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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弥漫红云

一脚踢开了门扉,潘栋闪身而进,其内空空如也,只见一灯如豆,闪闪欲熄。

床上帐褥凌乱,一只枕头甚至弃之地上,重要的却是……杏儿姑娘不见了。

无为道人由地上拾起那只枕头,瞧了瞧,转向潘栋一笑:“这个姑娘……”

潘栋点了一下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说时,道人伸出二根手指,由地上小心地捡起一根头发说:“这里是一根女人的长发。”

潘栋心中不乐,懒得搭理地道:“男人的头发也一样是很长。”

“但是这根头发却是女人的,”道人说:“你知道吗,男人的头发粗,女人的头发细而且柔软,而且……”说着更在枕头上闻了一闻说:“奇怪,不香。噫!她没有擦桂花油。”

一句随便的话,却勾动起潘栋无穷的伤感。

“你说对了,她没有擦桂花油。”

道人说:“奇怪,如今的大姑娘都懂得打扮自己,不擦桂花油的很少。”

“但是这位姑娘却是个例外。”在地上扶起个倒了的凳子,坐下来,潘栋面色深沉地道:“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她家里很穷。”顿了一下,又接着:“我说错了,她甚至连家也没有个,孑然一身,孤苦零丁,只是寄人篱下而已。”

道人愣了一愣,奇怪地向他望着。潘栋轻轻一叹:“其实她连寄人篱下都谈不上,如今只能说随遇而安罢了。”

道人说了声“可怜”,噪嘿笑了两声,多少显示着有些言不由衷。

“所以她是擦不起桂花油的。”潘栋一面说,一面用深湛的眼睛,缓缓在室内扫过,现场的一切足以说明这里曾经过一场激烈的打斗。自然最后的结果是杏儿姑娘输了,因而被俘,或是已经……。

这个念头立刻使得潘栋大为焦虑,却是力持镇定,转向无为道人说:“你见多识广,可能看出一些什么。她可能会遭遇到什么不幸吗?”

无为道人煞有介事地在屋里走了一圈,十分笃定地点头道:“放心,她死不了,而且也没有受什么伤,我看多半是叫人家给拿着了。”

“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道人嘿嘿笑道:“你难道没有注意,现场一点血迹都没有,而且看起来这个姑娘虽然会武,多半功夫还不到家。”

潘栋点点头赞了声:“说得好!”

道人一笑说:“对于一个武功不高的人,尤其是位姑娘人家,谁又会去下手伤害?而且这当中如果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更不会平白对她下毒手了。我看八成是被活捉走了。”

潘栋其实也已这么认定,道人既然也这么说,足见所料不差,于是就无可奈何的略释忧怀。

接下来应该是要探勘杏儿姑娘的失踪下落。诸如:是什么人对她下的手?

无为道人问:“这姑娘是谁?又跟你是什么关系?”

潘栋摇摇头,不大自然地道:“与我原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在道义上,我是欠她甚多。”

停了一停,他首先又不欲隐瞒,把原先与杏儿姑娘的一段结识经过,路说究竟。

无为道人聆听之后,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一定是晏春风,还是那两个浑小子把她给擒走了。”

潘栋摇摇头说:“我却不这么认为。”

道人愣了一愣,说:“那还能是谁?”

潘栋说:“晏春风师徒一向自恃甚高,应该不会干这种事;更何况,这么做,目的又为了什么?”

“问你啊?也许是想让你自己束手就擒。”

“不!”潘栋说:“看来你还不很了解晏春风这个人,以他的自负自大,他绝不会做这种卑鄙的勾当。更何况我在他心目里,并不构成威胁,犯不着施展这种下流的手段。”

无为道人点点头说:“有点道理。但是,晏春风虽然是个自负的家伙,可是他那两名徒弟呢?谁能保得住他们不会出此下策?”

潘栋仍是摇头,心里盘算着:以他多日来对章氏兄弟的过往接触,章小康为人阴险,为达目的,比较可能不择手段。只是眼前他新败之余,慑于对雁先生的威望,未必就敢如此。更何况事实上晏春风也已现身,亦不容许他出此下策。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既为自己所发现,就不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无为道人却又有了发现了,门里门外走了几趟,十分肯定地道:“是从窗户出去的,窗台上还留了鞋印子,外头地上也有。”

潘栋察看了一下,果然印迹清晰。

“这小子轻功不错,负着个人,能够一纵数丈,当非平常。不过,也只是还不错而已,真正高明的人,连这个脚印子都不会有。”

无为道人语气肯定地说道:“你说得不错,不是晏春风和他徒弟干的。”

天大亮了,因着重重心事,潘栋心里依旧很不开朗,无为道人却像个老天真一样的,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有些话简直不是经过大脑,只是顺口胡说,看来此人虽是多享遐年不过只是论个年纪而已,或许他之能够活到如今,正是得因如此。

潘栋碍于他是师门的长辈,不便冲撞,听了实在烦了,站起来说:“走,吃点东西去。”

无为道人笑着说:“好啊!我肚子早就饿了。”

两人来到客栈附设的食堂,坐下来之后,叫了吃食,不过只是杂面馒头、清粥小菜、酱瓜而已。

无为道人却是吃得津津有味,他的食量极大,一国气喝了三碗稀饭,仍觉不够,还招呼着伙计再盛。

潘栋满腹心事,所吃不多这时,却由侧旁过来一个人,笑道:“吃饭啦!”

一看,原来是本店掌柜的姜四。

前此,潘栋与他在这里见过,当时还有那个专为人看病、扎针兼带算命的蔡双喜,故而相识,当下向他点头为礼。

姜四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一面弄着手里的水烟袋,眼睛却又不时向无为道人看着。

“这位道爷是?”

道人正在吃喝,一笑说:“叫我老道就是了。”

“失礼!失礼!”姜掌柜的一笑,转向潘栋道:“这位道爷和那位蘩先生还长得真像,就差没有这么一圈胡子,……”。

潘栋心里正在盘算着“蔡双喜”这个人,不由一笑道:“他老先生呢?”

“我也不知道,”就势抽了一口烟,“八成是走了,他这个人向就是这个样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无影去无踪,要想找他可是难了。”

潘栋说:“我记得那一天,他要去给杜姑娘扎针……”

“对啊!”姜四说:“昨天夜里还说要去。你认识那个姑娘?”

潘栋点点头道:“她走了。”

“走了?”

姜四一愣,“什么时候?怎么我不知道?”

说时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对着姜四嚷道:“西院房里的那个姑娘走了,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

姜四掌柜点头道:“还真是这么回事?走了就走了吧!”

潘栋微笑道:“想是有什么急事吧!不知道她可曾欠了你的房钱没有?”

“那倒没有,”姜掌柜的说:“钱是一来就给了的,说起来还是我欠她呢!这件事可也奇怪,一个姑娘人家,身上又有病,怎么说走就走!”

潘栋放下筷子,转向姜四道:“这个蔡老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姜掌柜的笑着道:“就是替人看病算命吧,别瞧他干这个,手上还真有钱,整天大鱼大肉,就没见他缺过钱用。”

说着,姜掌柜的把头凑近了道:“他还是个练家子,功夫可大了,只是没有人知道,我知道——你可别对外说。”

这几句话,潘栋可是听进去了,其实在出现那位“蔡双喜”之时,他就有此警觉,果然所料不差。有趣的是,杏儿姑娘的失踪,与蔡双喜的突然离开,时间竟是如此巧合,这就不能不令人怀疑了,而且蔡双喜又为杏儿扎过金针,他们二人原不相识,如此邂逅,也不能完全以为纯是巧合。

这么一想,潘栋对这个绰号“生死无常”的蔡双喜便自留了几分仔细。

姜四的话来得个多,对于潘栋本人,甚而无为道人俱都是有心攀交,拉拉杂杂问了许多闲话——

无为道人像是对他一见投缘,很多话都抢先回答,两个人一下子就混熟了,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潘栋原来担心道人一派天真,口无遮拦,泄露了二人底细,却不知道人云山雾罩,尽管是话多,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一句也不涉及正题,心里才略微放心,自此他对道人又有了一番认识,其实他并不是自己当初所想像的那么简单,毕竟姜还是老的辣。

一阵早饭吃了一个半多时辰才完结,无为道人抢着开支了饭钱,还特地留了小半块银子在柜上,说是预支以后的饭钱。

出得食堂,姜四赶出相送,眉开眼笑地道:“道长好性子,改天我请二位喝酒,我们庐州府的二锅头、大曲都很有点劲头。”

无为道人哈哈笑道:“放心吧!老小子,一定扰你一顿。咱们不醉不散。”

姜四嘻嘻笑着:“就这么说定了,那么就明天晚上吧!”

“太快了,”无为道人说:“反正我们没事,还不急着走。”

“那么就后天吧,后天晚上就在小店,姜某恭候二位的大驾。”

“就是这样,扰你一顿。”

姜四含笑点头,道人就同着潘栋走了。

转身来到后院,潘栋刚要说话,无为道人哈哈笑道:“这个姜掌柜的真够义气,是条汉子,好朋友!值得深交。”

潘栋闷了吭声,眼角微飘,发现到一片月白衣影,正自由身后洞门扫过,不由心里一动——

原来姜四就在身后窥视,倒是不曾料到。

上得楼来,直奔栈房。

人脚步亦不曾放轻,乒乓彭彭一片声响,随即来到房里。

潘栋故意把房门敞开。

楼上总共二间客房,另一间客人走了,敞着门,大可不必顾忌,畅所欲言。

嘴里骂着王八羔子,无为道人满脸阴霾地道:“瞎了他娘的狗眼,摸门子摸到我老道的头上来了,我不叫你摸一手稀屎又臭又脏才怪。”

边说边搓头,即是使坏地“咕咕”笑了起来。

潘栋见他如此,亦不由好笑,只是兹事体大,却不敢掉以轻心。

“道长切不要得意太早,以你看,这个姜四又是什么路数?”

“反正不是好路数,别慌,他这条狐狸尾巴就要现出来了。”

潘栋点点头,“这么说,杏儿姑娘的失踪可能与他也有点关系啰?”

“嘿嘿,说不准儿。”

一面说,道人一面伸出了大手,重重地在他的肩上拍着:“年轻人啊,遇事要沉着气,浮躁不得。别瞧你一身功夫,顶尖头脑,要论到风尘阅历,见风转舵,嘿嘿——小兄弟,你还差得远了。”

被他这么一说,潘栋顿时脸上一红,不服气地道:“难道我说错了什么话?”

“嘿嘿,自己酌摸吧!要打听人打听事,只能不动声色地暗着来,哪能直眉竖眼的硬问?再想想看。”

“您是说,关于那个蔡双喜?”

“对了,”道人说:“这还用问?明摆着了吗?他们两个原就是一条路上的,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你这么一问,不正中了对方的下怀,一推六二五,什么事都推到了姓蔡的头上,他可就落得轻松了。”

听他这么一说,再回想先时的情景,这个师伯“无为道人”真乃不大寻常,别看他外表一派天真、突梯滑稽,心里面可是件件清楚,一点也不含糊,真正老谋深算,一时大为钦佩。

道人斜着双鹰样的眼睛瞅着他,一面冷笑道:“你不是要打听那个名叫蔡双喜的老小子?我比谁都清楚,还用得着问他?”

“喔?”这倒是大出潘栋意外。

道人冷笑道:“我不但认识他,连他身上几根骨头我都摸得清清楚楚,我们两个还有仇,见面是非逼个你死我活不可。”

潘栋一时弄糊涂了。

“这是怎么回事?”

“你听我跟你说呀!”

无为道人说:“这个人真名叫蔡鹰,诨号叫九头鸟,你就能知道他有多厉害了。”

“九头鸟蔡鹰?”

“不错!”道人说:“此人功夫很有一手,说句不客气的话,功夫比我还强,应该是在我之上,别看他一天到晚背着个药箱子,带个小鸟,又扎针又算命,嘿嘿!其实干的都是黑道的生涯,暗地里,专门踩大户人家的‘盘子’,一被他踩上了,十拿九稳,万无一失。”

潘栋总算明白了。

“这么说,他背后应该有个厉害的靠山了。”

“对了。”道人赞许地点点头道:“你猜对了。你可知道他背后这个厉害的靠山是谁?”

潘栋想了一下,点头说:“难道是红云帮?”

“你又说对了!”

这个突然的发现,顿时使得潘栋吃了一惊。

无为道人咧着嘴,深深一笑道:“这么一来,你就明白个大概了。姓蔡的在红云帮的日子可久了,只是外面知道的人却不多,红云帮的头子金七老手底下,能人不少,最得力的共有七人,姓蔡的就算一个。”

潘栋站起来,走向窗前,一时心情大为沉重。

事情到此,似乎已渐明朗,杏儿姑娘是落在红云帮的手里了。

蔡鹰出身红云,姜四既是与他一伙,也当是红云帮的人了,自己二人眼前下榻的“天河小栈”,不用说,必当是隶属红云帮的一处外围组织,买卖只是掩饰而已,实则与红云总坛暗通款曲,那么落脚在这里的客商,俱都有被打劫出卖之危了。

一念之惊,不寒而栗。

再看无为道人却是并不惊惶,只是瞧着他微微含笑。

“小伙子,还是那么一句话,沉着点气,错不了!”

楼梯响动,那个叫“金川”的小伙计,提着个大茶壶,上来泡茶来了。

见面一笑道:“掌柜的说啦,给道爷也开一间房,正好这间房子客人走了,道爷只管住着,十天八天都不要紧!”

无为道人说:“那敢情好,给你们掌柜说,我谢谢他啦!”

小伙计离开之后。

无为道人看着潘栋道:“姓姜的想就此把我们两个给稳着,也不知他肚子里是闹的什么玄虚,不过这个老小子已经沉不住气了,一两天之内就会露出原形,咱们得好好想想对策。”

潘栋冷笑道:“事情很明显,我与红云帮结有深仇大恨,他们目下正在极力搜索我的行踪,看来便是如此,只是捉住杏儿姑娘又是为了什么?”

道人嘿嘿笑道:“晏春风不屑做的事情,红云帮可是不在乎,拿住了她,你就跑不了,多半还会自己送上!”

潘栋没有吭声,心里盘算着这件事,颇是举棋不定。

他此行目的,原是要到庐州,找到阮年,通知他赶快回避,想不到事有蹊跷,杏儿遇难,自己又焉能置身事外?

——却是另一面的二师伯阮年,其势亦危若垒卵,若不星夜以驰,以示紧急,保不住便落在晏氏师徒手里,事情可就糟了。

这两件事一并岔集心里,颇使他有分身乏术,左右为难之感。

“老阮那边你就放心吧!”无为道人说:“你去了也是白去!”

“为什么?”

“为什么?你根本找不着他!”道人说:“连我都找不着他,你就更不用说了!”

这几句话正说中了要紧所在。潘栋不由呆了一呆。

道人“哼”了一声,翻着一双小眼看着他道:“你还打算去给他送信去?算了吧,省省心吧,老阮他也不是傻子,我都知道了,他还能不知道?”

这么一说,潘栋随即宽心大放。

无为道人一笑说:“老实给你说吧,他那里我早去过了,这家伙比我看的还开,你想想看,咱们老哥儿们都死了,就只剩下我们两个最老的还活着,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他姓晏的又能把我们怎么样?所以想开了,也就不怕了!”

接着他冷冷一笑,又道:“话虽如此,想要拿走我们老哥儿俩这两条老命,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再说你不是找我吗?我还要找你,为老六老九报仇呢!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了。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

潘栋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看来他所说不假,阮年看来早已知道此事,自己此去未必就能见得着他。

听无为道人的口气,他二人必然已经取得商量默契,对晏春风师徒来说,有了一定的对策,只是不便对自己细说而已。

这么一想,原本焦虑的情绪,顿时大为宽释。

既然如此,自己似应集中精力,专一地去对付红云帮,救出杏儿姑娘,才是上上之策。

无为道人出去了一天,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时近黄昏,天色异常昏暗。

看样子像是又要下雨了,和昨天一样,不时有闪电明灭,引发着声声郁雷,听来吓人,可以预料到,大雨又将来临。

潘栋面窗而坐,仰眺着一天风云,闪烁雷电,深深感到大自然的变幻无穷,人其实至为渺小,沧海一粟而已。

雷声隆隆,又起了风,引动着满园树木,飒飒起舞,一霎间,天黑如墨,直似黑夜来临。

潘栋站起来,点亮了灯,才待转身,又为风力所熄,如此试了几次,都未成功,干脆就置身黑暗,不再点用。闪电明灭,霹雳一声大震,大雨倾盆而落。

雨势极大,霹雳泼泼,到处都像是开了锅的稀饭一样,由于天色黑暗,也只有在闪电明灭之时,才能得窥究竟。

蓦地,一物什穿窗而入,直向他脸上射来,却为潘栋起手掌劈落地上,看时,才知竟是一只蝙蝠——这一掌他出手极快,妙在出于自觉,欲动即发,真是在上乘内炁功夫中最高境界,以往万难达及,何以此刻施展起来,竟是如此得心应手。

一念之及,又有两只蝙蝠穿窗直入。

潘栋心方动念,不自禁长身以迎,身势方起,左右开弓,又自将两只蝙蝠点落地下。一霎间,无数蝙蝠纷纷飞涌而至,自四面八方穿窗而入,潘栋喝斥一声,极力奋身以迎,双手同时施展,身法前所未见,而听得一片滋滋声响,空中夜蝙竟是纷纷为他拍落地上,先则即在他心念方生之一霎,即有一股热气陡地自丹田升起,霎时间已传遍全身,乃至全身上下,无不真力内蕴,面面俱到。

原来此处滨临巢湖,附近山林寄生极多蝙蝠,昼伏夜出,一向在湖面讨食,想不到骤逢大雨雷电,乃致四下冲撞,乱了常规,潘栋却以此拿来练习身手,也算是别开生面。

却是不知,这些蝙蝠为数极多,一波未完一波又至,潘栋既经展露,也就愈发不能自已,当下闪前顾后、攀高掠矮,甚而手脚齐施,一时间手脚触处,众蝙纷纷跌落,弃尸窗外。闪电明灭,大雨倾盆,隆隆雷声淹灭了一切动静,又何独眼前之番人蝙大战,这样大的雨,端的近年罕见。

潘栋身法一经展开,只仿佛全身四眼,斗室穿梭,捷似飞猿,直杀得天昏地暗,好不快活淋漓。

雷声隆隆,雨如匹练——却是有一丝怪异的声音穿杂其间。

这声音原不十分明显,尤其混杂于天簌之间,更不易为人琢磨,却是其声怪异,前所未闻,直仿佛有人用着沙哑喉咙在大声嘶喊,更像是有人用鼻子出音长哼。雷雨晦暗之夜,听来吓人,直似鬼魅来临。

潘栋正当全神施展,原不十分在意,殊不知一霎间,眼前寂静,先时多到难以胜数的蝙蝠阵仗,突然间全数撤退,而至眼前之一只蝙蝠亦未曾再现。

天色黑暗,也只赖空中雷电,乃得窥晤。

潘栋拿飞蝙试练身手,正当淋漓尽致,忽然间为之静止,事出突然,不免诧异。

却在此一霎,一条纤瘦身影,长虹卧瀑般,突地现身窗前。闪电再现,照着来人极似全裸的瘦躯,以及长可及腰的一头乱发,乍然目击,简直似鬼魅现身,即是铁打的汉子,亦不禁胆战心惊。

潘栋直吓得打了个哆嗦,一连后退二步。

“你是……”。

潘栋站定再看,这个人仍然竖立窗前。

仍然竖立在窗台之上,周身上下,水淋淋宛若落汤之鸡,尤其是一头长发,吃雨水所湿,怪蛇也似地盘贴身上。

闪电再亮,虽只是一窥之间,却是所见清晰。

电光影里,照见着来人一身惨白的肤色。只是在股胯间,围着一方兽皮,其他各处,竟是寸缕不沾。

骤惊之下,潘栋几乎呆住了。

一个女人。

一个全身裸裎的女人。

老天……。

事发突然,简直不及深思。

潘栋的感觉极是震惊。简直像是看见了鬼,忍不住再一次地发出了惊呼之声——

喔——

随着这一声惊呼之后,本能地右手平出,以百步劈空掌力,直向着对方女人发了一掌。

以潘栋当今功力而论,这一掌饶是大有可观,况乎两者间相隔甚近,却是不易闪躲。

殊不知对方这个长发女人,身法极是诡异,其实她的眼前出现,本身已说明了她的不是常人。

她其实身材极是瘦小。眼前随着潘栋的出掌一击,蓦地腾空翻起,姿态之巧妙,无与伦比。

“呼——”

一片身影掠起,宛似倒卷飞帘,已自贴身室顶之上,身法之巧快、怪异,看来与先时夜蝙,几似并无二致。

黑乎乎里,看她不真,也只能在闪电再现时,略窥究竟。

潘栋其时极其震惊。

怎么也料想不到,对方这个长发女人,竟然能够凭恃着手脚之力,贴附室顶,行动之巧快、自然,简直叹为观止。

既已出手,也就不欲自止。

嘴里暍叱一声,潘栋突地掠身跃起,右手发力直向对方裸露的背上拍去。

虽是一拍之力,却也大有可观。

却是对方女人身法之诡异,出人意料——耳听得室顶蓬架一阵声响,那个赤裸的女人,宛似戏帘狸猫样,已然滚闪一边。

潘栋那么快的出手,仍然落了个空。

“碰!”一声,天花板上落下了个透明窟窿。

黑暗中劲风激荡,眼前人影飘动,空中长发女人,鬼影子般已自现身当前。

闪电影里,忽然照见着来人苍白的面影,在几乎无法辨别之下,耳听着对方女人的一声怪异呼叫,潘栋只觉着背上一阵奇痛砭骨,已似着了对方一记重击。

感觉着是为她抓了一把。

这个女人必然是留有极其尖锐的指甲,乃至于一抓之下,顿为之皮开肉裂,只疼得潘栋牙龈打颤,慌不迭闪身一旁。

这一霎给他的感触不啻是看见了鬼。

大雨之夜,雷电交加、再加上眼前这个全然无从捉摸的女人,其恐怖荒诞,简直是从何说起!?

感觉着对方长发女人,虽是出手甚重,却不似常见之传统武学招式,怪就怪在这里,以至于潘栋完全无能理解。

思念之间,长发女人第二次袭身前来,随着她翩然的起身之势,霍地一把,再一次向着潘栎抓来。

这一次舍背而前,直向着潘栋脸上抓来,出手之快,疾若狂风。

潘栋心里一惊——

却是不比前次,总是心里有了准备。当下身子向后一收,猛可里一个疾转,已到了对方右侧。

长发女人嘴里怪叫一声,声音极是嘶哑,随着一声嘶叫之后,长手掠处,只一下已捉住了潘栋袖角,用劲一扯,嗤——地一声竟为她扯下了一大块。

力道之大,动作之粗野,大异寻常,简直出乎想像。

潘栋有生以来,真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可怕的女人——

长发女人一把撕下了对方袖底,却是如此一来,落了痕迹,即为潘栋游身一掌,击中胯上。

照说这一掌,理应可观。无如两度受创,未免心惊胆怯,仓卒而出,力道大大打了折扣。

话虽如此,一般人却也万难当受。

随着潘栋掌力递处,长发女人一声惊叫,整个身子猝然冲出,“碰!”的一声重撞,碰在了墙上。

整个房子都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

潘栋掌势方出,心里即不无后悔,对方虽是如此蛮横,总是个女人,再者,手击之处,触摸着对方赤裸的肌肤,心里更自吃惊,却已是收之不及。

眼看着对方瘦纤被击的身子,就地一个飞滚,旋转间又自腾身掠起,其势之快,宛若飞云一片。

只以为她是向自己出手,潘栋忙自向后一收,定目看时,对方却已落身长窗。

雷电交错影里,照见着她苍白的脸,尤其是那一双深陷在目眶里的眼睛,交炽着无比的惊诧、骇异,直直地向潘栋盯视着。

郁雷兀自在天上响着,大雨如注,较之先时并无少歇,这番声势,已是骇人,却不及目睹眼前这个奇异女人可怕之万一。

两个人四只眼睛,只是惊悸地互相看着……,很长的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出声异动。

经过此一番接触之后,最起码有一事可以断定,郎是对方毫无疑问的是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观其外貌,似应是一个年岁甚轻的少女。只是身材至为瘦小,行动表情之怪异,大异寻常而已。

经此认定下,潘栋胆力顿时为之一壮。

一度沉默之后,对方长发瘦小女人迄未再次出手,向潘栋发难,或是已打消了先时敌意?抑或另有别意?潘栋却是无能得知。

顿了一顿,潘栋乃自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双手抱拳道:“姑娘请了!”

闪电如银,照见着对方少女赤裸的身子,状若前样,依然是一动也不动向潘栋望着。

即见她上胸起伏,呼吸甚剧。

随即目光下移,频频向地上顾盼,旋即弯下身子,拣拾着什么。

看时,竟是几只死了的蝙蝠。

这便是肇使她出手伤人之因了。

看着看着,她脸上随即显现出前见的狞厉,尤其是一双眼睛,在明灭闪电的映照里,色作碧绿,极是恐怖——

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怪在这一霎,潘栋所看见的这个姑娘,形相迥异,尤其是透过闪电所接触到她的这张脸,竟自与蝙蝠有几分神似。其实她整个身子,包括她看来瘦小的四肢,也都与蝙蝠有某种程度的类似,一经触念,惟妙惟肖。

天下竟有这样的事!?

一惊之下,简直比看见了鬼更为可怕。

恍惚所见,长发少女的一张脸极是悲忿……那么沉痛地捧视着手里的蝙蝠,自然,蝙蝠已死,她也就更为悲伤……继而呜咽为泣,嘴里咿呀不住地诉说不已。

雷声不停地在天空中滚动着……她到底诉说着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很可能即使听见了,也是一样的不懂……。

总之潘栋却是明白了。一念之惊,不寒而栗——

对方长发少女,竟是在为已死的蝙蝠而致哀,唯此以观,她的迁怒于自己,也就不足为奇了。

真正是从何说起!?

一个人竟自与蝙蝠建立起了感情?——太不可思议了。却是长发少女咿呀未已,继而极其凌厉地向潘栋看了一眼,蓦地转身飞纵而离。

雨势极大,天黑如染。

潘栋赶向窗前,于闪电之一霎,也只睽见着她临去背影的一瞥,便自消逝于沉沉夜色里……。

雷声隆隆,好大的雨!

这般雨势,怕是附近各处俱都要淹水了。

潘栋才伸出头,即淋了一头的水,忙自又收了回来,睽诸长发女子去势之快,简直无与伦比,即使以之与雁先生或是晏春风二人相较,也无少让,很可能更具自然轻灵之势……

追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老天……她到底是谁呀?”

一霎间,潘栋整个的心全乱了……

怎么也难以想像,此时此地,现今的这个世界里,竟然会有这种怪事?这种怪人?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了。

关上了窗户。

点亮了灯。

脑子里依旧萦绕着这个问题,即是在先时对方少女回眸一瞥之际,她其实已不是一个“人”,十足的已是一只蝙蝠了!

地上到处都是蝙蝠的尸身。

潘栋一面清理着蝙蝠的尸身,心里未尝没有一些内疚……自己虽不是佛门子弟,却也不该如此杀生,不自禁地却又想到了先时长发少女手捧蝙蝠哀声落泪景象——便是因此,她才衔恨向自己猝下毒手的。

一想到长发女人向自己的出手,潘栋才猝然感觉到背后的疼痛。

长发少女那一抓,真个深及骨肉,连带着大片衣裳亦为之撕裂下来,其时早已鲜血淋漓。

摸了一把,满都是血,伤势饶是不轻,潘栋这才为之一惊,匆匆脱下了衣服,背上衣衫,早已为血湿透。

近日以来,他屡遭血光之灾,旧伤方愈,新伤又来,真正灾情惨重。

此番伤处正当背后,看又看不见,摸也摸不着,一个人试了半天,挣出了一头大汗,亦是无能为力。

一个人正自无可奈何,却有一只子,轻轻按在了他的肩头。

“啊——”

潘栋吓了一跳,身形霍地向前一塌,蓦地转过身来。

他日来功力大进,反应奇快。

随着他飞快的转身之势,左手递处,一双手指合并着,已向来人胸前点到。

那个人“嘻嘻!”笑道:“何必!”

轻轻伸手一摧,已迎向了他的手指。

两只手看将接触,忽地却又闪了开来,有似花间蝴蝶的番翩转翻动,不及交接的当儿,潘栋已跃身退开。

“是你——雁先生……!?”

真正事出意外,怎么也没有想到如此风雨之夜,雁先生竟然来了?

雁先生其时面带笑容。

随即他双手轻起,脱下了身上的油绸子雨衣,摘下了一方竹笠。饶是如此,里面的衣服,连同整个下半截身子全为雨水所湿。

实在是雨太大了。

“您才从外面进来?”

潘栋惊奇地向他打量着,心里却在想,若是早来一会,岂不遇见了那个长发少女?

若是他们遇见了,情形又当如何?怕是长发少女再想从容而退,便自没有这么容易。

雁先生眼睛里蕴藏着一种神秘,脸上笑靥轻启道:“我来了有一会了!”

一面徐徐来到潘栋身边:“你伤的不轻,我先来给你瞧瞧吧!”

说时转向他身后,即行察看他背上的伤——

“伤的真是不轻!”他说:“而且还中了毒!”

“毒!?”

潘栋吓了一跳——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说那个长发少女指甲里还会有毒?

雁先生“哼”了一声说:“而且毒还不轻!”

说时手指翻动,一连在潘栋背后各处点了穴道,才由身上取出一个小包儿,打开来里面有几样药物,看了看——

“你运气不错,这瓶药我还带着,要不然可要费大事了!”

一面说,雁先生由其中拿起了一个小白瓷瓶儿。试着用根手指,轻轻在潘栋伤处附近划了一划。

“感觉怎么样?”

“有点痒……”

“这就对了!”

雁先生笑了一笑,指着地面一角的众多蝙蝠尸身说:“这些小东西爪子上有毒,你可知道?”

“可是——”潘栋迟迟地说:“也不是它们……”

“都一样!”雁先生说:“我都知道!”

“您……?”

“我都看见了!”

一面说,他由药瓶里倒出了几粒丸药,一半用手捏碎成粉,轻轻散在他身后伤处,另一半交给他,嘱他用水吞下。

潘栋依言服下。

雁先生细看了看他的伤,见抓伤之处,淌流着黄黄的浓液,这才点点头道:“这样就不碍事了!”

又道:“等一会这些黄色的东西流完,再搽上刀伤的药就没事了!”

这才转过来坐下说话。

“原来您都看见了?”潘栋讷讷说:“我是说刚才那个奇怪的女人……”

雁先生连连点头说:“看见了,看见了!”

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雁先生缓缓说道:“你别怪我为什么不帮你的忙,当时我要是一现身出来,很可能就把她吓跑了!那么一来,我以前在她身上下的苦心,可就完全白费……”

潘栋呆了一呆:“您……认识她?”

雁先生笑了笑:“不错……只是她可不认识我。”

潘栋真被弄胡涂了,一时怔怔地向对方看着,不知怎么说才好。

雁先生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下:“实在告诉你吧,我为此女用尽了苦心,这一次来到巢湖,正是为了她,却是无意地遇见了你……”

“她是——?”

“你刚才也看见了……”雁先生微微笑着:“我也只不过比你多见了她两回而已……”

“可是她……?”潘栋说:“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雁先生冷冷地说:“我已经找了她三年了,三年以来,总共也不过见了她四回,你知道吧,每一次也都是像这两天的这种雷雨之夜。”

“这是说,只有在雷雨之夜她才会出现?”

“才可能会出现!”雁先生说:“这要看当时的情形而论,像昨天我等了她一夜,连她的影子也没有见着!”

潘栋说:“这又为什么?”

雁先生微微一笑,打量着潘栋道:“我倒想听听你的意见,以你看,这个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潘栋摇摇头道:“我……实在难说……她是一个人?”

“当然,这一点毫无可疑!”

“可是,她的神态,又像是一只蝙蝠……,难道她是在蝙蝠堆里长大的?”

“对了!”雁先生微微一笑:“你完全说对了,这就是我对她苦苦追寻,想更进一步找出她根底的原因。”

说到这里,雁先生略似失望地摇摇头,冷笑道:“只是她太狡猾,行动又快,简直无从捕捉!”

潘栋怔了一下:“难道连您也追不上她?”

“你太高估我了!”

雁先生微笑说:“拿我的轻功与她比较,怕是连她边儿也沾不上,说到轻功,这个姑娘是我生平所见到最杰出的一个,我常在想,一个正常的人,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练到她这样的地步……就拿刚才来说吧!你可注意到她是怎么走的?”

潘栋摇摇头,脸现惊悸地道:“当时太快了!我没有看清楚!”

“像是一只蝙蝠!”雁先生认真地道:“我很怀疑她是不是已达到了轻功中所谓的‘御风而行’境界?太不可思议了!”

“御风而行”这四个字,对于潘栋来说,也只是听过而已,想不到人世之间真的有这种功夫,却是发生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真是太离奇,难以令人置信了。

雁先生看着他怅怅地道:“这一次她又逃过了,下一次是不是能再见到她,可就不知道了。”言下不胜沮丧。

雷声隆隆,闪电明灭,却是不再听见雨的声音。

潘栋趋前开窗,向外眺望,意外地发觉到,雨竟是停了。

“雨停了。”

电光闪亮里,雨果然是停了,乌云尽散,却是院子里积水严重,看上去有若水乡泽国。

雁先生道:“这样的雨,也许还有几天,我却有事不便再耽搁。”

忽然他看向潘栋道:“你的行程如何?下一步要去哪里?”

潘栋摇摇头说:“还不十分确定,先生您以为呢?”

雁先生道:“你原该赶到庐州,去通知阮老先生的,但是现在看来,却似不必了,一者他已经知道,二来现在也已经太晚了。”

“先生的意思是——”

雁先生说:“晏春风行动如风,他本人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岂能落在人后?你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了。”

潘栋吃惊的道:“这么说,阮师伯不是……糟了。”

“这就难说了。”

雁先生微微一笑,“他”这样的奇人异士,常有辽阔心胸,凡事乐天知命,或许“七海浮萍”阮年这个人在他心里,已有一定的遭遇定数,也就不必再枉费心机,逆天而行。

是否如此?讳莫如深。

“这件事你亦无能为力,你就暂且放心吧!”

雁先生微笑道:“如果我所料不差,聂小青应该已经到了,也算是阮年的一个有力帮手吧!”

“聂小青?”

“嗯!”雁先生一笑说:“你难道不记得她?”

“不!”潘栋点点头道:“是聂姑娘。她的名字不是叫聂红吗?”

“淘气的孩子。”雁先生说:“那是她胡诌的,这个孩子,她的本来名字是聂小青。”

“聂小青……”潘栋重复地念了一遍,一时间脑子里浮生起那位聂姑娘的倩影,不免感到一些好奇。

雁先生笑了笑说:“她是我的一位故人之女,武功得自那位故人的亲自传授,造诣很高,只是我的这位故人好友,为人太过自负,性情怪异,小青在他教诲之下,日久天长不免也有沾染,这一点想来你应是有所体会吧!”

潘栋点头道:“不错……”

忽然发觉到雁先生含笑的脸,却又改口道:“不过……她的心地很好,武功也高……”

“这是当然,要不然我也就不要她来了!”

潘栋心里一动,这才明白,原来那位聂姑娘的此行,竟为雁先生所差,怪不得她一路对自己紧紧跟随,暗中保护,原来如此。

雁先生含笑道:“小青生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总以为她家门剑技,举世无双,除了我以外,她谁也不怕,这一次机会难得,我那位好友,既把她托付给了我,难得有这个机会,也让她好好历练一下,她是人小鬼大,鬼主意比谁都多,这一次碰见了晏老怪,哼哼,应该尝着了厉害,以后脾气也许会改了!”

潘栋一惊道:“晏春风手狠心毒,只怕武功太高,聂姑娘岂能是他的对手?万一有了失闪……”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雁先生胸有成竹地道:“小青当然斗不过晏老怪,正好也让她长点见识。碍着我那位朋友的极度难缠,晏春风多少也得卖个交情,谅是对她手下留情,哼哼……你可也不要小瞧了这个丫头,这丫头和她娘一样,聪明、漂亮……鬼点子多的很,弄不好宴老怪还或许会栽在了她的手里。”

说时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潘栋总算听出来了些名堂,原来雁先生嘴里的那位故人朋友,竟是个女的,是聂小青的母亲。想来定当是一个既美丽更称刁钻,兼以武功极高的厉害角色……

且是,她与雁先生交非泛泛,否则万不会以爱女托付,这点应可认定。

只是,潘栋印象里,对于这位女士,却极是陌生,看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是切切自大不得的。

潘栋心里有很多悬疑,原可当面请教雁先生予以澄清,诸如眼前杏儿姑娘的失踪,以及红云帮种种费解之处。无如他生性不是一般要强,不愿意事事依赖旁人。眼前既无需赶向庐州,自己即可以有充足时间,全力来解救杏儿姑娘。

心里这么盘算,便自打定了主意。

雁先生温文的眼光,亲切地注视着他,笑容里多少含蓄着一些神秘。

“这几天你的剑上功力,应是大有精进!”他含笑说道:“记住,这种全凭灵性触发的剑招,武林中最称难能,妙在谁也无能指点你,唯一能使你求取进步的方法,只有向敌人出手!”

“多接触敌人!”他强调说:“尤其是那些最厉害的敌人,敌人越厉害,才越能激发你灵性的潜力,从而由其中求取进步。”

话声方落,随着他的右手微起,已然把身旁椅子上的一袭油绸雨衣抡起。

几乎在同时之间,这袭薄薄的绸衣,竟似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剑刃,随着雁先生闪电也似快捷的出手,直指向潘栋前心。

一股凌人的内家力道,蓦地透心直刺向前。

自然,雁先生这般的忽然出来,旨在对潘栋的特别造就,却是以眼前如此认真的境况看来,潘栋若少有怠慢,或是应接不暇,或是功力不足,三者任何情况之一,均有负伤之可能。

雁先生势必是认定了潘栋有此能力,也万不敢率尔出招。

果然,即在雁先生长衣飞指的一霎,潘栋已相机有了反应——

随着雁先生手里的衣剑比处,潘栋全身蓦地向后闪开,速度之快,几与雁先生的出手不差先后.

"好身法_"

嘴里低叱了一声,雁先生身势再次袭前,有如飞云一片,已来到潘栋身前。

潘栋右手才抓住了几上长剑,雁先生第二式剑招,已劈面落下。

依然是抡衣为剑,长衣变为薄薄一片,嗖然作响,直向他脸上劈下。

“!”的一声。

双方兵刃交接——虽只是一袭油绸子雨衣,在雁先生内力灌注之下,无异精钢。

把握住眼前一瞬之机,潘栋霍地向左面一偏身躯晃动之间,长剑璀璨,车轮般地划起了一片旋光,反向雁先生肩上撩了下来。

“好剑!!”

随着雁先生下蹲的身子,左手已巧妙地翻出。

这一次他施展了一个极罕见的空手妙姿,手势倏翻,一沉而起,直似跃波之鱼,只一下,已用三根手指,捏住了对方的剑锋。

却是这口剑滑溜得紧,以雁先生之充沛内力,眼前竟无能驾御自如,随着潘栋的一动,哧地直由他指隙间脱出。

雁先生幸而有防,手势乍松,身子已翩然掠起,“呼!”地掠过了眼前方几,飘身一隅。

“好招!”称赞一声,直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潘栋只以为他故意奚落,一时脸上讪讪,抱剑一揖道:“先生指正!”

雁先生笑声一顿,摇摇头道:“这一剑你差一点伤了我,知道吗?”

潘栋怔了一怔,有些茫然。

雁先生说:“几天以来,你剑上功力竟然精进如此,正是一通百通,可喜可贺,假以时日,必有大成,来,坐下来,我有几句话告诉你!”

二人坐定之后。

雁先生说:“你能够活用灵性,最是难能可贵,却是不要忽略了传统剑招的重要,若能两者相辅为用,互有消长,给敌人以真假莫测,那就更为可观。灵性至为可贵,切记不可滥用,若是用得恰当,常常只是一招也就足够了。”

这番话显然极有见地,潘栋顿时大有所悟。

雁先生接下去道:“即以刚才来说,你便有滥用灵性之嫌,若是能间以实招为用,那么一来,便在挣脱出剑的一霎,我必受伤无疑!”

潘栋一笑道:“这么说幸而不曾如此,否则岂不误伤了先生!”

雁先生笑着看了他一眼,觉着此子心智敏悟,看似老成持重,却是并不呆板,更有风趣之一面,极是难能可贵,越加地投合了他的脾味。

他之与潘栋,无非夤缘际会,却不知几番结交而后,竟自对潘栋产生了类似师生的感情,先时的一句“记名弟子”无非是一时戏言,却促使他真的认真考虑了这个问题,这些日子以来,他对这个少年暗中观察,留意他的言行举止,潘栋并没有令他失望,因而对他也就越加器重,心目中已经认定,正是自己的理想传人。

机会难能,把握着眼前的一刻良机,潘栋随即向雁先生请教了几个有关剑招上“灵智结合”的问题,他得到了极满意的答复。

或许也只有雁先生才能回答他的这类问题。雁先生极是看重对方少年,在探讨这类问题上,他也只是提供本身的经验而已,却丝毫不敢托大,因为他知道在“灵性”上是难能以年岁与武功的差距来判断高下之分的,唯乎此他焉敢对眼前少年掉以轻心?

口述之不足,继以手式比划。

两个人极似对了脾胃,连说带比,不觉竟切磋了一个更次。

蓦地,远方传过来宁谧的钟声,敢情是天快亮了。

雁先生“啊——”了一声,恍然而觉地道:“这么晚了,我该走了!”

潘栋放下了手里的剑,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该知足了!”雁先生笑道:“不只是你,连我在内今夜都有极大的收获,小伙子,不要小看了这一夕之谈,今后的受用不浅,这也是灵招一现啊,当适可而止,再谈下去也就没有意思了。”

潘栋点头笑道:“先生说的极是,您这是去哪里?”

雁先生道:“我对那个娃儿,还没有死心,再碰碰运气看是不是能见着她,你我今夜一会,就到此为止吧!”

潘栋理解到他嘴里所提到的那个“娃儿”,正是先时闯入自己房里的那个极似蝙蝠的奇怪少女,却是不明白何以雁先生对她如此执着,产生如此浓烈的兴趣。

其实潘栋自己又何尝不然?设非是眼前又有更迫急的任务等待着自己,对于那个离奇的长发少女,他岂容这般轻易错过,失之交臂!?

雁先生待将离去,却又想到了什么。

“庐州你就不必去了,眼前救人要紧,一切得失,你自己要仔细想好!”

顿了一下,他含笑道:“以你今日功力、智慧,如果行动再谨慎一些,江湖已罕有敌手,你好自为之吧!”

潘栋正自吃惊,雁先生语气虽未说明,实在对他眼前一切遭遇行为,了若指掌,言下之意,似乎并不曾阻止自己前往“红云帮”的意图,即使杏儿姑娘眼前遇难之事,也在他理解之中。

当下心里一动,正待以此行行止请示。

雁先生忽然一笑道:“有人来了,大概是你那个老朋友回来了,今夜之事,包括我本人与那个奇怪的姑娘,都不必与他提起,免得节外生枝,此老心地纯良,人很不错,就是童心未泯,老天真,喜欢寻人开心,有时候便不免坏事……”

说到这里,话声一顿,像是在留意倾听着什么。

这一次连潘栋也听见了。

飘飘夜风里,似乎间杂着什么声音!乍听上去,像是有人正在运行轻功奔驰,便是长衣飘风的那种噗噗声音,只是明明一现,随即又隐于无闻。

雁先生摇头一笑。说了声:“走了!”便自开门自去。

打量着他临去的背影,不过是轻轻一闪,即刻消逝于沉沉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