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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恶夜追魂

损失了五千五百两纹银,却得回了宝贝儿子,这笔帐是赚是赔,牟长山自然会算,庆幸之情,直等此事过去好几天,仍还时时溢于言表。

返抵“回雁坪”,靳百器并不得闲,他与手下兄弟们频频研议收复基业。报仇雪恨之道,要把数日中断的行动计划再度连接起来,而牟长山心情大好,兴头至浓,在端木英秀、唐泰等人的协同合计下,大伙业已决定,迟不如早,双方联手出击的日子就订在两日之后。

于是,“鹰堡”的弟兄们开始了忙碌的行前准备,牟长山的人马也纷纷检点囊具,磨利兵刃,都有着大干一场的渴望,士气极高。

但是,想到两天后的接触,想到那时必不可免的流血牺牲,靳百器却心头沉重,表面上强颜欢笑,夜里竟愁得连觉亦睡不着。

他的忧虑,“鹰堡”为首的几个人全看得出来,然而,看得出来又能如何?这样的阴霾,不仅只罩在靳百器一个人的心上,又何尝不是罩压在他们每一位的心上?苦在有口难言,好不容易鼓舞起这一片士气,岂有自行打击的道理?

夜深沉。

房中,银烛摇晃,一室寂静,但并不是没有人在,靳百器枯坐椅上,独自对着闪亮的烛光发怔—一脑海里有时是潮涌般的纷杂,有时却又空白如纸。

有轻轻的叩门声响起,进来的是崔六娘。

靳百器起身相迎,笑得有占艰涩:“这么晚了,大娘还没睡?”

拣了张大圈椅——屁股坐下去,崔六娘叹口气道:“睡不着,二当家的,你不是也一样睡不着么?”

靳百器坐回原处,微吁一声:“想到后天的行动,心里便一阵紧似一阵,大娘,成败在此一举,责任实在太重,兄弟朋友们的豪义全融在血肉性命之中,有形无形的负担,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点点头,崔六娘同情的道:“你的感受我省得,到了这辰光还见你窗口亮着灯,我就知道你又睡不着了,横坚我也辗转难眠,索性来这里坐坐,陪你聊上一阵。”

靳百器苦笑道:“大娘莫非亦有心事?”

崔六娘扬起面孔道:“怪了,你有心事,难道我就会没有?”

靳百器道:“不如说来听听,一是宣泄心中郁闷,二则,我也顺便替你参详参详。”

哧哧笑了,崔六娘道:“二当家,我的心事,你可半点帮不上忙,因为,我的心事也和你的心事一样,正为了后天那场血雨腥风在犯愁。”

靳百器双手互叠于膝,神态安详的道:“我再打个比方你听,大娘,你该这么去想,就不会感到别扭了——所谓别人骑马我骑驴,后头还有走路的,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大娘你已活到六十来岁,算是享受过人生了,后天一战,会有多少青年壮年一踣不起?而他们大部分尚不及你一半的岁数,彼此互较,大娘你占足了便宜,还有什么于心不甘的?”

回味了一下,崔六娘仍不由大摇其头:“话不是这么说,二当家,还有比我更老的人在朝下活着哩,你对于死亡的阐释,不能令我满意,想不开仍然想不开……”

靳百器笑道:“当然,我也只是宽慰你几句罢了,大娘,生死之事,不但你想不开,谁又想得开?差别仅在一个咬得住牙,一个咬不住牙而已。”

崔六娘道:“你呢?二当家,你算其中的那一类?”

靳百徐徐的道:“容我逞能的说句话,大娘,我大慨可以算做咬得住牙的那一类。”

崔六娘毫不怀疑的道:“我相信,不过,你难道就真个不怕死?”

靳百器道:“不论是什么人,如果说他不怕死,都是违心之言,关键在于有的人为了某个理想、—目标、或原则,甘于去死,有的人却令有千百个慷慨赴难的因由,他也不甘就义,这,又牵涉到咬得住牙,咬不住牙的老问题了。”

沉思了一会,崔六娘道:“后天的行动,二当家,对你而言,正是为了坚持理想,遵循原则而展开的实际手段,我看你准备不顾一切,豁将出去了?”

靳百器正色道:“正是如此,大娘,所以说到时候万一你的表现不尽出色,我也决不会稍有怨言,血魂山之战,渊源上你到底还隔着一层。”

崔六娘格格笑道:“放心,我不会叫你失望的,‘狼婆子’算得上有名有姓,如何能做这种虎头蛇尾的半吊子事?冲着你二当家,我就不咬牙也只好愣逼着咬啦。”

拱拱手,靳百器道:“多有仰仗了,大娘。”

换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坐姿,崔六娘模样放得稍微闲散的道:“黑大户能把儿子找得回来,你可是该居首功,莫怪这几天他劲头十足,卖力张罗敢情真是当做自己的事情办了。”

靳百器道:“长山兄是位性情中人,不善虚饰矫作,喜怒之间皆形于色,大娘,这种人好交,或为死仇,或为益友,都是极端性的。”

崔大娘哼了一声:“要说二当家,你和黑大户两个,乃是因为我的关系才有那段遇合,到了今天,反倒是你们越走越近,把我老身撇远了,有时想想,可不大是滋味!”

靳百器笑了:“大娘,我岂是过河拆桥之人,恐怕是你多心了。”

崔六娘道:“听黑大户说,那“幻形七妖’,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去?”

靳右器颔首道:“不错,通通格毙当场。”

崔六娘瞪着眼道:“老牟讲得活神活现,口沫横飞,他说‘幻形七妖’共是七号人物,单只你一个就干掉了他们五员,可有这话?”

靳百器不为意的道:“也是凑巧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嘴里“啧”“啧”有声,崔六娘的表情不由带几分夸张的道:“不必客气,二当家,你那几下子我可是亲眼见识过了,又快又狠又准不说,下起手来更是血刀无情,令人破胆,那七妖遇上你,就算撞上棺材板啦……”

靳百器道:“这次能适时救出牟鼎来,主要我们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乃是在对方毫无准备的情形下猝然动手,此外,七妖的功力并无外传那样精到,也是侥幸成功的主因之一……”

崔六娘笑道:“二当家,希望后天那一仗,也能由你对付七妖同亲的运道,一举奏捷,马到功成!”

靳百器的眉宇间极快掠过一抹阴影,连唇角的微笑都显得有些牵强了:“但愿如此,大娘,但愿如是如此。”

于是,两人又拉杂的聊了一会,崔六娘始起身告辞。

经过这番交谈,靳百器的心情却未见好转,反而越发愁郁胸膈,难以入眠了。

房中,依然烛光冷清,一室寂静,靳百器依然是独坐椅上,对烛无言。

长夜漫漫的,而长夜总是漫漫的。

也不知过了多少,在万籁俱寂的幽沉里,靳百器突兀听到一声响动,那声响动来自窗外,似乎是手指敲击窗框的声音。

坐在椅子上的身躯并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注视着声响传来的地方,预期后续的变化,他知道,如果真有情况发生,后续的变化一定跟着就来。

他这里心思才动,第二声敲击又起,夜深人静,分外清亮,不错,的确是手指叩弹窗框的声音。

缓缓站起,靳百器顺手把斜倚椅旁的大砍刀连鞘抄握,腔调极其平淡的开口发问:“请问,窗外是哪一位?”

窗外的人并没有回答,回答的仅是第三次指敲框格的声响。

靳百器对自己的居住环境十分熟悉,他的寝室设在二楼,有两扇明窗面向楼外旷地而开,却没有阳台的设备,换句话说,窗外只是一堵石墙,一堵直坚壁立的石墙,那么,这个不速之客用什么法子竟能贴在墙上以手指叩弹窗框?

身形突然有若闪电般掠至窗前,他伸手推窗,窗叶立时向两侧张开,一条人影便在窗叶张启的刹那冲天飞起,且拔高到三丈以上,人在半空敛臂腾身,宛似惊鸿点波,暴射向夜暗之中。

靳百器默不吭声,亦自窗口急掠而出,随着对方奔跑的方向御风紧追。

那人好像有意诱导靳百器跟来,该快的时候不快,该慢的时候不慢,频频闪动隐现,总将他的身影留在靳百器的视线之内。

就这么七弯八拐,左回右绕的追逐了老半天,在来到一片断壁之下时,那人已蓦地停住脚步,站定身子,模样悠然的等候靳百器上前。

夜暗中能见度相当差,饶是如此,于沉晦的微光下,靳百器仍可看出对方大慨的轮廓来——中等身材,脸孔五官线条鲜明,棱角突出,坚挺的鼻梁配上方正的嘴型,左右颧骨略高,因此便把双颊陷下去了;瞧着这人的面容,会联想到刀斧雕凿后的效果,这是一副见过就难以忘怀的貌相。

和对方距离有六七步远,靳百器一边细做端详,边七情不动的道:“朋友,看情形,你是有意将我引来这里?”

那人清朗的笑了起来,老实说,笑得还真是令人讨厌:“靳百器,对你,我是久仰了。”

靳百器淡淡的道:“兜了这么些圈子,朋友,你该不是专为了向我说这句话吧?”

那人又笑了,露出满口整齐又洁白的牙齿:“当然不是,而我们初次见面,你不认为应该客气一番,略做寒暄?”

靳百器生硬的道:“时间不对,场合不对,人也不对,朋友,我看我们不必客气,更用不着寒暄,你就把你的来意摆明了吧!”

对方走近了一步,稍稍放低了嗓音:“首先,容我自行介绍,我叫白奇,道上同源,一般都称呼我是‘鬼影子’。”

靳百器的心腔子跳了跳,喉咙里有种发干的感觉,他沉住气道:“白奇,我与你素无来往,更不相识,你不在‘天目山’数你的干腌人耳,却千里迢迢,大老远跑在此地找我做什么?”

白奇似乎十分喜欢笑,他咧开嘴,一口白牙反映着淡淡的瓷光:“你也知道我有这种习惯,其实,那只算是一点嗜好,有的人热衷收藏骨董,有的人爱把中意的姑娘带回去金屋藏娇,有人聚财,有人贪杯,人人都多少沾点习癖,我却独好将人的左耳割下腌制存念,不过,那仅限于我杀过的人,数着耳朵,往昔的回忆更充实了,说起来,虚荣心与英雄感作怪罢了……”

靳百器形容凝重的道:“寅夜来到‘回雁坪’,白奇,难不成你也想要我一只耳朵?”

微吁一声,白奇的表情仿佛带着三分无奈:“本来,主意没有打在你身上,也不知‘大龙会’的赵若予听谁提起,说我坛子里的干腌人耳已积到一百九十九只之数,等存得二百只,我就洗手不干了,他因此派人专程赶来‘天目山’找我,提供给我第二百只人耳的对象!”

靳百器道:“大慨姓赵的是抬举了我!”

摊摊手,白奇道:“不错,他正是指你,当时我着实迟疑了好一会,因为要再找一只人耳,并不困难,我又何苦来惹这等麻烦?但赵若予派来的人说了一番话,倒说进了我心中,仔细想想,却也有理……”

靳百器道:“说了一番什么话?”

白奇坦率的道:“那人说,我只等凑齐两百只人耳,便要封刀收山,铁血江湖半生,总该在收山的时节弄得风光一点,那最后一只耳朵,好歹得找个有头脸的主儿留下才对,而放眼今日武林,有几个人够此资格?挑来挑去,你靳百器自则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我再三寻思,觉得他的话不错,虽然风险冒得极大,也是值得。”

靳百器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虚荣心与英雄感?”

白奇微笑道:“你也清楚不止这些,我杀人不能白杀,我有我的行价。”

叹一口气,靳百器道:“想你已经收了他们的报酬?”

白奇点头承认:“十足收齐,我的规矩,向来不赊不欠,一次头尾付清。”

靳百器沉重的道:“没有考虑的余地了么?”

白奇语声颇有憾意:“我们这一行的情形与传统,相信你不会陌生,接下买卖,收过代价,就算一锤敲定,天皇老子也扭不回转,靳百器,坦白说我对你的印象蛮好,要不是承诺在先,这笔生意我可能会重新考虑……”

靳百器平静的道:“见到你,觉得你并不像一般杀手那样形色狰狞,张牙舞爪,我才希望你再加斟酌;白奇‘大龙会’姓赵的买凶前来谋害于我,已不止一遭了,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活着,那些个杀手却阴阳转世去了。”

白奇有点不大高兴的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靳百器,在我们这一行里,我是最好的,顶尖的,那些家伙只能算是业余一一另外一个事实也摆在眼前,我取过一百九十九只人耳,不是仍然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靳百器的双眸在夜色中闪着冷冽的芒彩,他慢慢的道:“那么,你是决定了?”

白奇这一次的笑容有些不同了,在烂亮的笑意后面,竟蕴涵着令人足以感受得到的冷锐及狠酷:“我说过,靳百器,这桩事已经一锤敲定,天皇老子也挽不回转,这是行规——尽管我内心里亦不无遗憾。”

点点头,靳百器道:“也罢,不过我要特别提醒你,你那只坛子里的一百九十九只干腌人耳,可没有一只是我的耳朵,白奇,割我的耳朵不很容易。”

白奇笑道:“我明白,我十分明白,而我一直也不会认为这件事会很容易。”

靳百器道:“在你下手割取我的耳朵之前,还有句话想问你,不知你能否再给我一点时间?”

白奇一派大度的道:“当然可以,隔着天亮尚有一阵子,不是么?”

靳百器道:“请告诉我,你是怎么找来‘回雁坪’这个地方的?是从哪里得到线索,知道我隐匿于此?”

白奇略微踟蹰的道:“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么?”

靳百器严肃的道:“非常重要。”

白奇耸耸肩膀,道:“好吧,我便说予你听,讲起来也叫凑巧,原来我并不确知你的落脚处所,‘大龙会’提供给我的消息相当笼统,又指出你可能的活动范围是在距离‘西河大霸’‘燕子窝’周沿大约三至五百里的区域之内,你想想,三到五百里,加上东南西北的纵深,该是多大多宽的一片地方?‘大龙会’所提供的消息,严格论起来,不算有什么价值,但他们仅知道这么一点,再详尽的线索就没有了,而我既然接下买卖,拿人钱财,便得替人消灾,无奈何只好跑一趟……”

靳百器仔细的道:“‘大龙会’何以根据我的藏身之处就在‘西河大霸’‘燕子窝”在近不远?莫非是以我们突击‘黑巾党’的事由做为推断?”

白奇笑道:“完全正确,他们研判远兵不至攻坚,你们在目前颇为局促的情形下,犹敢敲了‘黑巾党’这么一记狠棍,可见集居之所必不太远,但话是这么说,没有一个准确的地点,不太远却又到哪里去找?虽不像大海捞针,也和大海捞针差不多了,我再三寻思,苦无良策,只有亲自查访,试着碰碰运气……”

靳百器道:“看来,你的运气挺不错。”

白奇摇头道:“不是我的运气不错,靳百器,似乎是你的运气不够好,否则,怎么会连八字都不见一撇的事居然就被我朦上了?”

靳百器道:“这话是怎么说?”

白奇极有耐心的继续往下述说,模样不似面对死敌,倒像在同老友叙旧:“自从离开‘天目山’,我先赶到‘西河大霸’‘燕子窝’,因‘黑巾党’的留守人马业已溃散,老窑变成了一片焦土,鬼影不见一个,想问问当时情形亦难找对象,忽然间,一切的路子好象全断了,我越累便越烦,几次寻思,真不打算干啦,就在这山穷水尽节骨眼上,哈,偏偏被我遇到一位贵人,靳百器,你猜猜那人是谁?”

靳百器道:“我猜不出。”

白奇兴致勃勃的道:“查三仞,你听说过这个人么?

“哦”了一声,靳百器道:“‘大九雄’的首领‘银环套月’查三仞?”

哈哈一笑,白奇道:“好见识,就是这老小子,我和查三仞虽说交情不深,但却合作过几次买卖,有点利害上的来往,平日里,彼此亦相处不恶,我碰上他的时候,正是他从‘落花荡’急匆匆赶往‘紫竹圩’的辰光,路经‘燕子窝’十里之外的一条驿道。恰巧就被坐在凉亭里喝茶的我看到了……

靳百器沉声问:“查三仞只有一个人么?”

白奇伸出双手,只勾曲一只指头:“怎会只有一人?‘大九雄’九条英雄好汉全来齐了;查三仞一看到我,也高兴得什么似的,三句话未话完,马上拉我帮他去“紫竹圩”讨价,哈,风流债加上人命债,是‘幻形七妖’欠的,那七个浪得虚名的窝囊废居然胆上生毛,在一次轰饮之后,竟把查三仞回门探亲的四姨太半路上给轮奸了,这还不说,奸而灭口,却又灭不干净,当堂跑掉了一名轿夫,这个轿夫回来一哭一诉,那七个杂碎便没有好日子过了,‘大九雄’的人马三番五次堵去‘落花荡’,非要佟继道他们七颗人头不可,七妖看看不是光景,最后只好落荒而逃,却不知怎的漏了行藏,被‘大九雄’摸得他们隐匿之处,‘燕子窝’驿道上碰头的时候,他们正是赶去追杀七妖……”

靳百器道:“怕是迟了一步,杀不成了。”

白奇笑嘻嘻的道:“正是杀不成了,我跟‘大九雄’从‘紫竹圩’又进到‘七星岩’那幢破烂樵屋,不见七妖半口活人,死尸倒有遍地,好家伙,真正一个不剩,只看到一个大小子在那里一面哭,一面准备收尸……”

靳百器轻轻的道:“阿丁?”

白奇笑得更偷快了:“不错,阿丁,用不着怎么唬,他已经一五一十细说了原委,我们才知道人是你和牟长山两个联手杀的,‘大九雄’跳了一顿脚,也只有悻悻离去,临行邀我,我却另有计较,拱手不陪啦。”

靳百器凝思着道:“阿丁并不清楚我的住处……”

白奇双眼微眯,稍尖的下巴向前挺出:“他不清楚,我可以另找人问,譬如说,‘紫竹圩’的‘大利钱庄’就是阿丁告诉我的一条好路子,而钱庄的萧掌柜亦不算什么铁打金刚,叫他开口吐实,并非难事,结果证明我的判断相当正确。”

靳百器道:“在萧祥面前,我们也不曾露底,他又如何知晓?”

白奇有几分得意的道:“你不曾露底,牟长山也不曾露底,但牟长山的手下人却不像二位这样守口如瓶,为了他儿子被掳的事,牟长山派遣过好几拨人去‘紫竹圩’及‘大利钱庄’明查暗访,言谈之间,分寸就拿捏得没那么准了。”

靳百器沉默片歇,才悠悠的道:“也是劫数……”

白奇同情的道:“可不,人算不如天算啊。”

劫数固劫数,但不知是谁的劫数?靳百器注视着眼前这位鼎鼎大名的江湖杀手,油然生起一股悲悯之念——对白奇,也对他自己。

于是,白奇不笑了,那种冷锐狠酷的气息又开始转为浓烈:“前因后果,已经说清,靳百器,对我的陈述,希望你还满意。”

靳百器忽道:“白奇,那叫阿丁的半桩小子,你没有收取他的性命吧?”

白奇似乎一时忘记阿丁是何许人了,眨眨眼,他始摇头道:“我要他的命干什么?他就算求我割他一只耳朵,还不够格呢。”

抬脸望着黝黑的天空,靳百器像是对着虚无中的幽灵呢喃,声音极轻极轻:“除开阿丁和‘大利钱庄’,的萧掌柜以外,白奇,尚有其他人知道你来‘回雁平’么?你曾否通知‘大龙会’你的发现?”

白奇正色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有我的行为准则,尽其在我,成败在天,又何须四通声气,予人以告援之疑?如果我连这些许承担都没有,至少‘大九雄’的朋友就可以光临来了替我帮场!”

靳百器颔首道:“很好,白奇,你的作风令人激赏,非但磊落,更且明快,就凭这一点,我便将以直报直,还你一个公平坦荡!”

白奇笑道:“真正一条好汉子,若非形势铸成,我是越来越不想杀你了……”

以左手握着大砍刀的皮鞘正拄身前,靳百器右手微抬,目注白奇道:“请。”

白奇看着靳百器的起手式,不禁赞叹的道:“所为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靳百器,你还不曾伸手,已经锐劲欲出,气势逼人,平淡自然的功架里竟含蕴着追魂夺命的凌厉,如果我的经验不差,你该是一把快刀,极快的刀!”

靳百器淡淡的道:“我的确不慢,白奇!”

白奇宛如在研究一件珍奇的古董一样,仔细观察着靳百器的形态,口中并且喃喃有词:“要注意他的第一刀,刀锋出鞘的那一刹最是可怕,看情形,他的‘拔刀术’业已深具火侯了……”

靳百器沉稳接口道:“你是希望我先出手么?”

白奇又笑了,笑颜映着满嘴白牙的瓷光,越见和祥亲切,然而就在这和祥的笑颜里,他的身形猝掠至前——彷佛他本来就已在那个前掠的位置上——一柄锋刃特宽的尺半蛇矛暴取靳百器咽喉,动作之快,直比电光石火!

大砍刀便如匹练般“嗖”声卷起,寒光迎向蛇矛,劈开空气,超越破风之声,而蛇矛却在突兀的颤抖之下避过与刀锋的接触,往下倏泻,对准靳百器的小腹重重戳落!

刀锋横扁着翻出,寒芒聚映似凝冰,白奇便在此刻贴着靳百器的刀锋飞旋回转,蛇矛刹时抖现七条曲虹,以不规则的光束投向敌人。

靳百器立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随着光束的来势飘出九尺,却在飘出的同时凌空倒翻,大砍刀眨眼间于左右两手互换七次,刀芒便形成了参差不齐且又分别跳动的两篷冷焰,像煞虚无中出现的天火。

白奇的身子蓦地闪晃起来,那么轻巧,那么快捷的闪晃起来,似一缕烟,如一团絮,方位无可逆料的腾绕于纵横的刀隙间,就在靳百器换式抽刀的须臾,他骤而虎跃,一矛点刺,似流星曳空,还带着孤状的光尾掣闪!

靳百器斜扑于侧,手中大砍刀微沉猝扬,刀刃甫起,业已脱手,他以肩头顶撞飞起的砍刀刀柄,往上穿射的大砍刀便猛的打了个半旋倒斩,寒光进溅下,他人往前抢,蛇矛“嗤”声划过他的面颊,眼睁睁的看着那一抹血水洒起,几乎不分先后,白奇已痛苦的哼了一声,歪歪扭扭退出数步。

不理左颊上那两寸长的血口子,靳百器侧身,止势,手腕翻转,光景就像是人与刀灵犀相通,早早便商议妥的一样。

那一头,白奇的左手紧紧捂在右肩之上,浓稠的鲜血,正沿着指缝往外涌溢,他的右手软塌塌地垂直,尽管握在手上的宽刃蛇矛尚未掉落,整条膀子却在抑止不住的簌簌颤抖。

靳百器注视着白奇,嗓音略显喑哑的道:“很幸运,你没有取去我的左耳——你判断的位置稍稍偏了一点。”

咬了下嘴唇,白奇却笑不出来了:“那一刀,靳百器,你那一刀好像斩断了我的右肩主筋?”

靳百器道:“不幸,好象是事实,白奇,你这条膀子不能再用了,至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用了。”

白奇惨然一笑——奇怪,此情此景,他居然仍能很快扮出笑容,尽管笑得凄惨:“其实,往后也用不着了,永远用不着了……”

僵寂了半晌,靳百器低沉的道:“不一定,白奇,这要看你。”

白奇也有一阵没有反应,然后,他才道:“你的意思……我生还有望?”

靳百器道:“只有一个条件——你那第二百只耳朵,能不能放弃不要再找了?”

白奇咬咬牙,道:“天下事,满盈必缺,没十全十美的,一百九十九就一百九十九吧,也用不着非得凑成整数不可,留点缺陷,长保无忧亦是好的,靳百器,我受了。”

收入刀鞘,又连刀带鞘反插腰后,靳百器拱着手道:“如此,则两不相欠了,山高水长,但愿后会有期!”

白奇定定的看着靳百器,微微一垂的唇角有点抽搐,他像是忘记了肩头上的痛楚,只以颇为伤感的语气道:“你要多保重,靳百器,千万多保重,赵若予不会因我的失败而就此罢休。”

说完话,他又对着靳百器深深一躬,摔摔头,转身离去。

目送着白奇的背影蹒跚消失于夜暗之中,靳百器喃喃自语:你放心,我们也不会罢休,而且,决断的日子已然迫在眉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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