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过去的那些年月里,他私恋这个“师妹”又多么深?时至今日,犹不能忘情,只是故作“逃避”而已,若说他对于此刻的君无忌没有心生一些儿嫉妒,倒似不尽情理了,只是这类纯属人性和欲望的劣根,所幸还并不能掩盖他的良知一面,特别是对面的君无忌。有着丰富的内涵以及完整的品格,更有一流的武功剑技,实在令他心仪,况乎更有深湛的友谊在先,这样的情况之下,敌意万难产生。
苗人俊十分仔细地向对方注视着,发觉到君无忌脸色的不无遗憾,以及无限凄凉,心里也就多少知道了一个大概,顿时,他内心泛出了一种冰寒感觉,禁不住十分萧索地笑了起来。
“无忌,我有几句私心的后问你,你可要据实回答,不作违心之论,如何?”说时,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显然态度很是认真。
君无忌看了一眼:“那要看是些什么话了,能说的一定据实以告,你问吧!”
苗人俊呆了一呆,笑道:“你与春若水姑娘之间的交往,我是知道的,但是今天她却嫁与了朱高煦,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总算打探清楚了,平心而论,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十分同情,自然,你的伤心失意,我也能完全了解,你应该知道,这个天底下很多有情人,并不能够成为眷属,你与春姑娘之间的一段交往,至此应该是可以告一段落了。”
君无忌笑了一笑说:“怎么,这种事你也要管么?”
苗人俊哼了一声,不禁又叹了口气道:“春若水的父亲已经平安返回凉州,当他知道了女儿的被迫嫁给汉王高煦,全为用作交换自己的释放,一时暴怒如雷,直嚷着要去找朱高煦拼命,为此还生了一场大病,哼!狡猾的朱高煦,却在这个时候,随着北征的胜利,班师来到了京师,这件事也亏你忍受得了,真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君无忌看了他一眼,微作苦笑地摇了一下头,这件事他实在不想再多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苗人俊冷笑了一声道:“而且,最使我不了解的是,听说海胡子竟然插手其间,对于朱高煦一意偏袒,百般护持。这又为了什么?你可知道?”
君无忌点点头道:“朱高煦虽素行败坏,却能威服北元,不使其耸动,进犯边境,海前辈以为此时此刻不宜取他性命,况乎他气数未尽,也不必急在一时,细想起来,却也有些道理。”
苗人俊冷冷的道:“居然连你也这么说,这就难怪了!”他一连哼了两声,才又道:“我就不信他这一套,这次南来,这个朱高煦不碰在我手里就算了,要是给我碰上了,保管叫他好看。”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却又笑笑:“好像你对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兴趣,这也罢了,说了半天,其实还没有说到主题,我只是想要问你,对于我那个师妹沈瑶仙,你的印象如何?”
君无忌想不到他忽然会有此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看着他发獃。
苗人俊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也许不应该这么问你,你如果不愿意回答,也就算了!”
君无忌哼了一声说:“也没有什么,沈姑娘人品武功,当世罕见,确予我留下深刻印象,今生今世永不敢忘怀。”
这几句话,他确是情发于衷,不自禁的脸上流露出一番向往神色。苗人俊看在眼里,呆了一呆。
“这就是了。”苗人俊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看来她对你也是一样,你二人年岁相当,人品武功俱称一流,说来应是最称相配。”
君无忌摇摇头道:“你把话扯得太远了。苗兄,今夜你来,莫非只是谈这些无聊的事?”
苗人俊原是有几句肺腑之言,侍要吐出,见他这样,却也自揣冒昧,想想终是不谈的好,再看君无忌脸上隐隐已现怒容。想到对方目前正自伤情于若水的变节,内心之愁苦,可谓之极矣,自己这几句话,即使居心良正,却也言非其时,莫怪乎他的脸色不好,只是撇开他与沈瑶仙之间可能待发的私情不谈,却有两句有关对方切身利害的话,不能不说。
“你错会我的意思了!”苗人俊湛湛眼神,直看向他道:“这一次我是真正的为你担心了!”
君无忌怔了一怔,苦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贵殿殿主李无心终究放不过我,要图对我不利,或将制我于死地?”
“你颇有自知之明!”苗人俊诧异地道:“难道你不认为这件事情的严重?”
君无忌一笑道:“又能如何?果真她放我不过,我又能如何阻止?不过,我对这位前辈,却是衷心景仰之至,能见到她老人家,也算了却此生一个心愿,未尝不好。”
苗人俊轻叹一声道:“你能这么想,倒也好了!”说时,他眼睛里流露出同情神采,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种未来事态的严重性。说到“严重”,似乎也只有自己才真正的知道,如果李无心真的出现,而意欲向君无忌出手,后者这条性命肯定的是难以保全了。
这就是他来此的目的。
然而,君无忌好像并不十分重视他的话,这种情形,就好像当初自己警告他沈瑶仙要来向他寻仇的情形一样。沈瑶仙的这一关,他平安无事地已经度过,却难保殿主李无心的一关也能一样幸免。
苗人俊心里盘算着此番未来得失,确实为君无忌暗自惊心,除此之外,他却又无能为力,只有在暗中多加警惕,以期在义母李无心来到之前,能够事先察知,先行向他打上一声招呼,也算尽到了朋友之间的一份道义。心里这么想着,也就暂将此事搁置一边,不再多提。
君无忌问到别后经过。苗人俊才自吐露,他此行深入了一次沙漠,会见了那个会为他医治奇症“子露风疸”的回族老人,乃得再一次保全了他的性命。
君无忌聆听之下,大为欣喜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神色间一片大好了,这可是一件大好消息,值得庆贺,只可惜没有酒。”
苗人俊看着他苦笑道:“说到酒,要不是你与我饮了许多海道人所赠的佳酿,这条命只怕已是难以保全,说起来你与海道人实是我的救命恩人。”
君无忌怔了一怔,连道可惜,十分追悔地道:“早知如此,那些酒都应该留下给你,岂不更好?”
苗人俊道:“已经拜受良多。”叹了口气,他苦笑道:“那个为我看病的马老头子说,我能活过一年,已是奇迹,这一次他为我全身遍施‘雷火金针’,又在七处关节穴道,放了坏血,才得绝处逢生。”
“这么说,可是已经根治,以后不会再犯了?”
“还不能说准!”苗人俊苦笑了一下:“马老头却已对我提出了警告,告诫我说:十年之内如不再犯,便是好了,若是再发,我这条命也就完了,便是华佗再世,也是无能为力。”
君无忌想了想,含笑点头道:“这么说,终是比以前随时发作时都有性命危险要好多了。值得恭喜!”
苗人俊叹了一声道:“想不到这种病居然还有禁忌,我以前竟是完全不知道!”说到这里,他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片伤感,那是一种落寞的感伤,多少涵蓄着一些无可奈何。
以他那般爽朗个性,坚毅精神,一些所谓的“禁忌”是不应该对他构成什么威胁的。该是一些什么样的“禁忌”,居然使得他一经触念,即形懊丧如此?双方目光交锋,苗人俊只是频作苦笑,终未把那个所谓的“禁忌”说出,可见是有“难言之隐”,君无忌也就不再刺询。
苗人俊沮丧未去,叹息一声,站起来走向窗前,向着外面的枫林月色注视不语,忽然一笑,回身道:“人生百年,终必一死。我今年已二十九了,如果再有十年好活,已是四十之年,算得上中寿之年,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倒是今后活着的这几个年头,要好好享受,才不辜负大好人生。”
君无忌正自奇怪他何以会有此悟彻。苗人俊却已笑道:“这里秦淮风月,城开不夜,许多骚人墨客常有聚集,你如有兴,咱们何不放舟江上,一聆船娘高歌,却也是人生一乐,你意如何?”说话时,苗人俊似已忘却前愁,一副逸兴遄飞神采。
君无忌原是无意走动,终不忍扫了他的兴头,微微一笑点头道好。
苗人俊见他答应,极是高兴道:“我知道一条捷径,你我脚程,不出一个时辰,便可到达,这就走吧!”说罢站起向外踱出。
君无忌取过一件长衫穿好身上,由于有了那夜中途茅鹰狙击的经验,却也不便大意,乃将一条难得佩带的如意金鞭,权作束腰系在腰上,这就走出来。
苗人俊不待他站好,即行招呼一声,径自展开身法,踏向山路。
二人各怀不世身手,于轻功造诣来说,已是登峰造极地步,荒岭无人,夜月当头,正可尽情施展。君无忌施展的是所谓“陆地飞腾”身法,苗人俊施展的却是“摇光秘功”中的“轻踩云步”身法,形式上尽管各有不同,却是“殊途同功”。妙在两个人一面运功踏行,外表却不失斯文,仍能并肩共行,并不显现丝毫慌张神色。分明功力已臻化境,才得有此自如。
此去秦淮不过数十里脚程,以二人轻功论,自是不当回事,况乎所行乃是捷径,不消一个更次,已来到了江边不远。
原来本朝自太祖夺得天下,至今才不过历经二朝,却已有了承平景象,北方瓦剌、鞑靼,泼魔小丑,更不会在百姓心上带来丝毫威胁,何况京师(此时明朝首都仍在南京,俟永乐十八年才改迁北京)、蒙古,天南地北,距离遥远,虽有眼前的瓦剌之战,这里亦不曾有丝毫战争气氛的感染,仍然是一片承平欢乐景象。所谓的六朝金粉、秦淮风月,较往昔更不会丝毫逊色,一天风月,万户昇平。夜来弦歌不辍,席开流水,正是此一风月场合最佳写照。
君无忌、苗人俊来到这里,其时已近午夜,却当风华之盛,只见一片灯海,沿着秦淮河岸蔓延无限,来往游人,户限欲穿,多得是驷马高轩的大官巨贾,更不乏走马章台的王孙公子,华车骏马,鞭丝帽影,淹没在各色璀璨的一片灯海里,对于一向酷爱自然,习于安静的君无忌来说,乍然目睹之下,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苗人俊站定脚步,颇似有所感触地冷冷笑道:“想不到吧?这就是骚人墨客笔下的六朝菁华,既来之,则安之,走,跟着我走上一趟,管叫你眼界大开!”
君无忌一笑道:“听你口气,好像这地方你是常客了?”
“不多。只不过两次而已!来!我们过去瞧瞧去!”随即大步前导。
眼前来到一处酒楼,只见一排宫灯,高悬楼檐,有块字匾是“胭脂楼”,特色是所见一切,皆为红色,非但楼排阁栏,皆为朱红,四周彩灯,亦为红色。
楼前的“摆滚灯”、“安鳌山灯”(作者按:明朝宫灯样式)。陪衬着阁楼内的大幅粉红纱幔,夜风里散漫出一天霞光,无限温馨,更有那声声管弦,佳人高歌,跌落在一片呼卢喝雉声里,哪怕是停下脚来看上一眼,亦不禁有“沉迷”的感染。
君无忌决计是不会想到独自来这里走动的,既然同着苗人俊来了,少不得也要见识一二,“心中无色”岂为色何?打量着这处“胭脂”高楼,但见其建筑规模、灯饰排场,以及停置楼前的驷马轩车,即可想知其生意鼎盛,赫赫一时。
原来这些所谓的酒楼、酒家,说白了实在与妓院差别不大,除了供应讲究的酒食之外,最大的特色是代客:‘飞牒召妓’酒楼本身有乐工歌妓,设有讲究的“雅阁”,供客即兴狎玩、留居。
眼前这个胭脂楼,无论声势、规模,均可称得上是业中之健,即以“地利”而论,亦为同业所多不能及。
客人进得酒楼大堂,即可见一道迂回朱廊,迤逦而前,直趋江边,十数艘玄宫画肪皆为所属,各由绮年玉貌的美丽娇娘所持掌,等待着花钱大爷酒酣耳热后的即兴宠临。画肪上锦绣罗陈,声色俱全,却是另有洞天矣。
二人一路步入大堂,即见一个穿着考究的白衣伙计,上前行礼,看向二人含笑道:“两位公子可是徐大人的贵客?”苗人俊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们只是随便吃酒来的!”白衣伙计立时面现傲容,随手指了一下道:“原来这样,那就楼下随便坐吧!”
苗人俊冷笑道:“怎么。不是徐大人的客人。连楼也上不去吗?”
白衣伙计怔了一怔,一双眸子骨碌碌在二人身上转着,想是发觉到二人穿着平常,更加不耐地冷冷笑道:“今晚上徐大人宴客,整个二三楼,大小阁房全都包下了,你们来喝酒的,最好还是到别家去,要不然就在楼下大厅四周将就点凑合凑合算了。”说完正眼也不再多看二人一眼,径自向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秃顶客人招呼去了。
苗人俊笑了笑,看着君无忌道:“今夜有乐子瞧了,我只问你怕事不怕?”
君无忌笑道:“此话怎讲?”
苗人俊哼了一声道:“很简单,要是怕事,我们就扭头一走,干脆连别处也别去了,就算是白来了一趟,就此各自分手,回家睡觉。”
“要是不回去呢!”君无忌其实己猜出了对方心意,微微含笑道:“我是说要是不怕事又待如何?”
“那就好办!”苗人俊挑动了一下倔强的眉毛,接道:“咱们今天晚上就给他来个大闹胭脂楼。”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目光炯炯地直看向君无忌,面色含笑道:“其实无需你多事出手,只管袖手旁观,一切瞧我的就是。”
君无忌早在来此之前,已看出苗人俊的情绪有异,眼前情形,无疑是借题发挥,看来不让他发作一下是不行的了,保不住还会另外生事。何妨就如他所言,袖手旁观地在一旁看上一个热闹。这么想着,随即一笑退后,不再多说。
苗人俊哈哈一笑道:“好,咱们就上楼去坐坐,看看那个敢与阻拦?”
说着一拉君无忌,抢先一步,作势与那个秃顶大腹的锦衣胖子,并排向楼上走去。
锦衣胖子显然来头不小,只看几个伙计鞠躬哈腰,高声唱喏的一副丑态,即可测知。胖子身着紫色纱衣,身后的两个随从,各人手上托着一个雕木四方礼盒,在先前那个白衣伙计的前导之下,正待举步上楼,却不意苗人俊的忽然介入,登时停下脚步,怒目直向二人视来。
“咦,你这个人?”说话的是那个白衣伙计,忽地回过身来,拦在了苗人俊身前:“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你这个人可真是莫名其妙,要惹事么?”
苗人俊一笑道:“我倒不想惹事,只是你们要惹事,我却也并不怕事。”
紫衣胖子气呼呼地道:“吵架到外面吵去,别拦着大爷的路。快闪开!”
白衣伙计立时弯腰陪笑地道了声:“对不住,对不住。”随即转向苗人俊道:“这是东城的郭大老爷,还不让开?”
“笑话!”苗人俊嘻嘻一笑:“郭大老爷吃酒给钱,我们吃酒也给钱,为什么我要让他?”
白衣伙计聆听之下,由不住神色一变。紫衣胖子却已按捺不住,怒叱道:“混帐东西!”手上折扇倏地合起,直向苗人俊头上敲来,却为后者一抬手抓住了扇骨。胖子用力向后一夺,“呼啦”一声,一柄雕竹精工细裱的画扇、扯成了两片。
“反了!”紫衣胖子怒吼着后退一步,指向苗人俊道:“来人,把这个混小子给我捆起来,拉到后面先给我狠打一顿!”四下里多人齐应一声,立时就有两个伙计跑过来拉人。却不知怎么回事,人没有拉着,双双先自跌了出去。
君无忌可是眼睛看得清楚,苗人俊分明是施展上乘内功,间杂着“沾衣十八跌”的小动作。
两个伙计如何识得其中厉害,人摔倒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骨碌爬起来。满脸疑惑地盯着苗人俊,那样子简直就像是看见了鬼。
君无忌心里明白,苗人俊今夜是存心惹事,自不论是非曲直。他愤世嫉俗,仇恨帝政,早已根深蒂固,偏偏又无能为力,长久以来乃自养成了偏激心理,今夜这看似轻浮的无聊举动,其实正说明了他内心对现实的仇恨与不满,已到了忍无可忍地步。明乎此,对于他的这番举止,也就不以为怪。看看一番混战不免,眼前情形,对方即使人数再多,也万万不是苗人俊的对手,君无忌自忖着阻止无力,也就存心旁观,微微一笑。后退了几步,空出了身前一块地方,且看双方如何收场。
两个伙计终不信邪,嘴里喝叱一声,第二次向着苗人俊扑了过去。
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个奔上一个扑下,上面抱胳膊下面抱腿,打算着一下子把苗人俊给扳倒了,可就是没想到对方这个主儿恁地难缠,看来跟刚才情形一般无二。
两个人来得快,去得更快,看起来好像扑抱了个结实,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又自双双跌了出来。这一次可较诸上一次要重得多了,足足摔出去七尺汗外,扑通扑通,震得楼板直摇。
先时的那个白衣伙计,眼看着这般情形,竟然还不死心,自恃着年轻力强,猛地由苗人俊背后抄来,两只手照着苗人俊颈上就扼,却为后者反手一抄,反倒攀住了他的颈项。
正如君无忌所想,苗人俊今夜是存心生事,将心里积压已久的一口怨气,借题发挥,一经出手,更不论青红皂白,眼前这个白衣伙计,一副趋炎附势德行,更是非要重重惩治他一下不可。
白衣伙计打人不着,反为人抄着了后面脖颈,苗人俊施展的是“混元气功”,忖度着对方的不精武功,不过施了两成力道,可是这个伙计却已吃受不住。
众目睽睽里,即见这个白衣伙计身子滴溜溜一个打转,随着苗人俊一个托起的手势,忽悠悠直飞起来,却是头下脚上,扑通!一下子栽在了楼板之上,这一下力道过猛,登时就给闷昏了过去。
这一来,可是没有人再敢轻举妄动了。
现场人数虽多,可是眼看着苗人俊如此身手,那一个还敢再行出手?倒是那个秃顶大腹的紫衣胖子,自忖着他富甲一方的权势,却是不甘吞声忍气。
“反了,反了……”胖子杀猪也似地吼着:“这是什么地方,今天又是徐大人请客,竟然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到这里来撒野,还不快去报告徐大人,莫非还看着这小子杀人不成?”
他嘴里吆喝的这个“徐大人”,官居京师“兵马指挥使”,名叫徐野驴,正是卫戍京师治安的最高武官,凑巧了偏偏今晚在此宴客。紫衣胖子姓郭名子万,乃是东城“大发”银号的主人,除了京师的两家店面以外,在别处还有六七家分号,正是家财万贯,手眼通大,所结交的,俱是些达官贵人,前谓的“兵马指挥使”徐野驴,不但与他交情深厚,双方还是儿女亲家,正因为如此,他的气焰也就愈加高涨,如何会把一般人看在眼里?经他这么一吼,立刻就有个蓝衣长随,快步向楼上跑去。厅堂里经此一闹,顿时热腾起来,一时七嘴八舌说个不休。
苗人俊若无其事地笑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却向胖子郭子万直直逼视过去。直觉的,他认定了对方这个人绝非善类,今夜且拿他先行开刀再说,“大胖子,你用不着虚张声势,有种的你自己过来玩玩,来……来……”一边说,便自向前走来。
姓郭的胖子忽地后退一步,睁大了眼道:“好大的胆!快来人,来人!”
这么一闹,早已惊动了多人,其中很多是跟随“兵马指挥使”徐野驴的侍卫,自是不容郭胖子吃亏,立刻偎了过去,混合着一阵子吆喝之声,看来人多势众,其势倒也惊人。
郭胖子目睹之下,顿时胆力大壮。手指着苗人俊道:“这个人来路不正,快给拿下来,押到衙门里再说。”
徐府侍卫四人聆听之下,纷纷掣出了腰刀,现场登时一阵子大乱,几个女人更是由不住发出了尖叫声。
掣刀的四个人,其时早已一拥而上,把苗人俊团团围住,其中一个黑脸浓眉汉子,乃是一行侍卫之首,姓施名忠,身手颇是不弱,这人既是徐野驴的跟前人,地面上公私都有一份交情,平日狐假虎威,最是跋扈,却也粗中有细,为人狡猾。刚才苗人俊所施展的那两手功夫,他虽然没有看见,可是地上摔昏了的那个伙计,他可是亲眼看着他们抬出去的,光棍一点就透,只凭着这一点,就可以猜知来人不是好相与。眼前这番阵仗,这等声势,对方这个人可是压根儿一丝也不现惊慌,施忠看在眼里尤其觉着有些不妥。当下刀交左手,冲着苗人俊抱了一下拳,冷冷笑道:“既然胆敢在这里闹事,当然不是无名之辈,足下你报个‘万儿’吧!”
一出口,就显出了此人精于黑道门槛,一面说时,那一双湛湛的眼神,只管在对方脸上瞧个不休。
苗人俊原是不屑与眼前这些人出手,只是今夜情形特别,既知座上有个所谓的徐大人,那就更合了他的心意。
“什么万儿八千的,我可不懂你在跟我说些什么!”苗人俊冷森森地笑看着当前的这几个人:“怎么,玩刀?别瞧着你们人多势众,我只一个人赤手空拳,你们还不一定准能行,不信就试试看,敢保叫你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只是兵刃无眼,万一要是被你们自己的家伙伤了,可就怪不得我,来吧!你们就一齐上吧!”
这么一说,施忠可就越加知道对方不是好相与。心中正自为难,一旁的胖子郭子万却已气不过地大声叫道,“还等什么?他要是敢不服拒捕,只管下手把他给废了,死活不管,格杀勿论,有我作主,用不着害怕!”郭胖子财大气粗,更何况与徐大人沾亲带故,这几句话倒也不假,在他眼睛里,个把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经他这么一吆喝,施忠即使想装糊涂也是不能了,“朋友,听见了没有?郭老爷既有交代,说不得请你到衙门走一趟了”!这些人身上家伙齐全得很,话声一顿,施忠向着身旁人施了个眼色:“带走!”立即有人抖手飞出了一条锁链,哗啦一声,直向着苗人俊脖颈上飞套下来。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运施飞索链子拿人,平日最称拿手,一经出手,准头一些也不差。
眼前这道锁链,随着对方的出手,蛇也似地直向着苗人俊头上飞落下来。
飞锁的这名徐府侍卫姓葛叫三,手脚极是利落,除了飞链拿人之外,还施得一手好飞刀,这时当着眼前各人,正以为大可表现,风头十足,却是没有想到碰见了苗人俊这个厉害的冤家对头,锁链子哗啦一声大响,眼看着已落在了后者头上,不知怎么一来,却又落在了对方手上。
葛三一招落空,就知不妙,慌不迭用力回带,却不防为对方抢了先机,只觉得一股绝大力道,起自锁链抖处,彷佛有一股极大吸力,直把葛三整个身子给扯了起来,忽悠悠贴着壁顶,足足摔出去两丈左右,“砰”地一声直摔在一张方桌上,紧接着哗啦啦大响声里,把一张八仙方桌砸了个稀烂。
葛三经此一摔,可也就老实了,在地上翻了个身子,一时岔过了气去,再也爬不起来了。
现场登时为之大乱,混乱之中,施忠早已吆喝一声,三口钢刀,自不同方向一举而前,纷纷向着苗人俊身上招呼下来。
这一霎可是热闹得紧,由于这么一闹,整个酒楼都骚动了,自不免有人飞报衙门,七八个持械官差,如狼似虎地往里面跑,正赶上苗人俊大摔活人的那一场把戏,一时吓得都怔住了。
是时,施忠等三人的三把钢刀正自没头没脑地向苗人俊身上招呼下去,观者大呼小叫,俱当苗人俊这一次怕是难逃一死。
偏偏苗人俊身手惊人,绝招层出不穷。迎着来犯的三把雪亮钢刀,即见他手舞长链,“哗啦啦”一阵子大响,三口钢刀。已被他卷飞而起,两口刀直奔楼阁,钉在了梯口处,其中一口划出了匹练般的一道银光,直射而出,不偏不倚,直向着东城“大发”银号主人一一那个紫衣胖子郭子万当胸直飞过来。
郭子万目睹下,一时全身发抖,直吓得目瞪口呆。
这一霎要命关头,不只是郭胖子本人吓得傻住了,全场各人无不惊得直冒冷汗。
却在此惊魂一瞬间,蓦地由斜里直飞出一线流光,这线光华,细小到简直无人能够看见,却是不失准头,“叮”的一声,无巧不巧,正好击在了空中飞刀的刀尖之上。
虽然是小小一枚物件,由于其上力道惊人,却也有其作用,空中长刀以其雷霆万钧之势,几乎已将贯入郭子万心窝的刹那之间,由于这么一击,刀尖略偏,“哧”地一声,顿时失了准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顿时闪开了先前要害,改向对方左侧,擦着郭胖子左胁滑了过去。
郭胖子“啊唷”地叫了一声,这一刀可真是险到了极点,虽说是逃过了心窝要害,却把左方腋下胖肉划开了半寸来深、七八寸长的一道血口子。这口刀劲道好大,“笃”的一声。直钉在他身后粉墙上,扎进去足有三四寸深。晃动着耀眼的白光。
郭胖子低头向身上看了一眼,只吓得魂不守舍,嘴里又又自啊唷了一声,双腿一阵子发软,“扑通”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即有人飞奔而前,忙把他搀扶起来,却只见一身漂亮的衣裳。早已为鲜血染成了红色。
胖子郭子万虽非朝廷命官,在此京师地方,却是尽人皆知的地方大户。挟其庞大财势,上结官府,下连恶绅,大名远播,更是无人不知,怎么也不会料到他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一时间纷纷议论起来。
苗人俊这一刀原待结果了胖子性命,俟到飞刀出手,心中不无犹豫,是时其势却已有所不及,却没有想到暗中有人插手管了这件闲事。
那一道细细流光。自然逃不过苗人俊的观察之微,一眼即已认出是一枚小小制钱儿。能有这等指力的人,当然绝非寻常人物。苗人俊立刻猜知是谁了,除了一隅壁观的君无忌又还会有那个?
四只眼睛相对的一霎,君无忌报以神秘的一笑,彼此自是心内雪然。
七八个官差,会合着徐府的侍卫,眼看着郭子万倒卧血泊,为人抬出急救,这个乱子可是大了,由于郭子万是“兵马指挥使”徐大人的儿女亲家,徐大人眼前更在楼上宴客,一个怪罪下来,那还得了!尽管眼前的苗人俊身手了得,是个扎手的刺蝟,却是不能不管,众人吆喝一声,俱都掣出了家伙。一时间铁尺、钢刀,样样俱全。瞬息间,已把苗人俊团团围在了中央。
众声鼎沸、乱嚣之中,却见一个身着蓝色官纱长袍,黑脸灰眉的高大汉子高踞楼阁。居高临下,向下注视着,随着这人的出现,整个酒楼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人正自趋前,跪地叩头。向他诉说着什么,灰眉汉子颇似吃了一惊,连连向楼下的苗人俊注视不已,随即挥手。打发了跟前那人离开。
君无忌只由这人的气势排场,即可猜知这个灰眉汉子,必是众人嘴里论及的那个在此宴客的徐大人。
“徐大人”难能的犹自保持着一分镇定,凭着一道楼栏,一声不吭地向下注视着。
其时七八名官差连带着陪同徐大人前来的几个近身侍卫,早已将苗人俊团团围住,风月场合的酒楼,一霎间变成了演武的校场,确是始料非及。
着急的是酒楼主人,眼看着一场兵刃拼杀之下,势将惨不忍睹,只是现场情形,他却已无能阻止,徐大人既已现身亲临督战,一场混战在所难免,也只有干看着叹气的份儿。
苗人俊分明没有把现场这十几个人看在眼里,这一切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却也注意到了高踞楼栏的那个体面人物,猜知了他的身分,正可杀鸡儆猴,给他一个教训。
情势一触即发。大片喊叫声里,三口雪花钢刀,兜头盖顶的直向着苗人俊身上招呼下来,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苗人俊手上的锁链也正抡出。
“当啷啷”一阵子金铁交鸣声中,三口长刀却已化为银虹,随着苗人俊舞动的锁链,齐数冲天直起,分别钉在了顶楼的阁檐之上。
三名官差想不到甫一出手,手上的家伙竟自脱手而飞,由于力道极猛,一时间虎口俱裂,连带着三人的肝胆俱寒,再想从容退身,却已是慢了一步。
随着苗人俊踏进的身子,手中锁链“刷”地抖了个笔直,“噗!噗!噗!”宛若吐信银蛇,分别已点中了三人前胸穴道。这一手飞链点穴,无论时间、部位,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三名官差登时泥塑木雕般地站立当场,动弹不得。
同一个时间里,另外两个人却也向着苗人俊猝起发难,一把铁尺、一口鱼鳞刀,几乎同时递到,一抡天庭,一奔后项,像是商量好了似地一下子突然挤兑过来。
大家伙看到这里,一时俱都发出了惊呼。
苗人俊彷佛周身是眼,手中长链更不稍缓须臾,哗啦一个急转,有似点头金鸡,在所有现场众人简直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当儿,已自点中了此二人身上穴道,看来和先前三人,一般无二,随着苗人俊撤回的锁链。一时獃若木鸡。动弹不得。
似乎也只有君无忌看请了是怎么回事,敢情苗人俊所施展的是一手“隔空打穴”手法,以本身所练内气元刚气机,透过了锁链尖端,猝然点中了二人“咽喉”穴门,确是高明之至。
五名官差出手虽有前后,所得结果俱是一样。一古脑的全数俱都定在了当场。
厅堂里围看的各人,一时俱都看直了眼。下余的七八个官差侍卫,眼看着来人这等神威,一时心胆皆寒,俱都愣在了当场。
整个酒楼突然间静了下来,气氛显示着一派阴森。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却听得一人自楼上大声向下吆喝着:“徐大人有话,令各官差侍卫自回衙门,速速退下,不得强捕来人生事,违令重责不饶!”
这番话可真是有如“皇恩大赦”,解救了一干差役的一时之难,抬头看时,那位徐大人却已退进了里间,不再露面。几个官差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对看着,徐大人有令着他们返回衙门,不可强捕来人归案,自是不敢不遵,只是现场这五个被点住了穴道的人又将奈何?彼此对看了一眼,打算动手先抬回去再说,却见正面的敌人哈哈一笑道:“动不得,想要他们死么?”几个人顿时吓得愣在了当场,只管翻着白眼,向苗人俊看着,却又不便向他求助。表情尴尬之至。
至此,酒楼主人,一个留有三绺短须,身着月白绸衫的中年汉子才自出现。像是刚刚向徐大人请示了对策,一路张皇的由楼上跑下来,堆着满脸的笑,老远向着苗人俊打揖鞠躬的大声说道:“方才事情,都怪我们不是,不知是那个伙计,得罪了大爷,还请千万息怒,不要怪罪!”说着已自来到了近前,一面转向现场官差、侍卫陪笑道:“各位上差辛苦了,请到后面用酒饭,自行回衙去吧!”
几个差人,自忖着对苗人俊无能为力,既有徐大人出面关照,再不离开,诚所谓是不识时务了,一时收好了兵刃,作态地向着苗人俊怒视一眼,这才悻悻地退了下去。
其间,那个跟随徐大人身边当差的施忠,冷笑了一声,向着酒楼主人道:“大人命令,自当遵从,只是这五个人被点了穴道,若不立刻解开,可就有性命之忧,反正我们是帮不上什么忙,贾爷,你就看着办吧,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说完挥了一下,吩咐手下众人道:“走!”各自退了下去。他们因是跟随徐大人来的侍卫,徐大人还在楼上,他们自是不能离开,主人既有酒肉关照,且先吃喝一顿再说。
这里“胭脂酒楼”的主人,也就是眼前这个身着月白绸衫的中年汉子,姓贾叫玉壶,为人最是圆滑,八面灵光,擅于吹拍逢迎,常能左右逢源,打发了一干官差离开之后,这才向苗人俊陪笑道:“这都是我手下伙计,有眼无珠,才致开罪了大爷。连带着几个衙门的官差。也跟着受罪,大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且先把这几个人救过来。让他们走路,免得站在这里碍事现眼。拜托大爷,你就高抬贵手吧!”边说边自连连打躬不已。
苗人俊冷笑一声道:“那有这么好的事?且让他们先在这里站上一会儿,容我喝完了酒,再来解开不迟。”
一面说时,目光四处逡巡,才自发觉到君无忌已似不在眼前,敢情自个走了。
苗人俊忙自走过去,四下找了一回,终不见他的踪影,也就罢了,一回头酒楼主人仍在身边连连陪笑,搓着两只手,显出一番为难模样,再看众人目光,仍自集中自己身上,想来君无忌必是不惯为人注目,才自独个去了。
这么一想,苗人俊不免心内索然,自己只凭疏畅一时意气,痛惩奸商恶势,倒也无可厚非,其实心目中主要惩制的对象,并没有现身出来,反倒祸延了几个官差,想想也觉无聊,看来君无忌虽然年岁武功皆与自己相彷佛,其内在涵养,韬光养晦功夫,却是自己深所不及,怪不得一上来即能赢得沈瑶仙的一片芳心。
心里这么想着,愈觉得自己的孟浪,有欠深思,索性酒也不喝了,这就走吧!
五名官差虽是表情各异,殭硬木立的姿态却是一样,对于现场数百男女来说,不啻是生平从来也没有见识过的怪事,莫怪乎一个个瞠目结舌,或喁喁低语,啧啧称奇了。
苗人俊既经转念,无意在此逗留,也就莫为己甚,当下走向五人面前,暗运真力,于每人背上拍了一掌,解开了各人所中穴道,后者五人穴路猝开,有的咳嗽,有的呕吐,呼天抢地,乱成一团。
混乱之中,苗人俊却已转身自去。却不意,身后一人追上道:“大侠,大侠,请慢走一步。”
苗人俊回过身来。见是一个年岁不大的青衣仆从样人,这人一只手上拿着灯笼,像是早已在此恭候。
“你是那个?有什么事么?”
这个青衣仆从看了身后一眼,上前恭敬地道,“我家大人现在花船恭候,要小人在此接引大侠上船一会。请!”边说,边自举高了下上的灯,待将返身带路。
“慢着!”苗人俊冷冷地说:“你家大人又是那个?见我做什么?”
说话时,姓贾的酒楼主人,以及许多看热闹的人,相继自身后出现。青衣仆从回头看了一眼:“这里人太多,大侠请这边来!”
拐了个弯儿,站在楼角下,容得苗人俊走近过来,他才又道:“我家大人就是在酒楼宴客的徐大人,因为敬仰大侠你的一身好本事,连客人也不陪了,特地要小人来邀请大侠到船上一见。”
苗人俊聆听之下,不觉甚是意外,当下哼了一声道:“他要见我,我可不愿见他,什么徐大人不徐大人,我可不认识他。”
青衣仆从甚是奇怪地道:“咦!你连我家大人也不知道么?我家大人就是这里京师的‘兵马指挥使’徐野驴徐大人呀!”
苗人俊微微点了一下头,心里了然,思忖着怪不得如此气派。这里“京师”,天子脚下,能干到京师的“兵马指挥使”,自是深为当朝所器重的股肱之臣,确非容易,他却有此逸兴,流连此风月场所,倒要见识一下,看看何等角色?
青衣仆从眼巴巴地瞧着他道:“快吧!大人等久了。”
苗人俊点点头说:“好!我就去见见这个徐大人,看看他又能奈我何?”
青衣仆从见他应允,十分高兴,当下转身前导,重新穿过楼下大厅,一迳向江边走来。
众人见他去而复还,俱都面现惊讶,却不知前此是官府待捕的人犯,旋踵间却又变成了徐大人竭诚力邀的上宾,众人只见他在徐大人的贴身长随带领之下,神色一派从容地向江边步去。无不大感惊异。私下里暗自议论个不休。
“兵马指挥使”徐野驴在京师的权势极大,其人虽是习武出身。倒也粗通文事,尤其喜欢附庸风雅,也懂得享受,胭脂楼是他常来的地方,那是因为主人贾玉壶最能投其所好,不但能侍候他最精馔的饮食,也能为他找寻最年轻、美丽、善解人意的姑娘。
主人的“胭脂画肪”更是全天候待命,无条件的提供给他使用,时间一长,连主人贾玉壶自己都不便乘用了。
徐大人在竟日公事之后,每喜到这里走走。有时连日常的宴客也多设在这里。夏日夜晚,讌会之后,带着微醇的醉态,倚身画肪,放舟河上,其时美人投怀,软语尽温,或莲子新剥,小红低唱,迎着秦淮夜月,徐将军真个乐不思归了。京师事繁,尽是豪门显要,其实光是皇家亲王的琐碎,也够他忙的了,他却能忙里偷暇,作此风流愉欢,确实懂得享受。
徐大人却也有他的隐忧,那是不能为外人道及的,他这京师兵马指挥使的职务,虽是隶属于皇帝的亲军,但是事实上一直都在“东宫”太子朱高炽的势力影响之下,非正式的接受朱高炽的指挥,遇着皇帝领兵打仗或是去北京小住的时候,太子名副其实的便成了“监国”,徐野驴更视为太子的“亲信”人物。
问题便这么产生了。谁都知道太子高炽与汉王高煦,兄弟两个是貌合神离,谁也不服谁的。朱高煦如今气焰之势,炙手可热,人所尽知,特别是这次北证胜利之后,朝里不少人都揣测他将会被改立为太子,那些旧日一向被视为太子亲信的人物,心里焉得不为之紧张。预作安排?
徐大人的隐忧,便在于此,当年汉王初封,不是没有运计示宠,宠络过他,他却碍于“太子”的现势,不敢接受,终于得罪了他,成了汉王的眼中之钉,无如有太子的撑腰,高煦心虽怀恨,又奈之何?而今情势看来不同,眼看着高煦的声誉日隆,已似有驾临太子之上的趋势,一旦“太阿倒持”那还了得?
果真是“东宫”太子这棵大树倒了下来,受害的人简直不可胜计。徐野驴呼救无门,唯一之图便只有力保太子无恙了。
踩踏着水面浮坞,一迳来到了眼前五光十色的胭脂画舫。
其时舱门微启,早已有一双佳人守侍在侧。含着笑迎上来,双双向着苗人俊请安问好道:“相公来了,徐大人正等着您呢!”
苗人俊微微怔了一怔,想不到是如此一个排场,正在犹豫,却见珠帘卷处,一个高躯蓝衣,相貌堂堂的灰眉汉子,已自现身步出。
苗人俊一眼认出,正是方才楼上凭栏观战的那个灰眉汉子,猜知他便是徐野驴,后者已哈哈笑道:“我只当你怕我设计暗陷,决计是不敢来的了,谁知你却是真的来了,佩服,佩服,请!”
苗人俊哼了一声,说道:“既承宠召,敢不辱命!”说罢,大步迈入。
船舱内倒也宽敞,一切摆设,极尽华丽之能事。
二人落座之后,徐野驴犹自笑道:“你未来之前,我心里自个说道,这人的武功诚然一流,只不知他的气度胆识如何?只怕他未必敢来,若是真个来了,我便是服气了他,看来真个不失英雄,令人可敬,哈哈……”倒也豪气干云,笑声一顿,即见他手指江岸,挑动着一双斑白长眉道:“你且看来,这里不远,即驻有我的巡河快船,水陆夹击,怕是你插翅难飞,你的胆子可真不小。”
口音里透着纯正的冀北官话,由他今日的京师兵马指挥使官职,很容易便能猜知,此类武将,多系当年迫随燕王,靖难发起的朝廷新贵,自是炙手可热,跋扈得紧。
苗人俊聆听之下。一双炯炯眸了注视着他,冷笑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妨一试?”
徐野驴却也不以为忏,睁圆了一双眸了,状似惊奇地道:“这么说。足下料是了得,应有高来高去的能耐了?”
苗人俊微微一笑,未与置答。
徐野驴看在眼里,却已心里有数,一只手轻轻摸着颏下短须,两只眼睛一霎间却已在对方脸上数度打转,“足下大名是……”
“苗天龙!”
“好响亮的名字!”徐野驴一只手摸着下巴:“我姓徐……”
“徐野驴!”苗人俊直视着他道:“这里的兵马指挥使,却也是秦淮河岸风月酒楼的总指挥,徐大人你的威风可真是不小,可敬,可敬!”
徐野驴那张长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紧接着他可又微微地笑了:“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大丈夫当如是也,哈哈……”几声大笑,全船都为之震动。
苗人俊冷冷一笑,没有说话,一时还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徐野驴身边原坐有两个少女,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手弄古筝,俱都衣着华丽,妆扮入时,却似不失清新,面现娇羞,分明出道未久,倒也雅丽可人。
笑声乍停,徐野驴手指苗人俊,向二女道:“这位苗英雄人虽年轻,却是力能当百,是个了不起的少年英雄。自古以来,美人爱英雄,来!你们两个代我敬他一杯!”
二女聆听之下娇应一声,搁下了手上乐器,姗姗站起,先自向着苗人俊请了个“万福”。娇呼了一声:“苗英雄!”
苗人俊一时有些失措,这风月场合,今夜还是头一回触及,真不知如何酬对,呆得一呆,二女已分别执壶捧盏,为他斟了满满一杯。
“苗英雄,请!”执怀少女,年方十七,生得长眉杏眼,高?身子,却是肌肤白细,顾盼间若似有情,惹人怜惜,像是情有所钟,面对着苗人俊的解颐一笑,真个风情万种,这一切都笼罩在淡淡的少女娇羞里,更增了几许迷人情致。与她并立的“执壶”少女,身材比她略矮,却是一样的细白匀腻,眉目可人,娇艳较前女犹似过之,惟英挺秀拔,却又较之不足。双双并临,有似壁人一双,娇姿佚貌,幽步窈窕,舫轩里顿时洋溢起无限春情韵饶,便是那种荡人心神、磨人壮志的柔情万缕……古来多少英雄豪杰,便是在此一霎,万难为继,一个个纡尊降贵的倒了下去。
执杯少女第二次送上了手上玉杯,浅笑低眉地道了声:“苗先生,请呀!”苗人俊才似恍然地有所警觉,一时间脸也红了。
徐大人“呵呵”地笑了。“自古有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苗英雄,你可要小心了,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于是指向执杯佳人道:“她叫‘玉洁’……”执壶的那一个叫“曼儿”,敢情并非来自姑苏,却是外地来的。
胭脂酒楼猎奇遍访,选美征色的功夫真有一手,这双佳人便是专为报效徐大人的,还是“清倌儿”,来了才不过十天,已成了徐野驴的禁脔,莫怪乎徐大人三天两头在此宴客,借故逗留而乐此不疲了。
“人家姑娘的好意,小兄弟,你可不能不赏脸呢!”徐野驴指向持杯的“玉洁”笑道:“你不要看她今日在此持壶卖笑,她却是出身官宦之家,只为了家遭横祸,才致沦落风尘,琴棋书画,人家可是样样皆能,还能歌小令,回头她给你唱上一段你就知道了。”
玉洁听他说到自己出身家世,不禁面有戚容,转念之间,却又重回笑脸,却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看向苗人俊,温顺之中,别有执着。更似含蓄着某种神秘,却待那“善体人意”的知心人儿心里思忖玩味。
玉手捧杯,十指尖尖,犹自等待着对方的豪兴一饮。对于“玉洁”来说,对方这个英俊倜傥的来客,是不是“钟情”自己,或是“看重”自己,端看他是否肯赏下脸,饮下这杯酒了。
蛾眉轻轩挑一下,酒杯儿更往高里送了一些,玉洁眼神里流露着再一次的期待,倒要看对方来客“饮是不饮?”在她来说,对方喝不喝下这杯酒,至为重要,尤其在徐野驴面前,她更要挣下这个面子。苗人俊的迟迟未予接杯,并未使她气馁,更不曾在她脸上现出一些儿羞窘不耐,神态里满是自信。不信他真的会拒绝自己。
空气一下子静寂了下来。几个人的眼睛,齐都转向了苗人俊,偏偏后者竟然也似有一番执着,迟迟未能接过了杯子。
徐野驴呵呵一笑说:“我来解这个围吧!”待得向玉洁伸手时,她却闪开了身子,换了个方向,那一双手仍然向苗人俊眼前举着。
“苗先生,请!”秋水平视,笑靥可人,温柔中含蓄着倔强,这杯酒当真是非要对方喝下去不可。
苗人俊冷冷地哼了一声,乍然与对方目光接触的一刹那,他竟然改了初衷,缓缓地由对方手上接过了杯子,随即仰首干杯。举手仰杯之际,他同时也承受了玉洁由衷感激的微微一笑。
徐野驴目睹之下,竟自哈哈大笑了起来。“玉姑娘,你的面子不小,这杯酒他可是全冲着你喝下去的,你们可真是英雄美人两相惜,就冲着苗兄弟结你的这个面子,玉姑娘,你便得陪上十杯,值得高歌一曲。”说着又自哈哈笑了。
“将军的命令,不敢不遵,苗先生,你要我喝么?”妙目微转。瞟向苗人俊,却看他怎么一个说法。
“姑娘随意自斟,喝不喝酒,倒是无妨,如能情赏一轮玉指,低歌小令,便是不虚此行。冒昧,冒昧!”边说随即向着面前二女,抱拳施礼。
其时那位“曼儿”姑娘,己为徐大人揽入怀中,他早已饮酒甚多,略有醉态,聆听之下,由不住大声鼓掌叫起好来。
各人落座之后,“玉”姑娘先向着苗人俊深一注视,随即取过了身边琵琶。
“苗先生,徐大人,你们赏耳吧,我弹得不好,别见笑!”
转轴拨弦,只三两声,便自打了一轮乱指,随即琤琤琮琮的弹唱起来。江风、夜月、画舫、佳人,一刹间勾画出眼前极尽可人的迷离情致,更何况玉指天音,婉转娇柔,声声若断,声声又续,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间关流泉,银瓶乍破!一经出自佳人芳唇,便似在心底落了根儿。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李白一个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张旭三杯草圣传……挥毫落纸如云烟……”
这首杜甫的《饮中八仙》,原诗写尽盛唐三李、贺、崔、苏、张、焦等八名文士的谐趣狂态,极尽高才,眼前经玉姑娘一唱,更似沉郁顿挫有了生意,衬着画舫璀璨迷离,八个狂士。俱似一一起舞,活生生地现诸眼前。
这曲调断非幽凄悲伤,应属活泼轻快,却有沉郁壮怀,磊落高风,不向俗世权贵低头取媚之一面。其间微妙关键,一般歌者万难兼及,只是眼前小小年纪的这个玉姑娘,却能体会及此,实实地把握住了。
苗人俊实为知音,但能尽会其意,正因此,便自心生一惊。不得不对眼前这个姑娘,心生敬仰,另眼相看。
一曲方终,博得了徐大人嘹亮的一声喝采,苗人俊却静寂一隅,只把深邃的一双眸子,直向对方逼视过去。他已似别有所知,洞悉了“玉洁”不欲为人所知的另一面。一念既生,沸腾心际,久久不能平息。
真个是明珠坠尘,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看来这个玉洁绝非凡俗女子,确系有些来头了。思念中,竟自忘了招呼,只管向对方望着,目光里充满了费解。
其时玉洁已怀抱琵琶,羞涩涩地道了声:“将军与先生见笑。”随即向着二人深深施了个万福。
苗人俊这才有所警觉,赞赏道:“我为姑娘魂飞缥缈,真正是如闻天音了!”
玉洁微微一笑,正待说话,一旁的“曼儿”姑娘却娇声笑道:“玉姐姐,你不是常说人生难得知音么,今天可叫你碰上了,看来苗英雄正是你的知心人呢!”
说着“咯咯”地笑着,小鸟依人似地已自偎向徐大人怀里。徐野驴倒似没有料到对方二人的惺惺相惜,颇似有些意外。自然他之留待苗人俊,绝非只是一时即兴,却也不便上来就开门见山的直接道出,彼此素不相识,有些话万难启齿,当中如有“玉洁”这样的一个可人儿,居间缓和,情形便自大是不同。
这“玉洁”明眸皓齿,秀外慧中,虽然坠身风尘,却能自比莲荷,出污泥而不染。原是徐野驴眼中的一块瑰宝,只待时机成熟,纳入府中做为宠妾,自是不甘心她的移情别恋,无如眼前情形,容或大有不同,徐大人总算摆平了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劲儿。
“好极了,一个英雄,一个美人,今天是你们初次见面,我这个中间人,理当与你们好好庆祝一下。来呀!摆酒侍候!”门外立时有人应了一声。
曼儿一个骨碌由徐大人腿上翻起,笑理云鬓道:“大人可要传上一班歌舞,助助兴呢!”
徐野驴正要说话,却听见舱外一人嘹亮口音道:“大人在么,卑职谢威求见!”嗓门儿可真够大,这一嗓子全船都听见了。
这个谢威原是指挥衙门的巡差,新近才为徐野驴赏识,带回家补了个武弁头儿的缺,出门喝道,老远都能听见,十分称职,忽然找来这里,定有紧要之事,一听是他来了,徐大人慌不迭欠身坐好,“进来!”说了这两个字,才又觉出了不妥,忙即站起,向舱外步出。
是时谢威已自来近,迎着徐大人施了个礼,大声唱喏。
徐野驴道:“谁叫你来的?有什么事?”
谢威大声道:“汉王爷派人来府,有要事着大人火速过府一谈,张管家差卑职即刻来告。”
一听是“汉王”见召,徐大人着实吃了一惊,“这……这么晚了……”
“大人的官衣己备好车上,张管事说请大人不要耽搁,这就快请吧!”
“好吧!”徐野驴悻悻自言说:“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呢!”
谢威只当是问自己,口无遮拦地道:“听说是皇驾已返……”
“住口!”
谢威吓了一跳,慌不迭停住了话头,才知这是机密,喳呼不得。
喝住了谢威,徐野驴一颗心早已七上八下、扑通扑通跳个不已,听说是“皇驾已返”,只把他吓了个魂飞九霄,果真属实,这“接驾来迟”的罪名,第一个他就当受不住,他这京师“兵马指挥使”的官,居然会疏忽了如此重大的职责,天大的消息,他竟然事先一点儿讯息也没摸着,上面如有降罪,自己这颗项上人头,八成儿是保不住了。
这么想着,先时的风流逸兴,早已不翼而飞,却还不曾忘记舱里的苗人俊,转身步入,向他打上一个招呼:“我有重要事马上得走,不陪你了,如蒙不弃,请将兄弟你的住处赐知、一两天之内,我当专程拜访,还有要事与你商量。”微微顿了一顿,他却又语重心长地道:“要是兄弟你不把我徐某当成朋友,我也就不敢勉强,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苗人俊微微一笑,老实说对于这个徐野驴,他压根儿可就没存有什么好感,官场中人,多恃势而骄,姓徐的也无例外,只是却比别人多了一份“血性”,这就使苗人俊对他改了一些初衷。
徐野驴眼睁睁地还在等候着他的答覆,苗人俊略一思忖,随即点头道:“我住在离此不远的七松坪,有个小客栈叫‘黄叶居’,三天之内我等你光临,过时不来,我可就走了!”
徐野驴一笑点头说:“就这么说定了。”转向玉洁道:“为我好好招呼贵客,我走了!”随即揭帘自去。
添酒回灯,画舫里再一次传出了热闹。
对于苗人俊来说,今夜却是过于放纵了,自有记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恣情放肆,心中块垒,眼底风光。面对着玉洁、曼儿这双可人的姑娘,一古脑地全都发泄出来。
玉洁的琵琶,曼儿的筝……-一都深入到了他的心坎里,他更喝了酒……这都是三更以前的事。
三更之后,画舫里显现出难得的一片宁静。
酒不醉人人自醉,苗人俊居然也醉倒了。
那却是一团模糊的记忆,在“玉姑娘”的依偎里,他倾吐了过多的心事,也曾哭泣呕吐,之后便一无所知……
凌晨酒醒。
河风轻启,水波不兴,画舫略有异动,苗人俊揭被坐起。
迎着他目光的却是耸耸欲熄的几支残烛,船身极其轻微的在浮动,浪拍金舟,传过来颇有韵律的哗哗水响声,空花格扇的纸窗,映着极其朦胧的惨淡白色。
玉姑娘静静地伏在长几上,敢情已经睡着了,一领长披滑落地上,衬着深曳的一头秀发,在残烛曙光陪衬里,只觉得形销冰立,无尽单寒。
乍见之下,苗人俊几乎呆住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这滋味偏偏让他领略到了。敢情昨夜酒醉,说了许多糊涂的醉话,步履蹒跚,已无能独个返回,就留住在画舫锦阁里,玉姑娘为了照顾自己,居然不曾转回“胭脂楼”,就在这舱房里,守护着自己,度过了漫漫深宵。
一隅椅子上,还晾着自己的长衣,上面酒吐的污秽,已为她纤手洗净,所幸还不曾脏着了内里中衣,否则可就难免赤身露体地出大丑了。
苗人俊轻轻叹息一声,自忖着自己的荒唐何至于此?以自己精湛内功,与君无忌对饮海道人的陈年烈酒,都不曾醉倒,昨夜虽说豪饮过剧,亦不该便真的人事不省?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看来必然是自己心里先已有了几分自厢情愿的醉态,便自才会真地就倒了。
看着衣单形销的玉洁姑娘,不自禁地兴起了一番怜惜,想把她轻轻抱起,放回床上,却担心把她惊醒,随即悄悄由地上捡起了她的一袭长披,为她盖好身上。
这一霎,他确实心里充满了犹豫。原该是有很多话要问她的,这个年轻的姑娘!几乎就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对她产生了好奇,感觉着她内在的别具峥嵘,想更进一步对她有待证实,然而这一霎,他却又不作此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