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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高煦同着冰儿,一迳来到了春若水寝阁。冰儿刚要叩门招呼,高煦向着她摆了摆手,轻轻推开门儿一线,往里面瞧瞧。随即他向冰儿挥了挥手。径自走了进去。

透过那一袭淡淡青绿纱帐,春若水自侧身睡着,这个角度正显示着她美好胴体的诱人曲线。细细腰肢、丰胸玉臀,甚至于那一双修长的腿部轮廓,俱都一一毕陈,清晰在眼。一截皓腕,彷佛如幻……这一切落在素有“寡人之疾”的汉王高煦眼里,焉得不欲火高炽,霎时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蝴蝶贝灯兀自在燃着,被长窗日光一照,状似萤尾,这莹莹灯芯,却似有情,耸耸欲动于美人枕畔,陪伴着她共度了漫漫春宵。

高煦似乎呆住了,过去的年头里,遍阅沧海,经历的俊俏佳人多矣,却不曾有过一人,像眼前的春若水这般气质,说得实在一点,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枕畔佳人,有幸共晨昏,也不枉人生一场。

看着,想着,朱高煦真有些儿色授魂销,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伸手撩开了罗纱帐,不经意触手于帐顶物什,忽悠悠摇曳起一团流光,看时,却是一口长剑。朱高煦陡地吃了一惊,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帐顶悬剑,什么兆头?那个流光,发自杏黄穗儿的老大一颗明珠,随着剑身的摇曳,穗儿上的这颗明珠,更称璀璨,连带着这一口青鲨皮鞘,形式修长的长剑,也似锋芒暗吐,朱高煦炽热的欲火,直如浇淋了一头冰露,陡然而有所警,木立不动。昨夜洞房勃谿,今日帐门悬剑,两相映照,其实已无庸待言,再清楚不过。朱高煦猝然惊觉下。焉能不心生警惕?

春若水的衔恨,其实不难理解。汉王高煦如果真以为对方不存芥蒂,未免过于天真了,这口高悬的长剑,恰于其时地打消了他的一腔欲火。

微微一笑。他随即挨着床边坐下来,春若水撩人的海棠春睡,终不能使他完全息念,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待向对方露出的肩上攀去。

蓦地,春若水身子“刷”地转了过来,随着她坐起的势子,出手如电,已自握住朱高煦落下的手腕,“你干什么?”

朱高煦只觉得手腕子一阵发麻,这才知道,已为对方拿住了穴道,心方吃惊,这只手已被她狠狠甩落下来,劲道可真是不小,如非这双膀子素来有些力气,只怕对方这一甩或许当场骨节脱了臼。

乍惊下,高煦霍地站起。春若水这一手,不啻大大扫了他的面子,一时间令他脸上吃挂不住。猛可里浓眉一挑,待将发作,却又自忍下了心头无名之火,一霎间,脸色涨成了赤红。

“怎么啦?谁又得罪了你啦?这么大的脾气!”说着,他自嘲也似的“呵呵”笑了,就着一张椅子慢慢坐下未,老半天脸上才自变过色来,“说吧,谁欺侮你啦!我给你出气!”

“你,你给我放老实些!”春若水圆睁着两只眼,强自忍着心里的怒火,偏过头去:“别给我来这一套,我讨厌你!”

朱高煦呆了一呆,却自哈哈笑了,“怎么,后悔了?”

“从来就没愿意过!”

“那可是委屈你了!”

“用不着!”“刷”一下撩开了被子,春若水几乎是跳着下了床,赌气地走到窗前。面对着廊下那一盆盛开的盆景,深深地吸着长气儿,这一霎花容猝变,如染青霞,拢了一下披散的长发,真像是“豁出去了”的样子。“朱高煦……你错了……”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冷:“后悔的不是我,是你!”

眼看着春若水的泼辣劲道,高煦反倒竟似欣赏地笑了,他的福大量大,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也就很难琢磨此一刻他的心境如何。

“后悔?不,我这一辈子从来不做后悔的事,要么就不干,做了就不后悔!”朱高煦那一双的的神采的眸子,忽然收小了,却是不离对方这个人,脸上的笑,更是讳莫如深。“春贵妃,你倒是说说看,我后悔什么?”

“后悔你娶了我!”脸上挂着冷冷的笑,春若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高煦“哼”了一声,摇头说:“那你错了,谁不知道你春小太岁是流花河出了名的大美人儿,高兴还来不及,我怎么会后悔?”

“那你就等着瞧吧!”春若水倏地转过身来,脸上颜色可是真够白的:“我的人是过来了,心可不在这里,我如果是你就不做这个傻事儿,你这又何苦?”

“别把话说得太早了!”朱高煦如沐春风地笑着,看起来端的好涵养:“能娶你的人,就能要你的心,别忘了,咱们这还是新婚头上,说这些干什么!走,跟我玩玩去,‘西把截’的狩猎场子,早派人围上了,咱们猎黑熊去!”

春若水只是冷冷地一笑,摇摇头:“你自己去吧!”

朱高煦叹口气又坐下来:“还有什么不乐意的,你只管说吧,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派人给你摘去!”

“你能么?”春若水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恨他的狂,更恨他的那种自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落在了他的手里,怕是今生不易翻身了。

一霎间,她心里浮现起落寞的伤感,“你这又何苦,想要我回心转意,今生今世不可能的。”轻轻叹了一声,她忿忿地说:“你知道为什么吗?”说着,她随即垂下了头,一头秀发,云也似地披散下来。

高煦一笑道:“为什么?”

“实在告诉你吧!”春若水倏地抬起头来:“我心里没有你!”

“我知道,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是说,我心里……”紧紧地咬了一下牙,春若水终于吐出了她压制着的心灵:“我心里已经有了人了!”说了这句话,她冷峻的目光,剑也似的锋利,直直地向高煦脸上逼视过去,除了悲愤、伤感,并不曾现出一些儿羞涩,“你……是你拆散了我们,让我们今生不能结合,你好残忍……”终于,她涌出了热泪,点点滴滴,顺着腮边直淌下来。

朱高煦蓦地呆住了,这倒是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的,对于春若水的直言无讳,更不禁出乎意外,“原来如此……”一霎间,他那张开朗的长脸上,亦不禁显现出凄凉神态,像有深深的遗憾,更似压制着无比的恨恶。“你应该早告诉我,你二叔从来也没跟我提过。”

“他们……不知道……”一霎间,她却又女性十足,变得十分懦弱,想到了君无忌,以及对他刻骨铭心的爱……终将似落花飞絮,在遭遇着突如其来的这阵龙卷狂风,飘落无际、无影无踪……这么想着,真正柔肠寸断了。

“哼哼……”高煦由鼻子里传出了两声冷笑:“这是说只有你自己知道?是私定终身了!”

春若水生气地看了他一眼,原想顶他两句,转念一想,却也并不否认,把头拧向一边。

对高煦来说,真像是点燃了一个无烟火炮,霍地爆炸开来,“这个人是谁?说!”蓦地,他跳了起来,较之先前春若水的跃身离床,如出一辙。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看着他的猝然激动,愤怒膺胸,春若水心里凉丝丝地兴起了一种快感,想不到让一个自己所恨的人生气,居然也能为自己带来快乐,这点,倒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伤心之余,她却也能“聊以自慰”,对于朱高煦的忿恚、忌妒、她感到由衷的欣赏,只是这种感触,却不使现诸表面,而是深深藏在心里。

朱高煦忿忿地看了她一眼,又坐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对他不利,杀了他!”

“你能么?”春若水摇摇头:“你杀不了他!”

朱高煦冷冷地道:“这个天底下,如果我要谁死,那个人多半活不了,只是我会不会这么做,却又是一回事了!”

“这一点我很清楚!”春若水眼睛里再一次现出了凄厉的仇焰:“而且我身受过,只是对于他来说,情形可就大有不同!”

朱高煦微笑了一下,他实在的感受却是愤怒的。扬了一下浓黑的眉毛,目光里显示着诧异,“他有什么不同?除非他不是人!”

“他是人,但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春若水冷冷地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一个不落凡俗的人……”

一霎间,她面前浮现出君无忌清秀英挺的面影,情不自禁显现出她的一往情深,“他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能文能武,亦儒亦侠……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春若水这才把目光,转视向当前的汉王高煦,确是忍不住强烈的心头一震,敢情神驰中的君无忌与当前的汉王朱高煦,两张脸颇有彷佛,竟有“虎贲中郎”之似,昨夜在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已令她吃惊不已,这一霎,心电交驰,两相印证,更经认定,确令她大为诧异。

春若水在一刹那的惊吒之后,便自又恢复了原有心境。实在是把内心至爱的君无忌拿来与最为恨恶的朱高煦相比较,心里先已不能平衡,无异大相剌谬,想一想,自己也觉着幼稚好笑。

朱高煦睁圆了眼睛,忽然冷笑道:“这个人我知道了!”春若水心里一动,高煦却已直呼出他的名字:“君探花!”

对于这个人,朱高煦早已耳熟能详,在春若水惊讶的注视里,他随即冷冷地接下去:“我对他知道得很清楚,君探花只是人家对他的戏称,他本来的名字是君无忌,一个浪迹流花河的野人。原来你心里的那个人就是他!”

春若水几乎呆住了,实在是没有想到,朱高煦居然一下子就猜到了她的心眼儿里,是以乍听之下,简直忘了反应。这番表情落在了朱高煦眼里,顿已是八九不离十,一时神色大为沮丧。

“真的是他?”朱高煦重复着又问了一遍,两只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春若水一时心鼓雷鸣,真不知道何以置答,若是一口承认,又怕朱高煦将图不利于君无忌,否认呢又心里不安,心里举棋不定,干脆把头转向一边,给他来个不理不睬。

却是不知这么一来,等于默认,朱高煦焉能还不明白?强烈的妒火,刹那间自他心中燃起,正自按捺不住,倏地,另一个念头却由他心里昇起,正是这个突然的念头,却又为他带来了极其舒畅的快感。只想:君无忌的恋人,如今却为自己横刀所夺,成了不折不扣的王府贵妃。只凭着这一份优越,就足够自己陶醉的了,相对的,正不知给了君无忌多少羞辱!这么一想,先时的强烈妒火,立刻为之瓦解冰消,反倒有一种沾沾自喜、战胜敌人的快感。

春若水只以为他必当雷霆大发,正自思忖对策,偷偷向他看了一眼,却又不似这么回事儿,心里顿时大感纳闷。

她却是有所不知,原来汉王朱高煦,为人极其自负,绝对不甘心居人之后,春若水之钟情君无忌,尤其使他不堪忍受,引为极大恨事,决计运施一切手段,也要赢得美人芳心,自然这种事,却是急不来的,为得佳人青睐,永远归心,只好有所牺牲。当然,他却也了解到,对于春若水这样的女人,一切的强求都是无济于事,自己即使可以运用权术,迫害其家人,使之进一步自行投怀就范,却永远也不能占据她的内心,更何况君无忌已先一步捷足先登。

情场如战场,看来自己要战胜君无忌,夺得美人芳心,并不比战场浴血克敌来得轻松,甚至于更要难上许多。

朱高煦有了这一层认识,不禁激发了他要强好胜的心,心里几经盘算,乃将一腔欲火,暂时压制心里。

“这件事我们暂时不谈。”一瞬间,他却又换上了笑脸:“走!咱们打猎去!”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却把头掉过一边,心里禁不住奇怪,却是想不到朱高煦有此转变,先时生恐嫁祸君无忌的心,倒是略微放了一点,只是他心里到底作何想法,却是未知之数。

高煦仍在恭候着她的答覆。

“春华轩”外仆从如云,随侍汉王游狩的一干随从,以及几个文学侍从之士,即所谓的门户“清客”俱都知道王爷纳了新宠,无不心存好奇,盼望着一睹芳容。

“一块去玩玩吧!”高煦语气里充满了和谐:“大家都很想看看你,我已代你打了赏,看不见你,他们可要失望了。”

春若水原无意与此人共出进,只是这件事,包括她下嫁高煦的经过原委,也只是几个关键人物心里有数,却不欲外人得知,尤其王府里人多嘴杂,日常见面,更不欲众人皆知必要。这么一想,她也就莫为已甚。

此番与汉王朱高煦的斗争,正是一个开始,尚不知持续到何日方休,却要从长计议才是,即所谓“争一世而非一日”,且先顾全了他脸面,再谋后策。这么一想,春若水不禁坦然了,往大处着想,不再斤斤于细小关节。“好吧,请你在外面等一会,我尽快出来。”

朱高煦聆听之下,大喜过望,朗笑一声道:“好,我等着你!”随即转身步出。

汉王高煦为春贵妃“春猎”所预备的是一头“大宛”名驹“玉狮子”,连同他自己新乘骑的“黄龙”坐马,同为当今皇帝所赐。

这次春猎,高煦其实是经刻意安排,场面浩大,连同他手下战士,几近千人,一来为庆贺朝廷对瓦剌用兵的连番胜利,再为向新婚的贵妃展示其英武雄壮,三者乃在向强邻“北元”有所暗示,警戒着此一面鞑子的不欲耸动,正因为有此三方面的意义,才致将一场看来似同游戏的举止,办得如此声势浩大。

狩猎之处在祁连山与马鬃山西北交接之处,早经勘察规划,先十数日已由专人打下木桩,扯起红白二色小旗的绳索,派有专人把守,杜绝闲杂人等任意出入,两百条惯以山行的猎狗,先一日已圈好了,只待着王爷与贵妃幸临听派驱驰。

这地方占地甚大,方圆约有五十里,其间尽是松柏,沟渠纵横,奇花异卉遍地皆是,其间不乏名贵的药材,向为采药人出没之处。春来雪化,清泉濯濯,或高挂半崖,匹练成瀑,或穿行沟渠石缝,乃为遍地银龙,确是美景无边。

高煦今日兴致很高,虽不曾博得美人归心,但是骈骑春郊,相与行猎,却也艳福不浅,是个极好的兆头。

春贵妃骑术本精,就连她身边的冰儿,也非泛泛者流,主婢二人一经妆扮,跃马翠屏,顿时艳光四射,成为一行中最受瞩目之人。

汉王高煦一身甲胃鲜明,手持雕弓,骑着他的黄龙坐马,一马当先,闯入林内,紧紧跟在他身边的是索云,以及另一个长身黑面汉子。妙在黑脸人没有骑马,只是凭着一双快腿,紧紧贴着高煦坐马,左右不离,倒也希罕。

春若水虽然答应与高煦共出狩猎,心里却有些不大自然,俟到发觉此行场面如此浩大,尤其是高煦手下一干清客扈从,数百人俱都以着异样好奇的眼光,向她打量不已,不时地喁喁私谈,暗地里品头论足不已,一时颇感窘迫,大以失策为憾,其势如此,却也不能中途折回,只好耐下心来,勉从其难。

好在高煦身边之随从众多,一干文武清客,更如众星捧月,人各一嘴,已使他疲于应付,春若水再把马儿一放慢,只与身边的冰儿说话,无形中双方距离已自拉开。

高煦中途停了两次马,也就不耐久候,众犬齐吠声中,乃自率先抢入林内。倒也事有凑巧,身方进入,即遇见了一群失惊麋鹿。朱高煦嗜杀成性,箭木既精,当场引发雕弓,连发白羽,身后众人随之乱箭齐发,群鹿四窜,不得其路,复为众犬围咬,几至全数就歼,清点现场,竟自生杀了十七头之多。

当下即由随行卫士,就众鹿中,觅其新生者,割下茸角,取其膏血,分盛两只玉碗,掺以佳酿,送陈骑前。

高煦当即生饮一碗,把另一碗转赐春贵妃,由索云亲手捧持,策马亲送过来。

春若水昔日也曾行过两次猎,一次随父亲秋郊猎雁,所得有限,另一次与冰儿在流花河试猎红毛兔子,累了半天,亦不过才射中了两只,容得捡获所猎,见其鲜血淋漓,垂死挣扎,不禁触发同情,那里还敢生剥其皮,最后连两只死兔,也转赠了附近猎人。试以两次行猎,无非即兴而已,较之今日之大举出动,竞相残杀场面,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是以目睹着高煦一行的肆意射杀,心里着实有些不忍,更遑论生饮鹿血了。

索云飞身下马,双手捧持着那碗采自幼鹿新生茸角的鲜血,一举过顶道:“王爷赐赏,娘娘请用!”

这个索云她颇不陌生,那一夜来府刺探高煦,便在他手下吃了大亏,如非君无忌即时搭救,自己一条性命,保证丧在了他的手里。对于他,春若水是隐隐含有敌意的,所幸那一夜自己是蒙面现身,否则此番相见,可就大为尴尬了。

春若水在他跃身下马的一霎,亦曾留意到了他的身法,更有甚者,这满满一碗鹿血,在他如此动势里,竟然没有溅出些许,可见轻功内功俱有相当根基,倒也不可小瞧了他。

“这是什么东西?”

“幼鹿茸血,可保娘娘青春长驻!”

“用不着,赏给你了!”

“这……”索云退后一步,缓缓抬起了头。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才自觉出这位贵妃娘娘果真秀压群伦,艳光四射,一时不敢逼视,又自垂下了头。

“怎么,你不敢喝?”

“不……不是……”索云终于点了一下头,“谢谢娘娘的厚赏!”一面说,乃自将一碗膏血饮了个干净。

春若水一笑点头道:“这才好,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索云!”索云恭敬地道:“现为王爷驾前一名侍卫,请娘娘关照!”

“用不着客气。我知道你!”春若水点点头说:“好好在王爷跟前当差,亏待不了你!”

“卑职……知道……”

说话间,一行人马已折到近前,走在最头里的是汉王高煦,想是适才射杀得极为过瘾,又饮了鹿血,极是愉快,再看眼前的春若水,出落得益称标致,一时快意极了。

“味道怎么样?”打量着面前佳人,高煦笑道:“要是常喝,你就更漂亮了!”他指的是那碗鹿血。

春若水眸子轻轻由索云脸上转过,摇摇头道:“王爷,我不知你说的是些什么?”

“咦!”高煦怔了一下:“当然是鹿血了,你没有喝?”

春若水这才像是明白过来,挑着细细的一双蛾眉,她娇声道:“你说的是鹿血!啊,索头儿,刚才你拿来的是鹿血么?”

“这……”索云一时大现尴尬:“是……卑职已经向您禀报过了!”

“是么?”春若水一笑看向冰儿:“你听见了没有?我可是没听清楚!”

“婢子……婢子……”

冰儿一时真有些糊涂了,真不明白大小姐干什么当面要撒这个谎,简直故意给这个索云过不去嘛!

年轻气盛的王爷,那里明白其中道理,登时脸色一沉:“这是怎么回事?那碗鹿血呢?”说话时,他凌厉的眼神,注视向索云的脸,那意思是要他答覆了。

索云只以为春贵妃会代他解说,等了一会儿,她却是没有。

四周围那么多只眼睛,俱都向他注视着,下意识里可都感觉到了,这位昔日最蒙王爷宠爱的侍卫头子,今天可是有乐子瞧了。

“回王爷的话,卑职喝了,是娘娘……”

话还没有说完,高煦已降下了雷霆之怒,“大胆!你太放肆了!跪下!”

索云原来要说:“是娘娘赏给卑职喝的”,只是高煦忿怒中只听了前面一半,已自发作。也当索云有此一难,连月以来,四方异人一时荟萃,卒使高煦饱受虚惊,好几次甚至于有性命之忧,高煦早已憋了一肚子不满,此番身边有了来自雷门堡的茅鹰,索云的行情,更是明显地看跌,这当儿可就一古脑地发作出来。

索云几乎呆住了。跟了王爷十几年,打从昔日在燕,高煦还当少年之时,便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从来可也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由于王爷的倚重,他本人的自爱,双方过从有如水乳交融,高煦颇能体会他的忠心不贰,平日连一句过重一点的话也不曾出口,今天这个场合,当着好几个人面前,为了区区一碗鹿血,他竟自爆发了雷霆之怒,真使得索云既惊又诧,一时间,简直无所适从。

“给我跪下,跪下!”

高煦几乎咆哮了,手里的马鞭子,几乎指在了索云脸上:“好大的胆子,我叫你跪下,你听见了没有?”

“哼……”索云脸都青了,一连哼了两声,缓缓地垂下了头,“卑职……遵命就是!”跪是跪下了,却是一只腿着地,对于他来说,可是生平从来也没受过的奇耻大辱。

“你……太放肆了!”再一次鞭子指在了他脸上:“怎么,仗着你是我跟前的人,我就不能办你是不是?”

“王爷,你的脾气也太大一点了……”

说话的竟是一旁高踞“玉狮子”座马上的贵妃娘娘:“你误会了,这碗鹿血,是我赏给他喝的,一点小事,也值得你发这么大的脾气?”说了这句话,她眼睛瞟了一下身边的冰儿,“咱们头里走吧!”扬了一下鞭子,她率先去了,冰儿忙自跟上,却把汉王高煦给僵在了当场。

这可是自己的冒失了。瞧瞧跪在地上的索云,连羞带怨,脖子都紫了,当着这么多人,这个脸他可往那里放?只是高煦有他的身分,同样的,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他也得顾全他的王爷尊严,即使错了,也不能轻易松口自承。

“你起来吧!”高煦颇似汗颜道:“自己也好好想想,也没有骂屈了你,这趟子差事你就别跟着了,自个回去歇着去吧!”

原是高煦格外的体贴,顾全着他的面子,要他暂时避开了,偏偏索云竟自又会错了意,只以为砸了差事,对方这是“拔毛连茹”要他卷铺盖滚蛋。一阵子伤心、气馁,差一点连眼泪也迸了出来,“好吧!王爷你金安,自己珍重吧,卑职这就跟您叩头告别,不服侍您了!”

这一次索云倒是双膝跪地,必恭必敬地向着马上的王爷,一连叩了三个响头,点点泪珠,荳子也似地洒落下来。抬起头,再看看十几年来,自己忠心耿耿侍奉的主人,索云颇似感慨系之,却也不欲多言,轻轻自叹一声,径自站起来,回身策马走了。

高煦微笑着连连点头,对于索云的识大体,忠心不贰,甚为赞许,居然没有听出对方话中苍凉之意,即使略有所触,亦不会深思细想,眼前正是热闹口上,更不会为此扫了兴头,心里更惦念着前进的春贵妃,当下吆喝一声,带领着大队人马,随即向林内奔进。

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春贵妃与她那个漂亮丫鬟冰儿竟自跑没了影儿。高煦赶了一程,没有追上,问问身边的人,才知道贵妃身侧,有八名精于马术技击的武士跟着,这才放心了。春郊试马,正可畅意驰骋,前道终须会合,就由着她尽兴地玩去吧!其时前道猎探回报,有了熊的踪迹,高煦大喜过望,一马当先,这就猎熊去了。

一口气奔驰了十里开外,春若水这才勒住了坐骑“玉狮子”,敢情是匹上好龙驹,一任窜高纵矮,始终保持着一平似水的前进姿态,较之过去她的那匹爱马像似更为温驯,脚程还要快上许多。

春若水心里爽快极了,倒不是这阵子风驰电掣的疾奔为她带来的什么快感,而是方才略运筹谋的心术小计得逞,眼看着高煦与其忠心不贰的侍卫头子索云失和,有了裂痕,这才称了自己的心愿,心里那份于乐可就甭提了。

勒着马,等了好一阵子,冰儿与八名护驾的金甲武士才自来到跟前。

“我的娘娘,您别狠跑呀,可赶死人啦!”冰儿催马而前,直到了她跟前,回头瞧瞧,八武士驻马四方,彼此隔有大段距离,无碍她们之间的体己话儿。

“这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姓索的又怎么开罪您了?小姐!干嘛您使这个坏!”

冰儿脸上透着不平,对那个好心送饮的索云,更是语涉同情,却不知春若水心里正自窃喜杰作的得逞,扬着眉毛,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连你都看出来了?哼!”春若水笑不拢嘴的样子:“这只是‘春小太岁’给他们的一个见面礼儿,往后瞧吧,热闹的还在后头呢!”

冰儿怔了一怔,还摸不太清楚的样子。

“这叫报应,你知道吧!”春若水想想还想笑:“谁叫他作孽在先,把我们好好一个家弄成这样,往后等着瞧吧!”

说着忽然眼睛一红,不禁又触动了伤怀,显示着此一刻她内心的难以持平,多少委屈、悲忿包容在她心里,就是想忘也忘不了,这就开始要着手报复。

冰儿这才明白了,心里通通直跳。

“对付这帮子坏人,心不能软,你知道吧,给个脸儿,他就上鼻梁,咱们要狠!”说着,她就策过了“玉狮子”马头,泼剌剌一当先,继续前奔。

八名金甲勇士,奉命护侍鸾驾,自是不敢怠慢,慌不迭策马迎上,乱蹄践踏着早已干枯的地面落叶,沙沙声响里,左右包抄着“玉狮子”,力超而前。

阳光穿射过一天针叶,投射在地面上,像是撒了一地碎银子的那般晃眼。几只大鸟“呱呱”叫着拍翅而起,正前面一道飞瀑,远远在望,流水淙淙,三五道银泉,蛇也似地四下窜着,敢情是景象不恶。

春若水刚刚捉弄过高煦主仆,觉得得意之极,眼看着当前美景,由不住精神一振,慌不迭回头招呼冰儿道:“看看前面还有道瀑布,咱们瞧瞧去!”说了这句话,更不待冰儿答腔,抖动缰辔,“玉狮子”撒开四足,直向前疾驰过去。

八名金甲卫士奉命侍护鸾驾,生恐有所失闪,纷纷驱马而前,抄向左右,这番排场,陡然间乃使得她记起了今日的特殊身分。敢情自己如今已不再是昔日流花河畔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春小太岁”那个自在的姑娘了。说得实在一点,自己今天已是不折不扣的汉王妻子一一春贵妃,那个曾为多数少女梦寐难攀的尊贵身分,竟是这么糊里糊涂地落在了自己身上。这个身分,竟不曾为自己带来丝毫的荣耀与快乐,有之则为无比的遗憾与痛恨。

八名勇土的突然超前,竟使她忽然有所感触,原本飞扬的快乐情绪,一霎间作了极大的改变。只觉得无比气馁,陡然间她勒住了奔驰的坐马,说不出的黯然神伤,一刹那前的神采飞扬,早不知飘去那里,情绪的变化,怪异如斯。真令人匪夷所思。

前行的八名武士,发觉到娘娘的忽然停步不前。慌不迭纷纷也都勒住了奔驰的驽马。

却在这一霎,神兵天降地自当空落下了一人。阳光交织里,这个人身法奇快。一身紫色长衣,在猝落的风势里,宛若巨鸟的两翼,带出了极大的一股狂风,扇动着地上一层枯朽落叶,哗啦啦黄雾般地四下纷飞。

这番突如其来的声势,已是惊人,更惊人的动作,却紧接着这一霎之后展现眼前。

对于现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太过于突然了,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胯下座马猝然受惊之下,纷纷人立而起,唏聿聿发着长啸。

这人身势一经沾地,更不稍缓须臾,脚尖方落地,己自腾身而起,呼然作响里,直向居中略后的春贵妃身前扑去。

这个动作。不啻令人大吃一惊。八名金甲武士,乃是选自朝廷的锦衣卫士,身手颇是了得,想不到第一次派在春贵妃身边当差,就有了风险,职责所在,万难保持沉默,更不敢掉以轻心,眼见着这般情势,俱都发出了怒叱,纷纷自马背上腾身跃起。

这类大内卫士,各怀杰出身手,其中颇多出身江湖黑道,精于技击。比较吃亏的是,今日侍驾,各人所穿着的乃是一身马步阵仗衣服,一身甲胄,用以马上对仗,可以大显能耐,若用以飞腾动跃,技击交手,显然就大有妨碍,只是迫于情势,不得不为之放手一搏。

八个人虽然同时跃起,却由于距离远近不一,自然也就有了先后之差。最先扑前的两个人,正是距离春若水身边左右最近的二人,二人身子几乎是一般的快,身势一经落前,两口长刃,“斩马刀”突分左右,二话不说,直向着来人身上招呼过去。

这一霎,各人才彷佛看清,来人身着紫色长衣,身材高大,头着面具,面具所显示的青面獠齿,极其狰狞,突然接近,彷佛鬼魅,真令人不寒而栗。

这人所显示的一副尊容,固然足以惊人,更令人吃惊的却是他雷霆万钧的出手。像是一只展翅的怒鹰,确是太快了。这双手竟是那般巧妙地避过了来犯的一双斩马长刀,一伏一起,有如跃波飞鱼,不偏不倚,己双双击中在两名金甲武士前胸甲胄上。

想是早已洞悉对方的甲胄护体,是以这人的双手上,略微加重了两成力道,却也顾全到了不伤对方性命的一贯宗旨。饶是这样,所加诸的惊人力道,亦非眼前这两名大内卫士所堪承受。“碰!碰!”两声,音若击鼓。眼前二人竟像球也似地被抛了起来,足足被击出了七尺以外,双双坠落地面,登时昏死过去。

来人身法好快,举手之间,已把两名大内卫士击昏在地,却也不碍他的一定出手,随着他的一个前抄势子,已向春若水掠去,右手探处,直向马上的贵妃身上抓到。

这一霎可真惊险万状,不只是目睹之下的六名金甲卫士怵目惊心,即使春若水本人又何能例外?

惊惶里,她发出了一声尖叱,就连拔出鞍前的佩剑也来不及,陡地探出了一双手指,认准了来人的一双眼睛截了过去。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颈项略旋,已避过了春若水的一双手指,同时间,斜刺里劲风一缕,雪亮的一截链子枪尖,陡地闪向眼前。

这一手“飞枪夺命”敢情是直奔脸上印堂而来,劲猛力足,嗖然作响声中,已临当面,看样子来人一个闪躲不开,真能一下子扎个透明窟窿,无如他那颗所显示的狰狞怪头,偏偏是灵活之极,左一转避过了春若水纤纤玉指,右一转可就逃过了这截“夺命枪尖”。随着他的一式巧妙出手,“噗”地已自攥住了链子枪的雪亮枪身,紧接着哗啦的一声,空中飞人也似地,已把这名金甲武士抡起半天,“扑通”一声摔落地上,却是头下脚上,倒栽葱也似地登时闷了过去。

来人以迅雷不及掩耳出手,一上来即制伏三人,手下更不少缓须臾,“噗”一下,已紧紧抓住了春若水待出的手腕,“走!”嘴时低叱一声,借力施力,一只脚猛然着力,在春若水座马皮鞍上点了一点,另一只手就势,已然托住了春若水的后背,就此双双腾身而起,飞跃出丈许开外。

这番情景,只把现场的各人吓了个魂飞魄散。八名金甲武士奉命护驾,那里知道与来人方一接触,简直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已有三个被摆平在地,剩下五人眼看着贵妃娘娘落在对方手里,登时俱都吓呆了,各人手上虽不少弓矢暗器,碍在春贵妃在对方手上,恐有误伤,一时也不敢出手,略现犹豫,对方二人已遁出十数丈外,这个距离只怕是越加地难追了。

冰儿简直吓傻了,目睹之下顾不得本身安危,惊叫了一声,一马当先,策马就追,身后各人突然警觉,纷纷带马跟上。

六匹快马,一迳地追到了瀑布当前,眼看着春贵妃在对方挟持之下,一路轻登巧纵,已向崖上翻去。瀑布声音既大,彼此对答亦难,喷溅而起的水花,彷佛大片水雾,连人带马觉得满身湿漉,却也顾不得狼藉,纷纷下马,向崖上攀去。

此时此刻,对方二人踪影,早已杏如黄鹤。

这人身手,端是了得。春若水岂是甘心雌伏之人?无如在对方强大的臂力挟持之下,简直动弹不得。好几次她伺机向对方出手,都为他巧妙地闪开,这时在对方挟持之下,只觉得通体发软,才想到这人力道所着之处,巧在腰间穴路。

既为对方拿住了穴道,当然是无能出手,眼睁睁地只得听其任意摆布。

这人好快的身手,那么高的山势,不消十来个起落,已逾其半。

跟前松柏衍生,遍布山峦,想是距离瀑布略远,水声已不若先时之大,容得踏入林中,其声益柔。春若水又急又气,偏是动弹不得,简直要气昏了,暗忖着只要对方手势一松,必将全力出手,给他一个厉害,心里赌气,干脆一句话也不说,倒要看他如何发落自己。

思念中,那人已定下了脚步。眼前翠草如茵,却是向阳一片坡地,青山如黛,松柏叠翠,景致颇是不恶。

这人手上略松,春若水几乎跌倒地上。她早已打好了主意,乘势在地上一个猛翻,右手倏扬,一掌直向这人脸上击去。

对方这人早已料到了她有此一手,身子轻轻一闪,便躲过了春若水充满劲力的一掌。

春若水一掌击空,更不迟转,借着快速的转身之势,左手功力内敛,直向他肋间插去。

这人冷哼一声,凹腹吸胸,整个腹肋霍地吸迸了半尺有余,春若水这一式单插手可就又走了个空。再想收拾换式,那里还来得及,这人手腕乍翻,极其轻灵地已拿住了她的手腕脉门。

“咱们有这么大的仇么?”说时,他那湛湛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直向她脸上盯着,春若水想不到来人功力如此之高,自己在他跟前,简直就递不开来,心里正自懊丧,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了对方说话声音,不由心里一动,实在是这个声音太过熟悉,再一触及对方那双湛湛目神,由不住更为吃惊,登时呆住,“啊!你是……”

说话时,这人反手揭下了面上那具狰狞的面具,一头散发,云也似地披散下来,现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春若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倏地睁大了眼看了再看,终于认出了他是谁来,“君……无忌……是你……”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激动,霍地扑上去,紧紧拥抱着他,恨不能化为一滩水,融在他的怀里!

“无忌……无忌……”

一时间真是有说不尽的委屈,简直不知如何出口,一连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涓涓泪水扑簌簌早已夺眶而出,淌了满脸都是。

“无忌……哥哥……会是你?会是你?你真的来了……”撑着他结实的肩,那么近近地打量着他,霍地又抱紧了,一下子又分开来,看了又看,抱了又抱,一时间花容和泪,欲笑还泣,那样子真像是疯了。

君无忌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像是着了一层冰样的冷,“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了?”一面说着,那一双有力的手,已把春若水紧紧偎依的身子,硬生生地分开来,“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我……我……”眼泪再一次涌出来,打量着君无忌的脸,一霎间,她身泛奇寒,忽然体悟到,自己最担心、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你要我说些什么?无忌……你真的一点都……都不知道?”

“现在我当然知道了,但是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证明这一切都是实在的,不是我的幻想!”

“无忌……你慢慢听我说,先不要慌,来!”春若水拉了他一下:“我们到那边坐下来,好好地听我说!”

无如君无忌的身子,就像是打进地里的一截铁桩,那里拉他得动?“不用了,”君无忌惨然笑着:“我只听你一句话,你嫁给朱高煦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春昔水讷讷道:“你听我说……”

“那就是真的了?”怅惘着,他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你毕竟是错了,大错特错!”

“无忌……”

“不要再说了。”他的脸一霎间变成了雪也似的白:“如果外面的传说属实,你如今是贵妃的身分了,哼哼,春贵妃……”眼睛里的光,真比刀子还要锋利。天知道,它割伤着春若水的心,有多么狠,多么深!

“无忌……”她简直不敢与这么锋利的眼睛交锋,嗒然地垂下了头:“我求求你,别这么看我……我怕死了……”点点红泪,散落的珠串似地洒落下来,感觉着像是天塌了那般无助,她的心真正碎了。

“这该是你盘算很久的事了,你却从来都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因为……”说着她早已泣不成声,哭成了个泪人似的。

还能说什么?千言万语,一时更不知从何说起,恍惚里,彷佛听见了心上人那种近乎绝望的一声叹息。这个时候。这种叹息声,真像是一支冰箭,冷到了她的骨子里,猛然,她止住了泣声,抬头向对方打量着,所接触到的是对方苍白的脸,以及滚动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居然也有眼泪!

“我没有什么话再多说了,你多珍重吧!就算是跟你辞别吧,因为我要走了……”

倏地他转过身子,举步待去。

“慢着……”春若水惊叫着,声音里充满着颤抖:“你……这是去那里?”

“哼!”君无忌缓缓回过头来,苦笑着摇摇头,那一双滚动着莹莹泪光的眸子,更不曾忘了最后的流连,在曾是他衷心所热恋着的人脸上转着,感触里千头万绪,风风雨雨,由草舍疗伤的玉洁冰清到雪山石室的爱苗滋长,这其间是有着一条漫长的心路历程的,俟到蓦然惊首,已是苍苍巨树……如今离别的这一霎,又能说些什么?干脆他什么也不再说了。

默默地,他向着她点了一下头,倏地回过身来,一路如飞而逝。

春若水不再落泪……

追认着君无忌如飞的背影,一迳消逝于蓊翳深邃的丛林,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终至于无力地瘫了下来……

“在这里了……娘娘在这里,找着了,找着了!”登山的勇士之一,发出了兴奋的欢呼。一行脚步声,迅速地向这边奔驰过来。

春若水只觉着无比的怠倦,近乎于绝望的那种怠倦,一时连眼睛也不愿睁开。

“小满”后十五天是“芒种”。今天就是“芒种”这个节气的日子!

论时令,算得上是盛夏了,这里竟是瞧不出一丝丝那种盛夏的暑意。太阳够大也够金光耀眼,照在人身上,偏偏就是不烫人。暖洋洋、懒丝丝的,别提多么舒坦了,舒坦得让人想随时随地伸上个大懒腰。

梅花鹿恬静地嚼食着青草,小尾巴像“拨浪小鼓”,不停地摆着,两只白猿相逐为戏。不时地窜上跃下,摇散了的紫藤花,一天香雨也似地飘营,远处有知了的鸣声。可不噪人,听在耳朵里怪舒服的。

静静耸峙在阳光里的“摇光殿”,像是熟睡中的一头巨兽,碧绿的琉璃殿瓦,一如彩画儿上的麒麟身上的麟甲,一片璀璨地闪烁着碧光,不经意地看上那么一眼,也刺得眼睛生疼。

沈瑶仙回来已三天了,偏偏到今天为止,连殿主季无心的面还没见着。原因是这位“摇光殿”的殿主娘娘打坐未醒,今天是她闭关的第五天了。

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打她回来那一天开始,就像犯了懒病似的没精打采,整天价寒着一张清水脸,见人连眼皮也懒得撩一下。过去,她最爱逗耍两只白猿,没事时候追逐着玩儿,满山涧里追得咭呱乱叫,这一回见了面,只摸了它们一下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其实,这个病可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严格说起来,从那一天雪山对剑,与君无忌、春若水相继照了脸儿,分别判袂之后,心里一直就不自在,说不出的那种纳闷、怅惘,实在是“怅然若失”的那种感触。唉……这便是她的“得病之因”了。

算算看这段日子,竟是有个把月了,日子过得好快!自己想想也是怪纳闷的,哪能够呢?看见人家两个人要好,自己又伤的那一门子心?可也就由不了自己。

不论白天黑夜,只要一静下来,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就嘀咕着这码子事,雪山石室,炉火如春,男的英俊,女的娇柔,该是天生的一对人间难觅的好伴侣了。

也曾为他们高兴过,祝福过……可就有那么一缕剪不断的情索,早已似系在了那个人的身上,这个时候临时再想到找剪子来剪,用“慧剑”来斩,不嫌太晚了一点儿了么?天哪……这滋味恁地不好消受呀!

像是已经记不大清楚了。那一夜石室论茗,主人出示了罕见的人间至宝“夜光常满怀”。其时炉火、月华、夜光杯,交织成一幅人间至美的图画,更不论图画中的三个人所显示的超越凡俗气质,那神韵已是惹人遐思,难得的是三个人所表现的高洁情操,却似早已捐弃了自己循着熊熊火焰,昇华到九霄云外,至今想来,直如畅饮仙露,犹似齿颊留芬。

接下来的雪岭对剑,虽然足以惊心动魄,却不曾各用其极,这一点如真似幻的微妙心术,实在是值得静下来深思细想了。

“摇光殿主”李无心于午后醒转,听说是沈瑶仙回来,随即传话赐见。见面后瑶仙长跪不起,李无心随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就照实说吧!”李无心满眼爱怜地望着这个视同己出的女儿,轻轻叹息一声说:“这么久你才回来,我就知道你没有把事情办好,这个人真有这么厉害,难道连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说到后来,脸上笑容为之消失,声音里再也没有一丝温柔。

“娘娘……”

“不要叫我,实话实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娘……我见着了这个人,只是我却无能,终不能下手杀了他……”

“为什么?”李无心缓缓说道:“是你的武技不如他?还是别有原因?”

“我……”沈瑶仙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我打不过他……娘娘,您治我应得之罪吧!”

李无心轻轻哼了一声:“这也罢了,那么,昏君父子呢,你可见着了!”

沈瑶仙沉默了一会,才讷讷道:“朱棣老贼在蒙古打仗,没有见着,却见着了朱高煦那个小贼……”

“见着了?”李无心说:“只是见过了?”

沈瑶仙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娘娘您关照过,摇光殿的人,不吝惜杀人,却也不能滥杀一人,所以我……”

“哼!你是说,朱高煦那种人,还不该死?”

“有人就认为他还不该死。”

“这个人是谁?”

“海道人!娘娘……您不是曾经关照过我,对于这个人,要特别注意,不可招惹么?”

李无心冷笑道:“你把话说清楚了,那一个海道人,是来自青海,装疯卖傻的那个海胡子?”

沈瑶仙点头道:“就是他,就是因为有他出手护着朱高煦,才使我功败垂成。”

李无心轻轻哼了一声:“他的胆子不小,凭他姓海的一个人也胆敢横加插手,管我们摇光殿的闲事?小仙子,你跟他动过手了?”

沈瑶仙默默点了一下头。

“你输了?”

“倒也没有!”沈瑶仙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低下头看了一下仍然跪着的双膝,怪委屈地叫了声:“娘娘……”

李无心佯装不见道:“说下去!”

沈瑶仙怪不得劲儿地哼了一声,这才知道,敢情娘娘今天气得不轻。她心里有数,整个摇光殿也只有自己胆敢跟她撒娇,偶尔辩上几句嘴。过去这些年头,自己固然没少挨过她的骂,可是像今天这样长跪不起的经验,却是从来未曾有过,可见得她心里恨恶之深了。好在眼前母女二人对话,并没有任何外人在场,大可不必计较面子问题,干脆就给她来个苦肉计,就跪死在她面前,看她心疼不?

这么一想,她就越加地作出了一副楚楚可怜姿态,反正是问一句答一句,直把如何行刺汉王朱高煦,海道人又如何中途插手,以至论及高煦的功过是非,说到他的气数未尽一段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这其中固然难免提及到“君无忌”这个人,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偏偏李无心听得够仔细,并不曾错过了其中任何一点细节。听到了“盖九幽”师徒的出现,更颇似吃了一惊,饶是这样,她仍然并不中途插口,直到沈瑶仙把整个过程叙完,她仍是一言不发。

这段过往,虽经过沈瑶仙的一番精简浓缩,尤其对君无忌的不欲伤害,不免心存袒护,更是能省则省,虽然这样,却也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跪在地上的一双膝盖,早已麻软不堪,更难过的却是她的一颗心,对于君无忌,她犹是不能忘情,一时感慨系之,颇似不能自已。

李无心却是好涵养,已似较先前更能控制她的情绪,在聆听过沈瑶仙一番叙往经过之后,她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窗外阳光灿然,一只百灵鸟正在树梢上饶舌。李无心缓缓由座位上站起,向室外步出,殿堂里早已聚集了许多人,除了第二代弟子春、夏、秋、冬四个年轻姑娘之外,十二名外殿职司也都到了。这些人听说娘娘坐关醒转,纷纷前来参见,再一方面沈姑娘回来了,一直也还没有见着,来看看可有什么差遣。

李无心忽然出现,各人不敢怠慢,纷纷趋前叩见请安,这位摇光殿的至尊“娘娘”,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态,很和蔼地问了一些殿里的平常事,随即吩咐他们各自回去,就连四个年轻的姑娘,也都打发她们离开。

湘帘高卷,一行龙柏,投下了大片阴影,点缀着殿阁外精工雕凿玉栏的平台,更具幽雅气势。这里设有平整光滑、光可鉴人的玉质石桌,几座一般色泽的石鼓。李无心暇来,总喜欢在这里略坐小憩。这一霎,她的心绪不宁,有些问题似乎需要她冷静下来,细想一番。

足足二十年了,自从隐居在此丛山峻岭的“摇光殿”,光阴荏苒,足足地竟有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她专心于高深的内功武学穷研探讨,称得上足不出户,近年来由于功力日深,深悉静笃之理,更少妄想,也就不打算再行出山,偏偏事与愿违,有些事就是不能让她称心如愿。身在五行之中,谁也不能脱离“业障”的左右,归根究底,还属于当日所种的诸般“恶”因,辗转繁衍,乃至于成就了今日的“孽”果,想要抽身事外,那是万万不能。

今年才五十岁的她,距离真正的老年,似乎还有着一段距离,更何况精湛内功的促使,所现诸的一切生理状况,使她仍然年轻,简直与老迈扯不上一点关系。这个年龄就打算退隐归山,想要完全摒弃外务,那是极不容易的,问题在于“摇光殿”这个看似超然的武术门派,并不能真正地跳出江湖武林之外,某种特殊的情况之下,仍难免会有所牵联。问题的另一关键,乃在于身为“摇光殿主”的李无心,一生太过要强,尽管养性功深,武功造就已至世罕其匹地步,她的心却并没有真正的“死”,死到所谓“槁木死灰”的地步。就像是一池平静的死水,忽然为人投落下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李无心那般养性功深的人,居然也会感觉到有种蠢蠢欲动,难以克制的情绪作祟。

“九幽居士”、“海道人”,这般江湖异人,风尘怪客忽然出现,象征着“摇光殿”未来的前途,未必顺利,尤其是九幽居士这个人的介身皇族,已似隐约显现了和自己终将敌对的立场。

李无心的心里,像是燃了一把火似的难耐,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忆之中,自己初创摇光殿时,便曾与这个盖九幽有一度接触,事后亦曾费尽机智,才得摆脱了此人的纠缠,实在说,那个时候,自己便曾怀疑过这个人的用心,疑心他为皇室所收买,在刺探自己的真实身分。这个疑团,终由于缺乏确切的证明而打消,想不到事隔二十年之后,再次听见了他的讯息时,却能认定了他果然为朝廷所收买的事实。李无心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一脸凄凉的冷笑!虽然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至今她仍能记起双方那一次堪称凌厉的殊死之战。

李无心下意识地抬起手,在左面肩窝上摸了一下,隔着一层单衣,固然无所体会,但是她却知道,那里有一处鲜明的痕迹,说得清楚一点,那是剑痕,对方宝剑所留下的伤痕。

当时战况,至今记忆犹新,自己能保全住一条性命,确是险乎其险,话虽如此,对方所付出的代价,却远比自己要惨痛得多,如果自己判断无误,盖九幽很可能今天已成了残废,那么拿去他一条左腿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们双方之所以彼此留有深刻印象,以及极大戒心,应该是可以理解的了。

这个隐秘,事实上也只有当事者二人彼此心里有数,二十年来咸信并无第三个人知道,只是李无心却一直引为生平奇耻大辱,多年来她参习“无心之术”,淬练“摧心掌”,固然其目的在求武学的精进,潜意识里又何尝没有再与对方一分强弱、力湔前耻的雄心壮志?特别是在她获悉爱女沈瑶仙受阻于对方的碍难,未能为所欲为时,更不禁激发了她必欲歼灭对方的深心。

李无心再次转回房中,沈瑶仙仍然长跪未起。曾几何时,她的情绪已见平和,再看沈瑶仙,无限慈爱洋溢心底,反觉她此行受尽委屈,虽说未能完成任务,到底也不曾辱及家门,难为她单身一人,周旋于汉王宫邸以及九幽居士等一干能人异士之间,却仍能从容进退,实已是难能可贵,倒是不忍再予苛责。

“你起来,我还有话问你!”

沈瑶仙答应了一声,缓缓由地上站起,偷眼一瞧,娘娘脸上居然不着丝毫怒气,眼光里一片平和,不禁心头诧异,实在是始料非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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