会梦到那些哭哭啼啼,求你们大发慈悲的可怜渔民?”

“闭上你的狗嘴!”太湖毒龙恼羞成怒:“即使你说得天花乱坠,仍然是同道。”

“你们是来打抽丰的?”总管沈英转变话题。

“咱们还不至烂到打同道抽丰地步。”太湖毒龙傲然地说:“何况你们拼老命种田打渔,在你们身上实在也榨不出多少油水来。”

“那你来到底为什么?”

“等于庄主出来就知道了。”

“何不说给在下听听,先听为快让在下高兴高兴?”

“是否高兴,得看你的心情和看法,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要等于庄主高兴才算数。你不够分量,不屑和你多费唇舌。”太湖毒龙当然不会透露玄机。

快舟来势似箭,于庄主带了人赶到了。

双方的船隔网相望,总管沈英也带了同伴登船,向于庄主禀报经过。

“姓祝的,你井水犯到河水里来了。”于庄主的大嗓门充满怒意:“好吧!我等你摆下道来,撤网!”

巨网开始下沉,十八艘快船开始列阵。

一声狂笑,三艘来船本来空无一人的船舱,抢出五六十名慓悍的大汉,精赤着上身,携有可在水中搏斗的长短兵刃,刺钩匕首一应俱全。

有备而来,有水上水下杀搏的准备。

燕湖庄的十八艘快船,每船有六个人。双方的人数比较,太湖毒龙的人少些而已。但情势并不乐观,太湖毒龙这些人的气势,就比燕湖庄那些种田打渔子弟强烈得多,杀人放火亡命的慓悍形象也极为震慑人心。

如果阻止不了这些人,被冲越船阵,冲抵庄前的码头,冲入庄内,那……结果将是一场大灾难。

“不必操之过急,祝龙。”舱内出来了三个人,穿的竟然是宽袍长靴,相貌威严,为首那人声如洪钟,怪眼精光四射:“我不希望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遵命。”太湖毒龙欠身恭敬地应诺。

于庄主吃了一惊,这个人是太湖毒龙的主子?

“把人带出来。”这人大声说。

舱内出来了四个人,架着一个脸部血污,五官似有点扭曲的人,连架带拖进了船头,让对面船上的于庄主观看,让于庄主验明正身的意图极为明显。

“于庄主,你认识这个人吗?”这人沉声问。

即使被架住的人脸孔不扭曲,也不易看清五官轮廓,血迹污面,气色想必极差,远在三十步外,哪能分辨面貌?像是瘫痪了的身躯,也必定与实际轮廓不同了。

于庄主粗眉深锁,实在无法从已经走样的面孔,辨认是什么人。

“我该认识吗?”于庄主冷然反问。

“再仔细看看。”

“我不认识这个人,你们把他整治得快要不成人形了。”

“也许你瞒得过所有的亡命同道,却瞒不了我的眼线耳目,东南半壁的牛鬼蛇神,全在我掌握之中。这个死囚的底细,我已经全部摸清了。”

“咦!你是……”于庄主脸色大变。

口气不对,声音冷得令人心惊。

“我,从南京来。你不必知道我的来历,反正我知道你的底细就够了。这个死囚,是冷面煞星万重山的死党。冷煞是你早年的海盗伙伴,是海鳅船的首领。

“去年十月天,冷面煞星在西水驿,伙同一群高手大盗,劫走了钦差两箱来自江西宁府的奇珍。这件事要说你不知道,无人能信。”

西水驿在府城西门外,是漕河这一段最大的水驿。霍然的船出事时,所碰上的就是西水驿定期驿船。

“我怎么可能知道?”于庄主反驳:“府城不是于某的势力范围,任何人作案我也管不着……”

“不许强辩。”这人的喝声似沉雷。

“你……”

“我不管你是否知道,唯你是问。”

“这岂不是乱入人罪吗?冷面煞星十五年前,确是海鳅船队的司令,之后他便改邪归正上了岸。你要我担负十五年前伙伴的罪行,这算什么!”

“我不要你担负他的罪行,我要你招出他的藏匿隐身处。你如果不合作,我要把你粉身碎骨。”

这人声色俱厉,杀气腾腾:“我有绝对的权力,铲平你的燕湖庄,把你们三两百人送上法场轻而易举,千万不要逼我采取屠村毁庄的激烈行动。现在,我等你招供。”

于庄主真的害怕了,已从这些话中听出凶兆。这人从南京来,谁有权轻而易举将三两百人送上法场。上法场,代表什么身分?

什么人会有权铲平燕湖庄?什么人能屠村毁庄?

皇帝目下在南京,南京是风暴中心。可是,这人应该不可能是皇家特务,不会是南镇抚司(锦衣卫南京的衙门)或东、西内行三厂的人,因为这人所带来的爪牙中,有太湖毒龙与飞鱼廖忠,这两个混蛋是太湖水贼与大江水贼的首领。官方特务不带官兵办案,反而带水贼登门,可能吗?

皇帝派人追查被劫的珍宝,应该不是意外。

“老天爷!你就是把我活剁了,我也不知道冷面煞星在何处藏匿。”

于庄主脸色死灰,心惊胆落哀叫:“自从十五年前他离去之后,过了两年我也散了伙上了岸,十五年来彼此毫无联络,谁也没想到他仍在重操旧业。阁下,不要……逼……我……”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哼!祝龙。”

“小的在。”太湖毒龙欠身应诺。

“发动,我要活的。”

“大人,他一定是活的。”太湖毒龙傲然地说。

“唯你是问。”

“是的,要活的,唯小的是问。”

右岸的大柳树下,踱出一个蒙面人。

“哈哈哈哈……”蒙面人仰天狂笑,声如殷雷震耳欲聋,声波之强烈无以伦比,似乎湖水也在波动。

本来没有风,丽日高照,但笑声一起,似乎风起波扬,柳枝摇曳,禽鸟惊飞。

“笑魔君!”有人惊叫。

所有的人皆掩耳走避,船上大乱。

这位蒙面人穿一袭飘飘青衫,身上没佩有刀剑,青巾蒙面,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笑魔君。

于庄主的人,却从蒙面人的青衫中,知道他是谁。

“你们都是强盗吗?”

蒙面人止笑,喝问声仍然震耳:“好哇!捉一个强盗,最少可以领二十两银子赏金。官府的赏格虽低,仍然值得一捉?你们这些混帐贼王八,乖乖上来受缚。你们是我的财神爷,我不会亏待你们。哈哈哈……我要发财了,一个贼二十两银子……”

“混帐贼王八”,骂得太刻毒,这些凶悍的匪徒怎受得了?一个个怒吼如雷,跳上岸愤怒地挥刀舞剑,疯狂的向蒙面人扑去,像一群争食的饿犬。

蒙面人一声长笑,飞步迎上,一把扣住最先冲到的一名悍贼右肘,一扣之处肘骨立碎,顺手夺过用来爬船或水中钩人的分水钩,信手一挥,把第二名悍贼的右小腿勾住,猛地一带一抖。

一声狂叫,飞起的悍贼把三名涌来的悍贼砸翻了。

分水钩有如灵蛇,闪动的速度骇人听闻,一动之下,似乎从中间迸射出无数的钩影。

钩背比钩尖更可怕,一敲之下不是手折就是脚断。钩尖如果将人钩住,必定将人摔飞,肌裂骨折血肉模糊。

但由于有时摔出时不易脱钩,因此用钩尖攻击的机会不多,用钩背敲击,省事而速度倍增,钩背击倒的人,比钩尖所伤的人多三倍。

虎入羊群,仪真河岸夜间的惨剧重演,断手折足的人撒了一地,河岸成了制造残废的工作坊。

聪明的人永远比笨蛋幸运,第二艘快船上,就有一些聪明人,眼看登岸的人冲上如潮水,垮下时又像惊散的老鼠,便知道不妙了,不但不跟上去,反而躲在后艄看风色。

长笑震天,蒙面人挥舞着分水钩,击倒三个要逃上船的贼,飞跃而上。

聪明的人更聪明了,悄然滚落水中泅水而遁。

敲倒了七个在船上拼命抗拒的悍贼,蒙面人直杀至后艄,找他所要找的人,最后失望地登岸,丢下钩仰天长笑,然后大踏步走了。

第一艘船只有三个操舟,舟上有那位大人。

三艘穷追的快船,凶猛地靠上了。

于庄主像一头猛虎,冲向挥刀拼命的那位大人。

“于庄主,你不怕抄家灭族吗?”大人怒吼,刀如狂龙连攻七刀。

于庄主手中的剑上下翻飞,来一刀接一刀,来者不拒,硬接七刀化解。

“毙了你大爷再远走高飞。”

于庄主在一阵激烈刀剑交鸣中,一面封招逼进,一面咬牙切齿说,“至少你先死,轮不到你抄我的家,灭我的族。去你娘的狗东西!”

崩开最后一刀,剑乘隙排空直入,贯入大人的右胁,左面探入,扣住大人的左臂一拉,抬膝撞在大人的小腹上,放手再加一脚,将大人踢翻。

“捆!”于庄主沉喝。

三艘船一艘也没逃掉,人也许逃掉了一些。

断手断脚的人逃不掉,足有上百人之多。

“带走处理。”于庄主不是宽洪大量的人,并不因悍贼们受伤而大发慈悲。

“不关我……小的事……放我一马……”有人狂叫。

“饶命……我……我是奉命……行……事……”另一些人哀叫乞命。

庄丁们都是铁打心肠的人,先把人打昏再上绑,往船上一丢,毫无怜悯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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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流和漕河,水势缓慢。河道其实是湖的一部分,全长三里余,最宽处仅二十丈左右,狭窄处不足十丈。两岸柳树成林,鲜绿的芦苇丛生。春末水位高,大半芦苇浸在水中。

蒙面人不死心,沿岸搜寻漏网的人,不时用树枝拨开水际的芦苇丛,留心察看是否有人在内藏匿。

身后陆续跟来了一些人,兴高采烈帮他搜寻。

“不敢劳驾老弟台费心,搜寻漏网贼是我们的事。”跟在他后面的于庄主说:“老弟台援手之德,燕湖庄存殁均感。”

“不要放在心上,我做的事并不全然为了你们。”他扭头拉下蒙面中微笑:“人不自私,天诛地灭。”

“哦!秀才公的意思……”

“这些人中,有我要找的人。”

“官方利用凶残匪徒已无疑问,官匪联手牟利平常得很。老弟台要找的人……”

“一个叫陈百川的人。”

霍然在柳树旁坐下:“他有一些可怕的人撑腰,其中一个女人绰号叫毒娘子。

“我知道他是贼,与水路亡命多少有些交情,连那些侠义道名宿,也不敢公然对付他,可知他虽然为非作歹,可能不曾落案,所以侠义道人士颇有顾忌。这个人在第二艘船上,可惜被他逃掉了。”

“唔……陈百川……”总管沈英拍拍自己的脑袋:“陈百川……姓名好像我有点印象。霍公子,可知道他的绰号?”

“不知道。”霍然摇头:“早些日子,他身边带有两个标致的年轻女人,三个人都会使用飞刀,那种单刃的飞刀,而且非常快狠准。”

“唔!可能是他。”

总管沈英似乎想起了:“江湖朋友的姓名,大多数靠不住,十之九用化名,绰号却很少更改。他会飞刀,吃水饭的人很少使用……”

“你想起谁了?”于庄主催促。

“泗州水怪陈浩。”

总管沈英说:“他不是正式的水贼,是在江淮一带横行的黑道凶枭,飞刀术相当高明,剑术也霸道辛辣,水性出类拔萃。霍公子,他是不是用剑?”

“对,佩了剑,相貌狰狞,虬须如戟……”

“那就对了,是他。他满脸虬须,伏在水中真像怪物,这是他绰号的由来,会把不知情的潜水人吓昏,没错,就是这个人,泗州水怪陈浩。”

“我们会替你留意这个人。”

于庄主举手一挥,一艘快船靠岸:“秀才公请上船,你的船已经由我的人送走了,目下可能已到了杉青闸。大德不言谢,容图后报。”

“哦!我的船在……”

“是范姑娘带走的。你一现身,他就随你的船一定在不远处停泊。

“这丫头很聪明,一看你现身的气势,便知道这场灾祸,你一定可以勾消,所以不等结果,便乘船先走了。她要请你到她范家作贵宾。”

“呵呵!她会失望,我不能在府城逗留,去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往杭州。”霍然上船,抱拳告辞:“诸位,山长水远,后会有期,大家珍重。”

“老弟,秀才公,燕湖庄的庄门,随时为你而开,但愿有幸,能和老弟台日后小聚。后会有期。

六桨齐下,快船破水飞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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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府距杭州府不到两百里。

浙江最富裕的地区在浙北,地跨嘉兴、湖州、杭州三府,形成最富裕的三角地带。其他地方山多田少,地瘠民贫,风气闭塞,大多数山区的人衣不蔽体。

这三角地带,才有江湖人士光临,他们活动的地盘内,自然而然会产生一些所谓地头龙人物。

这些地头龙之间,也难免有利害冲突。但一般说来,以互通声气,维持均衡情势居多,很少会成为死仇大敌。

于庄主是嘉兴的地头龙,与杭州的地头龙维持有良好的交情。

霍然果然不能在嘉兴逗留,婉辞范姑娘的邀请,改乘于庄主替他备妥的快船,要亲自陪他直航杭州,准备到达杭州之后,替他打点一切。

盛情可感,但霍然坚决拒绝于庄主相送。

大祸刚弭,余波荡漾,庄主须全力戒备善后,岂能在重要关头离开?万一仇敌卷土重来,没有庄主主持大局,后果不堪设想,而且霍然也不需有人照顾。

昼夜兼程,快船比所雇的客船快一倍以上,次日午后不久,船驶入武林门外的吴山驿码头。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四月初的杭州,真美得令人觉得已远离了污浊的俗世。

当然,那得看当时的心境。

比方说,在武林门讨饭的花子;或者穷得走投无路的债务人;投亲不遇途穷潦倒的流浪者;贫病交煎须等候入土的孤寡;这些人的眼中,杭州并不是天堂。

霍然和小秋燕,不是来杭州观赏美丽湖山的。

打发走燕湖庄的船回航,他们在钱塘老店投宿。

小姑娘最后一次回故乡是四岁,十年岁月漫漫,四岁的小女孩,对故乡的印象模糊是意料中事,她根本就不记得,故乡老家的大门朝哪一边开。

老家不在市区,这点她可以肯定,因为她记得是乘轿的,而且是走老半天山路。

总算是可循的线索,他得着手打听。乘轿的老半天路程,当在市外三十里左右。

范围缩小了,府城的南面与西面都是山区,而且进入山区的路并不多。

次日一早,他找到钱塘县管户口,钱粮的几个小胥吏,花了一些银子,打听一位姓李名安字康宁的人,住处可能在南乡或西乡。

这条路不通。第二天他到了府学,具了名帖,拜会一位叫李景的教谕。

果然有了线索,在举人题名录找到李康宁的资料,注记上附录是宏治三年,高中第二甲同进士出身,至于散馆后的资料,就没有记载了,表示他并没获得任官。

一查籍贯,果然有着落了,李安的祖籍,是仁和县凤山乡。

府的附廓有两县,东北是仁和,西南是钱塘。通常外地人把钱塘当作杭州的代表,因为西湖属于钱塘县。

仁和在府东北,南起清泰门与望江门,西起钱塘门,东北和海宁州与德清县(湖州府)接壤,县境内风景区不多,名气没有钱塘响亮,但在地望上,仍是杭州的一部分。

再花些银子,跑了一趟仁和县衙。

他不能带了小姑娘同行,必须先找到李安,证实李安一家老少的确在家,才能带小姑娘前往,可是问题又来了。

凤山乡在县东北约三十里左右,与路程相符。

把小姑娘留在客店,实在太冒险。几经衡量,他不能冒险,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是带了小姑娘一同前往,相机行事。

几经奔波,总算有了着落,浪费了好几天时光,看来,寻一个有身分地位的人,依然不是易事,人海茫茫,没有门路必定盲人瞎马乱闯,找其他小人物更是困难重重。

他想起扬州相遇的张成栋,那位寻人的专家,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种事真需要由专家处理。

一早,雇了一乘小轿,他挟了一把油纸伞,腰间有扇袋,青衫飘飘就道,神采奕奕,成了不折不扣的游山玩水书生,不会引人注意。

携眷游山玩水的人多的是,连偏僻的乡民也不以为怪。

风和日丽,沿途虽然罕见名胜,但风景如画,连花木映掩的村落田野,也令人赏心悦目。他一摇三摆跟在小轿后面,外表泰然,心中却有点紊乱。

答案即将揭晓,他的责任将了,他应该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有不胜依依的情怀。这期间,他实在分不清,他对这位善体人意,强烈依恋他的小姑娘,在感情的分量上,疼爱与怜爱的天秤到底倾向于那一端,难免有点烦恼。

凤山乡到底有多远,两位轿夫也仅有一点概念,反正名是游山探亲,并不急于赶路。到凤山乡还得仔细打听,他有充裕的时间着手进行。

当然他必须小心,这里虽然距扬州已在千里外,消息不论好坏,在乡民间不可能流传。距德州更为遥远。但小心是必要的,因为他已经与江湖人士接触频繁,江湖朋友间,消息传播十分迅速。

他不急于赶路,后面出现的人却急于超越。

前面是一条小巧的拱桥,那种江南式注重美观的小桥。

桥那端是一座果林修竹遍布的小村,约有三二十户人家,雅致的房舍成不规则散布,似乎每栋皆有特色,可隐约听到村童的嬉戏声,犬吠声,家禽的啼叫声……一切是那么和平、安详。

田野中一片青葱,稻浪一阵阵构成美妙的动态画面。在这里,实在令人难以想像,会与刀光血光有何牵连,那简直是一种破坏画面的亵渎。

而后面跟来的人中,六个大男人与两个女人,皆带了刀剑行色匆匆,实在倒尽胃口。

轿夫并不知后面有人急赶,脚下自然一紧,大概想到村中讨口水喝,走了十余里需要补充体内的水分。

霍然不经意地扭头瞥了一眼,并没在意。

江南的乡村小道,确是小得可爱,仅够行人恰好相错而过,两个大块头相遇,很可能发生擦撞。在他的家乡,村与村之间的“小”径,也可以并行两部马车。这里的乡民只用小小的手推车,以船作为主要的交通工具。

山多田少,每一寸土地皆加以充分利用。

河流池塘更是星罗棋布,可耕的地减少了许多,实在舍不得建筑宽大的道路,也就可以从民风与环境上,概略了解南北民风性格上的异同。

上了小拱桥,四位年轻佩剑人跟到。

“借光,谢谢。”领先的年轻人颇有礼貌,走得甚急,半强迫性超越。

霍然闪在一旁,让六男女超越。

“他们急什么?”他心中嘀咕。

六男女行色匆匆,急急超越,一个个似乎心事重重,脸有忧色一股劲赶路。

小轿面积大,挡住了一大半轿面。轿夫识趣,急急跨开大步要先一步到达桥那端,桥的引道宽,可以避在一旁让后面的人超越。

桥头引道有五个村童在玩耍嬉戏,纷纷避至两旁表示让来人通行。

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在空间里流动。

过桥不远便是村口,小径贯村而过;六男女进了村口,小轿也随后入村。

霍然发觉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气味,但并没在意,进了村口,他无意中扭头回顾,看到五个七八岁的村童,站在一起用奇怪的目光,目送他们入村。

村童们对陌生人好奇,是正常的反应。可是,他看到了些什么。

村童们的手中,每人都有一个寸余粗,约尺长的竹管,不像是玩具。也许是一个当地的小孩玩具,也就不介意扭头赶路。

乡村小道通常贯连各座村落,所以贯村而过。不是有旅客往来的交通大道,往来都是各村落的人。

有家畜在村道内活动,却看不到人,几头家犬不住向他吠叫,却不敢接近张牙舞爪。

六男女大踏步前行,走了三二十步,脚下突然转缓,似乎脚下有点僵;小轿因六男女脚下一慢,因而逐渐赶上了。霍然跟在轿后,仍没发现有异。

两个轿夫突然也脚下一慢,脚下也同样有发僵现象。

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低沉声浪,时高时低,时缓时急,高低的差异并不大,柔柔绵绵地不绝于耳。

路旁房屋的角落,踱出一个青衫中年人,口中发出另一种奇怪的声音,与柔柔绵绵的怪声浪不同,移到路中以背相向,走在前面像是村中的人,脚下缓慢。

领先的英俊年轻人,跟在中年人身后亦步亦趋,后面的五男女也依样葫芦跟着走,形成一串奇怪的行列一向右一折,徐徐走向一家像是四合院的农宅。院门是敞开的,看不见人影。

中年人进入院门,六男女也亦步亦趋跟入,小轿也跟入,霍然也随后跟入。

院门闭上了,村中似乎特别沉寂。

是一座家具很少的房舍,但不像是厅堂,前后各有一座门,窗户皆用厚木板钉得只留几条缝透光。门各有握刀的人把守,并没关闭,把守的人可以监视里面的活动,随时可以控制情势。

其实里面的人,已经被捆得活动困难,连女的也受到一样的待遇。

背捆的双手,加了控颈牵绳,手便无法从脚下移到身前来,向下移必定勒住脖子。

双脚也用牛筋索并捆,也加了连接捆手的牵绳,无法站起来,捆得结结实实,可以移动,却无法活动,不可能用口咬绳或磨断捆绳。

共有十四个人,其中有霍然四个倒霉鬼。同行的六个男女,显然与另四个年轻人是相识。所有的人,都是被水泼醒的,上身水淋淋,三位女的最为狼狈。

李秋燕小姑娘,算是第二次被捆住禁制了。上一次是捆住双手塞在麦箩内藏匿,呼天不应叫地无门,吃足了苦头。这次,捆得最牢。

霍然被冷水泼醒,第一个本能的反应,便是猛然跳起来,结果摔得滚了几匝,引得泼水的人哈哈狂笑,被踢了两脚才安静下来。

看清了处境,他怒火中烧,强抑立即爆发的冲动,以免危及小姑娘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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