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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风野店 计诡刃毒

天苍苍,野茫茫。

辽阔的原野上空是辽阔的苍穹,腾云卷飞,狂风怒号,那一片荒草杂蔓便顺着风势俯仰,远山渺邈,只有淡淡的一抹暗影起伏于原野的尽头,这里的形势高旷开阔,像是孕育着无比的慷慨胸怀,人在这里,心境与意识上都不觉变得豪迈又深远的了。

阳关之外的塞边风光,便是如此浩瀚得动人心脾。

长城之内的锦绣繁华,固然堪加留恋,长城以外的群山大漠,更是气势旁礡,意境雄浑,纵使不见江南的雅致,江北的清秀,那种爽落的情怀,也足够令人消受的了。

一条干河旁边,便开设着这么一间荒铺子。

燕铁衣他们一行四人四骑,顶着满身风尘,刚在接近黄昏的辰光赶到了这片荒铺子前。

店掌柜是一个满脸蓄着浓黑胡须的肥大胖子,不待燕铁衣他们敲门,业已抢着掀起下摆两侧扣角的粗布披风,推门,笑呵呵的迎将出来。

店里是几张泛了黑灰的木桌,长条板凳,壁上悬挂着好些风干的兽肉及羊皮口袋,气味不太好,尤其是刚燃上的那几盏油灯,烟腻呛鼻,气味就更不好了。

四个人疲乏地坐了下来,黑胡子掌柜也不问他们要什么;径自进去张罗,不一会,已端出一大盘吃食来,一样一样朝桌上摆:半只风鸡,一碟牛脯,一碗羊肉,一碗牛肉,六个拳大的杂面干馍,一串干蒜,外加一大壶酒。

瞪大了眼,白媚道:“喂,掌柜的,你怎么也不问一声我们要吃些什么,就乱七八糟端出这一大堆东西来,做买卖有你这样一厢情愿法的?”

黑胡子掌柜欠着身笑道:“你可得包涵着,姑娘,我这爿荒店只有这些东西,客人怎么叫也就是这几样,所以不待各位多耗精神,我就凑合着先上啦。”

白飘云笑道:“狼妞,迁就点吧,这里比不得在家,哪有这么些心中中意的?”

摆开几只粗碗,黑胡子掌柜拿起酒壶,一一为各人面前的碗里注酒,边咧着嘴道:“各位贵客,我店里的吃食,虽说看上去粗,味道却还不差,人家货卖一张皮,外头看是光鲜,内里不见得受用,我的东西包管实在,量足质美,地道得很,价钱亦格外公道。”

燕铁衣向屠长牧点点头,屠长牧伸手入怀,摸出一截两寸来长,晶莹乳白的羊角状对象来,他捏着这东西的尾端,逐一在酒菜中试过。

黑胡子掌柜不解地道:“呃,客官,这是什么啊!”

白媚格格笑道:“加点我们自携的味料罢了,掌柜的!”

屠长牧收起这只专门检验毒性的“白犀角”,笑道:“干净!”

于是,大家开始喝酒吃菜,白飘云啃着一片牛脯,细细咀嚼下,不觉连声赞道:“不错,嘿,果然够味。”

黑胡子掌柜连忙又替他添酒,笑着道:“我可不是夸口吧?这也是你老的牙口好,越嚼才越出滋味!”

燕铁衣撕下一块杂面干馍塞进嘴里,抿看唇道:“掌柜的,这店里,只你一个人?”

黑胡子掌柜笑道:“一个人哪里忙活得过来?我还有老婆孩子帮忙,老婆在后头掌灶,我儿子方才出去盘货去了。”

燕铁衣道:“这附近也有东西买?”

黑胡子掌柜道:“不过是收些兽肉杂粮,其他日常使用的物品,就得到前面‘木盆沟’去买,隔看好几十里地哩。”

白媚跟着道:“店开在这种荒僻地方,掌柜的,生意可好?”

黑胡子掌柜十分知足地道:“好当然是不会很好,但也过得去就是了,从出关到‘贺兰山’,走这条路的客商不少,照顾我们生意的也多,每天少说也有个三五起买卖好做,我这店里人口简单,支应不大,凑合着维持生活是没有问题的。”

白媚笑道:“你倒很想得开,我说掌柜的。”

在肩上搭着的抹布上擦擦手,黑胡子掌柜无可奈何地道:“想不开又怎的?一无家财,二无学识,能平平安安的混口饭吃就算不错了,还能盼到哪里去?”

白飘云干了一口酒,又吁了一口气,才道:“这里可有留宿之处?”

黑胡子掌柜道:“实在对不住,店小,没有替客人准备客房,不过各位若打算在这里歇息一宿,赶收了生意,几张桌子搭并起来,堪堪也可当作床铺凑合一晚,就是太简陋了点,恐怕怠慢了各位。”

燕铁衣道:“前站太远,掌柜的要不嫌打搅,我们就在这里凑合一夜吧,虽然不算舒坦,总比在野地吹风受冻强些!”

点着头,白飘云道:“我赞成,其实我不用床,趺坐一夜,足够消除疲劳了。”

燕铁衣道:“长牧与我,亦可仿效此法。”

白媚娇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躺不睡,我没法子睡着!”

吃完了,店掌柜匆匆收拾残余,又为他们用敲下一角的茶砖泡了一大壶茶,茶味欠佳,可是热腾腾,烧滚滚的,足以去腻消食。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黑胡子掌柜由灶间赶出来,微觉意外地咕哝着:“这么晚了,还会有生意上门不成?”

等掌柜的启开门,一般子冷风跟着吹袭进来,同这阵风一起进屋的,另有三个不速之客,一个形色苍白,身材高瘦,另两个却全是腰粗膀阔魁梧大汉。

黑胡子掌柜赶忙躬腰赔笑:“喝,三位顶着这阵风可真叫够受,快往里请,我先沏上茶,稍等再替三位拿些吃喝。”

三个人在角落处坐下,三个人盘踞三方,连正眼都不向这边瞧一下。

他们都穿着黑色罩袍,都有着浓密打簪的头发,都一样表情冷肃僵木。

当然,燕铁衣等人立时有了戒备,眉目相传,谁也没有出声。

黑胡子掌柜又端着一大盘相同的食物走了出来,这一次,他身后多跟着个半大小子,十六七岁的模样,和掌柜的一般又粗又黑,脑袋瓜子扣了顶破毡帽,嘴唇厚厚地露着一抹憨笑。

白媚笑着开口道:“掌柜的,这位敢情是你的少爷?”

脚步移动着,黑胡子掌柜忙道:“哪里承当得起少爷两个字,这就是我那没出息的小畜生!”

说着,他一边将盘中的食物往另一桌上摆,边转头吆喝:“癞狗子,还不快给桌上的贵客莱里添水?”

那半大小子结结巴巴地道:“这……这……就添……了爹。”

提着水壶,癞狗子傻傻的蹙到桌前,双手给燕铁衣他们茶里加水,他身子磨磨蹭蹭地回转着,看上去实在笨拙。

突然间,他像一下子失手,偌大一只赤铜壶便整个拨翻摔落,滚烫的大半壶开水顿时热腾腾的洒向燕铁衣等四个人!

癞狗子似是也吓慌了手脚,他惊叫着往后直跳,偏偏倒撞向白媚身上。

滚腾的开水在一片雾气中四溢,白媚本能的跃起,并双手扶引癞狗子撞来的身体,彼此的距离异常接近!

接近到几乎贴在一起,这看来傻乎乎的半大小子竟猝而右肘猛捣,白媚在不防备之下,心口上挨了重重的一记,她痛得往前俯身,癞狗子左手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柄匕首已对着她的后颈刺下来!

雾气迷漫中,燕铁衣的一只脚自斜刺里暴飞而至,堪堪踢中癞狗子的手腕,匕首虽然偏斜,却仍旧闪耀着寒芒下落,只是,原来刺向白妮后颈的这一记,失了准头,斜斜插进了她的左胁——

掌势有如霹雳般震撼,屠长牧身影飞旋下,那癞狗子已打着跟头翻滚出去,满嘴的鲜血狂喷!

暴叱着,屠长牧如影随上,掌力幻闪,劲起似啸,他安了心要活活劈死这头癞狗!

黑胡子掌柜长号着连爬带滚地扑了过来,口中哭叫:“客人饶命,客人饶命,这是我唯一的儿子啊……”

屠长牧又急又气地怒吼:“滚开一边,不然连你一起毙在掌下!”

黑胡子掌柜紧搂着自己胸口里溢血,脸色泛灰的儿子,一面以身相护,一面泣求:“饶了他吧,客人,我只有这一条根,只有这一个指望。”

那边,白飘云也搂着他的女儿,白媚身上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袍,微弱的呼吸应合着他悸动的心跳,望着女儿惨白的面容,他凄然摇头:“我也只有这一条根,只有这一个希望……”

燕铁衣没有任何动作,他只冷锐的凝视着角落处那三个不速之客,此时,那三个人都已经站立起来,面向这边。

身形削瘦,脸容苍白的那个人毫无表情地开了口:“这店掌柜与他浑家,皆不是本教中人,姓屠的,你不必难为他!”

屠长牧霍然转身,双目血红:“又是黑图腾教?”

那人峭厉地道:“不错,又是‘黑图腾教’。”

屠长牧满口钢牙挫得“刻”“刻”直响,他怨毒地道:“看来,这圈套也是由你们布下的了?”

那人木然道:“一猜便着!”

深深吸了口气,屠长牧伸手点着对方:“今晚上,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一个也别想!”

苍白的面孔上是一片苍白的杀气,那人生硬又桀骜地道:“这和我要告诉你的话一样,屠长牧!”

燕铁衣走到白飘云身侧,检视了白媚的伤势,轻声道:“狼妞的伤不轻,却要不了命;目前要注意莫使她失血过多,白老,你护着她就行,其余的事由我和长牧来承担!”

微微点头,白飘云强笑道:“小心了,燕老弟!”

对方那两名彪形大汉中,生了一双虎目的那个踏前一步,粗暴地道:“你们把老七弄到哪里去了?”

屠长牧阴沉地道:“哪个王八蛋老七?”

虎目大汉咆哮道:“‘修乐道’樊大空,你们把他如何谋害了?”

冷冷一笑,屠长牧道:“原来是那个不中用的东西,宰了,早宰了!”

对方神情更形狞厉,两眼瞪突:“尸体呢?”

屠长牧轻蔑地道:“喂狗啦?”

额头上暴起青筋,唇角也在不停地抽搐,这人的模样就似发了狂:“你也活不了的,屠长牧,你的身子也会被拿去喂狗,会一块一块的分割开拿去喂狗!”

疏淡的眉毛往上轻挑,屠长牧道:“试试看,小辈!”

虎目大汉怒吼一声,身形暴挫,正待蓄势而发,那面色苍白的人物却突然摆了摆手,缓缓地道:“不用急,先传信息出去,这一遭,可不能再有疏失。”

于是,另一个大汉迅速从腰板带上抽出一只小巧黄润的竹笛,凑唇而鸣,发出一阵十分清亮婉转的声音来——像百灵鸟儿在叫。

屠长牧的身躯突然弓起,只见他弓背的同时,人已怒矢般射出,沉重的掌力随着他掠动的过程,有如一连串无形的巨槌回转扫击,吹笛的大汉慌忙躲避,满室的桌登业已散碎迸裂,四扬八拋——

虎目大汉暴叱着扑上,一对三菱剌闪缩如蛇,照面间七十七剌猛扎屠长牧,却未够上有效距离时,便被那溜旋雄浑的掌力逼开。

面色苍白的那人冷冷喝道:“大力金刚掌,你们小心他的正面劲道。”

三菱剌抹过屠长牧的颈侧,他以一种极为古怪的姿势原地折转,抖起一掌宛若电光猝闪,虎目大汉奋力跃窜,仍旧吃那股暴烈的力道边缘扫过面颊,打得他七八颗牙齿含血喷出!

几乎只在虎目大汉吃瘪的刹那,屠长牧的双手已经掠击,盖住那苍白人物的周围五尺空间,如雷的劲力,兜头盖顶砸下来!

那人原地不动,双手伸缩,一道水灵灵的芒带银虹也似的飞卷而出,泛着流灿的波光,透着森寒,好一手漂亮的招术——以攻为守!

屠长牧大鸟般腾挪,心中已有数——眼前这个人,大概就是“黑图腾教”中上台盘、摆脸面的正角之一了!

吹竹笛的那位此刻亦已缓过气来,他那只小巧泛看黄润光泽的竹笛,硬是还咬在嘴里,一柄链子斧却霍霍有声的飞劈屠长牧。

于是,屠长牧便是以一敌三了,燕铁衣并没有助他一臂,任由这位“青龙社”的第二号人物独力奋战,而众寡悬殊之下,屠长牧毫无惧色。

这间阔幅不大的野店,如今已被折腾得一塌糊涂,东西散裂了一地,吃食遍洒践踏,原本就简陋不堪的陋店,越加狼藉破败。

四条人影在搏杀,在穿走,在争斗,在不停的掠闪,虽只开始了俄顷,却已有着多次生死般的遭遇。燕铁衣仍然毫无动作,他在等待,他已储备了全身的功力在等待,他要等那些再来的敌人,尽力一击而歼。

前后的门窗骤而响动,十八个光头彩衣的怪异人物,形同疯虎般冲了进去,他们长刃眩亮,杀气腾腾,人人都是一副拼命的架势!

于是,长短两抹寒光便在这时交并成一个闪团的十字,闪团的十字又突然分裂成无数个十字……光焰颤泄的十字,以锋利的叉口组成的十字,十字光芒蛇电般的弹射,又如此隼厉的飞旋!

十八名光头彩衣的汉子只是眨眼间便惨号着倒下去六七个,腥赤的血雨喷溅起落,在晕黄暗淡的灯影下,凝映出一片奇幻可怖的景象。

燕铁衣恍同未见,身形暴起倏落,“太阿剑”的芒辉搅舞起数十道莹丽晶灿的匹练,“照日短剑”的锋尾四射纷掠,有如一条条钻窜扑噬的毒蛇,闪动着寒光的毒舌,噬人无救……

尽管竭力挥动着手上的兵刃拦架,尽管拼命躲避,那浩荡有如江河般的匹练,却无边无隙的交织卷着,那毒蛇也似的冷芒更在穿刺着,吞噬着,一刹那间,十八名光头彩衣大汉只剩下了两个,而且还都受了重伤!

肩头上冒血的一个彩衣汉子惶然复退,口中不禁骇叫:“达心法师,弟子撑不住了……”

那脸色苍白的人物早已目睹颓势,却仍深沉冷静如故,他手上一柄五尺缅刀挥斩如电,舒卷疾厉,语气也一样的森寒:“阿难八修技不如人,莫非志道亦不堪比拟?”

另一个眉梢淌血的彩衣大汉恶狠狠地瞪了自己同伴一眼,愤怒地道:“老八,拿出点骨气来,至多也不过死字一个,转到下世,说不准比这辈子犹要逍遥快活!”

那位“阿难八修”中敬陪末座的仁兄,干涩地吞咽着唾沫,面颊肌肉在不住痉挛,他直着一双眼珠,强挣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是,三师兄,豁上也就罢了。”

燕铁衣斜睨着另一边,淡淡地道:“长牧,摆得平么?”

掌势若雷如电的屠长牧沉声响应:“魁首放心,至少也能圈他们个个死!”

“太阿剑”的尾芒莹莹闪晃,燕铁衣皱着眉摇头:“荒陲野教,到底见识孤陋,妄自尊大,就凭这几块料?居然也敢派来狙袭我们,真叫不自量力,贻笑大方。”

眉梢见彩的那位“阿难”弟子“咯噔”一咬牙,双目血光漓漓:“你且莫得意,姓燕的,就算眼下这一遭扳不到你,你也断断活不出格腾里沙漠!”

燕铁衣道:“即使我活不出格腾里沙漠,却也比你要活得长久,因为,你甚至不能活着出这爿野店,说不定,你还不知道能否挨到喘下一口气。”

“气”字与“太阿剑”骤射的光束同时暴起,眉梢带血的那一位半声惊叫还噎窒在喉咙里,业已慌不迭的猛向后抑,手上一对熟铜金瓜锤奋力并击,却在双锤震碰,火星直溅中尖号出口——“照日短剑”正拔自此人的右胁,洒起一溜血珠子赤艳艳的向空!

“阿难八修”中的那位老么狂喊着冲了过来,却突而发现眩亮的剑尖早已迎指自己,他的大砍刀打横硬架,而原来平指直伸的剑竟又不知何时到了他的小腹了。

大砍刀急往下落,冷芒微闪,敌人的利剑又已失去踪迹,大汗淋漓下,这位八修弟子拼力拋肩跃转,身形的旋动,却刚好撞上了一件尖锐的东西,那东西有如一条火红的烙铁,猛一下戳进了他的胸口,也戳得他的肺腑刹那间缩拳成一团!

恐怖地瞪视着短窄的“照日短剑”自他胸前的肌肉中抽出,跟着剑身的滑脱,他觉得整个体内的热力也一下子泄空,他觉得好冷,有如掉在冰窟雪坑内那样冷彻心肺,更觉得那样虚脱,那样孱弱,连站都站不住了。

燕铁衣轻喟着,默默注视他的对手弯身、屈膝、踏倒,他没有什历特别的感触,他只是有些奇怪,奇怪“黑图腾教”怎会派出这等的角色来上阵来对阵?

莫非真如他先前所说,这个邪教是弄不清行情,掂不透他们的分量么?

突兀一声“哗啦”巨响传来,燕铁衣迅速侧首探视,堪堪看到一个瘦削的背影正破窗而出——居然是那方才尚不可一世的达心法师!

屠长牧大骂着待往外追,却被那两名八修弟子拼死拦阻,燕铁衣冷冷一笑,动作宛如闪动,只是那么一晃,已经穿窗而出。

风打着忽哨掠过大地,掠过人们的脸颊,冷锐削劲,而大地是一片阴黑,一片晦暗,燕铁衣发现那达心法师的身影竟在这须臾之间,已奔出十余丈外!

略一考量,燕铁衣猛力飞掠向前,他打算截住此人,至少,能够多解决一个对方的好手,便也等于替自己这边减少了一分阻力。

这一追,他才发觉,那达心法师的轻身之术好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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