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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色中色 彼虎此狼

燕铁衣也不知怎的,心里泛起了一点轻微的不安——好像觉得替熊道元疗毒的这档子事并不会就如此顺利成功一样,虽然,目前洪坤已在准备施术了。

洗好了手,洪坤一边用块软巾揩干,一边有意无意的回头问道:“少兄,你知道我的姓名,我却未请教你呢?”

燕铁衣抱着“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江湖传统,也觉得没有什么隐讳的必要,因此他便照直告诉了对方:“燕铁衣。”

揩手的动作蓦地停顿下来,这三个字像是在洪坤的意识中起了很大的冲激作用,他惊愕了好一阵,方才转过身子,怔怔的,也是大感讶异地注视着燕铁衣,声音十分古怪地道:“你是燕铁衣?‘青龙社’的魁首燕铁衣?”

点点头,燕铁衣道:“我是。”

呼吸变得急促了,洪坤宛似被燕铁衣的名声压窒得透不过气来一样,他仿佛在挣扎着,腔调由古怪转为颤抖,更夹杂着兴奋的成分:“想不到,真想不到,燕老大,我对你才是仰名已久啦!便是‘如雷贯耳’吧,也没你刚才告诉我你的万儿时那样震动法,乖乖,威凌天下的枭中之霸,居然光临到我这茅屋寒舍来了。”

燕铁衣平静地道:“更是来求助于你的呢?”

呆了片刻之后,洪坤的笑声有些尖锐得不正常,他竟带着激动的表情道:“太巧了,太妙了,燕老大,你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这岂非上天的安排?安排下这么一个解我忧惶,除我痛苦,免我煎熬的救星降临!”

燕铁衣疑惑地道:“我不懂你话里的意思。”

脸上的神色连连变幻着,眼瞳中的光彩也是明暗不定,洪坤显然在思考着一件什么事,他在非常慎重,非常仔细,也非常激奋的琢磨着某一项主意,他的双手微微痉挛的互搓着,他似乎在思忖如何进行,估量怎样安排步骤……

有一种企图早就存在他的内心深处了,但在刚才的一刹那前,这却是个只能深蕴于心的“企图”而已,仅乃一桩并无连贯性及计划性的想像,那只是一种不成形的意识,一种迹近怪诞狂悖的欲念罢了,可是在这须臾之后,当洪坤知道了来人是谁之后,他却迅速将心中的意识连衡,想像凝固,把他一直视为渺茫空幻的企图强撑为实质的希望,他马上有了计划,而且,他也构思妥当如何使这计划实现!

瞬息里,这位“寡医”认为他那盼切的欲念,便要在他突发的奇想下与事实连贯在一起了!

燕铁衣观言察色,不禁在疑惑中更增不安,他勉强笑着道:“洪先生,你好像一下子变得很兴奋?而且你刚才说的话我也不太明白,上天安排了哪一个救星来解你忧惶,除你痛苦,又免你煎熬呀!”

手舞足蹈地跳了几跳,洪坤似是得意忘形地道:“燕老大,你真个不知道么?”

冷冷的,燕铁衣道:“至少,不会为了我才令你如此兴奋吧?”

急急摇头,又连连点头,洪坤指着燕铁衣道:“你,是的,就是因为你我才会这么高兴,又这么欢欣呀,燕老大,你是我苦难中的观世音,是我焦渴时的杨枝露,更是我求命安神的回生丹啊!”

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燕铁衣道:“洪先生,你该不是哪里不舒服吧?我看你似乎有点不大正常。”

洪坤忙道:“不,不,我很好,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精神愉快,心情舒畅过,我也很正常,比你,比任何人都要正常得多。”

燕铁衣警惕地道:“那么,你可是有病?”

洪坤大笑起来:“我有病?我也会有病?我……”

忽然,他在僵窒一下之后,笑容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愁惨,一股委屈,一片难言的怨意:“是的,我有病,我可不是真有病么?这又是多么令人伤心痛苦的痛啊。”

燕铁衣满头雾水地道:“你若有病,会是一种什么病呢?你的医术如此高明,莫非连你也治不好自己的病痛?”

点点头,洪坤苦涩地道:“不错,我自己治不好我自己的病。”

燕铁衣迷惘地道:“你得的是哪一种病?”

指指心,洪坤道:“心病,燕老大,我得的是心病。”

吁了口气,燕铁衣哭笑不得地道:“心病,你们习医悬壶的人,不是有过这么一句行话流传下来,心病须用心药医?你为什么不去找那‘心药’来治你的‘心病’呢?”

洪坤注视着燕铁衣,双目中闪动看炙热的光芒:“说得对,燕老大,我就正想去找这‘心药’,但我却心有余力不足,只有一个人可以帮上我这个忙,解我的痛苦和煎熬之疾。”

燕铁衣重重地道:“你是指我?”

双手用力一拍,洪坤跳了起来:“对极了,燕老大,就是你,就是你啊!”

燕铁衣的反应却十分冷淡,他道:“尊驾怎么知道我会愿意效劳?”

洪坤急切地道:“你会的,你一定会的,燕老大,我知道你会帮我这个大忙。”

燕铁衣沉沉地道:“我看你未免稍嫌武断了一点。”

洪坤忽然狡猾的笑了:“燕老大,我实在不愿逼迫你,但你却不要非叫我这样做不可,逼迫和威胁,说起来总是不够愉快及有伤和气的。”

燕铁衣扬扬眉梢,道:“我看不出你能如何逼迫我,威胁我?”

洪坤轻轻地道:“你真看不出?”

揉揉鼻梁,燕铁衣道:“或许你有一身好本事,但我可断言你不是我的对手,也可能你在江湖上有点影响力,我却相信对我及我的组合起不了什么牵制作用,洪先生,请问,你用什么来迫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呢?”

洪坤一指竹榻上的熊道元:“用他。”

神色不动,燕铁衣道:“你敢对他不利么?”

摇摇头,洪坤道:“我何须如此做?我只要拒绝为他疗毒就够了。”

燕铁衣森寒地道:“但你收了报酬。”

自怀中取出刚才那两张银票,洪坤以手平置桌上,他道:“谨此奉还。”

燕铁衣冷峭地道:“我可以用剑逼你为我的手下医治!”

洪坤夷然不惧地道:“当然你办得到,但我也会坚拒不从,你一怒之下,可能会杀了我,我若一死,你即将遭遇两大麻烦,其一:传扬出去,大名鼎鼎的燕铁衣残害一个无仇无怨又无恶行的济世郎中,你如何向天下交代?其二,你的这位伙计也就再来不及找第二个人为他除毒保命了,我一上道,他也必难幸免,现在,燕铁衣,你可以考虑一下事情的利害得失。”

沉默了一会,燕铁衣道:“你真卑鄙,洪坤。”

叹了口气,洪坤道:“我也是迫不得已,燕老大,如果再不设法取到那‘心药’,我可是实在懒得苟活下去了……你不明白,我有多么个痛苦法!”

燕铁衣冷酷地道:“洪坤,你该清楚,我不是个惯于遭受威胁的人,假如我答应你,我也可以在做完此事,等你医好熊道元之后将你解决!”

洪坤静静地道:“你不会。”

哼了哼,燕铁衣道:“这句话不该你说!”

洪坤微笑道:“你一定不会这么做——如果你答应我,将那‘心药’取来之后,横竖已经取来了,你又何苦再杀了我以至白费一番力气?再说,我深知你的信诺如铁,我会使你同意在帮助我成事后不杀害我——用你这位手下的生命做交换,而你一旦允诺,你便遵从到底,对不?”

燕铁衣咬牙道:“洪坤,你是个狗娘养的!”

贼嘻嘻地一笑,洪坤道:“你有权骂几句出出气,好在我非十恶不赦之徒,好歹也还算个济世活人、仁心仁术的医生,你不能杀我而背上臭名,现在,我要你允诺事后不得对我迫害!”

燕铁衣不作声。

洪坤笑道:“我要提醒你,这可是以你这位既重要,又忠诚的心腹手下性命作为交换条件的,我会负责救活他,使他康健如牛,而眼前他的活命时间却已不长了,燕老大,你斟酌一下,只是帮我取回‘心药’,你这位手下的性命便可保全,在你毫无损失,在我受益无穷,机会一过,永不再来,你仅是略为辛苦,便能挽回你这忠心属下的命,否则,等他一伸腿,你便是凌迟了我,也任什么都晚了……将来,道上会沸扬相传,说你燕铁衣见死不救,袖手观望,明明能使不死之人硬置于死,如此,则你声誉何存?威名何在?更遑论你再用什么脸面去领导你‘青龙社’的大批手下了,燕老大,你受惯了尊敬,爱戴,服从,一朝那些尊敬,爱戴,服从你的人开始对你离心离从,甚或倒戈相向,那等滋味,就远非现下去取‘心药’的这股闷气可以比拟了。”

燕铁衣冷冷地盯着洪坤,现在,他已进入状况了,这“寡医”,的确是怪诞邪异,不但如此,更狡猾奸险得很!

他不由暗自嗟叹,这两天来,怎的便好像将天下的坏蛋歹徒全碰上了,遇着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刁恶,一个比一个毒辣!

洪坤催促着道:“燕老大,决定要快,时间不多了。”

沉思片刻,燕铁衣终于缓慢地开口道:“好吧,我答应去帮你取回那什么‘心药’,也答应事后不伤害你,但是,你却必须治好我的手下,保证他康健如常!”

洪坤大喜逾望,他用力一拍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信心十足地道:“包在我的身上,若是医他不好,我便陪葬!”

燕铁衣冷冷地道:“你要记住你的保证,否则,你将会明白这不只是一句空话,真到了那步田地,恐怕你就势必要走上那条路了。”

嘻嘻一笑,洪坤道:“你不用吓唬我,燕老大,没有几分把握,敢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这位伙计固然不想死,而我,也一样没活腻味呀!”

燕铁衣生硬地道:“你知道便好。”

搓搓手,洪坤眉开眼笑地道:“人呐,便不能不相信预兆,打今天早晨一起来,便觉得左眼皮直跳,又听得喜鹊在叫,心里直在纳闷,可是什么好事临头了?啊哈,一点不错,这才过午嘛,你这位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就自家找上我这寒舍柴扉来啦。”

燕铁衣没好气地道:“少啰嗦,说吧,你那‘心药’是什么玩意?到哪里去找?我们快刀斩乱麻,早点完事早点分手,我多看你一眼,就忍不住加强想扭断你这鸡头的意念一分!”

摆摆手,洪坤道:“别这么凶狠行不行?燕老大,我们这是‘互惠’,彼此扶助,利害与共,正可谓是一种缘分,你又何苦非要破坏此中的和诸气氛?”

燕铁衣怒道:“放你的屁,哪一个在和你‘互惠’?你完全是乘人之危,借机要胁,纯粹的强人所难,乃是下三流的勒索手段,我恨不能活剥了你,居然还来向我谈‘缘分’,说‘和谐’?简直是岂有此理!”

洪坤忙道:“好,好,好,我不和你辩白就是,你说的话全对,我只求你施布甘露一滴,这一生业已受福无穷了,我……”

打断了对方的话,燕铁衣不耐地道:“该说的马上说,我不能再与你磨蹭下去!”

连连点头,洪坤道:“这就向你禀报,燕老大,我那‘心药’,并非生长在什么瑶池仙府,亦非成长于什么炼狱魔窟,而就在距此三十里外的‘秀楼山’下,很近便,是么?”

燕铁衣毫无表情地道:“既近又便,你为什么不自去采取,却费了这么大功夫,绕了如许圈子来找我的麻烦?”

洪坤苦笑道:“若是我自己采取得来,早就去采取了,何须等到如今?又冒了此般性命上的风险来招惹你?燕老大,我是的确有心无力,才会求到你啊!”

燕铁衣峭厉地道:“不要唠叨了,说下去。”

洪坤急急点头道:“是,是——就在‘秀楼山’下的一幢小巧楼阁里,那幢楼阁精致幽雅,背依青山,面临碧溪,四周又莳满牡丹千朵,真是幽秀富贵兼而有之,人朝那里一站,便流连忘返,再也挪不动这双腿了。”

疑惑的,燕铁衣道:“这种地方,会有你所谓的‘心药’?洪坤,说明白点,你的‘心药’到底是什么东西?奇花异卉?灵兽珍禽?仙丹妙药?或是罕见的珠宝?”

摇摇头,洪坤道:“若是这些可求之物,也就非但平凡,更且俗气了,老实说,燕老大,我那‘心药’却是个人,活生生的人啊。”

怔了怔,燕铁衣意外地道:“人?你的‘心药’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满脸的虔诚敬仰之色,洪坤双手合抱胸前,以一种缓慢的,庄严的,尊重的声音道:“是的,是个人,但她却不是普通的凡俗之人,她是那样圣洁,那样高雅,那样美丽,那样仁慈又那样气质飘逸,冰雪聪明,便是天下的仙女,绝代的尤物,也不能望其项背,难以相提并论!”

倒吸了一口凉气,燕铁衣惊愕地道:“天爷——你说的‘心药’,居然是一个女人?”

点点头,洪坤道:“是的,女人,但却是一个无比高贵艳丽的女人,天下无双的可爱女人!”

脸色倏沉,燕铁衣厉声斥责:“荒唐!洪坤,你简直是疯狂悖谬,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久,想不到你竟要我去替你找一个女人,你把我看成什么人?”

洪坤赶忙道:“燕老大,我不是请你去找她,而是请你去将她骗来、抢来或诓来,随便你用什么方法,只要不伤害她,把她交到我手上就行。”

燕铁衣怒道:“要我去抢劫一个女人或诱骗一个女人,你这不是同样在糟蹋我的名誉,破坏我的人格么?万一叫人知道,我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

涎着脸笑了,洪坤细声细气地道:“燕老大,你可真是聪明一世,朦胧一时——将那女人弄来的方法很多,你就不会筹思一条瞒人耳目的妙计?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她送来这里,不被任何人晓得,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燕老大筹划帷幄,领导指挥过多少阵仗,主持过了多少艰巨行动?风浪那么险恶的场面你都安然渡过,圆满成功,这一点小小的花巧,又如何能难为着你?”

燕铁衣叱喝道:“你混账透顶!”

洪坤奸笑着道:“再说,这个女人是我的命根子,对你却不关痛痒,你为我设法弄了来,本身毫无损失,而你的伙计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燕铁衣寒森森地道:“可是你考虑到我的立场没有?”

点点头,洪坤眯着眼道:“当然这种事站在你的立场而言,办起来是较为棘手的,不过,这‘棘手’的程度,却万万比不上你这伙计的死亡对你所负担的精神痛苦,对么?”

沉默了很久,燕铁衣方才冷清地道:“洪坤,你这条卑鄙计划的安排,是早有预谋吧!还是见到我之后才有生起的‘即兴’之作?”

洪坤老老实实地道:“本来只是存在心底的一个意念而已,及至知道了你是谁,又发生了你来求医的事情以后,方才令我将这心底的意念构思成一项美满的计划,虽是‘即兴’之作,也不愧着有急智吧!”

燕铁衣咬咬牙,狠狠地道:“早晓得你如此奸险,我应该随便编个假名字告诉你。”

嘿嘿一笑,洪坤道:“等到下一次遇上相似之事,你再这样做不迟,燕老大,世上有些事是后悔不来的,当它发生,即早有因果注定了。”

燕铁衣瞋目道:“你去死!”

洪坤不以为忤,笑嘻嘻地道:“燕老大,这里隔那‘秀楼山’上不过三十余里,我认为你天黑以后再开始行动比较合宜些,骑马去,大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脸上的肌肉紧板着,燕铁衣粗暴地道:“你给我记住,洪坤,此事之后,我们两个最好不要再朝面,否则,便有得你消受得了!”

洪坤耸肩笑道:“放心,燕老大,那人间仙子一旦入怀,我马上远走高飞,带着她找一处景色清幽的山水胜地,再也隐世不出,共度那神仙伴侣的逍遥日子去了。”

燕铁衣重重地道:“你想得倒挺美的,洪坤。”

洪坤眨眨眼,得意地道:“这并不是梦幻,因为我找着了一位强有力的支持者,而他也会脚踏实地的付诸行动,是么?所以我只要安排好异日的美满生活,然后静待那位美娇娘到达就行,啊,将来的远景该是多么绮丽又温馨,鸳鸯仙侣,亦是神仙美眷……”

燕铁衣不禁嗤之以声:“记牢了,洪坤,由来好梦最易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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