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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魂飞冥 凶杀隐现

从“仙迹山”的“临波轩”报了故友裴咏的血海深仇回来,燕铁衣也不过刚刚才养好伤势,一股曲暗入明的逆流又在“青龙社”所掌握的地盘里逐渐掀起了波涛,先是阴晦的,等它看得出浪花的时候,事态业已相当严重了。

这是阳光普照,天气晴朗的早晨。

“青龙社”“龙云旗”领主“魔手”屠长牧匆匆自回廊行往燕铁衣的寝居——在“龙魂楼”后面一个植满龙柏的雅园中那幢气势亦相当磅礴的“黑云楼”。

“魔手”屠长牧乃为“青龙社”的首席领主,换句话说,他是“青龙社”的第二号人物,除了魁首燕铁衣以下,“青龙社”就数他的地位最为崇高了,他是个五旬上下年纪的人,外貌一点也不起眼,除了那双手有点特别显得粗厚巨大之外,容貌没有丝毫奇突之处,他看去是那样的平凡,就和你平常在街上或田间随时可以遇见的任何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普通人一样。来到黑云楼之前,屠长牧急匆匆的叩击着门扉上的黄铜兽环,几声清脆的敲响过后,门扉立开,“快枪”熊道元当门而立。

一见是屠长牧驾临,熊道元连忙堆笑哈腰:“大领主,今天可是什么喜事呀?尊驾来得这般早法?”

“少废话,魁首起身了没有?”

熊道元忙道:“早起来了,如今正在楼下用膳。”

屠长牧沉声道:“传报求见。”

连忙往旁一侧身,熊道元恭谨地道:“大领主驾临,魁首是一定要见的,大领主,不敢劳候,请。”

于是,屠长牧也不再迟疑,他大步踏入门去,经过前面摆设奢华的大厅,弯过甬道,来到一间掩着门儿的书房前面。随于后的熊道元连忙抢上一步,轻轻叩门,谨慎地道:“启禀魁首,大领主求见!”

冰花格子门迅速启开,来开门的竟是燕铁衣本人,屠长牧躬身施礼,低沉地道:“清晨搅扰魁首雅兴,尚请魁首恕罪。”

燕铁衣一把拉着屠长牧的手,笑道:“哪来这么多规矩?长牧,快进屋里坐。”

来到这间四壁排满书架,并堆集着各式诗书善本的书房里,燕铁衣先将他这位头号臂助安排坐下在那张描金雕花的黑漆方几对面,然后,他自己也才盘膝坐到锦垫上,跟进来的熊道元连忙先替屠长牧布上碗筷,并在碗中倾注了参茶,然后才默默退到一边。黑漆方几上,摆着四只景泰蓝的高脚瓷盘。

盘中,各为玫瑰糕、油酥饼、炸春卷、肉馒头,旁边的银质小盆,另盛着半盆珍珠米熬成的稀饭。

燕铁衣笑道:“我刚要吃早饭,你来了正好,陪我一起吃。”

屠长牧沉郁地道:“魁首,有些事要向魁首禀报!”

先挟了一块“玫瑰糕”到屠长牧面前,燕铁衣道:“吃点‘玫瑰糕’再说,又香又甜又酥,入口简直便化了,相当不错,来,长牧,吃点。”

说着话,他自己大口喝下半碗热汤,然后,风卷残云般便将几上的点心狼吞了一半,然后,又将剩下的半碗热汤一口饮干。

只咬了一口“玫瑰糕”的屠长牧,不禁有些愕然道:“魁首,你吃得这么快法,莫非有事!”

抹了抹嘴,燕铁衣笑眯眯地道:“我没有事,有事的是你。”

屠长牧忧形于色地道:“不错,我确是有事,更须急禀魁首。”

燕铁衣平静地说道:“一定不会是些好事,对不?”

怔了怔,屠长牧道:“魁首知道啦?”

摇摇头,燕铁衣道:“从你的神色间已告诉我了,长牧,你先吃完东西再说话,任它什么麻烦也有‘青龙社’的脊柱顶着!”

叹了口气,屠长牧食不下咽地道:“魁首,怕有人在一根一根偷着拆除我们的‘脊柱’了!”

童稚的面庞上是一片天真绚灿的笑容,燕铁衣道:“不要危言耸听,谁能有这么大的狗胆?谁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屠长牧低沉地道:“我就是为了最近这一连串发生的不幸事件,才急着来谒见魁首的,因为事情已十分严重了——”

燕铁衣安详问道:“严重到你不能代为处理吗?”

淡淡的眉蹙皱着,屠长牧道:“自从魁首从‘仙迹山’回来之后,这些日子一直在养伤静憩,如今你才刚刚痊愈,设若事情不是这般险恶,我也不敢前来惊扰魁首的静养,本来,当前几桩快报传到之际,我犹自己交代处置了事,但类似的消息连连不断,且手法如出一辙,又却是相同的不幸事件,我就觉得事态不对了,再三斟酌之下,认为还是禀报魁首知悉,并由魁首亲自处断比较妥当。”

燕铁衣深深知道他的这位头号臂助——“魔手”屠长牧的为人及习性,屠长牧是一个异常冷静,镇定又神思敏捷的人,日常协助燕铁衣处理整个“青龙社”的内外事务,甚至不用燕铁衣自己烦心,大多的问题都会在他那里便获得解决,现在,有他所不能承当的困难而必须亲由燕铁衣决定了,这困难可想而知便不会太小。

屠长牧见燕铁衣没有说话,又悒郁地道:“魁首,我想将近来发生的这些事情向魁首一一禀报。”

燕铁衣道:“说吧,我自准备好了。”

润润嘴唇,屠长牧慎重地道:“首先,大约是月余之前,我们社里在川境‘合成府’的‘铁手级’首席大首领魏自奇突然失踪,三天之后,驻‘奉节县’的另两名首领也跟没了下落,接‘江陵’的‘大首脑’李明麾下最为得力的助手,也是‘铁手级’首席大头领身份的苏昌亦找不到,四天前杭州市‘大首脑’陶昂派人飞骑传报,他的‘铁手级’首领大头领沙双峰也不知下落,今天,就是刚才一会儿,又有两桩消息递到,一桩报告是居然连‘合淝’的‘大首脑’商传勇也失了踪迹,另一桩,却指示了部分这些失踪弟兄们的下落……”

燕铁衣平静地道:“说下去。”

屠长牧表情阴霾地道:“这桩消息指出,魏自奇的脑袋早已吊挂在‘广元府’的城楼子上,是官家秘密处斩的,李明手下的‘苏昌’则被弃尸荒野,于‘江陵城’外十里处发现,沙双峰也死了,被人挖去心肝五脏,丢在一处乱葬岗里。至今尚不知‘奉节县’那两名首领及‘合淝’‘大首脑’商传勇的下落,不过按我的判断,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燕铁衣沉默了一会,道:“这些事都是最近一月发生的么?”

屠长牧点点头,道:“是的,最先我还以为是偶然,其次我想乃属巧合,但接二连三的发生了我们驻派各处通埠大邑的重要弟兄失踪事件,我就感到不对头了,待到‘合淝’‘大首脑’商传勇也突然不见的快报传来,我已决定要请魁首亲自裁决,等我再看见另桩指示了部分失踪人员死亡命运的消息后,我更迫不及待的要赶来见魁首了。”

燕铁衣冷静地道:“对这连串的不幸事件,你有什么看法?”

屠长牧愤怒地道:“这显然是一整套对我们‘青龙社’有计划的残酷阴谋。”

燕铁衣颔首道:“不错,但为什么?”

苦笑一下,屠长牧道:“魁首,我们的组织庞大,基业深固,平常营生范围甚广,在江湖上又盛名显赫,所谓树大招风,过往今昔结下的仇怨又多,为什么原因而遭致这连串的不幸事件,可以预测出千百种理由,委实不易追查明确。”

燕铁衣缓缓道:“不然。”

怔了怔,屠长牧道:“莫非魁首已有卓见?”

站起身来,燕铁衣喃喃地道:“这一定是某一个,或某一批我们已知的敌对者或临时萌念的隐伏敌对者所玩的把戏。”

屠长牧忙问:“魁首是指……”

燕铁衣冷冷道:“这些事情从表面上看似是千头万绪,一团乱丝,不容易令人明白从哪里着手找出根由,但只要稍微分析归纳一下,则不难抓住重点,从而追索元凶。”

屠长牧颔首道:“是的,但我敢请魁首更进一步的指示。”

在居中来回踱着,燕铁衣一边微微敲击自己脑门,嘴里也不知喃喃些什么,屠长牧与一边肃立着的熊道元俱皆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燕铁衣那张纯真而童稚未泯的面容上,这时又浮起一抹森森的煞气,漾起一片狠酷的阴毒,他踱着步子,双目中闪泛着血光。良久,燕铁衣又坐了下来,他闭闭眼睛再睁开,低沉地道:“我们再从头把这些事件归引整理一番。”

屠长牧小心地道:“请魁首开头。”

燕铁衣冷凛地道:“第一、被害者俱乃本社的重要人员,可见对方的目标是我们青龙社,总而言之那个人或那一群人,若非与我们有旧仇,便是要主动打击我们。”

屠长牧道:“这是必然的。”

燕铁衣道:“第二、我们被害的弟兄之中,有的被弃荒野,有的遭官府处决,这不会是对方故布迷局,而必有其内因,我可以断定这连串的不幸事件全是一个主儿干下的,天下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顿了顿,他接着道:“第三、不管我们失踪的弟兄是被官府处决,抑是由不知什么人杀死,其结果总是丢了性命,我判断他们的死亡,尚非是由掳劫者直接下的手,可能是由第三者,也就是反正和这些死亡弟兄有仇的人下的手。”

屠长牧迷惘地道:“但被官府处决悬首示众的弟兄呢?莫非他和官府的什么人有仇?”

燕铁衣道:“不,若与官家某个私人有仇,被劫了去至多也是暗里斩了,不会悬首示众,只要悬首示众了,便极可能是犯大案追缉服刑者——魏自奇在投效本社之前,是否曾在外头犯过什么案子?”

沉吟着,屠长牧双目倏亮,他急道:“我想起来了,魏自奇在四年之前,曾经因为在‘广元府’一家酒楼上喝多了酒,与人因细故争吵起来,将对方两名酒客自窗口抛下大街活活摔死,而其中一名酒客即是‘广元府’首富赵贯的独生子,这赵贯与‘广元府’府尹有八拜之交,记得当时便悬挂贴出告示追缉魏自奇归案。”

燕铁衣缓缓道:“但他们没有做到,因为魏自奇投效了我们,在我们的势力庇护下,凭六扇门里那些吃冤枉粮的鹰爪孙们是连沾也不敢沾的,可是,若是有人将魏自奇擒住送去,则他们当然是欢迎不 暇了。”

屠长牧思索道:“不过,为什么呢?那抢掳魏自奇的人,若是与魏自奇有仇有恨,他既有力量掳劫魏自奇,更该亲手杀之,为什么却送去官府借人之刀,这大可不必呀,他自己动手不更为隐秘方便么?”

蓦一拍手,燕铁衣道:“魏自奇犯的案是杀了人,那人是‘广元府’首富赵贯的独生子,案发当年且曾有缉捕公文追拿魏自奇,会不会也有赏金?有花红?而那掳劫魏自奇的人乃为了赏金花红竟而下此辣手?”

连连点头,屠长牧道:“相当可能。”

皱皱眉,他又道:“但,他为什么却会挑着我们的人呢?”

燕铁衣寒森森地道:“这个人或这批人,一定是仇视我们的,不管以前就仇视我们或现在才仇视我们,不管他是表面的敌人或潜伏的敌人,总是一心一意要打倒我们,而对方却又在此行功中索取代价,正是一举两得……长牧,无论这人是谁,其用心之狠毒冷酷决不可恕。”

屠长牧愁苦地道:“这是当然,不过,若是我们明摆着的对头仇家,犹易追查,如果这个人乃是潜伏不动的,便难得找他出来了,魁首,我们不能放任他,一个接一个掳劫去我们各处各地的人手,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王八羔子送我们的终啊!”

燕铁衣烦躁地道:“我此你们还心急。”

这时,肃立一侧的熊道元插口道:“启禀魁首,我们被弑、失踪或死亡的那些弟兄,也都是社里颇有分量的角色,甚至连我们‘大首脑级’的重要人物也遭了毒手,可见这伏在暗处逐向我们袭击的家伙,武功相当强悍,不论他是单独或成群,全够得上硬扎,而且,对方也十分有头脑,他们是在各个击破、分别歼灭,更借此而收取了代价。”

燕铁衣喃喃地道:“各个击破、分别歼灭?”

屠长牧道:“可不是,一点一点的吃下我们,又借刀杀人。”

燕铁衣吸了口凉气,他道:“我想,被弃尸荒野的几个弟兄,也一定是被这人送交给他们的仇家处决了,明显的,这人也自其中获得了好处。”

屠长牧恨声道:“使尽一切方法,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干掉,否则消息传出去,非但本社威信扫地,贻笑江湖,就连所有内外兄弟都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了!”

燕铁衣凝重地道:“你可有点头绪先自何处下手?”

屠长牧点点头,道:“我想立即派人赶往‘广元府’,查明是谁将魏自奇擒送交官的?另外,再派几批弟兄出去迅即探查其他失踪各人平素的仇家是谁,然后按照所得的事实结果逐项追究,总会弄出点名堂来。”

燕铁衣沉吟了一下道:“这不失是个办法,但也要提防对方故布疑阵。”

屠长牧领悟道:“魁首的意思是不要中了他挑拨离间,嫁祸于人的诡计?”

燕铁衣道:“是的,譬如说,可能他是将我们的弟兄掳劫去交给想杀我们这些弟兄的人,也可能是那王八蛋自己干的好事,故叫我们追入死角,甚至他特意造成某一类的独异手法,留下某一种破绽,好叫我们错找他人,更遂他的恶毒心愿,你交代出去办事的人,发现可疑之处固须追究,但切切不可冒失,以免中了那王八蛋的计。”

燕铁衣又道:“同时传令下去,所有弟兄全部加强戒备,注意任何可疑情况,不管堂口或外地的人都需要特别小心了。”

站起身来,屠长牧道:“我记住了,我就下去筹划一切,魁首还有吩咐吗?”

燕铁衣低声道:“目前就暂时这样措施吧,长牧,你多费心。”

躬身为礼,屠长牧匆匆出门而去,熊道元凑上一步,语声里有掩不住的火暴味道:“魁首,我认为这样做还不够。”

横了他一眼,燕铁衣道:“你的意思?”

熊道元气咻咻地道:“首先,我们要为魏自奇报仇,派人去宰掉‘广元府’那个处决了魏自奇的狗官,连那出花红赏金的富绅赵贯也不能放过,其次,凡是与我们做过对的仇家我们挨帮挨派去查问,同时陈兵城下,势必要弄个水落石出才行……”

燕铁衣摇摇头,道:“你是在瞎胡闹!”

熊道元固执地道:“只有这样做才最有效。”

燕铁衣冷冷地道:“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处决了魏自奇的国法,责任并非全在那府尹身上,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要找的是送魏自奇入虎口的人,怎能冒险杀戮朝廷命官?这样做将会引起轩然大波,如果杀了那官儿,再弄得和官兵火拼,这代价又何其巨大。同样的,也不能毫无凭据便找上我们各个对头的山门,否则一旦搞僵,他们对我们便将群起而攻了,那时我们的牺牲岂又是仅仅几条人命而已?”

扬了扬眉,他又道:“魏自奇在官府留了底案,混迹江湖本可挡灾,尤其是在我们庇护之下,但他不幸又被送回官府,这个送他回去的人才是我们要找的人,魏自奇若未死,我会倾力教他逃生,他死了,也得替他报仇,必须搞清楚报仇的对象。”

熊道元恨恨地道:“我真想找个人咬一口……”

燕铁衣一伸手臂,道:“喏,这里。”

脸孔倏红,熊道元惶恐地道:“魁首恕过!”

燕铁衣平静地道:“我晓得你为那些冤死的弟兄愤怒不平,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但不能叫悲恨冲昏了理智,否则,胡干一通,非但得不偿失,更牵累了我们多年辛苦奠定的基业,这就是大大的不值了。”

唯唯诺诺,熊道元不敢再说什么,燕铁衣思索了片刻,又开口道:“做事情要有方法,择定目标逐步努力,不可漫无头绪混捞混抓,这些不幸的事情既已发生,我们处身其中便首须镇定,切忌自乱了脚步,我看这个在黑处向我施暗算的人,早晚也会揪他出来。”

熊道元忙道:“我也相信他逃不掉,否则,我们也就等于被人抹乌了脸啦!”

燕铁衣哼了哼,道:“要抹黑我燕铁衣的脸,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更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那将要使对方付出极大的代价!”

熊道元笑道:“魁首,如今我们自己可是在先垫老底了……”

望着几上的早餐,燕铁衣道:“别在这样净说些丧气话——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下去。”

答应一声,熊道元急忙上前动手收拾,边道:“魁首吃饱啦?”

忽然笑笑,燕铁衣道:“你没看见我在屠大领主正式谈及主题之前,便急着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他那脸色我一看就知道不会有好事情来报,所以抢先塞饱肚子,也免得听过了这连串的噩耗之后愁得吃不下。”

手托着剩余的食物,熊道元也笑道:“可不知大领主还有心情填‘五脏庙’没有?”

燕铁衣目光凝聚,注定梁上一点没有出声,好像他正在研究着屋梁中哪一点有什么奇异之处一样,非常专注,非常慎重,童稚清新的面庞上一片略带木然的表情,于是熊道元不敢再说话了,他知道,他们的魁首不是在研究那条木梁,而是早已神驰于某些繁复杂乱的问题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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