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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无相算盘

崔六娘疏淡得几近无的双眉骤然挑起,声音尖锐得压过了铁算盘的响动:“你们瞧,牟长山这副德性,他这是在瞄人哪,老弟们,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炷香,咱们凭什么无端的受这等糟蹋?”

靳百器道:“我们不会受糟蹋,崔大娘。”

牟长山把仰起的视线放平,沉缓地道:“你的意思是,你要管这档子闲事?”

靳百器道:“只冲着你这份张狂,牟大户,我们要管!”

怪笑一声,牟长山道:“掂掂自己的份量再说话,老兄,只怕你管不了!”

靳百器脸色僵硬地道:“我们会试试,试过之后才知道管得了,管不了!”

牟长山突然粗暴地道:“这是你最后的决定?”

用力点头,靳百器道:“不错,这是我最后的决定!”

退回两步,牟长山直着嗓门道:“双月,我就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泼皮交给你了!”

猴头猴脑的尹双月露齿贼笑,说起话来竟也带着叽喳的杂音:“你宽心,大户,看我活宰了这狗娘养的!”

这时,崔六娘附在靳百器耳边道:“姓牟的是要尹双月先出手试探你的深浅,这个泼猴相当厉害,一只亮银套环棍使得神出鬼没,尤其心狠手辣,棍下无情,你千万要谨慎了……”

靳百器道:“我会注意。”

一边的胡甲独目生寒,他低声道:“二当家,兵对兵、将对将,我们可以不给他们试探的机会——”

靳百器道:“不,我要给他们试探的机会,因为他们试探之后,必然后悔,后悔不曾并肩子上!”

嘴里说着话,他已慢步上前,插在腰侧板带中的大砍刀同时连鞘抽出,隔着尹双月五步,他站定,双目只盯着对方的眼睛,一瞬不瞬。

尹双月蓦地全身起了一阵痉挛,一阵细微得不易察觉的痉挛,就这一刹间,他已感触到靳百器神韵中的那股杀气,杀气仿佛凝形,正像血雾般的笼罩过来。

高手对决,往往不须在交刃之后才知道强弱,无论是形态、意念、举止或者手法上的任何一点征兆,便有启示功力火候的作用,由此印证,彼此间的高下约摸就心中有底了。

现在,尹双月也有底了,但他却不能犹豫,遇上这种关节,当事人通常只有祈求一样东西降临——奇迹。

牟长山的表情也变得阴晦起来,他嘱咐着:“要留意。”

尹双月没有作声,此时此刻,这句话不等于放屁?他往前迎上,右手外翻,一只三尺长,粗若核桃的亮银棍已现出手。

靳百器默默的望着尹双月,深黑的瞳孔里,没有一点七情六欲的反映,冰冷幽邃,仿佛两口不见底的古井。

身形便在此际跃起,尹双月在不足五步的间距中,连串的做了三次翻滚,胡如一团急速旋动的云彩掠空而来,原本三尺的亮银棍“嚓”“嚓”连响,陡然伸展为七尺的长棍,棍头颤晃,洒出点点星芒,骤泻靳百器头面!

大砍刀“嗖”声挥现,那是一条晶莹凛森的匹练,刀锋划过空气,像撕裂布帛,匹练卷扬的角度不是泻来头面的星芒,而是尹双月执棍的那只右手!

因为刀出的势子比棍到的速度更快。

尹双月鬼叫一声,猛的扭腰弓背,亮银棍荡起,人往侧翻。

靳百器的大砍刀猝而自右肋中间倒穿,人向右走,双脚尚未沾地的尹双月已发出牙齿磨挫的怪声,一屁股跌了个四仰八叉!

刀已回鞘,靳百器没有继续追杀。

尹双月腰胁上那道血槽朝外翻绽,赤颤颤的怕没有半尺多长?

牟长山的脸色十分难看,似乎刚在酱菜缸里浸渍过一样。

一声喝彩出自崔六娘口中,她异常兴奋地叫嚷:“好刀法,老弟台,假如我没有走眼,这该是业已绝传武林六十余年的‘大灭七刀’?”

靳百器平淡地道:“大娘好见识,不错,这是‘大灭七刀’。”

猛一声叱喝,牟长山厉烈的道:“我不管你是大灭几刀,我只问你,你是什么人?”

靳百器道:“如果我说出我是什么人,牟大户,我就不容你们生出此地了!”

牟长山怒极而笑:“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把我看成哪一等人物?藏头露尾的东西,我牟爷岂受你这个唬?!”

崔六娘格格笑道:“牟长山,别在那里穷咤呼了,就算你孤陋寡闻,以前不曾听过‘大灭七刀’的威名,现下却也亲眼目睹,我是打你不赢,但是你要想赢这‘大灭七刀’,恐怕还差着一肩,而一肩之差,就足以要命,想死想活,俱在一念之间,你多琢磨吧!”

牟长山大声道:“老虔婆,伤了一个尹双月,并不表示我们就栽了斤斗,现在论胜负,未免早着点,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人能够袒护你,我们不惜任何牺牲,都要将你的脑袋带回去!”

崔六娘瞟了靳百器一眼,皮笑肉不动地道:“带我的脑袋回去?牟长山,即便我能答应,恐怕我这位老弟亦不答应哪,老弟台,你说是也不是?”

靳百器面无表情地道:“不错,我不答应。”

牟长山吸一口气,尽量抑压着自己的冲动,右手紧紧握住精铁算盘:“我不明白,崔老虔婆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这样替她卖命?”

靳百器道:“没有关系,只是缘份。”

双目鼓瞪,牟长山大吼:“什么,没有关系,只是缘份?”

崔六娘得意洋洋的笑了:“世间遇合,莫非因缘,缘分善缘恶缘,我与这位老弟台,乃是善缘,同你,则是恶缘了,缘份所在,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牟长山,你明白不明白?”

牟长山徐缓地道:“我不用明白你这些子虚之言,我只要明白如何摘取你的项上人头就行——”

崔六娘认为有了靠山,语气自然强硬:“我老弟说过了,他不答应。”

牟长山侧脸望一眼正龇牙咧嘴、痛得直在嘘嘘吸气的尹双月,心中那股怨气再怎么也憋不下去,他冲着靳百器恶狠狠地道:“好,既然你待包揽这老帮子的事,我就成全你,不论有什么后果,可都是你自找,怨不得人!”

靳百器道:“江湖恩怨,皆是如此,生死存亡之余,又能怨得了谁?”

牟长山手中的精铁算盘慢慢举起,随着手式的转变,算盘也在移动着角度,于是,一粒粒黑亮的算盘珠子便沿着串柱依序滑游,发出一声声清脆细微的撞响——“叮”“叮”“叮”。

清脆的铁珠子在滑动间所发出的声音,仿佛有几分作眠的作用,声音是那么不徐不缓又有节律的传人人耳,似乎把当前剑拔弩张的紧窒气氛都冲淡了……

靳百器的大砍刀侧举胸前,这一次,他不看牟长山的眼睛,只静静聆听着算盘珠子一声声清脆的撞击。

像是声音还在持续,牟长山的精铁算盘已到了靳百器的耳边,速度很快,非常快。

大砍刀便突兀抖出一朵刀花,一朵盆大的,办蕊灿亮的刀花,牟长山身形凌空打横,算盘珠子响似骤雨,瞬息里算盘的影像重叠串飞,有如漫空散落了千百块铁板!

匹练般的寒光绕着靳百器的全身回旋,当那水银似的流华甫始浸漫成一个整体,一刀猝闪,恍若魔鬼的诅咒,不可思议的直取牟长山。

姓牟的在黑道里素有“大户”之称,这个称呼,不但是指他的潜势与声望,尤其是恭维他的一身武功了得;靳百器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有个名堂,叫做“肘里红”,许多成名扬万的好手都没躲过他这一刀,可是,牟长山却在蓦起的倒竖动作下以算盘中间的横柱绞脱了刺来的锋刃!

糙厉的金铁刮擦声像是刮在人心上,两条身影倏而分开,牟长山断叱半声,明明跃出丈外的身子又暴弹而回,照面下,十粒算盘珠子飞射靳百器,当刀锋将那十粒珠子同时磕落的须臾,这位“大户”的算盘框套中蓦的闪出一抹冷焰,靳百器横刀架截,业已慢了一分,只见他躯体猛向后挫,肩头上,已颤巍巍地插着一只小指宽窄,长仅两寸的三菱钢镖!

牟长山大笑如雷,旋身再上:“给你台阶你不下,好朋友如今你就认命了吧!”

靳百器刀光连闪,招招对封,后面的孟君冠、胡甲,以及三十余名“鹰堡”兄弟立刻蜂涌而上,那“飞象”林妙也赶忙扑近,眼看着就是个混战的局面,一声焦惶的呼叫已忽然传来:“住手,大家住手——”

靳百器目光斜睨,那一边大叫一边狂奔过来的人,不是别人,竟是范明堂,而牟长山循声注视,亦不由神色微愣,收势后撤。

范明堂气喘吁吁地跑到面前,口里犹在大声呼喊:“别打了,别打了,大水冲翻龙王庙不是?都是自己人呀!”

靳百器也怔了怔,冷冷问道:“谁是自己人,明堂?”

范明堂伸手一指牟长山,匆忙地道:“二当家,牟长山是我二姐夫,业已多年不见,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地巧遇,更且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碰上,二当家尚请稍待,容我上去圜转圜转——”

那边的牟长山嘿嘿一笑,出声招呼:“兀那不是小胡子么?你他娘怎的会从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钻出来?”

范明堂急步走上,神情复杂又迷惑地道:“二姐夫,你又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没头没脑和我们二当家干上了?”

牟长山瞪了靳百器一眼,大声道:“和我动手的这个就是你们‘鹰堡’的二当家?如此说来,他乃是‘封喉刀’靳百器了?”

范明堂忙道:“正是我们靳二当家……”

牟长山火爆地道:“久仰靳百器是条血性汉子,今日乍见,始知名不符实,不过莽夫一个,徒自逞强斗狠的嚣狂之辈罢了!”

范明堂一听不是路数,颇为不安地道:“二姐夫,不知二姐夫何来此言?”

哼了一声,牟长山道:“你去问他!”

靳百器却表现得十分有度量,闻言之下,毫无激愤或愠恼之状,这时,胡甲走到范明堂身边,要言不繁的把双方冲突的因由始末点明,然后才带着埋怨的口吻道:“刚刚你却是窝到哪里去了?如果你早在场,搞清楚彼此关系,形势便不致糟到这步田地,如今业已见过血光啦!”

范明堂尴尬中不免甚感赧然:“我只是找了个僻静地方睡上一觉,怎知道会有这等事情发生?要说巧,岂非巧得离了谱?”

胡甲压着嗓门道:“你得赶紧想法子打圆场,范老五,我看这个烂摊子可不好收拾——”

等范明堂惶惶然来到靳百器旁边,靳百器已淡淡的先开了口:“这牟长山,真是你的二姐夫?”

范明堂有些讪讪地道:“是表姐夫,不瞒二当家,我的一房表姐嫁给他做第三妾,算一算,也有十好几年了……”

靳百器皱眉道:“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干咳一声,范明堂形色微窘地道:“自己表姐嫁给人家做三姨太,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况且我和这门亲戚走动得也不勤,平时话题不朝这上头转,我自然少提……”

靳百器道:“双方冲突的前因后果,胡甲全与你说清楚了?”

点点头,范明堂道:“说清楚了。”

靳百器道:“你认为,眼前的事该怎么办才合适?”

视线掠过靳百器肩头上插着的三菱镖,范明堂额头冒汗,吃力地道:“这,我不敢僭越,还得看二当家的意思……”

靳百器平静地道:“事情既然伸手管了,就不能虎头蛇尾、有始无终,至于其他的枝节,都可以不必计较,明堂,你明白我的意思?”

范明堂当然知道,靳百器在话中已经对他立场的困难有着相当程度的谅解及曲让,就关系来说,业已算顾虑周全了,他感激由心地道:“我明白二当家的意思,我会去向二姐夫解释——”

靳百器忽然笑了笑:“别失了格节。”

范明堂凛然道:“我省得。”

牟长山自以为小胜一场,胜算在握,不禁气焰顿升,睥睨之间,竟有不可一世的倨傲之态,范明堂快步走来,他也是微扬着一张脸孔相待。

微微躬身,范明堂以感慨的声调道:“二姐夫,辰光真快,不见二姐夫,约摸也有四五年了口巴?”

牟长山不耐烦地道:“长见不如怀念,没什么好罗嗦的;小胡子,这些年来,你好像是混得不大有出息,瞧你一副窝囊样,真正不替我这个亲戚露脸!”

范明堂怔了怔,依旧陪着笑道:“原来还好,只是最近帮口里出了事,吃人踹破老窑,处境上未免就稍稍艰苦一点……”

牟长山哼了哼:“这事我听说过,你们‘鹰堡’栽了大斤斗在‘大龙会’手里,光景业已是日幕途穷、支离破碎,只等着作鸟兽散了!”

范明堂忍着气道:“情况是很糟,但还不至于糟到二姐夫所说的这个地步,我们仍有信心复仇雪耻,东山再起,向‘大龙会’讨还公道——”

眼珠子一翻,牟长山道:“凭什么?就靠目前这几个毛人?”

范明堂努力克制着那一股怒火,嗓门发干地道:“二姐夫,我们虽然损失极重,但在二当家的领导之下,兄弟们仍然同心同德,团结无间,我们相信假以时日,必有匡复基业的希望……”

牟长山嘿嘿一笑,道:“这是你们的事,随你们去讲吧,小胡子,我的事,你们那位靳二当家却待做何打算?”

咽了口唾沫,范明堂谨慎地道:“二姐夫,我们二当家方才交待过了,他说因为不知道有这么层渊源在着,才闹出了一场误会,二当家颇觉遗憾,尚请二姐夫看在不知者不罪的份上,惠予谅解,其间所有枝节,他愿意一笔带过,不再追究——”

牟长山懒洋洋地道:“追究?哼哼,也得有那个追究的本事才行,好,我们不谈这些,崔老帮子呢?他把崔老帮子交出来,我就算了,尹双月挨的两刀,权用我那一镖抵数,谁也不叫吃亏。”

搓着两只手,范明堂苦笑道:“二姐夫,我们二当家做事向来都有担当,从不虎头蛇尾,有始无终,崔大娘这桩过节,他既然伸手管了,就不合半途而废,这与原则有关,尚请二姐夫看在我的薄面上放人休兵,只要错开此地,二姐夫和崔大娘之间任何纠葛,我们决不再加闻问……”

牟长山勃然色变:“这是什么话?我与老虔婆的恩怨乃是我们双方的事,根本就和靳百器风马牛不相干,原本他就不该趟这混水,如今趟了,我抬手放过已叫恩尽义至,他居然还想拦着不交人?”

范明堂忙道:“二姐夫,这也是面子问题,如果现在交人,将来一旦传言出去,岂不是显得我们太没有承当、太过窝囊了?”

牟长山瞪着眼道:“小胡子,我问你,你他娘到底是在帮谁?你们二当家,还是我?”

范明堂艰辛地道:“双方和我都有渊源,二姐夫,我自则要为两边居间调合,化解怨隙……”

牟长山重重地道:“我看不大像,小胡子,你显然还是靠着你们帮口近些!”

又咽了口唾沫,范明堂道:“二姐夫切莫误会,我绝对无此存心,只希望二姐夫赏给我几分脸面,好歹先将事情揭过,他日我再向二姐夫叩头谢恩——”

牟长山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的咕噜声,脸上形色已转为狞猛狠酷:“小胡子,你是在做梦!今日姓靳的若不将崔六娘交我带走,我必然杀得你们遗尸遍野,半口不存!”

范明堂的表情也变了,他呼吸急促,额上青筋暴起:“这样说来,二姐夫是一点情份不论、丝毫颜面也不赏了?”

牟长山粗着声音道:“咎不在我,漏子是你们捅出来的,你们就得负责善后。小胡子,以我一向的为人为事,已经对你宽容有加了,再不识趣,休怪我六亲不认,出手无情!”

范明堂气得有点发抖:“二姐夫,你,你——”

一挥手,牟长山暴烈地道:“言仅至此,不必多说!”

这一边,靳百器十分从容地出声招呼:“明堂,你回来。”

范明堂扭头奔回,一张脸孔涨得通红,他握拳透掌,在靳百器面前挫着牙:“二当家,怪我无能,这档子事,恐怕谈不拢了!”

靳百器微微笑道:“不能怨你,明堂,以牟长山的个性而言,要是谈得拢才叫奇怪,事到如今,你建议我们该做哪一种反应比较适当?”

范明堂激动地道:“任凭二当家作主,我没有意见!”

靳百器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崔六娘,这时节,崔六娘才是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冲着靳百器连连福了几福。

胡甲在背后小声问:“二当家,要干么?”

靳百器点点头,朝前缓步走去,一边走,他边伸手拔掉肩头上的三菱镖,并随势反抛,“当”的一声落到牟长山的脚尖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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