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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烈妇胆

不待黎莫野心起疑惑,事实业已给了他答复——十余条人影,正大鸟般自尘雾弥漫中飞掠而来,个个身法犀利,动作快速——看到了他们,方才听到远处隐隐的马蹄声,显然,这些人是以较之奔骑更快的势子赶到了这里!

凌空飞跃的那干人中,扑掠在最前面的一位,年约六旬开外,体魄修伟,赭褐脸膛,在身形的移动中,颔下那一把灰髯与同色的灰袍一齐拂舞。

三节棍搭向肩上,黎莫野抹了把汗,表面上轻松如故,一颗心却直往下沉。

刚爬起来的沙翔猛然一哆嗦,呻吟似的吐出了两个字:“山君……”

吴思思的脸色更是惨白如纸,她幽幽叹息,深深把头垂下……

紧张的靠近黎莫野,焦奇忐忑的问:“二阎王,看样子我们又被截住了,你有把握冲出去么?”

轻轻把嘴俯近焦奇耳畔,黎莫野仍然一脸微笑,却咬牙切齿的道:“你要找乐子,现在乐子可大了——我有把握冲出去,不过,我是说我自己一个人!”

不待焦奇回答,黄面虎甄铁英已在高声大叫:“天可怜见山君及时赶到,再要晚来一步,属下等就担待不起这个罪过啦——”

老人稳稳立定,双目如钜般瞪视着这边,连正眼也不看甄铁英的开了口:“这是怎么回事?”

甄铁英急忙趋前,垂首哈腰,又低又快的在显然是他主子七门山君祁兰亭跟前叙述了一些什么。

祁兰亭缓步向前,他没有看吴思思,也不曾瞧沙翔,只是目光炯亮的逼视着黎莫野,好一阵子,才沉重又微带暗哑的道:“你就是二阎王黎莫野?”

双手重重抱拳,黎莫野笑得非常有风度:“不敢,在下正是黎莫野,久仰山君威名,今日得见,真个觉得山君风仪高华,更胜传闻。”

祁兰亭双眼微合,表情木然:“沙翔与吴思思是我必要加以严惩的两个人,其中缘由因果相信你也知道;在江湖上熬到我今天的地位,尊严及威信实不容人稍有糟蹋,而既然已有破损,则必须索以代价为弥补;黎莫野,你算个明白人,如果你愿意就此收手,我也不追究你已经犯下的过失,任由你离开这里,你可以考虑一下。”

这七门山君如今的神情形态,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黎莫野将他和前些时在吴思思浴室门外腻着声的七门山君连想成一个人,眼前的七门山君完全是一个冷酷又专横的黑道霸主,而当日那在浴室门外求欢的七门山君却色急得可笑,这一正一反的对照是如何强烈?而有情与无情之间的对比又是多么现实啊。

舔舔嘴唇,黎莫野陪笑道:“山君前辈的话说得不错,只是山君前辈忽略了一点——”

祁兰亭低沉的道:“你说。”

又舔舔嘴唇,黎莫野小心的道:“沙翔与吴思思的行为固然大逆不道,罪孽深重,然则,根由还是山君前辈自己种下,山君前辈当年不该仗势拆散人家这一双未婚夫妻,更不该霸占那吴思思,人家早有婚约,且两情未渝,这等鸳鸯难圆的痛苦如何受得?山君前辈如设身处地的一想,怕也不能默尔吧?”

双目倏睁又合,精芒如火一现中,祁兰亭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黎莫野接着道:“再说,山君前辈有财又有势,府内美妾如云,又何苦非要把这吴思思强留住不可?她已将六年的青春加和着身子全奉献给你,那剩下的一点辰光,山君前辈何不赏了她去与沙翔团圆团圆?山君前辈吃罢了山珍海味,那残肴碎屑也就叫沙翔捡着油油嘴,更算成全他与吴思思终生的幸福——”

灰髯蓦地簌簌抖动,祁兰亭暴睁两眼,大吼如雷:“住口!一派胡言,满嘴荒谬的狂夫,你竟敢指责于我、讥诮于我?我祁兰亭所作所为谁曰不该、谁曰不是?你胆敢顶抗驳逆,妄加评判,如此嚣张跋扈,我岂能容得?”

叹了口气,黎莫野喃喃的道:“老古人说得可真不错,唉!忠言逆耳啊!”

一个牛高马大,面如噬血的锦衣人物,这时一闪而出,声音洪亮又昂烈的道:“山君,我们幸亏是接报之下赶来接应,未在镖局里干等,要不然,被这黎莫野坏了大事不说,更且眼睁睁放掉了这条漏网的大鱼,如今正好,新仇旧恨堪堪一并结算!”

黎莫野一看那红面人物,不由吃吃而笑:“我操,我道是谁在那里烧野火,原来是你,郝彪,你说得不错,青牛岗那笔账早该结算了,这一遭我倒要看看你是否还有上次的好运道!”

郝彪两眼圆睁如铃,狞声笑道:“青牛岗那次算你侥幸,而眼下虽然没有当时的一干好友在此相助,可是山君亲临,威势更胜于昔,黎莫野,我们就要齐心协力歼杀你这狂獠,为同道泄恨,替镖行除害!”

向一边走开,祁兰亭沉重的道:“给我拿下!”

一条亮银链子锤便随着这四个字的尾韵有若寒星一闪,兜头飞击黎莫野。

黎莫野没有移动,因为他知道,敌人的攻势,决不会只此一招。

于是,斜刺里,另一对虎虎生风的大板斧紧跟着猛劈向腰,贴地滚进的,尚有一个又粗又矮的圆桶般的身影,每一滚动,周身冷电旋绕,仿佛是一只溜转的刀碾。

纯钢三节棍“呼”声笔直拄地,黎莫野冲天飞起如鹤,而郝彪便在此时跃身横击,手上的两把单耳短戟伸缩之下,已罩住了黎莫野可能闪避的每一个方向。

黎莫野的三节棍猝然一条怪蛇般绕身打转,急速扭动——好像刹那间为他披上了一身波颤不息的钢甲,他就对着郝彪直冲过去。

金铁在瞬息里撞击,郝彪怪叫着凌空翻滚——短戟碰上那流旋的钢甲,他几几乎把手上的家伙全震脱了。

眼看着黎莫野是纵身追杀而下,却在半悬中倏折向右,正好遇上追过来的那条链子锤,链子锤扬空上击,黎莫野身形暴翻,金芒一点,“噹”声戮在锤头,就在锤头下沉的同时,他右手的三节棍已凌天盖地的扫向了对方。

来不及收锤换式,那人竭力后跃,不但把兵器丢了,更歪歪斜斜的差点跌倒。

当然黎莫野还不知道这人的身份——七门之中“土”字门的门主“星雷”载辉。

祁兰亭表情仍是木然,他只不知道以谁为对象的说了一句话:“小心他那柄短枪!”

使双斧的这位雄伟大汉,乃是七门里“火”字门的门主“旋风斧”赵刚,这时,他真个身如旋风般卷到,斧刃挥闪纵横交叠,将空间与时间全衡结在刃锋之中——赵门主是想夺回他同侪的兵器。

黎莫野似乎突然发了疯,却是那般魔神附体般力不可仰,技不可攀,怪异又诡秘的疯狂,他的三节棍自腋下飞穿而出,棍影如杵中又骤而长蛇也似的翻腾——由头顶、胯下、双肋……每一个部位闪击,斧刃连连碰撞扬俯,而棍身仍在河水般流回起伏,菱形的金色枪尖已经在赵刚身上戮开了六个伤口。

在赵刚迷茫的感觉里,好像使三节棍的是一个人,用金枪刺他的又是一个人,在旁观者的眼中,亦仿若黎莫野在刹那间幻化为二了!

当那粗矮的人影贴地滚来,黎莫野的三节棍蓦而笔挺向上,更螺陀般空自旋转,他的人已不可思议的闪向一侧,那人形如刀碾飞快斩砍棍身,黎莫野却十分有趣的,局外观战似的注视着进展——只是俄顷,在那人发觉他仅仅是与一副自行旋动的三节棍在拼命时,黎莫野的金枪已恁般优游自在的插进他的屁股。

这位精于地堂刀的行家,正是祁兰亭手下四大金刚的另一位——“地碾子”陆渭平。

又有五条人影纷纷抢上,他们还未动手,祁兰亭已冷冷一哼,语声凛烈:“你们退下,让我亲自来掂掂姓黎的到底有多大个份量!”

黎莫野咽了口唾液,把双手使劲在裤管上擦了擦:“山君前辈,眼下这档子纠葛,前辈认为需要到何种地步方算结果?”

祁兰亭生硬的道:“分出生死,自然了断!”

黎莫野苦笑着摇头:“早知如此,我又何苦手下留情!”

祁兰亭阴沉沉的,缓缓的道:“没有人要你手下留情,也没有人承你的德惠,黎莫野,当你该死的时候,你会发觉我及我的属下都将毫不犹豫的朝你致命之处下手!”

努力扯动了一下双颊,黎莫野道:“看来,山君前辈,你这番话并无玩笑之意……”

祁兰亭出手如电,灰袍在一度飘扬中,他已向黎莫野做了往复十六次的攻击。

掌腿翻飞是融合在一片晃闪的影像里,而劲气如啸,力道似刃,显然,其中尚包含着极为精湛深厚的金刚掌力。

黎莫野翩然腾挪,三节棍暴起若骤雨滚云,眨眼之间,双方已做了数十次接触。

灰髯蓬拂中,祁兰亭突往侧移,猝定不动,双臂由左右上方缓缓往胸前合抱,两眼圆睁,全身骨节急速密响——这是个极具怪异的姿势!

黎莫野立即提高警惕,他的纯钢三节棍堪堪垂点于地,祁兰亭的身形已蓦而在一晃之下变成了八个真幻莫辨的影子,八个影像及那双臂合抱的势子也猛的连成了一片片交飞的掌刃,一波波回荡的力道,掌刃便与力道结合成一面巨网,以无比的劲势涌到。

三节棍一点而起,毒龙也似昂首翘尾,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翻折绕回,刹那间宛如召来挟着风雷的滚云,凝成呼号的狂飚,那激荡的乌黑在涨大,在搅动着,而金芒如雨,灿丽的于滚荡的黑雾中流闪飞溅——

两条人影欻然分开,祁兰亭面赤如火,喘息吁吁,满头满身的大汗,一肩的血。

黎莫野的黑袍由前襟撕裂至腹部,脸色透青,嘴角血迹殷然,此外,更披了一头散发。

在须臾的僵窒之后,祁兰亭猛一挥手,显得中气衰竭的嘶叱:“给我围杀!”

四周的人们在接到这个命令的瞬息,都似乎不敢相信的呆了一呆,当他们确信没有听错,方才纷纷吼喝着飞扑而上;其中除了七门之下“土”字门门主“星雷”载辉、“火”字门门主“旋风斧”赵刚、“黄面虎”甄铁英、“火狮子”郝彪之外,更有七门中“月”字门门主“七面罗汉”卜大州、“金”字门门主“神仙拐”魏英、“木”字门门主“无尾天狐”白一志,以及数十名大小头目,全胜镖局的十余名得力镖师——祁兰亭手下,只有“日”“水”二门所属留守未至,可以说已是倾巢而出了。

黎莫野如今的情况他自己心里有数——肋骨断了两根,加上程度不轻的内伤,方才,他以那式至高至精的绝活“日映龙甲”伤了祁兰亭,但祁兰亭“八魔出魄”的一招,亦还报得他颇难消受,问题是,祁兰亭尚有大批好手可为后援,而他,只有靠自己一个人,另外还得搭上三个累赘。

但是,不拼也得拼,他只有咬紧牙关,运足一口气,竭力搏击攻拒,在那样吃力的奔掠闪腾中,犹得随时护着焦奇及这一对患难情侣。

祁兰亭没有动手,他由另一位四大金刚双龙掌叶子尊侍卫着;祁兰亭是一肚子怒火加上一肚子窝囊,他也知道以他的地位与声望,在与敌人单独交手之后再下达这个“并肩子上”的命令是很不合适的,然而他又不得不如此老下面皮,他明白,若非以众相凌,今天恐怕讨不了好——黎莫野的功力之强,并非他手下某一个人甚或某几个人能以抗衡的。

搏杀进行得异常惨烈,没有多久,黎莫野已是伤痕处处,血染重衣,而祁兰亭这边五位门主更有三个挂了彩,郝彪自己早就丢了一只左耳外带胸前一条半尺长的伤口。其他的镖师,大小头目,横七竖八也躺下了几近二十个。

看样子,这迟早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了。

在这等混乱又酷厉的硬碰硬场合里,焦奇实在是派不上用场,他急得脸泛赤,眼充血,却就是连个沾边的机会也没有,他不由主的痉颤着,喘息着,握拳的手指甲全扣进了手心肉里。

沙翔凄然垂首,完全是一副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模样。

于是,吴思思便在这时突兀的站立起来,她以一种尖厉的,高亢又颤抖的声音啸号——声音之刺人耳膜、悸震人心,实难令人相信会是出自这么一位娇媚的女人喉嘴:“住手,你们通通住手……山君,你叫他们停下来,我会有个公道还你……”

字与字的连接是一种啸叫,音同音的组合便是哭号,真正有如怨鬼夜泣,厉魄哀呼,能把人的心肝五脏全扯紧,全扭绞了!

不用祁兰亭招呼,拼斗中的双方自然纷纷停止动作,全以那惊愕又迷惘的神情呆视着吴思思——包括黎莫野与祁兰亭本人。血污狼籍的吴思思一拂飞蓬的乱发,展露出她那艳丽得无以掩隐的面容,虽则颜色惨淡,神态凄绝,却仍然流露着一股至极的冶媚与冷秀:“山君,我要告诉你,我和沙翔并没有做错,做错的是你,你有威势,有财富,有名望,我们敌不过你,我们只有彼此的爱,不变的情感,以及永恒的信和谅,山君,我们拿这些来对抗你,我们不会屈服、不会畏惧、更不会妥协,你可以折磨我们,糟蹋我们,甚至杀害我们,但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纵然你手段通天,你也永远胜不过我们!”

周遭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出声,只有祁兰亭那急促又粗浊的呼吸咻咻可闻。

目光缓缓扫寻四边,吴思思形容哀痛,但语声果决的道:“人该有活下去的权利,有互爱相悦的权利,山君,你凭什么强拆人家的姻缘,横阻人家的结合?我与沙翔的婚约有什么不对?我们之间相偕又碍着了什么?而你却凭着你的那些横生淫念,奸辱了我的身子又奸辱了我的自尊,山君,你早该明白这有多么卑下,又有多么邪恶,你也早该明白你永不能再将我的心,我的灵魂加以奸辱!”

灰髯簌簌颤动,祁兰亭的面孔亦宛如他的须髯一般灰白,他在喃喃咒骂:“这贱人……这大胆该死的贱人……”

猛一昂头,吴思思坚烈的道:“山君,你如此苦苦相逼,我知道你忘不了我的面容尚称可人,我的身体还俱青春,你难舍我这副躯壳与容颜,但,这些都是虚假的,都是极端容易变化的,如果我已又老又丑,又衰又弱,你的兴趣,你的欲念,甚至你那点不能得之即毁之的可怜尊严还会存在吗?”

祁兰亭咬牙切齿的道:“你说这些话又有何意义?”

惨厉的长笑着,吴思思动作奇快的一把夺过焦奇手中的匕首,就在任何人尚不及有所反应之前,她已举起匕首,用力在自己的面庞上交叉划割了两道血痕——一道由右眉梢经鼻梁至左嘴角,另一道自左眉梢经鼻梁到右嘴角。

鲜血立时涌染了她那整张面容,猩红中肉肌翻绽,裂开两条蠕动的沟痕,鼻梁骨惨白间沾着斑斑血丝,犹带着宛然的切印,于是,那张姣美的面庞顿时消失了,迷媚的风韵瞬息不见,人们眼中所看到的,只是那宛若厉鬼般的赤红的两道交叉伤口。

在令人窒息的片刻僵寂后,沙翔突然长号如泣:“思思、思思啊,你叫我怎么对得起你……”

有呕吐的声音响起,也有唏嘘的叹息传来。

祁兰亭脸色灰败,不停的抖索,他的双眼光泽黯然,早已失去了原先慑人的辉芒,而他的面皮只这顷刻业已松挂下来,皱纹深叠,折痕交错,那神色,仿佛一下子就又老了十年!

黎莫野心中悸颤着,他在想:这样的公道,未免也还得太可怖、太惨烈了,女人的一切,包括生命,有哪一桩及得上她们容貌的珍贵?颤巍巍的回转身去,祁兰亭步履蹒跚,由叶子尊搀扶着缓缓离开;四周七门之下以及全胜镖局的人们,也跟随着默默而去——连个回头的都没有。

焦奇亦步亦趋的跟在黎莫野身后,想伸手扶一把拄根竹杖的黎莫野却又不敢,直到他实在憋不住了,方才怯怯的道:“我说——呃,二阎王,折腾了这一阵子,你的伤也才刚包扎好,却又急着到哪里去?”

黎莫野一步一拐的闷着头走路,没有答理。

陪上一脸笑,焦奇又低声下气的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对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虽则吴思思的脸盘儿有了点小瑕疵,却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我想沙翔看久了也必会习惯的;只不知我们的后福如何?”

黎莫野仍未答腔,仅只长长吸了口气,约莫吸气的动作牵扯了伤处,他又不禁深深皱了皱双眉。

搓着手,焦奇嘿嘿笑道:“我猜,我们可是去大前镇?”

停下步子,黎莫野狠狠的瞪视着焦奇,这位小蝙蝠畏缩的朝后退了退,全身不自在的嗫嚅着:“二,二阎王,你干吗用这种眼光盯着我看?怪吓人的……”

黎莫野咬牙切齿的低吼道:“你的后福是——我正在打算,把你带到哪个地方去敲断你身上的骨头,再啃下你几块肉来!”

(柳残阳《山君》全书完,初载旧雨楼,夜雨孤灯录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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