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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原来摇光殿虽说成员不多,组织不大,但是号令如山,门下弟子不幸辱命,例当遭受极严格的处置,向无例外,这一次对于自己的破格优容,实在是出人意外,由不住她心里大是忐忑,一时弄不清娘娘心里到底如何打算。

“你坐下来吧!”李无心用手指了一下前面的位子。

沈瑶仙坐是坐下了,两只眼睛却瞬也不瞬地向对方凝视着。凭着她与殿主多年相处的经验,李无心的喜怒哀乐,即使不现之于表面,哪怕是压制在心里,她也能瞧出一些兆头。只是这一霎,她所得自对方的印象,却十分紊乱,实在猜不出她心里的意图。

“对于盖九幽师徒三人,你说得够清楚了,海道人的动向莫明,那是他的生性如此,也可以理解,我判断他还不至于正面与摇光殿为敌!”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才接下去道:“最让我奇怪的却是那个姓君的年轻人,他叫什么?”

“君无忌。”

“这是一个很自负狂妄的名字。”李无心摇摇头说:“我以前一直没听说过,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人?”

沈瑶仙摇了一下头:“不知道,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说得清楚一点!怎么奇怪?”

在李无心冷静深邃的一对眼睛注视之下,沈瑶仙知道自己即使有心袒护这个人,也是力有不逮的了。

“先从他的武功说起!”李无心说:“他出身是那一门派的?难道你看不出来?”

沈瑶仙谛听之下,不禁仰头想了一下。其实她早已不止一次地想过了,君无忌那身神奇的武功,奇妙的剑招,固然未必真的就能胜过她,却已令她暗自心仪不已,奇妙的是一任她搜索枯肠,却也未能想出对方剑术武功的发源门派,这便使她大感纳闷,现在李无心问她,她仍然是不知道。只是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连一点影子也摸不着?”李无心语气里显示着怀疑,真有点难以置信。

沈瑶仙依然是摇头,她真的看不出来,在李无心殷切有所期待的目光之下,她实在不能保持沉默,只得略抒己见,“也许是我的幻想吧,开始的时候,我真有点怀疑是娘娘您的剑路,后来再看看,却又不尽相同。这个人很可能跟您老人家一样,是自己创新,师法自然。”

“即使如此,他也一定有他的原始来路。”李无心脸色有异地说:“你是说和我的剑路相似?”

“只是有点像,并不全似。”

李无心的思路,却已飞到了另一个层次,“他会是‘魁’字门的?不。”随即自个儿摇摇头,打消了这个猜想。

“魁字门?”沈瑶仙却是听见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过的一个奇怪名字一一“魁”字门。

“你当然不知道。”李无心看了她一眼:“这是我早年出身的武林门派。”

“啊。”沈瑶仙顿时傻住了,若非是义母亲自说出,她真还不知道,原来她义母这一身入化的神奇武功,并非全系自创,乃是有所承托,即得自这个叫“魁”字门的奇异门派,却是她第一次由义母嘴里听知。

“你觉得奇怪么?”李无心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略似凄凉地道:“这个‘魁’字门,又名叫‘一’字门,那是因为这个门派上上下下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倒又是第一次听见过的怪事,天下竟然会有一个武林的门派,上上下下只有一个人的,实在是闻所未闻。沈瑶仙可又奇怪了。

李无心却不待她发出疑问,先自说道:“我是一个例外,事实上我虽然师承了一字门的武功,却算不上是那个门派的传人,渊源于这位门主是我家族中的一位长辈,即算不上是他入室弟子,自然称不上是他门中人了。”

“娘娘,”沈瑶仙大为好奇地问道:“他老人家叫什么名字?怎么从来也没听您说过?”

“我不能告诉你。”李无心摇摇头,冷冷地接下去说:“那是因为我答应过他,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当年已是如此,数十年之后的今天,也就更没有这个必要了,而且,我疑心他很可能早已经死了。”

沈瑶仙呆了一呆:“这么说,他真的可能出身这个‘魁’字门了。”

“为什么?”

“因为他曾经回答过我,就像娘娘您的语气一样,当时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他师父的名字,也说到这是他对师门的承诺,语气和娘娘一样,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一点也不奇怪!”李无心说:“就像你一样,如果有人同样地问你师父是谁,你会告诉他吗?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会轻易地吐露他的门派出身,姓君的也不例外,如果你因此就认为他的武功和我师出同门,岂非太可笑了?”

“娘娘,”沈瑶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突然为之一亮,“我几乎忘了一件事。”像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她说道:“是关于您常常提到的夜光杯的事情!”

“夜光杯?”李无心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你是说夜光常满杯?”

“对了!”沈瑶仙笑着说:“这一次我看见了,真的看见了。”

“说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娘娘……”

沈瑶仙于是把那夜与君无忌对剑之前,月下品茗略道经过。再次提到“夜光常满杯”时,李无心不禁神色大异,再也无法保持宁静。

“这是真的?”她的脸忽然变得十分苍白:“也许你所看见的并不是真的东西,真的夜光杯……我是说传自两千多年以前周朝的东西,那是不可能流落在外面的。”

沈瑶仙想了想,那一夜月下饮杯,自己曾仔细地观察过那些杯子,像“一触欲滴”的翠绿、“鹅黄羽绒”的疏淡、“藕满池塘”的浓郁……俱都见诸前人史册的笔记,何能作得了假?凭她的鉴赏能力,也不容许鱼目混珠,她断定君无忌所出示的那一套“夜光杯”必是真品无异。

“它是真的!”沈瑶仙说:“除了一组五只杯子以外,甚至于两只不同款式的玉壶,也与您过去所形容的一模一样……”于是她把五杯二壶的形式特点,就其记忆所及,细细地形容了一遍。

李无心一句话也没有说,仔细听着,容得瑶仙话说完,她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地点了一下头,“看来这组杯子是真的了。”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瑶仙:“你是说那个姓君的收藏着这套夜光杯?”

沈瑶仙点点头,忽似想起又道:“不,他说过他只是代人收藏,因为他不是杯子真正的主人。”

“真正的主人是谁?”李无心冷冷地问:“你问过他没有?”

“那……倒没有……”沈瑶仙回想着那晚君尤忌对答情景,侃侃说道:“我记得他告诉我,他是受人所托,找寻这杯子的主人,目前只是暂为保管而已。”

李无心随即不再说什么,站起来走向一隅。

盆景里种植的是一株千年古松,却是其高不足三尺,观其枝脉,极为苍劲,只是具体而微而已,这样微弱的生命,竟能历经千年不朽,犹自傲立天地,确令人叹为观止,谓为造物者的特别垂青亦不过之。这株袖珍型的小古松,自为李无心无意中在冰山绝壑中所发现,如获至宝地移植盆内,却也近二十年之久了。每一回,当她向这株“松中侏儒”注视时,目光里便会情不自禁地散露出一种慈晖,-番遐思,而在她生命力感觉到脆弱、空虚、寂寞无依的时候,她也喜向它注视,固然那是两种迥然不同境界,其为生命的延续动力,却是一样的,人类的求生固需淬炼挣扎,松的生命又何独不然?特别是人类中那些生具傲骨、不取媚于凡俗、孤芳自赏的英雄志士,譬喻于松的高风亮节,不畏寒霜,更有几许相似。这个天底下,最坚强而又能持之以恒的,原来都是孤独和寂寞的,“君子慎独”便是这个道理。

李无心其时心里充满着激动,便是借助于观赏眼底这株小小古松予以消弭。长久之间,一人一松像似早已培植了浓郁感情,取得了默默中的高贵情契。

“这个君无忌他有多大了?”李无心的一双眼睛,并没有离开眼前的这棵松。

“不大!”沈瑶仙说:“二十几岁……看样子是这样,我没有问他!”

“你应该问的!”

“为什么?”

李无心摇了一下头,没有说出所以,显然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业经认定而死了的心,竟然会油然复生?

“没有什么事了,你休息去吧!”

沈瑶仙迟疑着答应了一声,悄悄退了出去。

李无心口说无事,其实心里颇不平静。无边的遥思冥想,搅乱了她早已冷了的一颗心,竟然使得她又想到了那个被认定已“死了”许多年的孩子身上,岂非是太无稽了!

思虑像一条无形的蛇,在她辽阔的思域之海里游动着,一经牵动,便自无能中止,便何况这思维乃是关系着曾是她魂牵梦萦的骨肉所依。

孩子离开的那一年,还不到四岁,记忆中他却是聪明伶俐,已似能说善道了。何某不幸,他却生在帝王之家。何其不幸,他却又为父王所疼爱,为求苟命,交由心腹老太监福庆伪装化名,潜送出京。山西布政使姜平,是她的兄长,孩子交给自己的哥哥,应该是再安全不过了,其时烟幕早放,俱当是小王子高槛死于疾病。实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人已到了山西。

李无心默默走向盆景,又在端详着她心爱的那棵袖珍古松了。

如果说今生果有遗憾之事,这便是她最最感觉到遗憾的事了。怎么也没有料想到,燕王登基后,三子夺权益炽,紧接着姜贵妃的“不幸遇难”,祸延其兄,娇儿高槛,自此便无音讯,他当然是万难苟活的了。

姜贵妃摇身一变而为今日的李无心,成了一代武学的宗师,看似得庆新生,早已摆脱了昔年权力倾轧下不幸的阴影,其实她内心的凄苦,较之昔日却像是更有过之。家庭破碎,夫妻生离,似已道尽人世之苦,较之唯一爱子的不幸丧生,却又似微不足道,李无心内心的苦,像是与生俱来,永远也不能脱离的了。

然而生命的本身,原该是充满韧力、坚强、百折不挠的,高槛那个孩子虽非那种看来生具异禀的造型,却是忠厚憨实,根骨俱佳,怎么看也不应是短命的相,真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李无心当然不会就此死心,接下来的第一个十年,她曾九度离山,到处探访儿子的踪迹,甚至于找到了昔日师门“魁字门”(一称“天门”或“一字门”),所获得的结果,竟然是又一次的失望,那个曾以自然武术首创天下的异人“苍鹰老人”居然物化身故了,消息的来源,得自附近“大荒山门”的无名长老。无名长老是苍鹰老人生平唯一知己,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的话应属征信无虚。

据无名长老所告,苍鹰老人,是闭门自焚而亡,尸骨无存,一说他死时身边有一少年,似为其记名弟子。这后一传说,才真正地刺伤了她的心,让她再一次真正的绝望了。

为此,她恨尽了天下苍生,恨尽了天下挚情,甘愿做一个“无心”之人,便是为此,而为自己取了“李无心”这个名字。

时光荏苒,匆匆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摇光殿晨昏无间,一样的春光明媚,一样的四时如晦,兰梅交替,年年如斯,桃锦舒红,柳丝垂碧,或银赡皎洁,丹桂缤纷,都无能使此间主人少抒愁怀,独自感伤时,她常以为自己已是一个死了的人,对于现有的这个生命,她实在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然而,一点无边的讯息,居然又使得她耸耸欲动了,沈瑶仙有关夜光杯的一段插曲,恰似击中了她的要害,翻云覆雨般掀开了她的记忆之海。

如果她记忆不差,这件东西乃是当年恩师苍鹰老人的心爱之物,每一回老人出示时,都使她爱不释手。据说苍鹰老人祖上保有这套东西。己历十七世代之久,到了老人一代因为无后,非仅无后,连一个能承其衣钵的弟子也是无有,每一回老人月下展示时,情不自禁地便自发出颇似感伤的嗟叹。

“八叔不要发愁,这套夜光怀就送给我吧,我一定会好好为你老人家收着,一代代地传下去的。”

这般直率天真的话,每使老人情不自禁为之大笑不已:“傻丫头。你是个女孩儿家,女孩子嫁了人,就是别家的人了,这东西如何能送给你呢?”

“谁说我会嫁人了?我一辈子也不嫁!”

“那就更不能送给你了,将来有一天你死了,这东西又留给谁呢?不是跟我一样么?”说着就哈哈地笑了。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也真皮厚,说什么也是不依,硬是磨着他老人家要,老人也姓姜,在家族里彼此还沾着一门子亲,故此她以“八叔”称之,倒似比师父这两字显得亲切多了。

想起来,李无心犹自忍不住还想笑,那时候自己想要那套夜光杯,真像是想疯了。老人终于被磨得受不了啦,才答应了下来,“好吧!那一天我要死了,这套杯子就是你的了,只是有一样……”

“有一样什么?”

“你得先要有个儿子!”

“好,我一定生个儿子。”

“先有个儿子还不行!”

苍鹰老人似笑不笑地说:“这个儿子还要成器,最重要的是我要喜欢。”

小丫头当时也真不觉着害臊,竟自一口答应了下来,逗得苍鹰老人哈哈大笑。嘴都笑歪了。

虽然说不上什么承诺,却在当日她小小心灵里生下了根,及至年长智域开扩,懂事了,才觉着荒唐好笑,这件事她也就不再去深想了。

像长久已冰封了的记忆,今天重拾起来,想想看却又不那么好笑了。

“君无忌?这个人他又是谁呢?”

一叶飞扬,金风报初秋之信。转眼间,一山枫叶,俱都改了颜色,艳阳里,交织成大片金光,上下起伏,状若金涛。夏去秋来,可没有丝毫的凉意,吱吱蝉鸣,叫得一天赤红,日头如火,晒得人没精打采,像是连地上的石头都要熔化了。

“好厉害的秋老虎!”一个骨碌由地上爬起来,小琉璃热得直喘气,小褂早就脱了,赤着膊,在树下铺了一领蓆,可怎么也睡不着,热得慌,真恨不能面前有一口井,一个猛子扎下去,狠狠地泡它个三天才叫过瘾。

同着君先生千山万水来到“应天府”(即今南京)近两个月了,江南富庶,自不比荒漠荒凉,对他来说,处处都充满了新奇,样样都好,可就是有一样,这个热劲儿,真叫他吃受不住。

凡是住过京师应天府的人都一定会知道,夏天的热是出了名的,入秋的二十四个秋老虎,一个比一个厉害,秋虎过后,总听说有人被热死的传说,至于因热而致的各种疾病,更是所在多多了。

君无忌南来时,原打算把小琉璃留在凉州,要他照顾那里的一帮苦孩子,是他苦苦哀求,说什么也要跟着,君无忌拗他不过,念在他努力向学,人又机伶的份上,居然答应下来。好在凉州的学务由好心的赵举人接管下来,平日杂务也有“铁弹儿”、“凤姑”两个较大的孩子负责,君无忌把卖得红毛兔皮的百十两银子留下了一半,这才放心带着他的小跟班儿取道赴京,来到了人文荟萃、文物鼎盛的江南京师所在。

应天府属有个栖霞山,山上有个“栖霞观”,原是道家盛地,香火虽不很盛,却能持久不衰,这里居山不高,进出方便。

栖霞山漫山枫林,这处道观恰当枫林之间,深秋枫红,整个山峦平添无限娇美,像是涂了胭脂的美丽佳人,顾盼生趣,风情万种,实在惹人遐思。

或许是憧憬即将来临的多情红叶,君无忌同着他的学生小跟班儿,就选择这里,暂时住了下来。

道观主人虽是三清教下的出家人,却也未能免俗,尤其喜欢白花花的银子,一锭十两纹银,简直就像把他整个的心都给买了过来。

天热得实在按捺不住,屋里屋外都一样,说不出的那种燠人,真像是把身上的油都给烤了出来。

小琉璃觉是睡不着了,光着上身,在树下叉着腰热得直冒烟,偏偏屋里的君先生却是好涵养,写了一篇小楷,这会子倚窗独坐,也不知在读什么书,一副从容姿态,灰布直补,连个褶子都不打,观其头脸,连个汗珠子都没有。这般养性功深,真叫小琉璃打心眼儿里折服。

看看那轮老日头总算沉下去了,火红的云彩着了火似地燃着,至此,栖霞山上方始见了一丝丝凉风。小琉璃这才像是喘上了口气儿,肚子里咕地叫了一声,可又觉着饿了,摸摸胯兜里,还有小半块碎银子,足够他吃喝几顿,这就向房里招呼一声,打算独自个往山下跑一趟,先弄一大碗凉粉儿喝喝再说。

小褂往肩上一扛,正打算迈开步子,房门开处,君无忌出乎意外地走了出来。

“先生您,这是……”

“出来透透气;你不是说山下的凉粉很好么,带我也吃一碗去,走!”

小琉璃喜欢得不得了,连口地答应着,慌不迭把小褂穿好了,这就头前带路。

“红叶庄”……一式的老楠木支柱,三层楼,买卖不恶。君无忌同着小琉璃来到店里,在第二层楼临窗的一个雅座儿坐下来。点了一客凉粉、一客风鸡肴肉、小笼汤包,他自己最乐意的还是那一碗上好的龙井香茗。

太阳虽已下山好久了,却不能驱走眼前的燠热,红叶庄代客驱暑的方法是在屋顶天花板特制成两面大布招子,由两个打着赤膊,十分精壮的小伙子来回地拉扯、扇动,如此一来,即可带来阵阵清风,只是气温偏高,扇下来的风都是热的,吹在身上受用不大,并不能为人带来多少快感。

君无忌心静自然凉,仰仗的全在素日涵养,所谓的“养性功深”,三伏不热,数九不寒,内功到此,也当是登峰造极地步了。他亦曾习过“辟谷”之术,可以多日不食,兴致来时,多食亦当无妨,就着上好的本地黑醋、姜片,吃了几个小笼汤包,果然很有滋味。

本地汤包远近驰名,讲究的是皮儿薄、个儿小、味要鲜、汤要足。观之眼前红叶庄所出的,倒也合乎以上标准,一时兴起,君无忌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才停下了筷子。

天色渐渐昏暗。饭庄子里已撑起了灯,至此,才有了丝丝微风,自敞开着的四面轩窗吹袭进来,暑意方却,兴头儿顿时为之大大热络。

忽然传过来一阵子哄叫间杂着有人拍手叫好的声音,各方瞩目之下,才自发觉进来了老少男女二人,老者身着黄茧夏布衣裤,发须皆白,看上去足有一甲子年岁,身后的那个姑娘,倒像是比他要晚上两辈的孙辈姑娘……高?的个头儿,扎着根大辫子,一身葱绿裤褂,原是极见平常,穿在她的身上,却是只觉好看。

堂前布帘撩开,现出了一个桌案,桌上有一具七弦琴,老少二人在四方哄叫声里,抱拳弓腰向客人请了个安,便自就着座头儿坐了下来。

小琉璃看着新鲜,却不知道南方弹词早已在本地盛行不衰,追溯其源,早自隋唐时代已自有了,大盛于宋,本朝自太祖登基,金陵奠都以来,全国戏曲、杂耍,争相来此献艺,江南地方本就富庶,各路王孙公子,走马章台之余,每多雅兴,这南词清弹小唱,倒也极一时之盛。

君无忌平素对舞曲颇有所爱,倒是南方弹词生平甚少涉猎,这里人声嘈杂,正自不耐久坐,倒是这演弹词的祖孙二人出现。一时提起了他的兴趣,也就定下来暂不思去。

桌幔掀开,现出了前悬名招,竟是“乐天老人”,那个姑娘却不见具名,想来系他后人。

饮下了自备的小小一壶茶水,乐天老人打着一口苏州官话,来了一段开场白,诉说一通,声音又低,他的嗓子又哑。再加上店堂里声音乱杂,简直听不清楚,大意略谓入秋以来天气酷热,他的咳嗽毛病又犯了,不幸老妻前月故世,大囡囡如何如何,小囡囡又如何如何,反正几个会弹会唱的都不在身边,只有老大的这个女娃子还在身边,她原是习曲子的,对弹词能弹却不擅唱,如此便只好自家献丑了,久年不唱,难免荒腔走板,还请识者不笑。

他这么一谦虚,大家非但不见怪。反倒鼓掌叫起好来。

座客纷论之际,君无忌乃自听出了苗头。原来这个乐天老人。乃是南方弹词高段,在江内地方享有盛名。惟多年来不知何故,却是只弹不唱,由他儿子女儿代劳了,这一次因为种种原因,才被迫下海,重为冯妇,是以在一听到他今晚亲自主唱,俱都十分兴奋,爆雷般地喝起好来。

大姑娘挽起了翠袖一双,露出了白嫩的手腕,小试冰弦三两声,已博得满场采声。

乐天老人咳了几声,清清他沙哑的喉咙,随即和着弦音,大声唱和起来:“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红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虽是一阕常见的宋词,座上却也所知不多,自然君无忌却是知道的,原来词出柳永的《昼夜乐》,全同格调不高,尤其不离儿女之私,较之他所成名的《雨霖铃》、《八声甘州》二阕,更不知差上几许。可是经老者那股嘶哑凄凉的嗓音一歌,再加上他的眉目表情,真个扣人心弦,俊歌到“尽随伊归去”时,轻挥袖子,连带着半舒眉头,强睁睡眼,真正把一种无奈之情活跃当前。

试以眼前唱和,若换在一妙龄少女,发新莺之唱,音色自是美矣,终不若老者歌出人生沧桑,半世凄凉,那沙哑的嗓音便为不可或缺的一种特质点缀了。难怪一曲方终,博得如雷掌声。

君无忌端起了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回味着词中意思,不禁想到了春若水……自己与她一番相识,草舍疗伤,石室共守,正所谓“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

词中“洞房”原作深邃房室解,譬作“石室”亦甚为恰当。自然这里是从俗作新婚合卺之房解。无论如何,两者意思极为近似,倒像是为己而歌似的。

想想春若水,如今已是汉王高煦家室,诰封的春贵妃,自己与她,似已距离遥远,无论如何也扯不上什么关系了。他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一霎竟然也由不住感于情伤,一双眸子只管呆呆的望着面前的青瓷盖碗发起呆来。

不知觉里,乐天老人却又作新歌,唱的正是柳三变的那阕脍炙人口的《雨霖铃》:“……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一阕方毕,又博得如雷掌声。

小琉璃却是听不懂,简直味同嚼蜡,一双眼睛只管咕咕噜噜在弹弦子的姑娘身上打转,在他眼里,老人这个孙女倒有几分与春小太岁跟前的那个冰儿相似,眼睛看着台上,心里却想到凉州,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这里正自心情恍惚,不经意君先生已开了饭资,站起来说:“我们走了!”小琉璃忙应一声,慌不迭站起来,跟着君无忌往楼下走来。

华灯初上,正是上座时分。楼梯上挤满了人,熙熙攘攘,转动也难。

君无忌同着小琉璃一迳来到门外,才发觉到各处买卖都已悬起了灯,这里位处通衢道口,自是十分热闹。应天府为当今天子所在,自有一番不同于别处景象,一式的青石古道,打扫得很是洁净,这时华灯初上,夜幕方垂,一天炎热下来,到此才有了些凉意,屋里的人捺不住燠热,都走了出来。有人干脆把桌椅搬到外面,大姑娘小媳妇儿,也都不嫌害臊,人手一把扇子,叽叽喳喳叫笑一团。

说到扇子,这里的样式也较别处为多,一般粗汉、老公公、婆子用的多是“蒲扇”,姑娘媳妇们用的是“团扇”,至于斯文点的人,或是读书仕子用的却是“折扇”了。

小琉璃看着眼都花了,心里盘算着到底江南就是江南。比之“塞外江南”之称的凉州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在凉州赤身露体的穷人多得是,十八九岁的穷人家姑娘,连一条遮羞的裤子都弄不周全,夏天一到,只有闷在家里。非万不得已,连门都不敢出,那里风沙又大,几天不洗澡,一个个都成了“九纹龙”,真像是泥缝里钻出来的猴子。哪像这里的人,人人穿红着绿,非绸即缎,干干净净的好不风光。

小琉璃边看边想,说不出的自怨自艾,心里更像是岔着一口闷气,却不知该向谁发?同样的是人,人比人可真能气死人,“橘逾淮而枳”,怎么一到了这里就不同了呢?

君无忌却似由他脸上看出了端倪,站住脚道:“你看这里好么?”

“哼!太好了,只是咱们那儿……可又太坏了……”一面说,鼓起腮帮子,像是跟谁呕气似的。

“人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天生下来就是如此!”君无忌脸色和平地接下去说:“就拿凉州来说吧,不一样也是不同么,有人住高楼,穿华衣,骑大马,有人衣不蔽体,沦为饿殍,天道原本已是不公,倒也不去说它了,这其中正是缺少了人为的因素,才至于更加糟糕!”

“什么是……人为的因素!”

“这个你当然还不明白。”君无忌微微一笑:“人为的原因,就是说管理百姓的方法制度不好,一个能为百姓打算,造福老百姓的国家,才有好的衙门,我们的国家,一切的好东西,却都是属于皇帝的,属于朝廷百官的,他们予取予求,贪得无厌,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不好过了,你想想看,皇帝和大官,一个人可以娶几十个老婆,几百几千个老婆,而普通的人呢,有的人连一个老婆也讨不起,这就是制度不好,不公平,有钱有势的人只为了他们自家着想,无势无钱的穷人,怎么会不倒楣呢!”

小琉璃说了一声:“对!”恨恨地咬着牙,却又重重地叹了一声道:“听先生这么一说,我总算明白了,要想百姓过好日子,非得有个为百姓设想的好衙门不可!”

“对了!”君无忌一笑说道:“有了好的官,好的制度,老百姓才能有发展,剩下来的一半,全在百姓自己努不努力,成不成器了。”

小琉璃点点头说:“这个我懂,自己不努力,天上也不会掉下馅饼儿来,只是……同样是人,生在这里和生在我们那边就差远了,看起来老天爷也是不公平的啊!”说时他的一双眼睛。只管瞅着路边上熙攘来去,打扮得花花绿绿的行人。

君无忌看着他不觉一笑,这也难怪,试想小琉璃自幼生长在穷苦的塞外,风沙尘土,日与牛羊为伍,这般的生活文明,他当然是不曾经历过了。虽是这样,君无忌仍不免要提醒他道:“你看他们都很富有快乐么?不要被表面的现象把你迷住了。”

说时一群约有五六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姑娘,在一个老妈妈领头带领之下,从二人身边走来,领头的婆子,手持着大蒲扇。差一点拍在了君无忌身上,身后的几个姑娘,一个个眉飞色舞,像是苍蝇见了肉似的,一窝蜂般地直向着君无忌身上偎来。

小琉璃还直希罕,君无忌早已挽着他快速避开,接连几个转弯,来到了一处檐角下。

“这……是干什么的?她们要干什么?”

“这就是我正要告诉你的了!”君无忌面现悲悯地道:“她们都是出卖灵肉的堂子里的姑娘……妓女!”

这么一说,小琉璃才明白了,眼睛一转,才自发觉到行人之中,这类女人为数不少,一时大惊失色,脸也涨红了,只羞得发慌。

“你看,你才一听见这种事,脸都红了,难道她们身操这种贱业的人,不知道羞耻么?除了极少数自甘堕落的人以外,这些姑娘都是为生活所逼迫的可怜人家出身,生不由己地卖身娼门,有的替父母还债,有的赚钱养家,她们快乐么?富有么?只怕比你更不如……”

君无忌接下去说道:“除了皇帝、官吏、一些奸商地主之外,我们国家的老百姓,都是一些苦哈哈。你看这里的人一个个穿着漂亮,打扮入时,有一半原因也是因为这里是皇帝的脚下,如果转换一个地方,虽然同是江南、可就又自不同,反倒不如你的家乡那边穷得表里一致,一点也不浮华做作的,人人务实吃苦,令人钦佩了。”

小琉璃眨着眼睛,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这七、八个月来,他跟随君无忌念书,特别是聆听了许多类如今天的教育,不知不觉收获颇大,这时谛听之下,心里自个盘算,便不再出声。

却见一个断膝要饭的汉子,身后拉着一群小要饭的,寄梭人群里行乞,猛可里撞着了当前两个衙门公差,逃走不及,被二差人赶上去狠狠抽了一顿皮鞭,大哭小叫,一行人抱头鼠窜而去。那打人的公差,手叉着腰,气呼呼的大声骂道:“妈妈的,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天子脚下耶,臭要饭的!下次再看见你们,老子扒你们的皮!”

小琉璃气红了脸,待要耸动。却被君无忌拉住了,制止道:“算了吧!你管不了的,我们走吧!”

“每个地方都是一样!”君无忌语气平和地道,“只有我门老百姓自己当家做主,也就是孟老夫子说的:“天听自我民听,天观自我民视,到了那一天,人才不会被人欺侮。大家才有好日子过!”

说时,他内心其实十分沉痛,盖因为当今掌握蚁民生杀予夺大权、骑在人民头上的这个天子,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大哥朱高炽……当今太子,二哥朱高煦……今日汉王,三哥朱高燧……今日赵王,这些人无一不是极权专制下的代表人物,妄想推翻暴政,改善民生,第一个要打倒的就是他们。

这些年来,他足迹遍踏北地各省,眼见民生疾苦,越觉得帝制千年,遗害太深,本朝皇帝固不能以昏君论之,唯一意好大喜功,动辄兴兵,全不顾百姓厌战,民生疾苦,大军所至,予取予求,烧杀奸掳,其悲惨有甚于敌人之入侵。每见及此,内心有似刀割。

这情景,好大喜功的皇帝朱棣未必知道。自然他手下的百官无能,儿子高煦的阴谋夺权,兄弟不合,忠奸不分,就更不能一一上达,使他全然了解。这便是他此行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他要伺机进宫,见见这个记忆中还不十分清晰的父皇,面禀一切,以尽人子之道,最重要的是,他要由这个未曾谋面过的父亲嘴里,亲口道出母亲的下落,她是否真的已经死了?死于那把无情的大火!

天色渐晚,各处灯光却更显得璀璨刺眼。原来这里地处最繁华的一个夜市,再走走,更见热闹,除了夜市买卖商家之外,更有卖艺街头的各样杂耍,极是热闹。

君无忌略事顾盼,兴趣不高,小琉璃却看得眼花缭乱,简直舍不得走开。

二人走马看花地看了一会儿,却见当面耸立着一座庙宇,宇匾上塑着“金泉寺”三个大字,却是本朝开国皇帝太祖的手书。

原来明太祖早年在皇觉寺当过和尚,及至濠州起义,自称吴王,打平天下当了皇帝,生性里仍有那么一点“禅”踪,地方官便以此投其所好,遇有什么较大规模的寺院落成。便专书上折,求其大笔一挥,赐下个匾额。光耀宗里,这块“金泉寺”的匾额,应是无有例外,便是这样留下来的。

君无忌来到近前,抬头观望了一下,只见匾额下款留书为“朱元璋书”、“洪武二十三年庚午仲春”。

这朱元璋亦是自己的祖父,想到他当年濠州起义,初从郭子兴,俟后渡江略地,转克金陵,大败陈友谅,立为吴王,逼得元帝败走开平,自此称帝天下,也算是一世英雄。当时群雄割据,能为他一一击破,联合一统,该是多么不易,应是天命所归。

只是这个人器量太狭,嗜杀成性,难与人共得富贵,俟后的大杀功臣,以及李善长、蓝玉、冯胜、傅友德等国公的先后赐死,更证明了他是一个典型的自大独夫,心里是容不得人的。

其实古来开国君主个个如此,都是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之辈,当初利用你打天下时,一意示宠,当你亲皇老子般地服侍,一俟江山到手,便自反脸成仇,无所不用其极,可见权势之与人流毒之深,其害之大,自己何幸,竟在一开始便自跳出了这个争名夺势,骨肉相残的是非罪恶圈子。此刻回头,想一想也是可怕。

他不禁又自想到,自己的身世,是否真的不为外人所知,抑或已有泄漏?只瞧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对自己的狠毒迫害,却又不使风声外传,一切俱像是在秘密中进行,这其中显示的诡诈,确是大堪玩味,断非形诸表面的那样单纯。

脑子里想着这些,他的反应依然犀利。借着回头招呼小琉璃之便,目光侧扫,己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这个人其实已经盯着自己二人很久了,打从饭店里出来,一路到现在,彼此竟然是行动一致,不能不令人有点起疑。

君无忌随即前行,直向庙里走进。小琉璃赶忙也跟了进去。

庙里可较庙外面要热闹多了,七八尊塑金佛像,在一片烛海里衒耀出闪闪金光,每一座佛照例都有特别的名号,自然少不了善男信女的膜拜供奉。

君无忌早就度量好了,进得庙里,身子一个快转,闪向最边上一座高大佛像身后,就势向小琉璃打了个手势,后者立刻会意,赶忙闪身就近一座佛像后面。

二人掩好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外面跟着的那个人才缓缓地走了进来。

小琉璃这才把他看清楚了。

瘦高瘦高的个头,浓眉凹目,皮肤奇黑,色作古铜,比较显眼的却是他那一双眼睛,看上去尖锐犀利,真个鹰样的锐利。这人的一副卖相,即使在第一眼看过去,就能令你心头一惊,乍看上去,真像是山间野兽,细体高脚,惯于山行的那个样子,偏偏他却硬要充斯文,弄了一套时下士子穿着的细白夏布直裰,穿在身上,说不出的不伦不类。这种衣服是给斯文喜静的那一类人穿的,他老兄根本不是那一类人。捋着一双袖子,敞着领口,真不像是那么回事。

然而。他却绝非是一个普通的俗人。凭着君无忌犀利的直觉,几乎在第一眼,就看出了此人的卓越不群,毫无疑问,他必是一个极精于技击武术的杰出人物。以凭着他初次进来目光一转,所显示的璀璨目光,即叮判定。缺点在于他身上的毫无文化气息,但是他却也不是性格粗鲁之辈。

只见他慢慢进得庙来,在猝然发觉到君无忌二人的消失之后,竟是丝毫也不现出慌张神态,缓缓地继续向前走入。东看看、西望望,叫为瞻仰佛容,实际上却似别有所瞩。由于二人掩饰得当,终究没有被他发现。

这个人在佯作一番瞻赏佛容之后,随即慢吞吞地向外步出。

君无忌却耐着性子,停立在佛像后面,并不急于立刻现身。小琉璃却耐不住,正待走出,却为君无忌传声止住,要他再等一会儿。

果然就在他话声方顿的当儿,那位身着夏布直裰的黑脸先生又自慢吞吞地走了回来。

小琉璃吓了一跳,这才想到君先生果然料事如神,这个人的去而复还,足叮证明他的诡诈,以及有所异图,幸而小琉璃没有移动,对方这个心机竟然是白用了。

这人二次现身,仍不见君无忌等二人踪影,脸色情不自禁地现出了失望,很快地转了半圈,随即向外走出。

君无忌立刻现身,向小琉璃招了招手,容得后者来到,他低低地嘱咐了小琉璃几句,便自独个儿离开。

小琉璃受了君无忌一番关照之后,立刻会意,随即匆匆离开。

果然,小琉璃这边方一走出,已为黑脸汉子暗中盯上,小琉璃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脚下却加速快行,转了几转,来到佛寺后殿。

这寺庙虽当闹市,却甚具规模,前后三进,深邃幽远,后面的一进,即为僧人们居住之处,自无游人打扰。

小琉璃受君无忌关照,待将对方引向无人暗处,只是一时心慌,这附近地势又不熟,胡里胡涂,竟然闯向了僧人们居住的后殿来了,一俟发觉不对,忙自转身退回,却不知对方那人却已放他不过。

他这里方自转过身来,忽然眼前人影晃动,那个白衣黑脸的长身汉子,已拦在眼前。

这一切敢情俱都在君无忌的算计之中,小琉璃却仍然不免吃了一惊,“你……这个人,要干什么?”

说话时,对方白衣汉子,已缓缓向前踏进两步,睁着一双极其狰狞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直向着小琉璃“钉”视着,“你这小子给我听着,老老实实的告诉我,刚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姓君的,他往那里去了?”说着,他脚下又自向前跨进了一步。

小琉璃顿时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紧,迎着对方上来的这个劲头,由不住向后面退了一步,这种感触他可不陌生,最起码在他身上已有过两次经验。第一次是他最崇拜的君先生,君先生在教他练功夫时,便曾向他示范过这种发自体内的高深内功,曾使他极为惊撼,认为不可思议。第二次想起来也觉得丢脸,便是那一次为擒骏马,而落在了沈瑶仙手上,饱受虚惊,那位沈姑娘身上显然也具有这般同样功力的。第三次可就是眼前这个人了,正由于有了以上两次经验,是以在眼前对方这个黑脸汉子一经施展时,立刻使他感觉到事态的严重,不自禁地脸色为之一变。

“说!他在那里?”声音很怪,很生硬刺耳。嘴里说着,这人的一只长手,陡地自空而降,直向着小琉璃肩上落下去。

只是暗中的君无忌却也恰于其时地照顾了他。

黑脸汉子原待一举生擒住小琉璃,迫他招出君无忌下榻所在,随即毒手将他杀害,却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着了人家道儿。

随着君无忌的忽然现身,一只手掌,却也同时向着黑脸汉子肩上落了下来。黑脸汉子手势方出,立刻似已觉出不妥,猛地一个快速疾转,却于翻转之际,迎合着对方来人落下的掌势,猛地劈出一掌。

两只手掌不期然待将接触的一霎,却竟然倏地分了开来,紧接着两个人交臂而过,飘身寻丈以外。

这殿院较诸前院显然昏黯多了,只有两盏书写着“佛”字的白纸灯笼,散发着一片黄光,却也不碍他们彼此之间的视觉。

想是君无忌的突然出现,使得黑脸汉子大感诧异,再者来人的大名他早已久仰,对于此人万不敢掉以轻心,四只眼睛对看之下,俱不禁深具戒心,对于君无忌来说,这一霎不胜诧异,他已经猜出了对方这个人是谁了。

黑脸汉子发出了一声狞笑,目光如鹰似地,紧紧向对方盯看着:“君无忌,你的胆子不小,居然敢跑到京师来了。”

“笑话!”君无忌一派轻狂地看着他道:“我爱上那里便上那里,那一个又管得了我?一不欠粮、二不犯法,就是当今万岁,又拿我如何?”

黑脸人阴森森地笑了一声:“犯不犯法,那可由不了你,却看我的了,我说你犯法,你就是犯法,没什么好说的,现在就得请你跟我往衙门口跑一趟。”一面说时,这个人已缓缓举步,直向君无忌面前逼近过来。地面上沙沙一阵子细响之声,随着他前进的步子,片片落叶,俱皆起舞,颇有飞沙走石之势。

君无忌既已猜知了来人的真实身分,反倒心里笃定,较之先时更见从容。这人现了一手“内气”功夫,却也不能迫使他甘拜下风。在来人渐渐逼进的身势里,他却能保持着一派从容伟岸的站姿,甚至于动也不曾移动一下,却已把内里气机,缓缓向外逼出,立刻与对方的内气有所遭遇,与之抗衡起来。

黑脸汉子像似吃了一惊,立时定下身来。黑暗中却也看不清他们是在玩弄一场什么较量,机灵如小琉璃者,亦莫测其高深,先是有一股莫名的劲道充斥其间,继而地面上落叶沙沙作响,彷佛时有起落,是那种乍起急落的“刷刷”声,黑暗中虽看不出是些什么玩艺儿,却能想像出那种落叶混合着沙土的猝起疾落,想来当为双方发自体内的凌厉气机所逼使,乃自变幻出如此奇特景象。

一阵激烈的气功对垒之后。地面落叶已不再移动。

君无忌一笑道:“足下功力不弱,如果我没有猜错,尊驾当必就是雷门堡的少堡主,人称‘鬼见愁’的茅鹰茅壮士了?”

黑脸汉子聆听之下,显然吃了一惊。雷门堡虽不若摇光殿那般行踪诡秘,却也隐蔽甚严,自己名号姓名,更是绝少人知,想不到竟为君无忌一口道出,焉能不令他大为惊心。

“你……你怎么知道呢?谁告诉你的?”言下不胜骇异。

君无忌冷冷的道:“我知道得更不止此,就像足下新近投奔了汉王高煦,甘心为虎作伥,听凭他的使唤,这件事可是真的?”

茅鹰又是一呆,忽地面上作色,忿忿道:“你知道得果然不少,这么看来今夜却是饶你不得了!”话声出口,右手向腰间一探,随即抖出。银光闪烁里,铮锵一声作响,手上已多了一条软兵器……十二节亮银鞭。他原是使剑的,只是这条软兵刃上更有拿手绝活儿,既能点人穴道。更能软硬兼施,此时一经亮出,决计是打算把对方留下来的了。

君无忌既是猜知了他的出身来历,便知今夜难以善罢干休,他原意这里虽然尚称隐秘,到底是闹市庙里,保不住有迸出的和尚撞见,便是不妙,无如对方茅鹰却不及顾此,猝然施出杀手,心知他功力深湛,万不可轻视,便自留了仔细。

茅鹰软兵器在手,身势不再迟疑,陡地腾身而起,呼一声,随着落下的身子,用亮银鞭施了一手“拨风盘打”,猛地直向着对方头顶上直挥落下。

君无忌脚下轻点,施展轻功中如意进退“六随”身法,身势一如鬼魅,交睫间已是丈许以外。

茅鹰冷哼声里,身子已再次欺近过去。看过去,这两个人的接触,简直像煞一对纠缠狸猫。

后来的茅鹰,却是心怀狠毒,出手无情,随着他挥出的这截亮银鞭,铮锵声里,化成了一溜七点银星,分向君无忌全身上下七处穴位上袭来。

想是认定了对方的不是易与之辈,茅鹰一出手,便自施出了全力,这一招“七星拜月”如果没有极为精湛的内气功夫,万难施展,其时他整个身子,似已混合于七点银星之间,挟持着极为巨大的一阵力道,直向君无忌全身上下猛力扑来。

君无忌料定了他的出手必当狠厉无匹,眼前这一手“七星拜月”,分明意欲置自己于死地的辣手毒招,打量着这般攻势,只怕稍有犹豫,即遭不测。一念之兴,简直不容他再存多想,随着他身子往后的一个坐势,右手挥处,已把穿着在外面的一袭长衣抡了出去。

虽然身无兵刃,这袭长衣其实却也不亚于兵刃,在某种情况下,更似较一般兵刃尤其厉害十分。随着君无忌挥出的手,这袭长衣云也似的卷了出去,双方势子看来都急,不知如何的便自迎在了一块,紧接着衣浪乍抖,“劈啪”骤响声中,卷起了大片狂风。

“鬼见愁”茅鹰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有此一手,君无忌这一下“抡衣为刃”,看似无奇,其实却蕴藏着极为精湛的内气功力。固然茅鹰所施展的这一手“七星拜月”亦是气功之一种,只是君无忌果真也以内气相迎,双方便似有“抵死相拼”之意。优胜劣败。不死即伤。绝无幸免之理。

君无忌被迫还手,更无犹豫之地。虽是被动。由于长衣力道十足,却含着“反客为主”的暗里攻势。这样,摆在茅鹰面前的便只有两条路好走。其一,硬拼。其二。撤退。硬拼的结果。必有一伤,甚或还有“死亡”的可能,端视二人功力孰强孰弱而定,最起码已有一点可以认定,那就是君无忌绝非弱者,对方长衣上蕴藏着的力道,已在在有所显示,撤退似乎是唯一可以化除以上危机的不二法门。茅鹰已无容多思,雷霆万钧之间,便似只有选择后者之一途。

双方势子看来都快,随着君无忌长衣所抖出的巨大力道“劈啪”一声轻响,“鬼见愁”茅鹰的身子,却似鬼影子般地猝然闪了刀来“呼”地腾身数丈,长空一烟的落在了闪烁有璀璨光华的琉璃殿瓦之上。

“好!”气呼呼地叱了这么一声,这位雷门堡的二堡主,一时神色黯然,像有无比恨恶,一时却又无可奈何,紧接着双足顿处,整个身子更似跃波金鲤,“哧”地反射出去。星月下有似大鸟一只,起落间已是数丈开外,却已到了另一座殿头之上。接连着晃了几晃,已自消失于月夜之下,无影无踪。

一场看来全然无能化解的凌厉拼杀,居然在当事人的一经转念,消弭于无形之间,却也不可不谓奇。

君无忌身子略晃,拔身而起,落于殿檐一角,四处张望了一下,已失去了对方踪影,他原也并无追踪之意,略事张望,随即飘身而下。

小琉璃慌不迭趋前道:“怎么样了?先生?”

“走了!”君无忌道:“好快的身法!”

“这个人是谁?那里来的?”

君无忌摇摇头:“没你什么事,我们回去吧!”

这夜他思虑紊集,颇似无能自己,“鬼见愁”茅鹰的出现,分明说明了朱高煦已自凉州返京,看来瓦剌之战已胜利结束。皇帝也已返回,自己如欲入宫觐见,倒是时候了。

秦淮风月,六朝金粉,夜来弦歌不辍,眼前这个清平世界,对他并不适合,还未住定,他已在盘算着离开的时间了。

虽然他一直压抑在心底,对于春若水他却不能忘情。每一回当他想到她的时候,都难免怅惘,情不能已。

凭立窗前,山风徐徐。一山红叶在如银月色下沉寂无声,即使在风的沐浴里,闪烁、战兢,却听不见一些儿声音。夜露初沾片片枫叶,俱有光泽,在月色的洗礼之下,闪烁出大片星光,海也似的诡异、深邃,冥冥中更像似在启示着什么,诉说着什么。

此时此境,春若水的窈窕倩影,不期然地便自现在了他的眼前,不只是含有深情的笑靥,便是黛眉轻颦的愁容,清泪濡面的悲戚,一入眼帘,俱为深挚的刻骨思念。

这种情绪,显然是他以前所不曾经历过的。过去那么多的年月里,除了对那个“莫须有”存在的母亲,有过类似或更深刻的遐想遥思,除此而外,还不曾有过任何一个女人,能在他心目里,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他也绝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会为“儿女”之情所困绕,所缠绵,真正“匪夷所思”!

对于春若水,他亦有一份怨尤,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出此下策,嫁给了朱高煦,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真的难受极了。真像是一把无形利剑,深深地刺进到他的心里。这个伤害实在太深了、太重了,打从那一天,由春若水亲口证实之后,鲜红的血便自“心伤”处淌个不已,以后的每一念及,更似利剑的再一次加与,涓涓红血便永远也无停止之时。对于一个血肉之躯活着的人来说,实难想像还有什么惩罚比这个更无情、更残酷!

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在那一天生擒春若水之后,却不加怜惜的一任她伏地痛哭,绝裾而去。而此刻,这一刹那,她的痛苦、无助,迹近于痴狂的形像,再一次映诸于脑海时,她的荏弱却似已不再激起他的忿恨,而变得其情可恤,能与曲谅了。

当时春若水曾哭唤着,要他聆听她的倾诉,似有无限苦衷,渴望着自己对她的谅解,却为自己无情的拒绝,那么忿恚的绝裾而去,此时回想起来,怎能自省而无遗憾!

月色似水,特别是和着拂面的山风,那种凉丝丝的感觉,更能由衷体会。

君无忌的心绪,竟似有难以排宣的苦闷,想到身已他属的若水,固足断肠,便是此去天涯,见面无期的那位瑶仙姑娘,又何尝没有感慨?

沈瑶仙、春若水,其实是无独有偶的一双壁人,难得的是她们竟然一样的冰雪聪明,兰心惠质,春月秋花,各擅胜场,只是春若水的结识钟情在先,使得后来的沈瑶仙无隙可入,其间怎能无憾!

那一夜雪山夜饮,谈杯论剑,丽人成双。纤手邀月,妙语如珠,数风流雅致,堪称前无古人,即今世亦为绝响,该是何等一番消受?其时美人促膝,月华如纱,相互倾诉,语多凄凉,及今思之,犹使人不胜怅惘,俟到未后的月下对剑,色厉而内荏,却只是空具形像而已。

“不知这位沈姑娘可曾返回到了摇光殿?近况如何?”

记得当日苗人俊曾经说过,摇光殿主李无心律下极严,手下各人辱命而返者,多遭严惩,沈瑶仙是否又能例外,得而幸免?想来亦不免为她担心,至此沈瑶仙亭亭玉立,冰姿清澈的倩影,不期然的又自袭上心头,一时排遣也难。

真没想到,这一次江湖之行,给自己带来了如此沉重的心上压力,一向是最放得开,拿得起,放得下,尤其无视于所谓的“儿女之私”,想不到一朝跌进“春小太岁”的感情漩涡里,竟自也显现出那般狼藉姿态,欲振乏力,想想,自个儿也不住摇头苦笑。

信步来到了观外。这时玉蟾高悬,清光如晖、特别是在他拔出了手中长剑,低头扰视时,剑气月华宛若一体,实在激动着他,这就“舞”剑一回吧。

近来他习剑已进了另一个境界,特别着重于一个“静”字诀,这个“静”里却包容着无比的“动”态,仅仅只由外表上,却是看不出来的。

眼前他缓缓地探出了长剑,映以月华,只觉得剑上光华特别刺眼,矫若游龙,光度千变万化,伸缩不一,而事实上,他握剑的手,甚至于剑的本身,却不曾有分毫移动,移动变化的只是蕴藏在剑身的光华而已。

君无忌保持着平直的剑姿不动,所鼓舞的只是内蕴的“剑气”与“气机”。

他随即又变动了另外一个姿态,将长剑缓缓探出,依然是一个固定的姿势。然而在他蕴涵的内力缓缓吐出时,一片、两片……无数片树叶,由当头树枝上缓缓飘落下来。

这种寓动于静的上乘剑法,实已大脱常轨,进身于一般剑士万难达及的“剑术”领域。昔日越王问剑处(玄)女曰:“内实精神,外示宓佚,见之如好妇,夺之以猛虎,布形气候,与神俱往。”实在正是此类“剑术”之大成,君无忌多年勤习,内外兼修,加以质禀过人,终于有了今日成就,他却从来也不曾在人前显示过,甚至于在与人动手过招时,也从不轻易现出,因其未臻于大成,不敢轻易示人,也只有在此夜深无人时候,拿来研习自悦一番。不巧的是,还是被人看见了。

高高的枫树丛里,有人发出了一声叹息:“这就是了,佩服,佩服!”随着这人的话声之后,一条人影,翩如枫叶,缓缓自空而降,居高而下,落于地面,正当君无忌正前不远。

一袭青衫,万丈豪情,这人含着笑脸,往前迈进一步时,君无忌终于认出了他,“是苗兄么?”

“还有那个?”来人启唇笑着,露出了白晶晶的牙齿:“我早就料定你剑上功力必有不凡,今夜总算让我见识到了,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呀,高明之至!”

破例的,他今夜竟以真面目示人,没有穿着他惯常的那一袭怪异伪装。

君无忌略似有些意外,呆了一呆,随即还剑于鞘。此时此地,乍然看见了这位素所敬仰的朋友,确令他不胜惊喜,把臂一笑,相继入室。

“你是怎么找来这里的?”君无忌一面说,随即挑亮了灯。他仔细的观看了一下这位小别数月的朋友,发觉他肤色较前略黑,似已略掩昔日的“黄”色病容,可想知那个可怕的“子露风疸”并没有再犯,最起码没有加深,内心好不为他高兴。

“你的气色好多了!”君无忌一笑说:“值得恭喜。”

苗人俊坐下来,神秘地笑笑说:“我知道你离开凉州一定会来京师,果然被我猜中了!”

“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可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亩人俊眨动了一下透有精芒的眼睛:“我原来也打算住这里的,来了以后才知道却让你占了先?这里地方有限,我只好改投别处了,今夜月色很好,想到找你叙叙旧,却没想到正好碰见你在练剑,总算让我大开眼界,见识了上乘剑术,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身剑合一’了吧?佩服,佩服!”

君无忌顿了一顿,苦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正是这门剑法,只是功力尚浅,倒教你见笑了。其实你也不必藏拙,于此道定当也有涉猎,只是不肯示人罢了!”

苗人俊一笑说:“涉猎不能说没有,可是功力比起你来还是不足,这个咱们以后再说。”他于是又说道:“首先我要恭喜你躲过了第一步劫难,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君无忌点头道:“你是说沈姑娘那边。”

苗人俊点点头,颇似有所不解地道:“这确是我一时想不通的,详细情形我固是不知,可是我却可以肯定,她己放弃了此行任务,返回师门,你们可曾见过了?”

君无忌索然地又点了点头,叹息一声道:“见过了!”这个“见”字当然并非仅仅指的是相见之意,而是意味着兵刃相“见”的意思。

苗人俊聆听之下,一时面现惊异。那是因为他深知沈瑶仙的武功为人,对于执行义母李无心的任务,一向贯彻始终,绝无询私之可能。自然,今天她所碰见的对手君无忌,乃是大非等闲人物,正是因为如此,双方应无和平妥协之可能。

“这么说,”苗人俊疑惑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是你胜了?是你手下留情,饶过了她?”

“不。”君无忌摇摇头,十分凄凉的样子:“沈姑娘剑法通神,确是我今生所仅见,是她饶过了我,才得侥幸不死。”

苗人俊呆了一呆,微微一笑道:“我明白了,看来必是你二人功力相当,一场拼杀打了个平手,便自不了了之,一定是这样!”

君无忌想了想,却也不与解说。苗人俊也不再多说,心里却十分纳闷,对于沈瑶仙的个性,他知道得很清楚,她是一个要胜心极强,绝不容别人能够胜过她的女孩子,二人尽管功力相若,若要决计拼个死活,断无两全之理,这其中如无惺惺相惜的情绪作祟,孰能相信?

然而,沈瑶仙又确非是那种轻易动情的女人!事实上,她应该是那种“冷若冰霜”一类的女人,即使绝非“无情”,也轻易不会显现,这一点,苗人俊在过往无数的日子里,实已深深有所体会。那么,何至于这一次时君无忌却有了意外?

这些思维,说来琐碎,其实在苗人俊脑子里显现时,却是弹指间事。虽然看来纯属不关自己的小事一件,却在苗人俊心里引起了巨大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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