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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佟家茶庄

连日大雨,引发得眼前巢湖水势大涨,沿岸四周很多田地庄稼都淹没了。

渡船在朝阳沐浴里,缓缓前进。天色蔚蓝,蓝得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不耐久系槽厩,难得见着了日头,黄马在和煦的湖风里,轻轻扫动着尾巴。

“嘿!真是好样的一匹伊犁马……你是在哪儿弄来的?买的?”

一面说,道人挺内行地翻着看马的牙口,更自赞叹道:“还年轻着咧,马中少年!?”

凭他这样的老江湖了,竟然会没有认出这匹马的来历,潘栋甚是诧异。因为雁先生不欲人知,特别还嘱咐过他,不可对人道及,潘栋也就隐忍不说。只向着他笑笑而已。

“看我都忘了!”道人忽似想起来道:“你告诉过我,你家过去是开“马号’,专门卖牲口的,这就难怪了!这样的好马如今是难得一见了,你可得小心着点儿,小心叫人给偷喽!”

渡船风帆饱引,不缓不疾,以着一定的速度,正自前进,要到对过的“张家园”总还得有些时候。

船上人不多,都是些茶贩子,连日大雨,闹了水灾,茶园子都淹了,不用说农家损失甚大,无怪乎眼前的几个,俱都苦着一张脸……。

昨晚上一波三折,闹了整整一宿,两个人压根儿就没有睡,所幸两人都精于内功,稍事调息,也都精力充沛,并不思睡。

眼前风平浪静,远离尘嚣,倒是该好好静下来说几句话了。

找着纸媒捻子,打着了火,深深地吸上那么一口烟,无为道人背倚着船桅,闭着两只眼,那种享受的样子,简直像是个神仙!

过足了这阵子烟瘾,清清嗓子,向着湖里啐了一口响痰,无为道人这才侧过脸向着潘栋:“小兄弟,你好自为之吧,回头咱们就分手了!”

这倒是潘栋没有想到的,不觉为之一愣——

“你不跟我一块去……?”

“我不去了……”道人搭拉着眼睛,有点疲倦的样子:“咱们爷儿两个也相处不少的日子了,该散了!”

“可是……”

“你行!”道人说:“比我还强,只要小心着点儿,应该可以应付!我就不去了!”

潘栋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也有我的事!”道人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我年岁大了,到底不比你们年轻人啦!佟家茶庄这档子事,我就不趟这个浑水了!”

“我明白了!”潘栋微微一笑:“你要聚精会神去对付晏春风……可是?”

道人“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吭声,眼睛里显示着赞许。

“咱们两个肩膀上的担子都够沉的……谁也不轻松!”道人看着他懒懒地笑着:“老实说,我原来指望你能跟我一块对付晏春风,还有老阮……谁知道又岔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不管又不行,咱们这就分头去忙吧!”

潘栋点点头说:“阮师伯那边……”

“我知道,你就不用愁了……”道人把身子坐直了:“倒是你去了夏阁,姓佟的那个人你却要切切提防,嘿嘿……这个人可真是个厉害角色,不可不防……”

“你是说佟家茶庄的主人佟玉麟?”

“还会是谁?”

道人忽然睁大了眼睛,左右打量一眼——一个赶小毛驴的贩子正在阳光下打盹儿——除此之外,并无闲人。

“我要特别提醒你!”道人压低了声音:“这个人我久已闻名,却是从未见过,听说是个极厉害、杀人不见血、神出鬼没的人物……”

潘栋不由心里一惊,姜四这么说,他还不十分在意,无为道人也这么说,可就绝非等闲。

陡然间,使他联想到,姜四曾经提起过的两句话,——其实是涵意极深的两句江湖暗语——

“莫贪金杯,醉死芙蓉。”

自然,这类流传江湖的暗语,既经流传,绝非空穴来风,定当有所影射——那么其寓意暗示的又是什么?

道人缓缓说:“毒——你知道吧,这两句话指的是毒……”

“毒……?”

“嗯!”无为道人说:“一种也许是天下最厉害的毒!”

看了左右一眼,身子向前倾了一些。

一霎时,道人脸上显示着无比阴森:“金杯!指的是酒,芙蓉指的是茶……你知道吧?那意思就是在提醒你,要特别小心这两件东西……”

“酒和茶!?”

“不错!”无为道人冷冷地说:“这只是一种隐喻,其实姓佟的在江湖上早就有‘玉手毒王’之称,毒的玩艺儿多了,又何止仅仅是酒和茶而已……?嗳呀,要照我看起来,这个佟玉麟实在比金七老更可怕……更难对付!你可是得特别小心!”

潘栋微微一笑,缓缓把身子靠了下来——

正是因为道人和姜四的一再提醒,这个佟玉麟在他心里乃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种感触很是微妙,竟而有一种冲动,似乎迫不及待地渴望着要与这个潜意识里的厉害敌人立刻一见,较量长短了。

“再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个人的事情,老道!”

“嘿嘿!”道人摇摇头:“我所知道的不过是如此而已……只知道这个人神秘的很——咦——你这么一提,倒让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来了?”

“这个人到底多大年岁,长的什么样?江湖上可是传说不一,有人说是个老头儿,又有人说像他名字一样,是个很漂亮的人物,还有人说是奇丑无比,你看看……光只是这些,就让人头大了……”

“这么说起来,这个佟玉麟倒像有三头六臂,还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

话声未完,一人“呵呵”笑道:“七十二变倒不至于……三头六臂却也差不离儿——”

侧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疑是“驴贩子”的人在一旁搭腔。

一面把盖在脸上的头布拉下,这个人缓缓欠身坐起,冲着二人一笑抱拳道:“有僭,有僭……”

只以为是个不相干的闲人,却是隔墙有耳,还是个“有心”之人。

二人相继心里一惊,却是外表不动声色。

对方这人三十五六的年岁,黑黝黝的一身肌肤,身上一袭黄蓝绸子衣裤,扎着裤脚绑腿,黑发高束,扎着个时下盛行的“四方平定巾”,漫长脸上满是胡髭,分明多日未刮,浓眉大眼,甚为魁梧,看来倒也是一条汉子。

“二位好大的胆子!”

说时这人把身子向前挪近了些,抑着张长脸低声道:“这里说话,可得十分小心——听在兄弟这个不当事的耳朵里,自是不打紧,若是换在另一个人可就麻烦。外面行走的人,何苦来哉?”

口音里显示着纯正的鲁省乡音,看来不似油滑之辈,倒像是一条直爽汉子。

潘栋对他先就存有好感,却是看着他暂不吭气儿。

却是无为道人不当回事地嘿嘿笑了。

“老弟台你这话就错了,外面行走的人怎么连话也不能说么!”

道人霍地把身子坐直了,翻动着一双小眼睛接道:“你没听过,和尚吃四方,我道人却是吃八方,什么人要是给我过不去,我道人巴不得奉陪到底,就当是唱上一台戏,来吧!来吧!”

一边说两只手只管自拍胸脯,拍打得劈拍拍乱响,简直像是个疯老道,潘栋在旁边看的直想笑——自然道人这番做作,半真半假,却又为了什么?

浓眉汉子眯缝着两只眼,似笑不笑地向道人打量着,似乎也正在分析。

对方道人到底是个什么路子?

什么路子的人,就当说什么样的话——实在是五湖四海,什么样奇奇怪怪的人都有,一个在外面走动的人,却是要十分仔细,所谓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点道理,相信双方都应懂得。

微微笑了笑,这汉子遂即把眼睛转向潘栋:“这位兄弟贵姓?”

“潘!”

“潘!?”紧接着这人脸色愣了一愣:“潘……栋!?”

“咦——!?”道人咦了一声,未及答话。

潘栋已点头道:“不错,我正是潘栋——老兄怎么知道?”

浓眉汉子“啊呀!”一声,左右看了一眼,一个咕噜爬起来,双手抱拳一揖——

“原来尊驾就是潘少侠——兄弟真正久仰,慕煞了!”

潘栋道了声:“岂敢——”

却是无为道人似疯又颠地伸出了一截旱烟袋杆子:“喂喂喂……咱们少套迎和,先把话说清楚了,你阁下又是哪个?”

说着说着,他手里的长烟袋杆子,像是磕灰样的,便向着浓眉汉子脚上敲来。

虽是随便玩似的这么一下子,可也大不简单。看在潘栋眼里不免心里一惊。

却是道人这一手,太过突然,指天划地,暗藏玄关,这手“拨草寻蛇”,指东打西,事实上浓眉汉子的两只大脚,全都在他的照顾之中。

“哟——”

浓眉汉子那样正像是吓了一大跳,一双大脚丫子就像是踩了蛇一般,极是张惶失措地跳了一跳。

这一跳,可就闪开了道人的旱烟。耳听着“笃!笃!”两声,旱烟袋锅子敲在了船板子上,木屑纷飞,可见力量不小。

“好家伙!”这汉子嘴里嚷着:“这爷手下留情,你这是要废了我的一双脚!?”

无为道人“哼”了一声,鹰样的一双小眼睛,只是在对方身上打转,包括潘栋在内,明眼人自是一看即知——对方这个浓眉汉子绝非等闲人物。

紧接着无为道人呵呵笑了。

“尊驾好身手,老道有眼无珠,失礼、失礼,没事儿,请坐下说话。”

一面说,嘴里连声道:“请、请!”

浓眉汉子毫不介意地笑着,随即坐下道:“坐下自是坐下,道爷可不能再暗算人,你那烟袋杆儿上尽是绝活儿,在下防不胜防,一个弄不好,掉到了湖里,可就喂了王八!”

“你说的好——”道人仰着脸直纳闷儿,实在是对方汉子声音里透着耳熟,直仿佛哪里见过,还是旧日相识?

潘栋在一边冷眼旁观,亦不禁为之纳闷。

——观之浓眉大汉装疯卖傻之间,竟然躲过了无为道人旱烟下的厉害杀着,且是举止从容,只此一端,即可知其断非无能之辈。

此刻诚所谓要紧危亡时刻,却要步步扎实,差错不得。

“老兄身手不凡,既是同路行走,应是有缘,还请以真实姓名见告,彼此才好说话!”

一面说时,潘栋深湛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直向对方脸上逼视过来。

连日以来,他早已机警练达,精于应敌之道。即是——对方这个浓眉汉子,果真是敌人一面,对自己二人不怀好意,那么,便当先下手为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置对方于死地。

是以,嘴里说着话,实已内力灌输,以待必要时的出手一击。

“区区无名之辈,名字说了等于不说,我看不说也罢——倒是足下大名早已不胫而走,却要十分仔细才是——”

说时,这汉子歪过脸来,向着无为道人打量一眼,挤着只眼道:“道爷你说我这话可是在理?”

声音越加耳熟。道人含糊地应了一声,思维电转,仍自在苦苦思索。

潘栋见他闪烁其词,仍不欲正面答复,决计出手一试,再测其高深虚实。

当下微微一笑:“老兄太客气了,所言极是,多谢指点!”

汉子亦笑道:“见笑!见笑!”

一面盘膝坐定,道:“不才姓郭,就称呼咱一声郭老二吧——”

说时探出一只大手,欲与对方寒暄。

两只手眼看着已迎在了一块,却是极称奇怪的忽然间两下里分了开来。

怪在此番思忖,不谋而合。

乍然看上去,两只大手,像煞一双蝴蝶,却是一个偏左,一个偏右,相互向对方肩头上落去。

无为道人嘴里“唔!”了一声,以他之机警老练,亦不曾料到他们双方竟然会有此一手。既不知双方之意图用心,也就无能出手参与其间。

双方出手,看来是一般的快,却是反应有别。

浓眉汉子本能地向下沉了一下右肩,以便躲过对方快速拍来的一掌——却是潘栋这一掌眼看着已将落实,却于将触末及的奇险一霎,霍地分了开来,一起即落,改向对方汉子左肩上拍去。

——这一手大出浓眉汉子意料,非仅如此,且是迫使他不得不把拍向对方的一只右手突地改收回来。

无如,事发突然,这般改变,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嫌慢了一点。

浓眉汉子“啊”了一声,盘坐的身子,蓦地向后一收——仍然是摆脱不了潘栋落下来的这只右手——只觉着肩上一麻,已为潘栋神乎其来的一只右手,拿住了左面肩头。

对于浓眉汉子来说,自然是心里有数,毫无疑问,自己是被人家拿住了穴道——以他平日声望与自负,眼前这般,不啻是奇耻大辱。

却是潘栋并无意使他难堪,手势轻翻,一触而分,便即又收了回来。

浓眉汉子呆了一呆,哈哈笑了一声,挑动拇指赞了个:“好!”字。

便在此时,渡船已接近对岸。

浓眉汉子站起来,道:“就凭着足下这一手,佟家屯处,多半是去得的了——我的地头儿到了,这便向二位告辞!”

说时抱拳一揖,转身待去的当儿,却为道人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记起来啦——”无为道人眉飞色舞地道:“你是郭天斗!?”

自称“郭老二”的汉子,“嘿!”了一声,展眉笑道:“你总算记起来了,我是说不过五年不见,连老朋友都忘了?”

道人“啊呀!”一声,“果然是你……兄弟……兄弟!”

郭天斗上下打量道人一眼,点头道:“看来你还是老样您么,这一趟又去哪里?”

道人连连摇撼着对方的胳膊,表情甚是喜悦,显示着二人的交非泛泛。

“唉……兄弟……一言难尽……”一面说时,道人转向潘栋道:“来来来,小兄弟,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大大有名的千里飘风独行侠,郭天斗,郭英雄!”

郭天斗哈哈一笑道:“我二人刚才已见过了……”

渡船已到了对岸,郭天斗一面拉着牲口,转向二人道:“我先走一步,回头再来拜访!”便自赶着一行牲口,上了岸边。

渡船上客人全都下光了,只剩下道人与潘栋两个,接着又上来几个鱼米贩子,便自继续启航——下一站便是“张家园”,再下去是“忠庙”。

眼看着船身缓缓向江面移动——

那个叫郭天斗的汉子,跨在一匹马上,押着牲口,遥遥向二人抱拳为礼,两颊上一双飘带,被风吹得飘飘起舞,朝阳里衬着他伟岸的身躯,确是意气轩昂仪表不凡。

船行渐远,郭天斗仍自跨马未去。

潘栋十分感触地道:“这位郭兄,真英雄也!”

道人一面遥遥向对方抱拳作别,感叹一声道:“你这话倒也真说对了,此人果真是侠义道中人物,好汉子也,只可惜太过匆匆……”

潘栋说:“他不是说,回来看我们么?”

道人频频点头道:“他一定会来的!”

潘栋道:“只是……?”

无为道人嘻嘻一笑:“看来他对你甚是有意结交,此人江湖历练,极是丰硕,却又古道热肠,你这一趟,若能得他相助,定然受惠不浅……再见面时,你却不能放过,且要好好交上一交!”

潘栋愣了一愣:“你……?”

道人说:“下一站是张家园,你自个儿下去,我到忠庙,咱们就此而别。我就不送你了!”

潘栋一时不觉索然。再想道人此行,至关紧要,也就不敢再迫他与自己同行。

二人虽是分途而行,其实同仇敌忾,比较起来,潘栋一面更似诡异凶险,实因晏春风之外,又多了一个“红云帮”,而眼下的“佟家茶庄”更似无尽险恶,未来结果,实是难操胜算……

这么一想,平白在心里增加了无限压力,看着道人作了个会心的微笑,便自不再多说。

船行甚速,不一会,张家园到了,潘栋便在此下船。

在岸上,骑上了黄马……

那黄马早已不耐伏枥之苦,唏哩哩竟作斑马之鸣——便在这里,潘栋与道人告别,独自掉马而离!

飕飕湖风,吹动着沿的大片芦苇,阳光下有似一天飞雪,别有一番肃杀气势。

潘栋勒马而立,打量着前面道路,身上长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连日大雨,暑意全消,眼前清新得令人感触到:已有了几分秋天的凉意。

渡口处搭着几座席棚,卖些简单吃食。

潘栋找了一家饼铺,拴上了马,点了一块大饼,大碗馄饨,唏哩呼噜吃了一饱。

算了账,不过十几文钱。

卖饭的汉子五十来岁,留着胡子,很奇怪地向潘栋打量不已。

“老乡,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潘栋播摇头:“不是——”

那汉子又问:“干什么发财?”

潘栋看看他,一笑道:“茶!”

“啊……”他这才明白了:“你先生来早了点吧,每年茶市总得到了十月上,这才八月……”

潘栋笑笑没有说话。

汉子一面收拾碗筷,瞅着潘栋问道:“我猜你是去石头桥李家,可是?”

潘栋再报以微笑。

这一下那汉子的劲儿来了,拉过张椅子坐下,嘻着张嘴道:“那么咱们可就不是外人了,李家的二管事孙七,是我舅舅,到着茶市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和我女人也常过去帮忙,李老东家是个好人,做生意也本份,只是……”

说着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潘栋一句话也没有说,竟然知道了不少。

眼前察颜观色,心里也猜知了一个大概,试探着道:“是因为佟家……?”

汉子“嘿!”了一声,干笑两声,左右打量一眼,讷讷道:“那还用说……你想想,连李老东家这样的好人,如今都容不下了!”

他的声音忽然放小了……

“听我舅舅说,李家最近生意很不好作,要不是仗着三百年来的老字号,早就关门大吉了!”

“那又为什么?”

“为什么?”汉子瞪着两只大牛眼:“愣是不要你做呗!钱是赚,是给人家赚!你明白了吧?”

说时他的头又凑近了,一只巴掌捂着嘴角,轻声道:“你知道吧,李家茶园,有一多半,都叫佟家给占了,如今剩下不多啦!”

“啊——!?”

“姓佟的他是活阎王、笑脸虎,如今这个势力,嘿!可大啦——”

“既然如此,干脆把茶园全过给他算了!”潘栋说:“不惹他就算了!”

“谁说不是?”那汉子说:“那也不行——”

他的声音更小了——

“要的就是他李家的名气,巢湖李家三百年的老字号,天下谁不知道?”

潘栋点头。

汉子又说:“是不是?别瞧他佟家家大业大,势力通天,做生意不看你这个,人家是认货、认字号,再怎么说,你佟家字号又有多少年?所以呀……唉!李老东家如今这个苦可是大了,开门不容易,关门更难!”

“原来如此……”

“最近这几天传说更多……连我舅舅都嚷着不想再干下去了,成天到晚唉声叹气……看起来日子更不好过。”

潘栋冷冷一笑,心里盘算着,这个佟玉麟果然毒恶得紧,此番碰在了自己手里,却要给他一个厉害,只是自己如今功力虽已大进,是否能敌得过他,却是大有问题。

再者,这个姓佟的既已入了“红云帮”这个势力庞大的黑道组织,必当如虎添翼,自己人单势孤,万万不是敌手,看来莽撞不得。

想着,便向那汉子抱拳道:“请教贵姓?”

“张!”这人道:“不敢……我叫张久……永久的久,你先生是……?”

潘栋含糊地道:“我此行打算先行拜见令舅孙二管事,不知张兄可肯代为引见一下?”

“好呀……”张久站起来道:“啥时候?”

“现在可好?”

张久说了声:“行!”立刻解下了身上围裙,好在他这店里生意清淡,暂离无妨。

当下冲着里面吆喝一声,整理了一下身上,便同着潘栋走出外面。

潘栋解下了马,张久看着马上行李,注意到插在鞍旁的宝剑,怔了一怔,转向潘栋打量道:“你先生还会使剑?”

潘栋点头道:“练着玩玩!”

张久立刻笑道:“那敢情好——倒是瞧不出你先生年纪轻轻……”

潘栋含笑道:“张兄不骑马?”

“用不着,前面不远就到!”

说着用手往前面指道:“看见没有,前面有个亭子,过了亭子,就是李家园子了,这里地名叫张家园,其实数李家的地最多,姓张的早就衰了,人都没有啰……”

潘栋说:“那么佟家茶园又在哪里?”

“再往里——”张久说:“在忧阁,上千亩的园子,全是他们的!”

又小声说:“李家的地教他们都快给占光了,如今的李家……只是剩块招牌,叫起来好听罢了!”

脚下是古石头板子铺就的道路,马蹄子走上去声音甚是悦耳好听,时已过午,路上行人渐行渐多。

猛可里身后串铃声响,两骑大马,疾驰而来。

张久回头看了一眼,忙即招呼潘栋道:“闪开!”

潘栋听见蹄声,心里早已有数,当下一扣马缰,贴马而立,倒是张久自己闪身过慢,差一点被身后骈驰而来的一双骏马撞个正着。

来马一黑、一花。马上二人,各人头上扎着网巾,身后背着马连波的草帽,衣着鲜丽,不似一般土著。右面花马上的汉子,又黑又壮,想是策马过急,差一点撞着了前面的张久,一时为之大气。

耳听着他大骂一声:“狗日的!没长眼么!”就势手起一鞭,“叭!”地抽在了张久身上。

这一鞭力道不轻。张久身子一晃,几乎倒了下去,潘栋忙伸手扶住,看时,张久脸上已留下了一道深深血迹。

只疼得张久全身打抖。

马上二人却是头也不回地径自策马而去。

潘栋恨道:“混账的东西——”待将上马追赶,却为张久一把拖住。

“算了……算了……他们是惹不得的!”

潘栋只得停住,冷笑道:“不用说,是佟家茶园的人了?”

“那还用说?”

张久一面用袖子拭着脸上的血,不过是一会的工夫,伤处已肿起了老高,连眼睛带脖子一道鞭痕足有尺许来长。

“这些东西平日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们人多势众,连官府都惹不起,我们小老百姓还能怎么样?算了,算了……自认倒霉吧!”

一面说,这个张久也只是摇头叹气而已。

潘栋见他脸上伤势不轻,身上带有刀伤药,便取出来为他搽上一些,还有些口服的药粉,须用水服下。

张久好生感激,不住谢道:“这药真好,搽上就不疼了,前面亭子里有卖茶水的,讨上一口吃下去就不要紧了!”一面不住口地连声称谢不已。

二人随即继续前行。

张久捂着半边脸道:“你先生真是个好人……你看看,说了半天,还不知先生贵姓?”

潘栋不欲欺骗,说了个“潘”字。

“那就称呼你潘相公吧!”

潘栋说:“我读书不多……相公二字极不敢当……”

“那还是称你潘先生吧!”

张久一面站住脚,道:“对了,你找我舅舅是要……?”

潘栋原不欲多说,却不知他竟会有此一问,再者看来对方是个本份人,也就不再隐瞒。

“不瞒张兄……我此行并非是买卖茶叶而来,而是有一段过节,要与佟家算上一算!”

张久聆听之下,顿时为之一惊,站住脚道:“什……么?”

潘栋微微一笑:“你不必害怕,佟家的势力我久已深知,自不会莽撞行事,便是为此才向令舅讨个商量……。”

“原来如此……”

张久一面点头,随即再向他打量一眼,道:“潘先生,你的武功怎么样?可粗通拳脚?”

潘栋点头笑道:“略通一二。张兄为什么问起?”

张久顿时面现喜色,击掌道:“好,既会拳脚,又会使剑这次有投路了。”

潘栋不解道:“什么投路?”

“潘先生,你不知道?”张久眼巴巴地看着他道:“佟家茶园的势力太大了,店中伙计大都有二下子,比较起来,李家这个亏可吃大了。”

“原来如此,”潘栋冷冷一笑:“他们竟然还敢动武?”

“怎么不敢?”张久翻着被打的眼睛道:“刚才的事你先生不是也看见了?这还算是小的……更气人的事还多着呢!”

二人边说边行。

像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难得有机会发泄。

“李家园子捱打的事可多了。”张久站住脚忿忿地道:“佟家茶庄新来了个姓吕的管事,叫吕超,嘿!这家伙神气活现,可是厉害了!”

“吕超?”

“不知道过去是干什么的。”张久说:“这个人本事极大,身武功高极了,尤其厉害的是还会点穴!李家五个护院,都叫他给打伤了,最后一个齐师傅,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下不来,叫这个姓吕的给点了穴,后来还是李先生花了钱,又请客又陪不是,才算摆平,齐师傅的穴是解开了,可落得个半身不遂,到今天还不能下床!”

潘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二人继续前行。

张久叹了一声道:“所以呀,从那件事情以后,这个姓吕的简直就成了这里的霸王,佟玉鳞什么事都交给他管,这个吕超不但管茶园里的事,平常还教佟家人练武——手下狗腿子多极了,对了,刚才那两个人……”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像是看见了什么,两只眼睛直直地向前面望着。

眼前已来到了茶亭。

吸住张久眼睛的是拴在亭外的两匹马……不用说骑马的两个人,就在亭子里喝茶。

双方也都看见了。

张久顿时大现尴尬,看着潘栋苦笑道:“他们也在这里……咱们少惹事,走吧!”

潘栋却不表示同意,继续跨进去亭子。

“喂——你……?”

张久追上来,潘栋坐下来,他便也只好坐下,抬头一看,不得了,那两个打人的家伙,就坐在对面,近到举手可即,张久心里一怕,越发连头也不敢抬了。

上来了两碗茶。

潘栋重新取出了药,要他用茶水送下,说:“这个药专治跌打损伤,就是被疯狗咬了也能治好。”

张久接过来连声应着,头也不敢抬,便自和着茶水吞了下去。

对面二人看到这里,竟自“赫赫”笑了起来。

两个人看上去俱是一般的高大壮硕,一黑一黄,活像是年画上的一对门神。

先时打人的那个黑脸汉子,膀大腰圆面相尤其惊人,一脸汗油,再为尘沙一染,直似戏台上的张飞。

卖茶的识得二人身份,不敢怠慢,特意送了两碗好茶侍候。

黑脸汉子却不领情,大声叱道:“这样喝法,什么时候才能算够?给老子们先凉十碗,凉了一气儿喝才叫过瘾。”

卖茶的不敢得罪,答应着忙去取碗张罗。黑脸汉子取下身后草帽,只管用力扇着,忽然手指张久道:“你这小子,不是在湖边卖饭的吗?怎么放着生意不做,出来乱跑?要不是刚才老子抽你一鞭,也许就被马踩死了,狗日的,要是死了,你道冤是不冤?”

张久又气又怕,“哼”了一声,终是不敢得罪。

黑脸汉子大声怒道:“狗日的,是哑巴么,老子给你说话听见了没有?”

张久看了潘栋一眼,忍气吞声地道:“不说话自然就是听见了!”

黄脸汉子“哈!”的笑了一声,大声道:“这就叫不打不相识,天下没有白捱的鞭子,下一次再看见我们,包管就老实了!”

张久听着实在不是滋味,一推茶碗,向潘栋道:“我们走吧!”

待将站起的一霎,才自觉出肩上一沉,竟给对面黑脸汉子的马鞭压住。

“你——干什么?”张久又气又怕地道:“我们惹不起你们连走也不行么?”

“不行,当然不行!”

黑脸汉子哈哈大笑了两声,瞪着一双牛眼道:“老子不叫你走,你就不能走,听见没有?”

张久吐了一口气,气得脸色发青,全身打抖道:“岂有此理,你们这……简直是太……欺侮人……”

话声未完,黑脸汉子嘴里怒叱了一声:“狗日的!”猛地扬起鞭子,“刷!”一声,直向着他脸上抽了下来。

潘栋在一旁自不容他重施故技,只一伸手就抓住了他落下的鞭梢。

黑脸汉子“啊!”了一声,用着极是惊讶的眼睛向潘栋打量着——

“你这个小子——”

语声一辍,倏地用力把鞭子向后一扯——却是这条鞭子就像是拴着了一根石柱,哪里能拉动分毫?

黑脸汉子骂了声:“臭小子!”霍地站起来,第二次用力向后一扯。

这一次他无异使出了全身之力,想像着潘栋定然当受不住,势将活生生被摔了出去。哪里知道眼前少年整个身子就像是钉在地上,休能移动分毫。

黑脸汉子一挣不下,心里大吃一惊,这才知道今天遇见了厉害的行家。

眼前情势,已成骑虎,凭着黑脸汉子平日的强梁霸道,自不能善罢干休。

“你奶奶的……”

心里一急,黑脸汉子可真是连吃奶的力气也施展了出来,一时间脸上青筋暴跳,那一张大黑脸简直变成了猪肝颜色,无如,任他施展了全身之力,眼前少年依然状如前样,脚下寸步不移。

茶亭里顿时发起一阵骚动——

此番事过蹊跷,哪里来人胆敢在这里撒野?一时间俱都对眼前少年侧目以视。一阵骚动之后,继而鸦雀无声。就连黄脸大汉也为之目瞪口呆。

黑脸大汉眼看着下不了台,大吼一声:“我打死你这个臭小子!”

话声出口,左手拳头泰山压顶般霍地直向着潘栋头上落下。

——却是潘栋心里早已见此。大声道:“去!”

其时他早已真力灌住,眼前吐气开声,随着他右腕的向外一展,黑脸大汉一只左拳才自落下一半,即在对方真力之下,霍地腾身而起,球也似的直向亭外摔了出去。

“砰通!”

黑脸大汉落下的身子,正好撞在了亭角石柱之上。

这一下力道万钧,就算他身子再结实,也是吃受不住。

眼看着他重创的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是才起了一半,便自倒了下来,一动也不动,便为之昏死了过去。

眼下这一撞之力,何等猛厉?付思着黑脸大汉即使不曾骨折筋摧,也必当受伤不轻。

亭子里在一阵静寂之后,忽地再一次爆发出乱嚣——长久以来,佟家茶园的人,早已是这里的霸王,不论有理无理,何曾吃过半点亏?只有他们打人,哪里又被人家打过?眼前这个外地来的小子,可真是吃了熊心豹胆,可是闯下了杀身之祸了。

眼看着同伴受此重创,黄脸汉子简直吓呆了,继之怒发攻心。

“好小子,你这是在找死!”

嘴里嚷着,刷地拧过了身子。

他的一口长刃——紫金刀,原就搁在身边,震怒之下,哪里还会顾着手下留情?

当下随着他身子的一转,右手抡处,嗖然作响声里,紫金刀已脱鞘而出,一片刀光璀璨,直向潘栋当头直砍下来。

眼看着动刀杀人,亭子里各人俱都惊叫了起来。

张久“啊呀!”大叫一声,慌不迭向外一闪,只吓得脸无人色。

叫声未已——黄脸大汉的紫金刀却已落在了潘栋手里。

须知潘栋经雁先生指点,突开灵窍之后,如今功力,真个有“一日千里”之异,即使较诸当今几个最厉害的顶尖人物,也未逞多让,眼前黑黄两个汉子,不过对方门下三流角色,如何能是他的敌手?

眼下黄脸大汉,人称“黄面虎”姓秦名通,论及武功实较先时昏倒地下的黑脸汉子更胜上一筹,充其量亦是一流角色——

眼看着这一刀势猛力沉,几乎已落在了潘栋头上,却是不知怎么一来,即在潘栋举手之间,竟吃对方三根手指拿住了刀锋。

紫金刀唏哩哩抖出了一片刀光——那样子较诸前此黑脸大汉的马鞭殊无二致。一任他使出了全身之力,也休能落下分毫。

耳听得“叭!”地一声脆响。

——似乎是“黄面虎”秦通的手劲儿用得过大了点儿,即在他用力一扳之下,一块刀锋,齐着潘栋紧捏的手指,生生被捏了下来。

秦通脚下一跄,霍地退了一步。一张黄脸由于惊吓过度,早已冷汗淋漓。

“你……?”

紫金刀第二次抡起,改直而横,“嗖!”一刀,再一次向潘栋颈上削来。

潘栋身子一缩——无疑是恰到好处。

秦通的紫金刀险险乎擦着他的头顶飞了过去——仍然是落了个空。

可能是劲儿又过大了,一时间连带着秦通的身子都收拾不住“呼!”地旋了出去。

“噗通!”跌坐在一张板凳上。

亭子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黄面虎”秦通大吼一声,第三次扑身而起,紫金刀“举火烧天”,待将向对方劈落。

——潘栋却已不容他逞凶。

人影交错里,即见他妙手轻翻,二指骈处,直似出穴之蛇,随着秦通泰山当前扑落的身子,极其灵巧地已点中对方腋下穴道。

对于现场各人来说,这一手简直神乎其技,谁也没有看清楚。

却是秦通狂风也似的身势,猛可里打了个急战,蓦地站立当场。

那样子,简直就是个石头人,一动也不动!

手持金刀,势如俄虎,活生生的泥塑木雕,再也动弹不得。

霎时间,亭子里静寂无声,人人都吓傻了脸,却也不免有人识得历害——

不用说,“黄面虎”秦通这是遇见了极厉害的人物,叫人家给点了穴了。

张久无疑是这其中最震惊的一个——

“你……?潘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潘栋说:“用不着害怕,他是被我点了穴了!”

整个亭子里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间大起骚动,纷纷议论起来。

卖茶的瘦老头儿——老孙,全身抖成了一片,哆哆嗦嗦来到了潘栋面前。

“好……潘爷……这位是佟家屯儿的秦大爷!你……可是招大祸了!”

一个胖小子跳出来大声说:“佟家屯儿的人又怎么样?是他们先动手欺侮人的,我们都看见了。”

众人大声附和。

有人更嚷着说:“佟家茶园平常的坏事做得太多了,今天活该受罪,这位好汉算是给我们大家出了一口恶气……”

顿时间众人鼓掌叫好,欢声雷动。

张久见状不由胆力大壮,却也不免为潘栋有些担忧,当下慌不迭走出来,四下抱拳行了个环礼,大声道:“方才的事大家都看清楚了,是这两位朋友,先动手打人,我这位兄弟才忍不住还的手,佟大爷度大量大,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给我这位兄弟过不去……”

说到这里,转向潘栋抱拳陪笑道:“潘……先生,你大人不见小人过,高抬贵手,就为这位秦朋友把穴道给解开了吧——回头要是让那位吕大管事知道……”

随即上前一步小声又道:“……得罪了姓吕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潘先生你就……”

潘栋微微一笑说:“不关你的事,佟玉鳞也罢,姓吕的也罢,要是不服气,只管来找我,我姓潘!”

说完转身步出茶亭,牵马大步前行。

张久呆了一呆,慌不迭追了上去,再也顾不了亭子里乱成一团。

眼前已似来到了李家茶园。

两岸全是茶树,郁郁葱葱,占地极广。

潘栋牵着黄马独自在前面走,张久自后面追上来,喘息道“潘……先生……等等、等等——”

潘栋站住脚回过身来。

“唉!唉……”张久追上来连声叹着气道:“先生!先生!你可是闯下了大祸了,你这是上哪里去?”

“不是去李家茶园吗?”

“唉?……用不着去了,”张久如丧考妣地皱着两道眉毛:“李家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见你先生啦……”

“这又是怎么回事?”

“潘先生……”张久哭丧着脸说:“倒不是为李家,是为先生你着想……我看你李家就别去了,也不用再找我舅舅了,赶快走吧,逃命去吧!”

“哼!”潘栋冷冷说道:“是因为打了佟家的人?”

“那还用说——”张久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变颜变色道:“你先生果然是好本事,可是……得罪了佟家……不得了……现在也许还来得及,你就赶快走吧,也别坐船了,快骑马跑吧,顺着这条路一直下去,上了官道往北走,到晚上再停下来住店,也许他们追不上,这条命也就保住了!”

说时,这个张久不停地左顾右盼,忽地跪下来向着他磕了个头。

潘栋一怔道:“这……是为什么?”

“潘先生,你救了我……我可是救不了你,我给你磕头,我……就不陪着你……你听我的话,这就快逃……逃命去吧!”

说完话又磕了个头,爬起来一溜子烟也似地回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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