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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仁无敌 剑心是佛

大步往前走着,燕铁衣的形态有若一个慷慨赴死的壮士,凛冽而湛然,这时的他已完全成了本来的他,丝毫“张小郎”的影子也找不着了。

来到“大森府”不及一月,酸甜苦辣的滋味全已尝遍,而他所计划的每一件事,都已有了明确的行动与结果,好比双手剥笋,逐层揭开,业已到了最后接近笋心的时候——他的目的全已达到,已经没有、也不可能再潜伏下去的必要,现在,就到了揭露展相的最后关头了,而生死存亡的选择,主在对方!

他此刻要去验身,到“群英堂”不必对方来验,他自己就会告诉对方——他身上那些部位有了创伤,正如“大森府”预料中的那些创伤。

人隔着“群英堂”的前门尚有好远,燕铁衣已经发觉那里如今是一片嘈杂喧腾的混乱,一堆堆黑衣灰衫、黄袍的人物在围聚、在簇拥、也在里外奔忙着,地下还有像是伤患在散躺着,于是,他立即知道,庄空离的人马业已得手了。

着灰衫者是“千人堂”的所属,穿黄袍者是“采花帮”的哥们。

照眼前的情形看,这些狼狈委顿的朋友们必是遭袭之后的残存者,大概,全乃亡命奔来求救告警的,但他们却难以预测,历劫余生,又自投虎口了。

缓缓的,燕铁衣带着一种奇特的神色走近了“群英堂”。

在乱糟糟的人群中,他也才走进了大堂的门口,已一眼瞥见孙云亭正满面焦灼之色不安的正在左顾右盼,他往前一迈步,孙云亭立时发现了他,于是,这位孙管事三步并做两步地奔了过来,一迭声的埋怨:“小郎?你跑到哪里去了?真能把人急死,我业已一连派了两拨人去找你啦!快快,葛堂首就等着问你的话,其余十五位早就查对完竣过关了,都在等你一个人……”

燕铁衣淡淡一笑道:“大爷!我这不已经来了?”

一伸手拉着燕铁衣往大厅里走,孙云亭一边低促又紧张地道:“小郎?事情不好了,你没见外头这等混乱法?‘千人堂’与‘采花帮’夜来全叫人给‘窑’啦!搞得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损失可惨重得很哩!他们只有一小拨人,乘着夜暗的掩护,在刀口子下逃出命来,听说他们组合里带头的全都非死即伤,血溅得像雨,如今业已证明‘青龙社’动的手了,你可小心点,问话的堂首都恨红了眼,巴不得找个人出来开刀,方才一十五名全数过关,都没找出毛病来,就剩你一个啦!小郎,怕他们有心挑剔,找替死鬼,千万留神说话啊!”

燕铁衣平静地道:“放心,大爷,我自有主张。”

一面进入大厅的门里,孙云亭边压着嗓门道:“方才葛向山已催问了好几次,问你为什么还不来?他的神气极其不善,我看他今天不见得会买我的账,小郎,稳着点,别叫他们在你头顶上硬扣下罪名,还有,府宗也在暖房里询问‘千人堂’‘采花帮’几个败兵出事的经过,你声言可别扯高了,府宗的样子就像要吃人……”

大厅里倒反而安静得多,除了四周有二、三十名“大森府”的所属把守各处廊门警戒外,就见中间的一张大方桌上首坐着一个巨无霸似的青脸人物,右边另一个白眉吊睛的瘦削角色打横靠在椅背上。四名黑衣大汉分立两侧,这副架势,有点像公堂开审的味道。

这里的僵窒,与外头的喧闹一比较,更显得大厅的空气冷瑟而沉闷了。

孙云亭有些畏缩的站住脚,声音微微发抖:“小郎,我不陪你过去了,这是规矩,可得小心回话啊!我就在这里等你……”

正面对着孙云亭,燕铁衣凝视着这张和善的面孔,突然,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孙云亭的双手,充满了情感地道:“大爷,你是个好人,我会记得你——以后,如果你愿意,我希望能和你做个朋友。”

呆了呆,孙云亭尚来不及体会燕铁衣突然说出这些似乎有些“离谱”的话是什么确切含意来的时候,那边,巨无霸似的青脸大汉已沉猛厉烈地道:“兀那小兔崽子可是张小郎?你还不快快滚过来答话,却在那里磨蹭什么玩意?”

松开紧握的双手,燕铁衣安详的一笑,转过身走向方桌之前,潇潇地站定。

一看燕铁衣这副满不在乎的神气,那青脸巨汉——葛向山已冒了怒火,他一拍桌面,脸色在青森森的阴暗里泛起了一抹紫赤,杀气腾腾的叱喝道:“你以为你是干什么的!老子们在这里等着侍候你,你不怕折寿么?小王八蛋,不早点来受询已经是天大的不敬了,既来了却又摆出这一副熊样来,惹得老子火起,问也不用问就先砍了你这个狗奴才。”

燕铁衣笑笑道:“你要问什么呢?”

三角眼猛地一硬,葛向山凶狠又阴毒地道:“你倒很轻松呀?很好,我看你还能轻松到几时?我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氏?是何出身?谁引荐你到府里来的?又你祖宗三代的家谱背诵出来,街坊邻舍的人名营生要说明仔细,还有昨晚上每个时辰的行踪,每一刻所做的事情经过,这些讲过了,把身上衣衫脱下,我们要验验你身上是不是完整无缺,光光溜溜的?然后如果你全过了关,张小郎,老子再试试你这刁猾奴才尚有些什么花招!”

吸了口气!燕铁衣道:“那么?我就照实说了。”

喉头里起了一阵低响,葛向山狼嚎般叫:“你敢有一字半句的虚言,我就当堂活剥了你!”

燕铁衣用一种十分清晰、高亢语调道:“我姓燕,燕铁衣,来自‘楚角岭’,乃‘青龙社’之魁首,人称‘枭霸’,我来‘大森府’的目的就全为了对付你们,打击你们,我的家谱你不配知道,我的左邻右舍俱为‘青龙社’儿郎,昨晚我的行踪就在‘群英堂’之左侧庭园里,做的事情乃狙杀司延宗、蒲和敬和章琛三人,我身上有伤用不着再验了,那史炎旺、李子奇、孟皎、黄丹、马大宾等人,都是由我一人格杀,公孙大娘也被我逼走,骆志昂、章凡亦落入我手,‘力家教场’是我布的离间计,‘千人堂’‘采花帮’也是我下令我的手下展开猝袭,此外,廖子竹、‘金川三鬼’更是我的指令限时截杀,怎么样?葛向山,我回答得仔细详尽么?然后,我便等着你如何来试试我的‘刁猾’与‘花巧’了!”

葛向山就像一下子被钉在椅子上一样,全身僵硬,动也不能动弹,他的脸孔在这一刹那间,不但,泛了灰白,更怪异的扯歪扭斜了,两只眼球像要突出目眶,却定定不会转旋,他那张大嘴张得活脱能塞进一个拳头,舌头又竟发了直,他仿佛是陷入一个不敢置信的梦魇中了,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说他也不信这是真实的事——“大森府”的强仇死敌,那名震天下的枭中之霸,那叫人丧胆的黑道巨擘,居然就会猛古丁出现在自己眼前,而且,竟是由这名看上去如此生嫩稚幼的青衣童子所蜕变,这,简直匪夷所思!

一侧,白眉吊睛的那位仁兄也成之泥塑木雕,眼也不吊了,眉毛似乎贴上了头皮,他就像连全身的血液也凝固了似的,就让他叫吧?他也没这个熊胆叫出声啦……

于是,后面,“扑通”一声,孙云亭受惊过度,晕倒于地。

整座大厅里,鸦雀无声,一片死寂,空气宛似凝成了冰,塞进了人心,而那些先时还一个个挺胸突肚的彪形大汉,这个时候全变成后娘棍棒下的孩子——一个个都惶悚战栗,噤若寒蝉。

用力挣扎着,葛向山的嘴唇因为使力发音而扯向两边形成了扁的,他自齿缝中迸出断续的字句,不可抑止地带着颤抖:“你……你……是……燕……铁……铁……衣?”

燕铁衣冷冷地道:“如果不信,可以来验证一下。”

那白眉吊睛的朋友——“大匹练”范家昌,这时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猛地跳将起来,尖声大喊:“葛二哥,这分明是在吓我们,姓燕的以一帮之主的身份,却怎会扮成贱役混进此处?绝不可能!”

想想虽有道理,但葛向山却总觉心头忐忑,惊疑不定,他目光畏怯地投注向燕铁衣身上,燕铁衣青衣小帽,可是在凛然卓立中,却稳若磐石,神韵之间,自有一股威猛慑人之概!

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葛向山硬着头皮,讷讷地道:“不管你是谁……我们也……不含糊……就算你是……天皇老子,今天也是来得……去不得了!”

范家昌大吼一声,叱道:“先拿下再说,老子看他到底是哪个洞里钻出来的鼠辈想要混充唬人!”

两边的四名黑衣大汉正在犹豫着是否上前拿人,燕铁衣已缓缓解开衣襟,用手掀敞,于是——他腰间两侧交相对插的长短双剑赫然展示,人掌宽、三尺长、金龙把手金鞘套的“太阿剑”,与尺半长、两指窄的金柄金鞘“照日”短剑,光芒耀灿,闪闪生辉,模样是一副小厮装扮的燕铁衣,腰上突然露出这两件家伙,简直扎眼之极!

只要在江湖上跑过几天的人,便不会不知道“枭霸”燕铁衣的威名,而知道燕铁衣威名者,无不知晓他长剑“太阿”,短剑“照日”的厉害,这两件兵刃,也是他的招牌!

燕铁衣的这一个动作,立时又震慑了全场,没有人敢动弹,没有人敢出声,甚至连人呼吸声也都拼命屏抑着,像是生恐喘气粗了些便会将那鞘中利剑引刃而出一般。现在,就算他们仍有疑惑,却也没有人敢说这人不是燕铁衣了!

僵窒的气氛里,一个有如金铁交击般的声音忽而铿锵响起:“不错,你是燕铁衣!”

声音来自大厅右侧的便门,一个身体魁梧,方面大耳,颔蓄黑髯的高壮身影正当门而立,他站在那里,巍然坚稳,神态深沉,就宛似一座雄峙不移的山岳!

是的,“中州宰”骆暮寒!

此刻,骆暮寒正以一种忧虑多于惊异的目光凝视着燕铁衣,这位“中州宰”的一双环眼中虽然隐透忧色,但却仍掩不住那股——慑人的威仪,他的脸色微显憔悴,略泛苍白,他沉着地走出侧门,步履之间,依旧从容安详,高华自见!

整座大厅中,只有轻缓的步履声在移动——骆暮寒之外,他身后跟随着五个形容各异的人物,三名武士,两位文士,除了他们轻缓的脚步声,再也没有丁点声息!

在距离燕铁衣六步之处站定,骆暮寒,宽阔方正的脸膛上露出一抹涩涩的笑意,他细细端详着燕铁衣,好半晌,才又平静地开口道:“燕铁衣,果然是你,我素闻‘枭霸’其人面若少年,气质天真纯稚,表里截然不同,但是,传闻也不过只是传闻,我却没有料到竟然确是如此,且又扣吻得这般密合,燕铁衣,你是个奇人,不愧为北六省的绿林盟主,江湖道上难出其右的大豪!”

燕铁衣安详地道:“骆府宗过奖了!”

骆暮寒苦笑一声道:“阁下胆大心细,智勇超凡,居然能不计尊卑荣辱,易装以扮,亲自潜入本府充做下役之职,藉而迭使手段不利本府,此虽令阁下受屈多日,却也使人震惊之外,更为钦服了。”

燕铁衣一笑道:“府宗也是南面之雄,我这雕虫小技,童稚把戏,未免贻笑大方!”

骆暮寒左右一看,又沉重地道:“让我们开门见山的说话吧?燕铁衣,眼前的情势,你已占了上风,我是棋输一着处处失算,你显然已达成了你的目的,当然,你更已通晓了我们全盘的计划与企图,如今,我已局限一隅,欲振乏力,就看你有什么打算了!”

露出一抹金童也似的甜蜜微笑,燕铁衣温和地道:“骆府宗,‘青龙社’自划于北,‘大森府’雄峙于南,一南一北,原本相安无事,各不侵扰,这是一个均衡和详的局面,我们从未开罪或为难过各位,也更不敢有越界并吞之想,我们要求的只是一个平静渡口,腹可温饱而已,但不料阁下却暗中檄召同党广结盟翼,一心一意要灭我‘青龙社’,亡我千余口,骆府宗,这样做,未免有失厚道,亏于仁义,我们决不侵犯他人,欺凌弱小,但是,等人家不要我们活下去了,我们也难以束手就戮,我们总该为自己的生存挣扎!所以,我来了!这些日子里,府里连串的惊变、不幸、意外,全乃我一手造成,我很遗憾,但却不能不为,因为,我和我的人要活下去,我们要自保,而这些行动全乃达成此目的的必要手段!”

骆暮寒阴晦地道:“那么?你已全做到了——我的盟友史炎旺、孟皎、黄丹俱已遭你杀害,‘力家教场’亦中了你的离间计,‘采花帮’‘千人堂’也在昨夜遭到你部下的攻击,‘采花帮’帮主‘角龙’苟楚怀重伤,副帮主‘雪涛刀’符翔丧生,三名堂主亦非死即伤,手下儿郎大半溃散,而‘千人堂’堂首‘大虎郎将’杜山农战死,二龙头‘紫冠鹰’尹超也受伤成残,五位令主三死二伤,所属弟兄损折狼藉,两个组合俱已败落覆没,无一幸存。公孙大娘失踪,蒲和敬、章琛二人受创甚重,我手下第一个得力臂助司延宗又被你狙杀,他们运道太差,刚好昨晚聚在一起议事,又恰巧正遇上了你,唉!这也是命……‘金刚会’的执法‘瘟煞’廖子竹、‘金川三鬼’等亦在北地遭到你的人截袭断魂,如今,吾子志昂,章琛之子章凡,也定然在你的手中。燕铁衣,你心思细密,行事严谨,手段狠、布调快,你是从四面八方来打击我、牵制我、困扰我。尤其令我震惊的是,你居然就潜伏在我们的府里,就进出于我的眼皮子下,而我却懵然不觉……燕铁衣,从你一意削弱我的实力上说,你已成功了!”

燕铁衣缓缓地道:“然则,府宗你还有另外一说?”

骆暮寒,悲凉地道:“不错,为了我那些被你杀害的弟兄们而言,我不得不替他们报仇,但为了减少更多的人命牺牲,使流血争战不致扩大,我又不能再单凭意气举兵,如今,我的力量业已不足,强行交锋,我知道只有更增伤亡,不会有获胜之望,我也不否认,我疼惜我的孩子,也须为章琛的孩子顾虑,因此,我只有抑压我的愤恨、不甘与羞辱,我把我个人的心愿抹消、尊严践踏,但是我却总要多少为那些遭受杀戮的弟兄们尽点道义上的责任……”

燕铁衣谨慎地道:“请问——你待如何去尽这点道义上的责任?”

鼻翅急速翕合着,骆暮寒那微微下垂的唇角,痉挛了几下,他有些茫然,也带点儿凄迷意味,笑笑道:“我要求与你决一死战!”

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意外,但燕铁衣仍旧沉默了一下,才异常慎重地道:“骆府宗,你的方式是?”

骆暮寒僵木地道:“当然我是指——只有你与我……”

尚未待燕铁衣回答,外面,一个疤顶尖腮,塌鼻突唇,长相极其丑恶的仁兄已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他一边奔跑,一面嘶哑惊恐的大叫:“府宗……府宗不好了,‘青龙社’的大批人马业已摸进府墙来啦!快请定夺应变?”

神色冷硬而阴寒,骆暮寒镇定地道:“不要慌张,耿清,他们有多少人?由谁领头?现已到达什么地方?”

来人正是“大森府”前堂“府卫”“疤头煞”耿清,这位“府卫”此刻气喘吁吁又急又怕地嚷:“回禀府宗,‘青龙社’大约有一百多人,已在群英堂外,那带头的报出万儿来啦!是庄空离……”

燕铁衣微微一笑道:“骆府宗,不需顾虑,他们不得我的信号,是不会攻扑这里的,这支人马的为首者,不错,正是‘青龙社’的第三位领主,‘九牛戟’庄空离!”

吸了口气,骆暮寒沉沉地道:“燕铁衣,你真是计划周密,步步为营!”

燕铁衣平静地道:“我不得不如此,因为我的对手非同凡响——骆府宗,有一句话我要请教,也是请你做个允诺,假如我与你,在决斗分出胜负之后,可有什么相对的条件履行?”

骆暮寒不似笑地笑了笑,他道:“问得好,你便不问,我也会向你提出,燕铁衣,如若我胜,请你无条件释放我与章琛的孩子,设若你胜,我除了赔此老命之外,并保证‘大森府’自此而后,永远不与‘青龙社’为敌,非但如此,将来任何与‘青龙社’利益发生砥触之举,‘大森府’必然退让不沾!”

燕铁衣道:“一言为定?”

骆暮寒壮烈地道:“一言为定!”

这时,“九熊驼”葛向山一个箭步抢上前来,惶急地道:“府宗何苦纡尊降贵,以一己性命与敌死搏?我们在外面尚有十五名‘府卫’,‘金刚会’的四位‘大阿哥’,加上数百名弟兄,足可倾力一拼,鹿死谁手,今尚未知……”

苦涩的一笑,骆暮寒道:“向山,我不是光看眼前,以后的情势亦须顾虑,设若不论胜负豁死相拼,以后呢?我们的残存力量是否能以继续抵挡‘青龙社’?再说,我的孩子与章大爷的孩子呢?这也是个难处……”

燕铁衣注视着这位体魄高大,却暗现佝驼的“大森府”中堂“堂首”,刚想点化他几句,大厅侧门后,人影一闪,骆真真赫然出现——她秀发蓬松,形容惨然,神色在无比的惊愕中带着无比的哀怨。手里正握着先前燕铁衣给她的那封信!

目光微微瞥了女儿一眼,骆暮寒欲语还休,摇头叹息。

骆真真定定地注视着燕铁衣,好一阵,她才颤颤地开了口,连语声也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了:“小……小郎?你你真是……燕铁衣?”

燕铁衣强颜一笑,任是心中感触万千,却仍不得不故作平静之状:“骆姑娘,我是燕铁衣。”

浑身颤抖,骆真真脸庞惨白,咬牙有如啮心:“好……燕铁衣……你骗得我好……”

燕铁衣避开骆真真怨恙失望的眼神,声音有些嘶哑地道:“对不起,骆姑娘,我想迟早你会谅解我的!”

猛一挺胸,骆暮寒凛然道:“真儿退下,为父与燕大魁首尚需有个了断。”

骆真真泪如雨下,咽泣着叫:“爹……”

一挥手,骆暮寒刚烈地道:“下去,休要扰了为父的心神!”

于是,退后一步,燕铁衣引吭大叫:“庄空离——”

声出,一片骚乱哗叫随起,兵刃撞击不停,大厅门口人影倏闪,“九牛戟”庄空离一身紫袍,血迹斑染,形容酷厉而又威猛的手执银亮双戟,昂然出现于厅门!

燕铁衣微微颔首,缓缓地道:“空离,我与‘大森府’府宗业已约定,即将以两人之间的生死战来解决彼此的问题,如果我胜,‘大森府’自此永不侵犯‘青龙社’,反之,若我败了,立时开释骆志昂与章凡,不过,空离,我再补充一句,无论我是胜是负,那两个俘虏全在事后释放!”

庄空离微微一怔,应即躬身道:“遵谕!”

燕铁衣一挥手:“听令行动!”

一转身,庄空离人如飞鸟,凌空斜掠而去,快疾至极!

缓步来至大厅中央,方桌之前,骆暮寒双手抱拳,沉重却又感慨地道:“我与因伤卧榻的章琛,全向尊驾敬谢,燕铁衣请了。”

口中说完话,这位“中州宰”双手向后轻翻,悄无声息的,已将后腰插掖着的一只短柄纹云金叉,一面银丝罩网握在左手中——这正是他慑魂夺命的成名兵器,“无双叉网”。

燕铁衣表情冷漠木然,两臂微张迎上二尺。

环立大厅四周的“大森府”所属个个屏息如寂,神色紧张惶恐,有些人更忘形的或抓扯着自己的衣衫,或张口握拳,或控制不住面部肌肉的跳动,那等形态,古怪奇突,但却越显得眼前情势的僵沉严重!

骆真真双目含泪,牙啮入唇,她不住地颤抖着,模样凄哀欲绝,她怔怔地凝视着燕铁衣,她是那样的无奈无告,却又仍带着迷惘,似乎,她依旧不能接受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她仍在怀疑张小郎怎么会化身成燕铁衣!

一片冷森又阴翳的气氛迅速笼罩下来,像笼罩住每一寸的空间,也罩住每一个人的心头!

骆暮寒目光如炬,突然动作——银丝网在一斜之下蓦而散开,灿亮生辉的网丝网格就仿佛一片庞大的云彩遮住了半天,它流颤如波,狂扣而下,网不是兜风的东西,却也飙起如啸,全厅震动,不分先后,金芒似电,三股心形焰光倏然暴涨,齐指燕铁衣!

一上手,骆暮寒即已展出他的绝活儿来——“九岳一击”?

燕铁衣身形猝闪涌进,“太阿剑”幻映成一片塔状寒光,节层叠连,那急速凝结的晶莹光塔,才将燕铁衣罩住,扣来的银网立时在猛荡之下掀扬一边,光塔幻影中,一剑如虹,“锵”声碰击上骆暮寒的纹云金叉,剑叉同分,骆暮寒暴跃飞旋,与燕铁衣擦身而过,刹那间,骆暮寒的金叉洒着一溜血滴眩映入目,而只有极少数人发现,燕铁衣左手中冷电倏起又隐,宛似虚无中幻影一抹!

猛然落地,骆暮寒面色连连变化,全身颤颤的抖,把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但是他并没有受伤,相反的,他还伤了燕铁衣——至少,表面上如此!

燕铁衣肩头血流如注,浸衣而淌,沥沥滴流于地,他却神色自若,安宁平静,在那种异常柔婉的微笑里,他手拄“太阿剑”,纯真有如童子献心!

假如,有人目光锐利入微,现在便可以发觉骆暮寒的衣袍后领上,刚好裂开一条寸许长的破口,口沿整齐如削——方才,燕铁衣的“照日短剑”便在对方的叉尖伤及他肩头的同时,划过这个部位,当然,骆暮寒非常明白,燕铁衣的剑刃能够削裂他的后领,也一样可以斩断他的脖颈——只要燕铁衣有心这么做的话!

燕铁衣是手下留情了——换句话说,这场比试,骆暮寒业已落败!

呆呆地站在那里,骆暮寒感触万千,说不出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在那翻腾涌搅的甜酸苦辣里,更掺和着无比的沮丧与羞惭,他知道,如果这场决斗他能占了上风,恐怕他是不会有人家那样宽宏仁恕的度量的,他早已声明“决一死战”,可是,燕铁衣却宁肯自己负伤流血,在能够取他性命的时候饶过了他的性命!

骆暮寒落败了,令他愧怍不安的是——燕铁衣却在这么一种顾全他颜面的方式下才让他落败!

大厅四周的“大森府”所属,只有几个人看清楚了眼前的实际情形,这几个人又是愕然、又是迷惘的在暗中透着气,其他误以为骆暮寒赢了的人们本想振臂欢呼,却也被他们府宗那股绝望悲凉又怔忡的形色所窒压,再也发不出声来了……

一片死寂中,骆暮寒万念俱灰,落寞幽戚地开口道:“燕铁衣,你胜了,好一手‘剑心凝魄’……”

燕铁衣和缓如常地道:“还是多蒙府宗承让。”

摇摇头,骆暮寒苦笑道:“我连这个‘谢’字也说不出口了,对你……总之,我就只剩下了惭愧!”

燕铁衣湛然一笑,道:“请问府宗,承诺如旧否?”

用力点头,骆暮寒语声铿锵:“自今而后‘大森府’永不再与‘青龙社’为敌,若违此诺,天惩之!雷殛之!”

归剑入鞘,双手抱拳,燕铁衣诚挚地道:“府宗为忠义长者,一言九鼎,燕铁衣率‘青龙社’所有儿郎就此谢过!令公子及章大侠的少爷,就在今日便可返回,留府近月,就此拜辞,山高水长,容图后会。”

骆暮寒弃下手中兵器,慎重回礼,表情严肃:“大当家一路平安,鹏翼凌霄,骆某人全心敬领德惠了。”

燕铁衣的视线越过骆暮寒的肩头,投向神情激动感恩的骆真真脸上,那张姣好却泪痕斑斑的面庞上,含蕴了那样多的祈诉与情意,它们融在眸光中,唇角里,与泪痕黏在了一起。

咬咬唇,燕铁衣微微躬身,毅然转步离开,他穿过大厅正门,门外两侧,在“烈火金环”曹广全的瞠目注视中,在丛兆满面钦佩之色的笑容里昂然而去——他不必和丛兆招呼,因为,在他留给庄空离的函示里,早已交代庄空离密约丛兆至“楚角岭”晤见了,自然,他会好好一谢这位功臣!

“群英堂”外,两军对峙的局势迅速消除,只听得号令不绝,步履急促,“青龙社”的武士们业已在燕铁衣率领下从容退出“大森府”。

“群英堂”里,自是一片僵窒死寂的气氛,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移动,这连串的事变,从头开始,直到结尾,使人牵情,并领会许多教训有如梦幻。

自泪的波光中,骆真真再度捧起燕铁衣给她的那封短笺,在心里念着:“我曾告诉过你,当一个人迫于形势,为了更仁恕的目的,而被逼迫要做他所不愿做的事时,你能原谅这个人的无奈么?燕铁衣。”

泪水再度涌出眼眶,骆真真知道,她早已原谅燕铁衣了,全心全意的原谅了。

(本篇完,感谢“helatony”重校,补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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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白衫文士冒着漫天风雪,卓立于北天山绝顶的,他,丹凤眼,卧蚕眉,赤面,隆准。衬托上那颀长身材,与飘逸出尘的气质和迎风飘拂的垂胸长髯,如果将目前的白绸儒衫换上一袭绿色战袍,可不活脱脱地就是汉寿亭侯关云长的模样。像这等凄惋缠绵的词章,竟出自如此人物之口,岂非咄咄怪事,莫非正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么?寒风更劲,雪花更密,举目所及,山如玉簇,树似银装,白皑皑地漫无边际。可是,这位可能是“伤心人别有怀抱”的白衫文士,却依然呆立峰颠,一点也没有离去的迹象。
  • 血符门

    血符门

    秋碎三更里,寒生万点中,长空无月色,四野起悲风!这是一个风雨之夜,是一个深秋风雨之夜。秋风秋雨,已足愁人,何况当地更是一望无际的蔓草荒烟,高低坟冢?秋夜乱坟,应该是鬼的世界,但在鬼的世界之中,居然出现了人。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是白发红颜,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两个过路人。在当世武林之中,这一老一少的名头不小!老的一个,是名满中原的洛阳大侠,“万里追风”江子超。小的一个,是江子超的独生爱女,“神针侠女”江上青。江子超边自冒雨疾行,边自侧顾爱女,含笑叫道:“青儿,都是你要赶夜路,可被这阵雨儿淋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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