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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突变

马车依然“忽隆”“忽隆”的在路上颠踬着往前行驶,司马照胆也依然被平摆在车里,随着车身的震动做着并不规律的摇晃,现在,他是被黑巾会的人押解着行向长河铺,去寻找那个并不存在的藏人之处。

他如今的情况,与当初失算受制的情况并无不同,唯一有异的,便是那时他丝毫没有挣扎的力量。现在,他却在敌人不觉中已经恢复了本身的功能,而只这一点区别,形势上已是绝对的改观。在他心里的感受上,也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他目前有如正在修心养性,悠哉游哉中乘车渡假览胜,随便什么辰光,只要他认为时机成熟,即可立时反宾为主,由被制而制人,在这个时机未曾到达之前,他尽可先行休歇一番,他很舒适,因为对方并没有在他身上加以任何束缚,自然,这并非是池伟祥及黑巾会的人发了什么慈悲,只是他们太过相信池伟祥那特异的制人手法了……

从中计落入敌手迄今,才有半天一宵的功夫。但这半天一宵之中,司马照胆却已尝试了他出道以来甚少尝试过的苦楚,整日打雁,这遭反叫雁啄了眼,说是教训也罢,经验也罢,他是决不希望再有第二次相同的阅历了……

杜吟寒仍然坐在前座上亲自押车。

池伟祥也一直未曾露面。

车行着,前面的油布帘又被掀开,杜吟寒那张冷清清、素森森的脸孔再次展现,她毫无表情的道:“从这里到长河铺,司马照胆,不会太远了。”

仰躺着,司马照胆的眼角的余光瞅着车帘那边的人脸:“你可是在暗示我,我这条命,也活不多长啦?”

杜吟寒重重的道:“我提醒你,如果你是说谎的话,现在更正还来得及,一旦到达地头,设若发觉你是在搞鬼造假,恐怕再凭你怎么求告哀乞,也挽救不了那种临身的悲惨折磨!”

司马照胆道:“谢谢你的仁慈,我没有骗你们,我说的全是实情……”

杜吟寒阴沉的道:“但愿是如你所言……”

司马照胆忽然道:“告诉我,杜吟寒,你原是十分可人的一个少女,怎么会变得这等暴戾狠酷法的?”

杜吟寒淡漠的道:“少给我来这一套——我一向的本性便是如此。我讨厌女人惯有的那种软弱及腼腆、怯懦和犹豫。所以,我就形成了我现在的样子!”

司马照胆干笑道:“我说过你不是你,该多好,胡杏姑比杜吟寒不知强上若干,她更带着女人应有的气质与风韵……”

不屑的“嗤”了一声,杜吟寒道:“在你口里的气质与风韵,只是代表女人矫揉做作同寡断无主的个性而已,司马照胆,有许多女人是男人的玩物,也有许多女人把她们的终生希望附诸男人的身上,一切俱以男人为中心,为主宰,但那是她们,却不是我!”

司马照胆喃喃的道:“这算什么?女中英雄么?抑是巾帼不让须眉?”

杜吟寒冷冷的道:“这就是我罢了,司马照胆!”

吁了口气,司马照胆道:“杜吟寒,女人就要像一个女人,该有女人的味道,过份的刚愎与狠厉,就不是能够为一般大众所欢迎或接受的了……”

杜吟寒轻蔑的一笑:“我只为了我自己活着,别人有什么样的看法或感受,全不在我考虑之列!”

司马照胆哑着嗓门道:“真是‘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样的人玩什么样的鸟,凭你这种德行,池伟祥和你正好配一对,恰是天设地造,再也找不出更合宜的了……”

杜吟寒怒道:“你是在嘲笑我们!”

司马照胆道:“这也是实话,对不对?”

压制住自己的火气,杜吟寒狠酷的道:“人的最大缺点,便是往往在痛苦与羞辱过去之后容易忘记——司马照胆,你也犯了同样的毛病,你的嘴舌又开始刁钻了。莫非这么快你就遗忘了在你呻吟求救时的那种窝囊相?”

司马照胆笑了笑,道:“没有忘记,毫未忘记,只是那时我在痛苦的煎熬之下没有情绪说这些,如今较为安适了,方才有感而发。”

杜吟寒揶揄的道:“在你这条命终结之前,司马照胆,你将会生有许多联想及感触。但我劝你运用你这点有限的时间做些对你身后问题有更大关系的联想,别在其他与你无干的事情上多花心思。”

司马照胆道:“对于我自己的事,我已想过很多了,杜吟寒。”

“哦”了一声,杜吟寒道:“可有什么结论?”

司马照胆叹喟的道:“一死而已,只求个痛快。”

水盈盈的眼睛一眨,杜吟寒道:“怎么不想想用什么法子做最后的挣扎,或是如何设计将你的这桩怨恨传带给你的友人,好叫他们来替你报仇?”

司马照胆苦涩的道:“我眼前这个样子,如何奢图得到这些?”

杜吟寒道:“那么,你是曾经想过的了?”

司马照胆道:“当然,人到了这步境地,若不去想这些问题,恐怕这个人就不是个正常的人了,唉,好死,总不如赖活着啊……”

杜吟寒的形色里浮起一种叹喟又冷藐的神态,她道:“人间世人,真正不怕死的人到底少之又少,司马照胆,我们原都以为你是条铁铮铮的汉子。可是,实际上你不是,生死的考验,最能见本性,表面上的观察,却失之谬误太多了……”

司马照胆半眯着眼道:“等你也到了我这个关头,杜吟寒,我再看看你是如何将生死置之度外吧!”

杜吟寒扬着眉毛道:“怕你是没有这个机会看到了。”

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但司马照胆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下可笑不得,一笑就会露出形迹,引起对方的疑窦,他目前还不想发难下手,因此,他也不愿让杜吟寒看出破绽来,笑声变成吸气,他低沉的道:“到了那一天,我纵使看不到,冥冥中也总会有双眼看到的……”

杜吟寒诡异的一笑:“将满腔怨恨寄托于不可知的神说异传中,以求发泄,这不仅是荒唐且更愚蠢了……”

司马照胆静静的道:“因果,因果,报应,报应,杜吟寒,你若不信,你便会亲眼目睹它的轮回。”

杜吟寒凛然道:“它便轮回到我头上,也只是我的无能及疏失方才造成,怨不了天!”

沉默片刻,司马照胆忽道:“在我着了你的道之前,杜吟寒,半途上你曾于遭袭躲避之际撞向我的死穴,那次可是你执意的行为?”

坦率的点头,杜吟寒道:“不错,但我原先的目标只是你那处死穴之侧的软麻穴,却在身形歪倒之时略偏了方位,看似对着死穴撞去了,幸好你的护穴真气及时反弹,否则,在我来说,亦是造成了极大的过失及遗憾……”

注视着司马照胆,她又道:“当时及事后,你都起过疑窦,嗯?”

司马照胆道:“非常怀疑,而我自信也曾对你加了好些防范措施!”

杜吟寒狡黠的道:“问题是,你尚不能肯定了你对你自己的怀疑,仍抱着犹豫,因此影响你做断然的处置。司马照胆,犹疑不决,便是你的致命伤!”

司马照胆徐徐的道:“你怎么不说,是你的表演逼真?装扮得那等可怜兮兮……”

杜吟寒毫不觉得歉疚的道:“这也是一种方法,司马照胆,一种制敌求胜的方法,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的选择便在所不拘了,无论施用的策略是硬性的、软性的、渲染的、真实的,全不必顾虑。”

司马照胆接着道:“至于手段的内容,符不符合道义的条件,便更不在斟酌之列了。”

杜吟寒强硬的道:“正是如此。”

司马照胆低哑的道:“你实在演得过于逼真,连一些细微末节也都表现得丝丝入扣,无懈可击,那噎泣、那泪波、那颤抖,那无言的神色,凄楚的形态,要叫人说你全是装出来的,任谁也不会相信……”

杜吟寒漠然道:“所以,这才是高明,才是功力到家!”

司马照胆叹息道:“说是欺骗,是利用人性同情心的弱点,是伤害了仁义的本质,岂不更恰当些?”

杜吟寒板起脸道:“各人对事物的看法因立场迥异,观点也便各有不同,你认为有失公允,我却认为十分正确!”

司马照胆道:“南辕北辙,根本就扯不拢了。”

杜吟寒道:“如果扯得拢,我们还会千方百计的要你和袁永福的命?”

眼珠子一转,司马照胆问到另一件事上:“在长河铺,杜吟寒,所谓谢大胡子谢虎派出爪牙胁持你的那一幕把戏,大概也是你们各位的细心安排吧?”

杜吟寒若无其事的道:“当然——但差一点被那个叫什么贾如龙的家伙半截腰上岔出来坏了事,我们原来的目标是将你引诱出来的。哪知贾如龙却故充英雄,误打误撞险些搅了我们的全盘计划!”

司马照胆安详的道:“贾如龙不是你们中间的一员?”

摇摇头,杜吟寒道:“他不是,若非他自己有事不能‘好人做到底’我们的—番心血就全泡汤了,这也是天意吧,没叫姓贾的趟进这趟混水来!”

司马照胆道:“我却中了计,上了当……”

杜吟寒道:“要对付的就是你,所安排的一切行动也端为了你,怎么叫你白白脱出圈套?司马照胆,各人的口味不同,我们知道你独喜欢这个调调——好打抱不平,自诩英雄的调调!”

司马照胆自嘲的道:“更何况还是一次‘英雄救美’的传统侠义行径!当然我就更会自坠陷阱了……”

杜吟寒道:“一点也不错,你的麻烦是,如今谁会来替你抱这不平?”

司马照胆的身体随着车轮的震动而跳了跳,他有些痛苦的道:“说不定贾如龙会,这烂摊子是我代他收拾下的……”

尖刻的笑了,杜吟寒道:“除非他做梦梦到你现在的景况。否则,恐怕他再有本事也想不到你此刻的情形,更遑论他来搭救你了!”

司马照胆舐舐嘴唇,双颊的肌肉因为唇伤的痛楚而微微抽搐,他低声道:“在扮演谢虎那两个爪牙胁持你的一幕时,你可真肯牺牲,杜吟寒,他们打你打得那样狠法,你不痛么?那可是真打呢……”

杜吟寒歪歪头,无所谓的道:“没有耕耘,哪有收获,凡事不多少付出点代价,结果便不会太美满了,这顿打,我还挨得住,挨得起!”

闭上眼,司马照胆喃喃的道:“很奇怪,池伟祥那小子有什么好?竟使得你对他如此死心蹋地?”

杜吟寒道:“我已告诉过你,我爱他。”

司马照胆道:“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他有什么地方值得爱?”

美丽的双眸里浮漾起雾一样的朦胧——那是由憧憬与回忆组合成的朦胧,而其中的韵致却显然是甜蜜的。杜吟寒轻轻的道:“他的一切都可爱,他身上的一毛一发,他名字的一笔一划……他的谈吐、举止、笑容,甚至他的愤怒、委屈、惶恐……没有不使我爱得发狂的。”

杜吟寒的情状,不由令司马照胆大为沮丧。他很明白,当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果断、刚强的女人,在这种模样下形容她所爱的对象时,这个女人业已不可自拔,业已迷了心了。那是用九牛也拉不回,醍醐也灌不醒的了……”

还是杜吟寒自己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她第一次脸上染映起一抹红云,却又挑战似的语气反诘阂马照胆武:“武士也是人,同样应该具备人的七情六欲,司马照胆,只知武事而不通情感,即使功高盖世,也弥足可悲。譬如你,除了一身技艺之外,又明白什么叫爱?什么叫悦?”

司马照胆啼笑皆非的道:“依你所说,我只是块木头?”

杜吟寒颔首道:“不是木头,也相差不远,你精浑得毫无灵气,伧俗得令人作呕!”

司马照胆苦笑道就算我没这个运气蒙你青睐,至少,也不见得像你所说的这般粗俗吧?况且一个人的‘灵气与气质的高贵,岂是只在男女之情上方能显示的?”

杜吟寒断然道:“正是如此,人若不知男女之情,便不晓爱之真谛,不明世上最崇高的、圣洁的、无私的奉献精神和忘我牺牲……”

低喟着,司马照胆道:“我只晓得为国须尽忠,对亲须全孝。上不负苍天,下不愧庶民,义之所在,不惜两肋插刀,再退一万步说,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亦不妨豁命以报,但问题是,那个所爱的人配不配、豁命的事值不值?”

杜吟寒肯定的道:“这是个人自己的事,只要自己认为值了,那就值了!”

司马照胆笑笑,道:“是的!我忘记你曾说过的话一一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因此观点也就迥异了……”

杜吟寒道:“不错一-所以你也不要妄想再用任何言词来离间我与伟祥的情感,那将毫无效果,并且给你自己带来麻烦!”

很想挪动一下身体的姿态,但司马照胆又极力按捺住自己的这个欲望,他强忍住肩背与臀股部位的疼麻,心中仍在回话:“我没有兴趣离间你们,事实上这也不大可能,因为你早已经执迷不悟了,我只是在述说一些我的看法,并且向你请教释疑……”

杜吟寒冷清的道:“既是如此,相信你已获得答案了……”

司马照胆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得是,我已经获得答案了……”

凝视着司马照胆的眼睛,杜吟寒似有着什么感觉般显得带点儿沉重:“司马照胆,你好像很平静、很安详,似是对于不久之后的生命终结并不感到太多的忧虑和恐惧,至少,比我预料中的情状你要镇定得多……”

司马照胆是一副无奈的表情:“这话说得怪,你要叫我怎么做才像忧虑,才似恐惶?就算我跪下地来向你们叩头,喊你们老袓宗,祖师娘,哭得声嘶力竭、天愁地惨,你们也一样不会放过我,这一趟筋斗栽下来,窝囊已经够了,任是心里惊,心里怕,心里急,你们不饶人,便是再怎么惶悚法,也逃不脱那‘死’字一个……”

杜吟寒拂去垂飘至颈边的一缕发丝,宛若拂去她脑子里的疑惑,她笑得有些萧索:“你在受刑时哀号求饶的模样,和你现在的镇静自若相比较,未免差别太大,司马照胆,可真是宛如两人呢!怎么?是你想开了,还是要在授命之前撑起筋骨来多少挽回点好汉子的声誉?”

司马照胆哑声笑道:“命在旦夕了,身后之事,哪还顾得了恁多?将来随人们去说吧……”

嘴里这么讲,他心中却在想——杜吟寒,你可是把我真武劫邪看扁了啊,要不是忽然有了生机出现,那点刑能逼得我哀号求饶,砍掉脑袋也不过碗口大的疤,豁上这条命,姓司马的也不会扮一点孬,把人赔了再把志屈了,天下会有这种不合宜的算盘?

杜吟寒道:“到了地头,若证实你所言不虚。司马照胆,我会尽力设法给你一个痛快。”

司马照胆费劲的咽了一口唾液,道:“找着袁永福之后,你们大概也要给他一个‘痛快’的吧?”

微微沉默了一下,杜吟寒道:“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司马照胆沉缓的道:“杀师、逆伦、灭口、残害同门手足,罔顾忠义仁恕之道,自私贪婪、邪恶好嫉,池伟祥业已占全了,可叹,你却在他这滔天罪孽里做了帮凶!”

脸色顿变,杜吟寒厉声道:“这只是你的说法!”

司马照胆道:“黑白是无以混淆,合理是不可泯灭的。杜吟寒,等着吧!”

杜吟寒狠毒的道:“对你来说,已是时不我予了!”

一个人的偏执,便会造成整个观点的改易,那是极难矫正的,从本质上就把歪曲认为是真义的人,真义反变成歪曲了。好比一株年代已久的弯树,只有顺着它的弯斜形势发展下去,其实它当初原该是照直生长的。但在它尚未弯曲前不能扶植着照直生长,待树的枝干固定了歧异的型类,再要将之扳成最初的样子,就是难上加难了……

司马照胆明白这个道理,他在慎思着——到底要矫正这株歪曲的树呢,抑是干脆连根拔除?他一向有个主见,若是感化不了的敌人,便加以残杀,他不喜欢留后患,为了天下苍生,也为了自己。

正在他的沉思中,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突然自远处传来——不是从后面,而是从前面。

蹄声越来越大,越近越急,这辆篷车便蓦的停止下来。车外,护守的黑巾会铁骑,却匆匆往前迎上。

油布车帘早已放下,车身轻轻的一动,显示前座上的杜吟寒已踏了下去。

于是,不远处有嘈杂的人语声传来,还掺夹着欢叫喧笑的音浪,看来,来人和黑巾会是一条路上的,甚或是同一帮的伙伴了……

就在路边,那些碰面的人们在片刻的交谈之后,又行向篷车。他们说话的声音粗犷而洪亮,得意的大笑不绝于耳,把间或的马匹低嘶声都掩盖了。

“霍”的一声,车后油布垂帘被掀开,露出的是钱顺庭那张狰恶的面孔,他邪气的望着司马照胆,怪声笑道:“好朋友,不劳远行啦,你的旅途这就已抵终点了!”

不觉呆了一呆,司马照胆呐呐的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钱顺庭目露凶光,满脸杀机,却笑得像狼嗥:“什么意思?司马照胆,等你下车来见过一个人之后,你就会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说着他一歪头,叱道:“拖他下来!”

轰喏一声,四名早已站在车后待命的黑衣大汉立时趋前动手,像拖一条猪似的把司马照胆硬拽到车下。

身体着地的沉重震动,加上当空的阳光炫耀。司马照胆头晕脑胀,双眼发花,过了好一阵方才看清了那个全身捆得像只粽子,被另外四名黑衣大汉揪得牢牢的人——袁永福。

天爷,司马照胆几乎惊得从地下跃起。怎么会是他?他又怎么会落在黑巾会这些凶神恶煞的手中。

袁永福的模样,真叫狼狈之极,浑身衣衫破裂,血迹斑斑,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像染了颜色。他双眼浮肿,形容萎顿,遍体鳞伤之外,双腿抖索索的似是连站也站不稳了。

钱顺庭猛踢了司马照胆一脚,凶狠的吼叫:“狗娘养的,看看他是谁?”

一脚踢得司马照胆身子往上抬起又跌落,咬紧着牙关,闷不出声,额门上,汗水已涔涔流淌下来。

袁永福大概也才看清了地下的人是司马照胆,他全身一哆嗦挣扎着,带着哭腔嘶喊:“司马大哥,天啊……司马大哥,竟真的是你……”

四名黑衣大汉用力抓紧了他,袁永福却泪流满面,又是悲愤,又是绝望,又是难过至极的哭叫着,几似捶胸顿足:“都是我害了你……司马大哥……我该死,我愚蠢,我混帐……我把你连累得苦啊,司马大哥……”

这时,站在一边的杜吟寒,向他身侧三个气势鹫猛、神色倨傲的人物点了点头,然后踏前几步,冲着司马照胆冷峭的笑了。

“这个人,司马照胆,你该比我认识得更清楚吧?但是,黑巾会的龙头翟大哥却不是在你说的那个地方擒住他的!”

司马照胆哑口无言了,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他又能说什么呢?

杜吟寒粉面如霜,青中带煞,她狠狠的叫道:“司马照胆,你这满口胡言的伧夫,你骗得我好苦!”

司马照胆只能睁着两眼瞪视天空,面庞上的表情古怪而复杂。别人看起来,他是深陷入无言以对的窘迫境地中,方始有了这种懊恼又似是惶惑的反应,但他自己却知道他是在想些什么一一他在想,是不是现在就该动手了。

时机并不是他挑选的时机,事实上,这突发的情况亦由不得他来选择。他承认,眼下动手并非最有利的辰光,但形势逼迫,只怕也往后拖延不成了。

杜吟寒双目如刃,却闪眨着赤漓漓的血芒,显然她是气极了,也恨极了。咬着牙,她的声音自齿缝中道出:“真料不到你果然是在诓我们,一句真话也没有。可是你倒装得像,扮得似,司马照胆,我会叫你为你的欺骗行为付出代价,付出你生命中无比痛苦的代价!”

钱顺庭也两手插腰,恶声恶气的道:“早就知道这家伙不是个东西。狗嘴里全放的些浑屁,可就偏有人相信他,如今好了,要不是我们大当家的眼皮子活,手段高,拿住了那姓袁的,我们大伙岂非都上了这厮的当!”

这就像大框儿套着小框儿一一画(话)中有画(话),钱顺庭明着是骂司马照胆,暗中却另带着刺,刺得杜吟寒脸色更加铁青了。

但是,杜吟寒那样不饶人,不凑合的个性,此刻却发作不出来,事实上,主张要留下司马照胆活口的人就是她。当然杜吟寒留下司马照胆的活口决非出于慈悲的理由,只是打算万一发现司马照胆的供词有诈时,可有再作逼问的余地。然而,这些内情与作用,却不是在眼前这个场合适宜详细解释的了。

那麻面人赶紧插进来道:“能识破他的奸计就好,总算没被这兔崽子诓到底……”

站在那边的三个人中,个子最高,身材最魁梧,生得鹰目勾鼻,模样特别威猛深沉的一位,以他慑人的森酷嗓音开了口:“二妹,你也不用生他的气,好在我们已把姓袁的小子逮了来,又经你验明正身无讹,这就够了。司马照胆的一条命也在我们手里掌握着,正好一并剪除替二弟永绝后患!”

杜吟寒对说话的人态度相当恭敬,与她平时的神气大为两样:“翟大哥说得是,我是恨他欺人太甚,睁着眼就说瞎话,居然还那样维妙维肖,骗得死人,这次若非亏得大哥拿住袁永福,又巴巴的解送前来,适时拆穿了他的狡计,我们不知还被他诓到什么时候!”

那人雍容的一笑,道:“这也是他们倒运——对了,二妹,可还须经过二弟查验一次?”

摇摇头,杜吟寒道:“不必了,这袁永福我在长河铺也见过,错不了,就是他!”

“嗯”了一声,那人闲闲的来到司马照胆身边,俯视着司马照胆,模样里带着十分的稀罕,他嘴里啧了两声,道:“这一位,看情形就是大名鼎鼎的真武劫邪司马照胆了,我池二弟可也真不简单啊,连这样的难缠角色也能手到擒来,二妹,他可是受制于池二弟‘大解龙手’的禁法之中?”

杜吟寒道:“是的,伟祥已在他身上运用了大解龙手的禁制。”

笑笑,那人道:“如此说来,他已是有若瘫痪了?”

杜吟寒道:“三天之内,他一直都会是这个样子。”

手抚着青渗渗的下巴,这人道:“擒住他已多久啦?”

杜吟寒道:“大约一天一夜,翟大哥。”

放心的点点头,他似笑非笑的瞅着司马照胆道:“对你而言,司马兄,确然不幸。但你却不能否认,这不幸是你硬朝头上扣的,所以老古人早已忠告过我们——‘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可不是?”

司马照胆注视着对方,平静的道:“你大概就是黑巾会的大当家,人称‘白虎星君’的翟定权了?”

那人阴鸷的笑道:“不错,我是翟定权,难为你竟记着。”

司马照胆叹了口气:“凭你的声威,又是要取我性命的主儿,翟大当家这岂能忘得了?”

翟定权一指他后面那两个人物,缓缓的道:“那是我手下的‘龙骥双将’,黑胖的一个,叫曹化民,黄瘦的一个,是潘弘五,你老兄记着了。”

手指又点向虎贲四雄,翟定权先指着那唇蓄短髭的中年人,悠悠闲闲的说道:“这一位,是黑巾会虎贲四雄之首,‘鬼刀’常子秀,那位脸上带麻子的,叫麻皮老二包英,黑蝎子钱顺庭是老三,我想不用我再引见了,这位身体结棍的老弟,是四雄的押尾大胆曹琅,相信你都已经亲近过……”

司马照胆忽道:“怎的不见贵会刑堂老大冷脸焦长胜?”

吃吃笑了,翟定权作讶异之状,道:“想不到,真想不到你对我们‘黑巾会’里的人物有这么熟悉法,我倒有些受宠若惊了……”

司马照胆沙哑的道:“在眼前这个情景下,你如此热衷的逐一为我引见,更令我茫然不解,未知是个什么样的作用?”

翟定权的表情是想笑,但却又忍住了,一侧的杜吟寒生硬的接了上来:“那是暗示你,待到了阎王殿的辰光,好叫得出姓名来告状——至少也使你明白,都是些什么人送你上的路!”

司马照胆喃喃的道:“你们真是做得周到……”

被四名黑衣大汉揪得紧紧的袁永福,又在拼命扭动着嘶叫:“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杀要剐,冲着我来就行,司马大哥与此事无关,你们没有理由去伤害他……我认了命,但你们要把他放走……”

翟定权嘿嘿一笑,头也不回的道:“给我掌嘴!”

于是,重重的手掌击肉声,便一下响似一下的传了过来,直到掴打了三十多掌后,翟定权才好整以暇的道:“行了。”

唾吐声加杂着含混的咒骂声,仍然从袁永福血污狼藉的嘴唇朝外冒,这小子可真有一股子楞劲。

仰躺在地下的司马照胆,不禁觉得袁永福的举动太过天真,太过幼稚了,在这种情势之下,岂有可能用他的来交换自己的命?至于说到理由,对方有千百种理由来斩草除根,尽管这些理由没有一条够得上正当,但,现在还有谁来替他们主持公道?

除了他们自己之外。

翟定权慢条斯理的道:“我生平,最厌恶嚣叫不休却又毫无能为的窝囊废之流。譬喻那袁永福,在他挨刀之前,先设法令他的嘴巴沉默一阵,大家也都落个耳根清静。素来,我习惯使用这种方法阻止那些我不爱听的浑话,也大多收到实效——司马兄,你认为呢?”

司乌照没好气的道:“命都捏在你的手上了,我还能认为什么?”

吃吃笑了,翟定权道:“很好,可见你已经有了自知之明。”

杜吟寒急切的道:“翟大哥,事不宜迟,夜长则梦多,我们可以下手了吧?”

点点头,翟定权道:“当然,池二弟呢?”

杜吟寒忙道:“他在后面跟着,如今一定已隐在左近暗处,他已交待过,没有必要,他不愿和司马照胆与袁永福照面,我们直接办事就行了!”

吐出一口血水,袁永福嗔目切齿的号叫:“池伟祥那猪狗不如的畜生……狼心狗肺的禽兽,他为什么不敢伸头见我们?因为他心虚,他胆怯,他没有脸亮相……”

杜吟寒尖叱:“闭上你的嘴!”

翟定权半挑着眉毛,冷森的道:“这小子,约莫是刚才那一顿耳刮子挨轻了,居然还敢如此吆喝,我看要摘下他的舌头来,才能叫他安静点!”

袁永福死力扭挣,一边破口大骂:“那池伟祥是个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巨恶大奸,你们便是助纣为虐的帮凶,天打雷劈啊。你们一个都逃不掉因果的报应,鬼神皆将不容你们这些妖孽邪丑……”

脸色一沉,翟定权狠厉的道:“好杂种,你是生活吃少了,气足劲长啦,不给你点苦吃,你还以为我们都是些天官赐福呢!”

这时,司马照胆叫了起来:“翟大当家,翟大当家……”

翟定权斜乜着道:“什么事?”

司马照胆喘着气道:“你要做掉我们,我们没有话说,谁叫我们栽了筋头?但是男子汉大丈夫,讲究的是个痛快,可不作兴折磨人,尤其是对于失去抵抗力的俘虏,否则,我们固是受罪,但你图逞一时之快的结果,却大大不见光彩!”

翟定权阴恻恻的道:“你怕了?”

黑蝎子钱顺庭插口道:“大当家,姓司马的只是个脓包,我昨天才给他上了几道细点小菜,他业已告了饶啦,这家伙孬得很,根本算不上个人物。”

翟定权双目一闪道:“是么?”

钱顺庭得意洋洋的在丑表功:“人口里所说的好汉子,是要经得起千刀剜、万刀剐,挫骨抽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角色。哪像这位司马大爷?我只是给了他一顿拳脚,他已首先开始号叫起来,再加上半皮囊的辣椒水,他那里业已喊了天啦,到末尾,我尚未及将一扁匣的长针朝他手指缝里插,大当家,你猜怎么着?鼎鼎大名的真武劫邪就和丧了考妣一样,哭喊着求饶啦,那种窝囊像,咳,不说也罢,说多了连我们同在江湖道上闯混的人都替他感到泄气!”

翟定权微微诧异的道:“他果真这么不行?”

钱顺庭忙道:“千真万确,大当家,你若不信,可以问其他在场的人。”

麻皮老二包英帮腔道:“没错,大当家,司马照胆这厮硬是银样的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浪得虚名半点骨节也没有!”

翟定权转头问杜吟寒:“二妹,司马照胆确是恁般德性?”

杜吟寒轻轻点头,道:“他是不行,至少比我们想像中的倔强要差上很大一段距离。对于他的畏缩懦怯,我不但觉得奇怪,更感到失望。在我认为,一个武林中具有这般声威的人,是不该如此轻易于折磨之下屈服的。可是,他竟然经不起这一点考验,便向我们低头招供了……”

翟定权沉吟着道:“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花样?就如同他所招供的全是一篇谎言一样,他的招供,只是为了减少皮肉的痛苦……”

杜吟寒道:“我看他纯像为了逃避痛苦,方才胡诌了这番话来诓我们,其目的昭然若揭,其用心却卑鄙可耻,而他的本质,也就只剩下‘孬’字一个了!”

包英又接口道:“大当家,司马照胆还有什么花巧可使?当初他的胡招瞎供,全是为了怕受活罪,只管搪塞过一阵再说。可能他也想半途中再出点子逃命,但无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不中用这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否则,换一个真正的好汉子,任是凌迟碎剐也包不会哼卿一声才是!”

翟定权哺喃的道:“真叫人想不到……”

地下,司马照胆无稍打彩的道:“列位对于相人观人的本事,确是细致入微精到高明。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竟然这么个饭桶法,列位却已将我看透看扁了……翟大当家,你也不必对我失望,好歹,我总不是你的朋友,扫不了你的颜面……”

不屑的一笑,翟定权道:“如果我有你这名号只是沽名钓誉,实则一无所是的朋友,我早羞得通隐深山面壁思过,不敢再出来现世了!”

司马照胆的嘴唇扁了扁,模样古怪的道:“你相信你本人——以及你左右的每一位都是铁铮铮的硬汉子?”

翟定权傲然道:“正是,比起你阁下来,尤其是。”

司马照胆缓缓的道:“但愿有个机会证实一下……”

翟定权狠毒的道:“恐怕你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但我却可以再度考验考验你,司马照胆,我极乐意看到一个敌人在我的脚前辗转哀号,如果那是一个曾有着显赫名声的敌人,就更加有趣了!”

杜吟寒催促着道:“翟大哥,早点下手吧。”

翟定权阴鸷的笑道:“二妹,一刀下去结果他们的性命,未免太也平淡无味。让我们找点刺激,好好的来场余兴,你认为怎么样?”

眨眨眼,杜吟寒道:“大哥是说……”

翟定权道:“是的,我是说叫老焦来玩两手生宰活人的把戏给我们排遣排遣,在这上面,他素来是极具心得的!”

杜吟寒无可无不可的道:“全凭大哥的意思了。”

翟定权兴致甚高的向钱顺庭道:“钱老三,去把我们刑堂老大请过来。就在这里,让大家再开开眼界,要他表演几手他那惊人的绝活!”

黑蝎子钱顺庭答应一声,迫不及待的奔向道路的前方,翟定权朝着司马照胆露齿微笑,带着狰狞的邪恶意味道:“先前,你不是问起我,我们刑堂的掌法冷脸焦长胜么?真难为你这么思念他,他人早来了,便在前面路边的树荫下歇着。焦长胜人很孤僻,只要用不着他,他就不喜欢凑热闹。但是一旦需要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他是很乐意表现表现的,对于杀人,尤其是以各种新鲜的方式杀人,他非但颇有趣,且钻研有年,特别有他一套精彩独到的手法,司马照胆我已派人去请他,很快你们彼此便可亲近了。”

咽了口唾液,司马照胆道:“这么有趣的场面,你不叫池伟祥一起来欣赏?”

“嗯”了一声,翟定权道:“不错,这是个很好的建议,相信他也很愿意躬亲目睹。”

向着杜吟寒,这位连说话都泛着血腥气的白虎星君道:“怎么样?二妹?”

杜吟寒不知为什么,心中竟起了一丝不祥的颤栗,她老觉得情绪不宁,惴惴的就像有什么祸事即将临头一样。但是,眼前她实在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征兆,却就是感到怔忡忧悸——勉强笑着,她答道:“我看不必了,翟大哥,伟祥早说过不到必要他便不和这两个人照面的话,如果他要出来自己即会出来。他迄今仍未现身,便表示无须相见了……他一定是隐在附近,这场热闹,他暗里也看得到的。”

似是也晓得池伟祥不愿露面的理由,翟定权点了点头,道:“也好,那他便在暗处欣赏一番吧。”

司马照胆突然大声道:“池伟祥是个最窝囊的熊货,畏首畏尾,鬼头鬼脑,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见人,这种鼠窃之属的行径,简直丢他祖宗十八代的脸,说什么黑巾会的二当家,称什么剑道中的好手?皆是他娘的狗屎一泡!”

顿时气圆了眼,杜吟寒愤怒的叫:“司马照胆,你敢用这些污秽字眼来辱骂伟祥?我要割掉你的舌头再叫你吞下去!”

翟定权笑吟吟的道:“二妹何须生这闲气!割他的舌头,简单,不须你来动手。老焦做这桩事最最胜任愉快。”

接着,他又向司马照胆道:“你是想我那池二弟么?”

司马照胆道:“这算激将法么?如果是朋友,你所用的法门也未免太过古老陈腐了,对我们发生不了什么效力,相反的,对你本身只怕就更将加重痛苦了。”

沉默良久的虎贲四雄之首鬼刀常子秀,突兀的言出了两句话:“大当家,司马照胆为何如此热衷于池二当家的出现?”

司马照胆抢着道:“而列位又为何如此热衷于不让他出现?”

嘿嘿笑了,翟定权道:“我们要先问你,司马兄,我们的问题却不是你现在的处境所配质询的。”

司马照胆亢烈的道:“好,我告诉你们——我如此迫切的希望池伟祥那玉八蛋来到眼前,就是要看清他,看清楚一个杀师灭伦、大逆不道的畜生,到底是个什么长像!”

杜吟寒尖厉的叫:“你该死!”

翟定权摆摆手,气定神闲的道:“可惜如不了你的愿,司马照胆,下辈子,你再赶早去和他照照面吧!”

鬼刀常子秀低沉的道:“大当家,我看他的用心不会这么简单!”

翟定权大马金刀的道:“管他是打的什么歪主意,等到玩完了他的老命,也就一了百了,任他再是心怀叵测,亦半点作用没有啦。”

满脸血污的袁永福又在悲愤的呼叫起来:“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人渣,蛇蝎心肝的刽子手,要怎么下毒手,施暴虐,我全承担。司马大哥凭什么也该遭你们荼毒?你们要是不放了他,我便变为厉鬼,也要一个一个找你们追魂索命,叫你们终生不得安宁……”

翟定权厌烦的道:“这姓袁的小杂种最是可憎,老焦来了,先送他上道!”

麻皮老二包英笑道:“大当家,我便代劳亦可。”

翟定权正待回答,路那边,钱顺庭已引着一个六旬上下,干瘪焦黄的矮瘦老头儿快步来到。那老头一来,已咧开一口黄板大牙,显露着那种饥兽噬人前的喜悦与满足表情,嗓门沙哑的高声道:“头子,又待叫我露两手啦?”

翟定权笑吃吃的道:“本来一刀一个,落得干脆,但一想你老久没过瘾了,这些日子一直腻得慌,所以请你来消遣消遣;那姓袁的楞小子不妨快点送他上路,这位司马大兄却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你可以多在他身上找点刺激。”

老人那张骷髅似的焦黄脸孔上竟是那样的愉快——宛若面对佳肴,食指大动,他哑声哑气的笑道:“宰人就和宰猪宰狗没什么两样,但要宰得利落,宰得漂亮却不容易。这要对人体肌肉的脉路、纹理熟悉,骨胳、筋路的结构分布清楚,再加上明白各部机能的反应作用,切割下去才不至于拖泥带水,而且要切成什么样子便切成什么样子,要使被切的人受什等痛苦他便会受什等痛苦。另外,使用各类方法辅以各种药物器具,玩起人身上的把戏来,就更加趣味十足了。呵呵,这么些年来,对这一门学问,我可说确是小有心得了呢……”

翟定权颔首赞美:“老焦你也太谦了,我们黑巾会的弟兄们,谁不知道在这一方面你是第一把手?”

狼嗥般刺耳的笑着,老焦——焦长胜乐得见牙不见眼:“头子过奖了,呵呵呵,过奖了……呵呵呵!”

两人一搭一挡说得怪好听,若叫不知内情的人入了耳,必还以为他们在互相标榜学识或赞扬艺业,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乃是在谈论着杀人的技巧及其残酷的比较。

焦长胜左右一看,又道:“这里只是条荒僻的路上,不是咱们堂口里的刑房,各式应用家伙自不及堂口里方便,头子,我便凑合着马马虎虎玩几套小把戏算喽。”

翟定权道:“好吧,但挑精彩点的好让大家提提劲头。”

旁边,钱顺庭也拍着马屁:“大掌法,我早就已经盼着跟你学两手,可就是机会不多,这一遭,得好生揣摸着,偷学你点什么绝活儿回去才不虚此行。”

焦长胜黄闪闪的眼珠子一翻,鼻孔朝天:“那么,你就权充我的下手吧。”

钱顺庭兴奋的道:“请大掌法示下,须要准备些什么物事?”

焦长胜道:“就在我的坐骑后鞍上,挂着一只小木箱子。那是我随身携带的百宝箱,里头有两只细长的银匙,专为剜眼用的,功能保持眼核的完整不破,一只小烙铁,烙铁外业已抹上油胶,加热后,可以一次黏下一块人皮来,但不会损坏里肌。一把小弯刀,端用来切肉的,一柄小钢锯,用来锯骨,那把钳子是剪筋脉的利器,注意别把一只小瓷瓶弄碎了,瓷碎里装的药水乃我精心调制,可使人的皮肤急速收缩,血肉水份蒸发,一旦抹上人体,不出半个时辰那人就会风干缩小,有如一具祜瘪的童尸。另一个小铁盒里盛的是一种白色脂状油膏,对于封闭人体毛孔呼吸极有奇效,只要涂遍人身,即不须掩塞其口鼻也包管活不过顿饭辰光,便将会七孔流血窒息而亡……这些小玩意,都是叫人屈服的好道具,当然也是欣赏人在痛苦挣扎的最佳诱迫力。我说钱老三,你多见识,回到堂口之后,我再给你着看更有趣的东西。”

这位执掌黑巾会刑堂的冷脸焦长胜,言谈之间,有若一位手段高明的郎中,正在指导他的弟子学习某一项岐黄之技一样,说得庄重严肃,煞有介事,带着那等敬业的味道,仿佛他所说的,乃是一门极度受人尊仰、并且内涵十分崇高的学理……

钱顺庭一挺胸,急切的道:“错不了,我这就去拿……”

于是,仰卧在地下的司马照胆,只好叹息一声,懒洋洋的坐了起来。他有气无力的道:“钱老三,不必麻烦了。”

歪过头来,钱顺庭鄙夷的道:“不客气,姓司马的,你这辈子也麻烦不了我第二次了……”

蓦然,钱顺庭一张粗横的黑脸在抽搐之下扯歪向一边,他两只眼珠子也差点爆出了眼眶,张口结舌,像见了鬼似的指着司马照胆:“你你你……你怎么能坐起来?”

刹那间,杜吟寒也狡得“嘤”的一声,若遭雷殛般踉跄往后退出三步,翟定权也不禁呆若木鸡也似僵在当地。龙骥双将、虎贲四雄等人,亦全都变傻变楞了。

冷脸焦长胜不明就里,尚在那边吆喝:“钱老三,你还和他磨叽个什么劲?快拿我的百宝箱呀!”

钱顺庭的喉结上下颤移,他奇怪自己的舌头怎的也变得如此不听指挥了?那等僵硬的,他歪扭着嘴巴道:“不……不好……大……掌法……快……快准备……应变!”

焦长胜目光巡扫,察觉了每个人脸上神色的变化,他皱着眉向翟定权:“这是怎么回事?头子。”

深深吸了口气,翟定权在回答焦长胜的话,但视线却不敢须臾离开司马照胆身上。

“司马照胆能够坐起身来了,老焦,他原是不该有任何移动力量的……”

焦长胜道:“这又有什么值得大家紧张的?”

舐了舐唇,翟定权强持镇定的道:“他乃受制于池二弟大解龙手手法之下,而且,时效还未满!”

这一说,焦长胜的表情也马上不对了,干黄的面孔浮起了一层阴翳,形态立即转变为冷森酷厉——那是他每在搏命之前惯有的反应。

杜吟寒悄悄的挪移脚步,靠近翟定权:“翟大哥,我们且先不要行动。静待司马照胆下一步的举止后再做定夺……”

翟定权低沉的道:“你的意思是说?”

杜吟寒细声道:“说不定他体能的恢复,只达可以坐起来的程度……此人运气贯脉的功夫极为精湛纯厚。我曾冒险于半途上撞击过他的穴道,他在运功行气的当中,居然亦能开口说话,但我事后察觉,他在行功解穴的过程里出声,主要全在于吓阻作用,并不一定表示他已完全脱离了禁制。现在,很可能他仍是采取相同的手法做相同的企图,我们别叫他唬住了!”

微微点头,翟定权道:“有道理,就让我们静观其变吧。”

司马照胆坐在那里,脸上挂着明朗的笑意,他显然十分愉快的道:“各位都很觉得意外,是么?我就喜欢欣赏各位这种奇突的表情,我想,各位一定明白,一头虎被拘于笼中,和它破柙而出,其危险性的差异是极为巨大的。笼中虎可任由逗弄、调侃、凌辱,但出押之虎,就张牙舞爪得令人心惊胆颤了。现在,我们彼此之间的风水已应该轮转一番啦……”

原本垂头丧气,只待挨宰的袁永福,这一刹里精神百倍,喜出望外,他激动的大叫:“司马大哥,司马大哥,你的功力业已恢复了么!身上的禁制想也解除了,我们有救啦,司马大哥,我们有救了哇……”

司马照胆笑嘻嘻的道:“别太兴奋,老弟,你那边厢上歇着,一切全由哥哥我来应付!”

翟定权冷峭的道:“你也别太兴奋了,司马照胆,我看你能蹦起多高!”

豁然大笑,司马照胆道:“敢情列位还认为我是在虚张声势?”

翟定权重重的道:“如果你已经自行解除了身上的禁制,司马照胆,我们便都等在这里,你却在期盼什么?大可上来一拼呀!”

司马照胆稳若磐石般的笑道:“让我们谈谈条件,决定权,在我动手之前,你还有个圆转的余地!”

翟定权淡漠的道:“你说说看。”

笑笑,司马照胆道:“其一,交出池伟祥来,其二,留下钱顺庭,当然立即释放袁永福,更乃不是条件的条件了!”

翟定权阴沉的道:“我若答应了你,你拿什么来交换?”

杜吟寒惊急的叫:“翟大哥……”

摆摆手,翟定权道:“二妹稍安毋躁,我自有主意。”

司马照胆眯着眼道:“拿什么来交换?我放你们其他人一条生路,这还不够么?”

突然仰天狂笑,翟定权指着司马照胆大骂:“狂口匹夫,无知蟊贼,你把你自己看成什么人物?又把我们比做何等角色了?简直是妄自尊大,异想天开,就凭你居然敢将这种痴言梦呓挂在口舌之上,你也不怕坠歪了嘴?”

司马照胆笑道:“痴言梦呓?我倒不觉得,翟大当家,难道你非要称量称量我之后才肯低头服输?不过,到了那时,只怕我又不愿了哪!”

翟定权狞厉的道:“何不试试?”

司马照胆双手一摊,道:“列位何不先试?”

一条黑影便在这时毫无声息的掩近,而那柄锋利雪亮的马刀,也同样毫无声息的斜劈向司马照胆的后颈。

摊开的双手倏然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倒翻,同往一个方向后扬。就那么准,司马照胆的左手食中两指便巧好钳住了那柄劈来的马刀刀刃,右手中指倏弹,“铮”一声脆响,半寸刀尖截断激射,像一只没羽箭似的嵌进了那名偷袭者的脑门里。

前面,另一名黑衣大汉猛往上抢,手中一对短枪急扎司马照胆胸膛。

那只弹断刀尖的右手,好整以暇的暴翻回来。一双栗木杆的短枪便“卡嚓”一声折为两截,混淆在这“卡嚓”声里的,尚有这使枪者破碎得血糊淋漓的大好人头。

司马照胆仍旧坐着,仅把那只利比刀斧的右手在裤管上擦拭着,宛若要擦掉手掌上沾染的什么。

方才,向他动手的两个人是黑巾会的两名头目。

翟定权寒着脸,咬牙如挫:“司马照胆,你下得好毒手!”

司马照胆慢吞吞的道:“姓翟的,你已叫你两个手下试过了,结果亦已揭晓。现在,该轮到你上场啦,我不算个人物,但我却要瞻仰一下,你又是个什等样的三头六臂?”

翟定权愤怒的道:“你以为我含糊?”

司马照胆生硬的道:“不要说大话,翟定权,似你们这类的鱼鳖虾蟹、跳梁小丑,只配我用鞋踩,动手都怕沾脏了指头,呸!”

面颊的肌肉急速抽搐起来,翟定权双目如血,声音道自齿缝:“你这不知死活的杂种……”

杜吟寒踏上一步,凛然道:“翟大哥,我来对付他!”

翟定权的表情连连变幻,却越变越白。他微微侧首,向焦长胜看了一眼,焦长胜会意方待转身……

就如龙腾九天,司马照胆“呼”的飞卷而起,只见他身形才起,几乎不分先后,两丈多外紧揪着袁永福的四名黑衣大汉,已同时分向四个方向横摔出去——四颗斗大头颅,却滴溜溜抛旋着扬上了半天。

七八件兵器全在司马照胆掠跃的过程中纷纷截空。

挟着袁永福,司马照胆大旋身,狂风也似卷到了那辆马车之侧。

左右人影连闪,疾似飞鸿,翟定权、杜吟寒、焦长胜、龙骥双将、虎贲四雄,九个人已经围成了半圆,把司马照胆和袁永福圈在了车前。

在翟定权等九人之外,便是其余三十余名黑巾会所属布成的外圈。

杜吟寒死盯着司马照胆,怨恨至极的道:“你会装,你装扮得真好!”

依在车座旁,司马照胆似笑非笑的道:“比起姑娘你来,实在不敢掠美,杜吟寒,我们是彼此彼此,就算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一报,总该还一报,才扯得平。”

杜吟寒切着齿道:“我会杀了你,我会用尽一切方法来杀了你。”

点点头,司马照胆道:“这个我相信,从一开始,你已经这样做了。问题只是——你能否达成目的罢了。”

在司马照胆身后的袁永福,不禁气涌如山的吼将起来:“司马大哥,这个姓胡的贱人约莫也是池伟祥的帮凶?她使得好苦肉计,诓得我们晕头转向,险险乎就上了她的大当,如此蛇蝎心肠的恶妇,万万饶她不得……”

司马照胆感叹的道:“何止险些上当?我硬是被她坑了。否则,就凭黑巾会这干鸡毛蒜皮,也能把我摆横?”

袁永福气咻咻的道:“司马大哥,这姓胡的贱又是池伟祥的什么人?”

司马照胆安祥的道:“她不姓胡,她叫杜吟寒,人家都称她唳魂雁,可狠得紧,至于说到她和池伟祥的关系,倒令人不好形容。是朋友吧,太远了,知己吧,尚不够亲蜜,情侣呢?还缺少了那么一点点。嗯,姘头,比较接近些了……”

袁永福重重吐了口唾沬:“蛇鼠一窝,都不是些好东西。奸夫淫妇丧德败行之尤,更皆曰该杀。”

杜吟寒气得全身发抖,她扁着嘴唇,脖子上的筋络全鼓了起来:“你们这两个满口胡说,毫无教养的鄙夫,你们除了知道粗横,迷信狂暴,你们还懂不懂一点别的什么?”

司马照胆平静的道:“多少还懂得一点其他的——譬喻说,尊师重道、忠孝节义等等,杜吟寒,实话不同于胡说,而教养也不是只局限于盲目的情感表现,你心悦于池伟祥,并非就能表示出你是个性情中人,你的虚诈、阴狠、恶毒,用这个‘爱’字是掩饰不了的,这种爱的本身,业已是邪透的了。”

杜吟寒尖叫:“我不听你这番瞎说——”

司马照胆道:“对一个似你这种偏执入迷的女人而言,我原也未曾期望你有所醒悟!”

挣扎了几次,袁永福急道:“司马大哥,快帮我解开捆在身上的这些劳什子,让我先把这贱人收拾了再说!”

司马照胆道:“不慌,老弟,我很快就会为你解绑,快得令你意外,也将令他们意外。”

站在翟定权身旁,全神戒备的焦长胜,忍不住咒骂起来:“这狗娘养的司马照胆,他真是邪气。池老二的大解龙手乃是一门精绝独到的奇诡禁制手法,除了池老二之外无人能解,他却是怎生解开来的?”

翟定权沉沉的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

焦长胜压着嗓门道:“头子,姓司马的一旦解脱了禁制,就如同龙归大海,鹰翔九天,再要摆平他,恐怕便得大费周章了!”

翟定权阴着一张脸道:“我看,在‘大费周章’之下,如果能将他制服,业已是我们的运气了!”

焦长胜不大以为然的道:“麻烦自然是免不了,但若说凭我们黑巾会这么股力量,倾而攻之还收拾不了他,我倒有点不大信服。好歹,他总也是个肉做的人!”

此时,杜吟寒激愤的大喊:“翟大哥,我们还等什么?时间拖长了,对我们的危害便越将加深,他们就更能得到喘息的机会了……”

翟定权目光一冷,断然道:“弟兄们,交互斩杀!”

倚在车座边的司马照胆突然往下一蹲,伸手在座车底板上摸索。当他的手缩回来的时候,已经多了一件东西——一件七寸宽、四尺长的黄褐色软牛皮套。

这件东西的出现,顿时把黑巾会的人惊得心弦震动,双眼发直,他们虽然尚未看见牛皮套里所装的是什么玩意,但是从外形上判断,再加以经验的推敲,已使他们大略明白了那可能会是什么。

司马照胆斜举手中的牛皮套,咧嘴笑道:“你们不是逼过我,我的兵器摆在什么地方么?我曾告诉你们,我的兵器隐置于长河铺我住的那家客栈房间内承尘顶上,当然,我是骗你们的,一个习武者,怎会不随身携带他的家伙呢?可笑各位都是练家子,却竟忘记此等共同的惯性,是——的,我的兵器不在客栈房间的承尘顶上,不在任何地方,它乃一直藏在我身边,藏在这辆马车的前座底下,你们看清楚了,真武劫邪的日月大关刀六节环套的!”

说着,他的右手猛然扯开皮套套口的束结,执套的左手倏抖,一片眩目的银光有如莹雪反映着日辉,那样冷澈,那样森寒,又那样闪耀得慑人魂魄的展现。

握在他右手上的,是一柄刀,一柄关刀,刀锋长约两尺,宽逾五寸,刃口呈现微微后仰的弧度,刀锋正反两面,一边浮雕着太阳的圆形,一边镂刻着弦月的痕印,刀刃闪动间,宛若烈阳吐辉,凛月含光,凛烈之气渗合着阴冷意韵,令人不敢正视。刀柄粗约儿臂,亦有两尺之长,柄端是倒莲形的钢锥。

这样一把关刀,便握在司马照胆的手里,看上去,任是哪个人也不由自背脊冒起一股寒气……

翟定权苦涩的咽了口唾沫,喃喃的道:“好一把刀……”

焦长胜也恨声道:“这厮真叫阴毒,竟是如此准备周全……”

猛一跺脚,杜吟寒着眼叫:“司马照胆,你,你居然连一句真话也没说过!”

司马照胆笑道:“不是我不说真话,而是你被你自己的思想引入了歧途,杜吟寒,你可曾听说过我姓司马的在道上充过孬,扮过熊来着?我素以这把硬骨头撑起头顶上的一块天,绝不以屈服、退缩做为妥协手段,别说是你们这些位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就算当世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也照样迫不得我低低头。”

大关刀在他手上缓缓转动,他又道:“因为你对我的了解不够,所以你才会认为我怕了、惧了、含糊了,所以你才相信我胡诌的那番鬼话,误以我乃是为了逃避痛苦方才屈服的表现,杜吟寒,你错得不可收拾,如果你和我某些朋友一样的看得清我,你的算盘就会重新再敲过啦……”

杜吟寒咬着牙道:“司马照胆,你是天下最最卑鄙的人!”

司马照胆无动于衷的道:“比起各位与池伟祥来,我在这方面恐怕是要差远了!”

虎贲四雄之首鬼刀常子秀果然人符其号,出刀如鬼,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却疾似电掣般闪向司马照胆身侧,那柄细薄的双刃刀同时猛刺司马照胆下盘三处致命的部位。

司马照胆冷冷一笑,右手所执的关刀猝然抖挫,原是两尺长的杆柄竟“哗啦”一声暴伸为四尺,“呛”的一记震开了常子秀的双刃刀,而他的大关刀便“霍”声斜斩而落,有如来自虚无的诅咒。

常子秀正被震得身形歪斜,手臂发麻,劈头而来的一刀又快速无匹,势力万钧,惊恐之下,他猛然扑地翻滚。但是,明明已因他的翻滚而够不上位置的大关刀,却突展二尺,又“刮”的一响,削飞了这位鬼刀的左胁一块皮肉。

寒光闪处,关刀暴缩,却在刀锋回扬的刹那,又准又快的削断了袁永福身上的累累束缚。

双臂一振,绳索纷落,袁永福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大喊:“多谢了,司马大哥,这头一阵便容小弟上场……”

司马照胆淡淡的道:“你留点力气吧,待到报你师仇,和池伟祥分生死的辰光,才是你拼命的时候,眼前我来替你把这些阻碍先清除掉!”

捂着左胁,早已面青唇白的常子秀,此刻挂刀躲得老远,他怨毒的瞪着司马照胆,但在那蛇信一样火红的目光后面,却也掩不住一股寒栗的怯意……

司马照胆朝着脸色难看已极的翟定权笑笑,道:“方才,你不是向你的喽罗们下令‘交互斩杀’么?怎的如今又都愣着装孙子啦?辰光不早,翟老兄,横竖皆是那么个结果,我看不要再磨蹭了……”

翟定权额头上青筋浮鼓,眼睛充血,呼吸也显得急促紧迫,他握拳透掌,怒火如焚,连说话也带着那种可怕的咻咻之声:“司马照胆,我们会用尽一切力量,一切手段来取你的命,我们要把你凌迟碎剐,挫骨扬灰。今天,此时,即与你誓不并存!”

仰天大笑,司马照胆暴烈的道:“好极了,难得我们竟是同一个目的,同一个心思……”

他的发难便仿佛江河决堤,浩荡汹涌——比江河决堤更可怕的却是没有丝毫先兆,猛古丁之下,他的大关刀已长虹也似斩向翟定权。

翟定权恃强不退,双手倒翻齐扬,把交相隐掖在长衫之内的一对双耳短戟,奋力叉架上迎,刀戟立触,火星四溅。翟定权斜退三步,大关刀又已横斩至腰。

这一回,翟定权不敢再拼了,他凌空跃起,双戟在溜溜冷芒中反罩向下,然而,却在司马照胆那一圈漩涡也似的刀若匹练回绕里又被逼出。

两条人影适时闪扑,一柄铁刺猬、一把链子斧,那等犀利的猛攻司马照胆。

方才那几下子,司马照胆只算是在拉开大架势之前做筋骨的活动。现在,他即将开始真正的厮杀了,他有心要向对手们展示,什么才叫格斗,什么才算武功。

大关刀左右暴挥,斗大的铁刺猬与锋利的链子斧同时震跳,进袭的两个人——龙骥双将曹化民、潘弘五也齐齐踉跄后退。

司马照胆刀柄猛挫,人已弹起六尺,虎贲四雄甫往上围拢。他的大关刀刀柄有如千百桩影排滚翻涌,在一片风雷声中四扬,四名敌人慌忙闪躲,焦长胜已自斜刺里飞泻而来。

大关刀便在刹那间幻成一团多棱多刃的硕大光球,冲着焦长胜撞去。焦长胜人在空中,倏然弓背缩腰硬生生朝后退出五尺,翟定权觑准空隙,又挥戟攻到。

司马照胆往前抢步,大关刃“呼”声斜肩滚背,他右手抛刀,左手抽柄,寒光如电,“嚓”一声削落了翟定权的一绺头发。

两尺长的刀锋猛向地上一撑,司马照胆整个人腾起,刚好躲过了常子秀的十三刀,他双脚猝飞,“吭”的一记便把尚未及接近的黑蝎子钱顺庭踢了个四仰八叉,他的关刀刀锋便在这时以快不可言的速度上挑——快到人们的瞳孔已来不及追击,虎贲四雄中的老幺大胆曹琅已长号一声,左臂齐肩被斩拋空中。

麻皮老二包英吼着连人带加一对虎头钩撞向司马照胆,司马照胆却正眼也不看一下,大关刀往回猛抖,七十七片虚幻的光影颤幻下劈,包英却不退缩,硬是悍然原式冲入。

于是霎那间包英的背肩之上血光连连崩现,他的一对虎头钩也拼死插向司马照胆胸前,双目如焰的司马照胆,猝而翻展左掌,“铮”声抓牢了两只钩端,尖锐的倒钩,却已划破了他的胸膛上的皮肉。

司马照胆那一腿便是挟着狂飙般的劲风踢出的,业已肉翻骨裂、创痕累累的包英,闷嗥声中像一团球似的被踢飞了丈多远,一路滚跌,血喷似雨。

披头散发,浑身血透重衣的大胆曹琅,竟突兀的自地下翻动,手上的三节棍骤然抖得笔直,射点司马照胆的小腹。

同时龙骥双将曹化民、潘弘五又复夹击而至。

司马照胆握在手中的一对虎头钩倏然左右飞掷,空出的掌沿暴切向下,“卡嚓”一记便生生斩断了射至小腹前的三节棍棍头三寸,曹琅的身形才待滚闪,凌空的大关刀已闪电般将他连颈带头劈入了泥地中。

曹化民、潘弘五两人一分又上,司马照胆的大关刀“呼轰”旋舞,有如滔滔浪涌,又似飞瀑临虚,锋刃割裂空气,宛若魂泣。曹、潘二人匆忙再躲,司马照胆的大关刀已横斩曹化民。

这位黑胖的龙骥双将之一,猛咬牙,硬使手中斗大的铁刺猬下砸。他的同伴潘弘五亦豁力冲上救援,然而,连柄带锋,长有六尺的大关刀,却在眨眼里暴缩为四尺,并借着缩套之力往回侧翻,刚刚以一股无匹的劲道迎上了潘弘五。

链子斧本来就短,潘弘五意外之下已来不及以斧身拦截。他大吼一声,猛以双手扯链阻挡,但刀锋切链而过,也切着他腰身而过,那声不似人口里发出来的号叫起处,潘弘五一身已变成了两段——上半身一段,下半身一段。

当这两段人的身子尚未及横地,司马照胆的大关刀又石火般抖伸,以铁刺猬狠砸之下落空的曹化民,也才只是打了个踉跄,大关刀的两尺刀锋,已完全透进了他的胸膛。

自翟定权的头发被削落一绺,他也只是方才惊魂甫定的透了口气,但就在他透这口气的须臾时光里,他的六名得力手下业已损失四名半——钱顺庭挨了那两脚之后,迄今尚未能从地下爬起来。

有人说过,瞬息往往便是永恒,用在眼前这个情景上,可不是正合宜?

“司马照胆,我要生啖了你……”

狂吼着,翟定权疯虎一样冲向了司马照胆。

面无表情的司马照胆,双手握刀,居中突挥,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刀就是如此直楞楞的砍了过去,可是翟定权却硬是躲不开。

这位白虎星君怪吼着,迫不得已的只有再用双戟刀架……

在司马照胆背后,焦长胜鬼魅般飒然掩上,他的一只黑犀角便狠命往敌人背心刺落。

四尺长的关刀,有两尺杆柄握在司马照胆手里,另两尺长的刀锋正劈向翟定权,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当焦长胜掩近,不妥之处便立时出现了——司马照胆的左手猛往后扯,于是,原本两尺长的杆柄便猝然伸展为六尺,柄端的倒莲形钢锥“噗”的一记,穿进了焦长胜瘦骨嶙峋的胸膛内。

几乎不分先后,大关刀的刀锋也将翟定权震得险些一屁股坐倒地下。

焦长胜那张黄皮寡瘦的骷髅面孔霎时歪扭得变了形,他猛的大张开嘴,一对眼珠子也像要掉了出来,喉咙里一声闷嗥尚未及出声,司马照胆已奋力抖臂,漫天血洒里,将这位黑巾会的大掌法抛出了七八步外。

大关刀往地下一顿,司马照胆开怀大笑:“焦长胜这狗娘养的,他不是惯把宰人当乐子么?我今天也叫他自己乐上一乐,只这一乐之后,他就悔不当初了!”

翟走权脸色泛青,冷汗淋液,一对双耳戟握在他手上,难以察觉的抖索个不停,他委实已经心碎胆裂了,但他又充不得孬。事实上,便是他想退缩,也无处可退了……见过太多的杀伐,也亲自进行过太多的杀伐,直到今天,他才算真正明白了杀伐的意义,真正尝试到那种无助的、濒临绝望的滋味。

脸色比他更难看的却是杜吟寒。杜吟寒几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僵木的站着,两眼中的空茫,说明了她心情的沮丧与悲哀,在拚斗的过程中,她不是不插手,只是双方的形势轮转令她暂时插不上手。然而,当她可以为力的时候,一切都已这么出人意料,这么快的做了结束……

现在,唯一可用的只还剩下鬼刀常子秀了。

司马照胆不在乎的抹了抹胸口上的血迹,又凑在鼻端闻了闻:“在感觉上,翟定权,自己的血似乎味道要可亲一点,别人的血,就臭不可闻了。所以,我们往往无视于人家的血,是不?”

翟定权舐了舐干裂脱皮的嘴唇,目光惴惴不定的往四周溜梭……

司马照胆点点头,道:“我晓得你在想什么,如果我处在你目前的情况里,我也会这样想。不过,请听我奉劝——池伟祥不可能在这种险境里挺身而出的。哪怕是你是他的情人,命在旦夕,他都不会有丝毫生死与共的牺牲精神。现在,你们大概已能明白,一个没有道义观念的人,是如何可悲、可耻,及可怕了!”

歇了口气,他又道:“我敢保证,池伟祥就隐匿在附近,他一定看得见你们所处的宭境——不,绝境,想想看,一个稍有人性的人,又怎忍视而无睹、见死不救?但他就做得到!”

突然,杜吟寒昂烈悲愤的叫了起来:“伟祥绝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人,他之隐而不出,只是不愿坠入你的圈套,司马照胆,他和我们同样清楚你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要诱他现身,但他不会上当,我们也都了解他的苦衷!”

笑笑,司马照胆道:“待各位了解至为他赔净了生命,他犹闷不吭声的当儿,我就不知道他这所谓苦衷尚有多少事实上的价值了!”

杜吟寒激动地喊:“司马照胆,你这龌龊奸狡的狗,我们不会受你的挑拨离间!”

不以为然的耸耸肩,司马照胆道:“‘士为知己者死’,列位便只好以此来自慰了,虽然列位并不明白人家是否也将你们视为知己。”

杜吟寒尖声道:“你永不能离间我们,永不能!”

司马照胆闲闲的道:“但是,恐怕翟老兄却不如是想吧?”

翟定权表情生硬,脸泛灰青,颊上的肌肉在跳动抽搐,他一言不发。

突兀间,又是鬼刀常子秀猝起发难。他的双刃刀掠掣若一抹流光,快不可言的颤指司马照胆咽喉,却在接近的瞬息,倏滑向司马照胆的小腹。

翟定权也适时而动,双戟幻成两团参差如锥轮也似的光环,由左右合击敌人。

司马照胆眯着眼在笑,大关刀暴起横翻,一片莹厚如雪帛冰带般的豪光回绕交织,劲风宛似呼啸,照面下已将两名进袭者逼退。

半空中,一条纤细的身影急射而至。两溜泠电,贯顶齐刺。

当然,司马照胆知道那是什么人。他微微偏头,大关刀“哗啦”上扬,杆柄忽从四尺骤伸为七尺,连柄加刀,便是九尺长的利器了。

由上朝下攻杀的那人,果然正是唳魂雁杜吟寒。她的雌雄双剑尚没够上位置,司马照胆的大关刀已倏忽斩至她的眼煎。银辉森寒,锐风如削,她在吃惊之下,猛往斜窜,而关刀的两尺刀锋飞绞,“呛呛”一声,杜吟寒手上的一把雌剑竟被碰震抛坠。

这时常子秀贴地滚进,刀花若白莲遍地,飘浮游移。司马照胆蓦的蹲身,大关刀暴缩,双臂抖挥中,锋刃连串弹闪,密集的金铁撞击声传扬,一朵朵白莲似的刀花朵朵破灭。常子秀双足撑地,拚命往后倒翻……

身形一歪,司马照胆单膝跪下,双手突然抡展半弧,“呼”声风响,他业已缩短的大关刀又猝长九尺,力道、角度,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就在常子秀那个倒翻还未能正过姿势的一刹,锋利的两尺关刀,已在银光与血色的交映中,“吭”的一记,把常子秀砍出了七八步外。

常子秀在中刀后刹那间的形象,简直令人不忍卒睹。他的身体似乎是被扭曲了,折叠了,扭曲得完全变了原状,折叠得血肉渗合,模糊一团。

半跪的姿态不动,司马照胆的大关刀由左手飞举斜挥,一圈冷电绕身旋舞。刀又到了他的右手,同样飞举斜挥,又一圈冷电从反方向绕身旋舞一一第一个莹亮的光环尚凝形未敛,第二个光环又现,双环交叉,布成了极美极玄的一幅景象,晶芒雪晔,互相映闪,翟定权便再被逼得连连倒退不止。

快得不能再快,司马照胆猛撑刀柄,人从光环中暴射而出,有如一股血焰,一团大红的火,关刀一片片,一溜溜,一串串的便由四面八方,狂风骤雨般泄罩向仓惶后退中的翟定权。

那不止是刀与刃的组合,也不止是光及影的幻像,更是死亡的呼唤,招魂的幡展,绝望的、无助的压力,顿时将翟定权挤迫得呼吸窒息。他狂号着,拚力以双戟招架,金铁撞击声混乱的响起,但也杂着锋刃割切入肉的闷响。翟定权连连打着转子,猛一头栽倒于地,甚至连抽搐一下都没有,人一栽倒,即已寂然不动。

改变一个人的形状——由正常进入凄怖——再没有比利器的斩杀更为快速利落的了,其过程只是须臾,人的模样就完全迥异得不成比例,有如翟定权,现在,他只是一堆令人作呕的红白交间的腐肉。

当司马照胆血淋淋的大关刀刚刚举起,杜吟寒已连身合剑,不要命的对着他直冲过来。

司马照胆的关刀微沉猛翻,刀锋已震得杜吟寒的一柄雄剑高高荡斜,而杆柄也同时倒指,“吭”的一声,直把杜吟寒捣出了丈多远,又重重横摔下来。

大关刀在司马照胆的头顶盘旋飞舞,他嗔目大吼:“杀……”

正如他预料,围在外圈的三十来名黑巾会的小角色,便在他这一声石破天惊的“杀”字出口时,哗叫如泣,纷纷抱头鼠窜。

袁永福一面鼓掌,一面高声喝彩,喜不自胜的拐了过来,伸出大拇指连赞:“了不起,司马大哥,真正了不起。你在这把大刀上的功夫,简直已出神入化,登峰造极了。当年武圣关公,杯酒斩颜良,何等的英雄盖世!我看大哥你的这股子豪勇,也差不多有了这等气势啦……”

司马照胆笑道:“我岂能与关夫子相提并论?得了,你也别净在这里往我脸贴金,事情尚不算完,正主儿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蜷着呢!”

一句话又激起了袁永福的新仇旧恨,他双手握拳,愤怒的道:“池伟祥那畜生真正是阴毒透顶,毫无人性,他的一举一动,所行所为,无不是赶尽杀绝,断底刨根——司马大哥,你曾交待过我,叫我没事不要跑出那座庙外露脸,而我也—直照你的吩咐做。只在第三天上,我下午实是闷得慌,便悄悄掩到庙侧一片竹林子里去练剑,借便温习一下荒疏多日的功课。哪知运气竟是这等倒霉法,才只练了两趟,林子外便猛古丁跳进了六七个黑巾黑衣的角色来,其中便有这冷脸焦长胜和什么龙骥双将在内。他们一冲进林子,那焦长胜便大声喊叫我的名字,我正愣着不知是回答好,还是不回答好,他们便朝我围攻上来。司马大哥,你是知道的,我旧创尚未痊愈,而且拿在手中练习的也只是一段竹枝,哪怎能招架了!我拚命抵抗,最后仍然被他们打倒擒住,解送到翟定权面前。事后,我才晓得,原来是黑巾会的人前往卧虎岗下等候一笔买卖,途中坐在那片竹林外歇息,我却无巧不巧钻进林中练剑,以至被他们窥见我这套剑法竟然和他们二当家池伟祥的‘落燕剑’路数一样。他们都知道池伟祥正在倾力搜寻他的同门师弟,一看到我所练的剑法近似池伟祥,便猜到我可能是谁。因而一拥而出,将我制住……想不到就凭他们这样误打误撞,也能成了事,坑我个狠的!”

司马照胆平静的道:“幸亏他们尚不敢绝对肯定你的身份,才押你沿途迎过来由池伟祥或杜吟寒验明正身,否则,只怕早就把你砍了!”

袁永福颔首道:“可不是,但越是这样,越发叫我对池伟祥恨之入骨……”

缓缓的,司马照胆走到钱顺庭的身边,猛一把将对方揪着胸襟拎了起来,把大关刀往地下一插,反手几十记耳光打得钱顺庭一颗脑袋左摆右偏,前仰后合,嘴巴里血齿同喷!

这一顿狠打,已把钱顺庭打得转过了气,他努力挣开眼睛,痛苦的呻吟出声……

司马照胆吃吃笑道:“你曾说过,我不够种,算不上英雄人物。朋友,如今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的有种,你这英雄又是怎么个充法——你好血腥,喜凌虐,我也叫你来体验一下你这些嗜好!”

说着,不待钱顺庭有任何反应,他双掌齐挥,打得钱顺庭杀猪也似的尖嚎起来。鲜血从这黑蝎子的脸上往外洒溅,打得他淋滚翻转,血糊漓漓,当司马照胆再一脚将对方踢跌出五步之后,刚抢上去搜出钱顺庭怀里那只扁囊,准备以其中长针如法炮制时,却不禁怔了怔,恨恨的将扁囊拋去,跟了上来。

袁永福不解的道:“怎么回事?”

司马照胆摇摇头,道:“真不中用,居然就挺了尸,他说我是银样镴枪头。看情形,却好像是他自己!”

袁永福道:“死了就死了,这种人死不足惜,死有余辜!司马大哥,杜呤寒那贱人又该如何处置?”

望了望仍然晕迷未醒的杜吟寒,司马照胆悲悯的道:“放过她吧,这是个可怜又盲目的小女人,执迷于池伟祥虚缈的‘爱’里,无知于已成为那花言巧语下的牺牲者,她一心想替她所爱的人付出些什么,但是,她却不明白那个她所‘爱’的人又是如何不值得‘爱’,一丁一点也不值得!”

袁永福忠厚的道:“便饶了她,司马大哥,下一步就该我们去找池伟祥那个罪魁祸首了!”

司马照胆低沉的道:“你不用着急,池伟祥不必我们去找,他会主动来找我们的。他是那样的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何况,他更容不得我们对他罪行的宣扬与不停的追迫,这些你莫须过虑,在你和池伟祥正式决斗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研讨研讨……”

袁永福没有追间是什么事?但他知道,必是与他本身利害切实有关的。

回长河铺的路上,有一家专供过往行旅打尖歇宿的茅店,很简陋,但可聊避风雨,比之露宿荒郊是要强上许多,何况,尚有热食供应。

这晚上,茅店的生意很清淡。那打通铺的大房间才住了一个客人,剩下两小间所谓“上房”就恰好由司马照胆与袁永福各占一间了。

只是初更时分,司马照胆的房间窗外就忽然响起了弹指的声音,并挟着低促的呼唤:“可马大哥,司马大哥,房中可是你么?”

一直盘膝于竹榻上,若有所待的司马照胆,不禁微微一笑,沉稳的回话:“正是司马照胆,请问外面是哪一位?”

窗外传来一声兴奋的低呼,那人匆忙的道:“是我,司马大哥,小弟贾如龙,莫非你听不出我的声音来?”

舒腿下地,司马照胆先将桌上油灯剔亮,然后亲自过去推开窗户。月光之下,嗯,可不正是睽违这多日了的白刃凝虹贾如龙?

一见司马照胆,贾如龙竟是透着那等的亲切与热烈,像是多年重逢的老友一样,他先是重重抱拳,满面含笑:“司马大哥真是老天保佑,可叫我找着你了!”

司马照胆一面还礼,边笑道:“原来是你,来,请进屋里谈话。”

于是,贾如龙一跃而入,脚刚沾地,已似是迫不及待的急忙开口道:“司马大哥,我费尽苦心前来寻你,实是有一桩十分重大的消息奉告。在前天吧,于一个场合中,我无意间听到传闻,说是黑巾会的人马正在调集,目的便是为了对付你,好像是因为你帮了一个人的忙,开罪了黑巾会,他们发誓要找回这场过节……”

似笑非笑的点点头,司马照胆道:“难得老弟你这么好心,又这么热心千辛万苦前来向我示警。其实,这件事已经成为过去了。倒是你现在才来反叫我觉得奇怪……”

贾如龙歉然道:“司马大哥千祈包涵,我是因为琐事缠身,方才告警来迟。好在大哥能以化险为夷,总算大幸,否则我更不知该如何内疚了……”

司马照胆慢条斯理的道:“你不必内疚,因为你来得正好。黑巾会的事虽已成为过去,但你老弟的事却尚待解决,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似是一怔,贾如龙强笑道:“司马大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坐回床上,司马照胆笑喀喀的道:“你大概已经注意到,从打开窗户直到现在,我都是面对着你,而且保持一剑之外的距离,我不愿意被你暗算……”

贾如龙面孔上表情复杂,但他显然企图竭力装成一副迷惘之状,他呐呐的道:“你把我弄迷糊了,司马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司马照胆和颜悦色的道:“把你的左手从腰侧挪开吧,我也知道落燕剑法的出手式以这个姿势最能达成快速的要求,但你不会有什么机会的,池伟祥!”

僵木了刹那,贾如龙——不,池伟祥终于轻轻的笑了起来,连连点头:“你确实厉害,确实精明,司马照胆,我还是瞒不过你,你一直就是我预料中那种难缠的角儿,你果然难缠!”

司马照胆平静的道:“我不难缠,至少对你而言不算难缠。池伟祥,恐怕比我更难缠的是你的师弟!”

轻蔑的笑了,池伟祥道:“你是说袁永福那二楞子?他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个木头木脑的可怜虫,一个心智都不全的半白痴,司马照胆,只要你不帮他,我可以用两只指头把他捏死!”

司马照胆严肃的道:“按照你的罪行来说,正是人人得而诛之。但你师弟袁永福一再要求亲手为师报仇清理门户,而他也有这种的优先权利,所以我不插手管这件事,便由你师兄弟二人自行解决!”

顿时喜出望外,池伟祥紧迫的道:“司马照胆,可知一言有九鼎之重?”

司马照胆安祥的道:“对你这种人,我本不该讲究这些,可是对我自己,却须维持原则。是的,一言九鼎之重,我说过不插手便不插手,任由你们去分生死吧。”

池伟祥得意的笑了起来:“很好,司马照胆,你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晕黄的灯光,摇曳着司马照胆的身影,也映幻得他的脸孔越加阴沉酷厉,他冷森的道:“你非常聪明,心思活、反应快,头脑细密,善于慎谋,这些,如果用之正途,远景便未可限量。但可叹你却全往邪路上发展了,由于你有如许长处,反倒益发令你恶毒更甚,你有太多的优点,而这些优点也毁了你。池伟祥,一个聪明的坏人,远不及一个木讷的好人来得对这世间有益。你错得太大,报应与惩罚,便也会相等的降临了……”

冷冷—哼,池伟祥倔强的道:“人各有志,司马照胆,你这—套打动不了我,说到报应与惩罚,我们看吧,看会落在谁的头上!”

司马照胆叹了口气,提高了声音:“袁老弟,你可以过来。”

一定是袁永福早已准备妥当,就在司马照胆刚刚说完了话的同时,房门已被袁永福推开。他用那样一双眼睛瞪视着他的师兄池伟祥。那是一双怎祥仇恨、怨毒悲愤、憎厌的眼睛,像刀、像火、像诅咒,叫人一旦接触,便永生永世也忘不了。

池伟祥似是颇为不安,也十分气恼,他掩饰的大吼一声道:“看什么?不认识么?呆头楞脑的蠢东西!”

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颈间的青筋鼓起,袁永福突然发了狂一样号叫起来:“师父,师父啊,你老魂魄不远,请看着这杀师灭伦的畜生,这大逆不道的禽兽。师父,你的血未干、怨未消、恨未除,请诅咒,给他报应,于幽冥中保佑徒儿替你老报仇,歼杀这邪恶狠毒的叛徒,以祭你老在天之灵……”

池伟祥的神色现出了无可言喻的悸怖,双目瑟缩闪动,也反映出他内心的惶恐悚惧,他竭力振作,冀图以咆哮来抑止他精神上的压窒。

“你叫吧,袁永福,任你叫破了喉咙,也仍然在劫难逃。你以为在那里呼魂唤鬼就能唬得住我?老家伙活着的时候我都能要他的命,如令变了鬼他就更是莫奈我何了!”

表情因为这阵吼叫而逐渐狰狞起来,池伟祥那种先天的野性又被激发了。他红着眼,挫着牙,口沫横飞的接着叫骂:“老鬼偏心自私,珍藏不露。他把落燕剑法中那最狠的一招‘燕蛇归魂’留着不授予我,却竟暗中隔位相传,教给了你这个呆头呆脑的蠢货,更妄图令我自断手指,逐我出门墙之外,种种般般,俱是偏袒循私的作为,我恨、我恨死他,也恨死你,我要杀了你们这一老一小,要你们自食其果,永世不得超生!”

袁永福气愤至极,他跳脚大吼:“不要脸的无耻畜生,你枉披着一张人皮,却净做些不是人做得出的事。你罔顾礼教,冒渎恩师,已是罪该万死,而你在数落恩师之余,可也曾自省恩师不授你绝技的原因?你平素的行为,哪一桩不是合邪恶刁奸之大成?你喜欢狡赖、掩饰,又为人阴险、心性歹毒、浮而不实、妒性奇重,你毫无度量,亦无丝毫道义仁恕观念。你根本就不是能成器的东西,叫恩师如何琢磨你、更授你绝技助你为恶?你偷窥恩师传艺,乃犯门规之大忌,恩师只是令你自断手指以为薄惩,不想你竟冷血寡情至此,光天化日之下弑杀了师父,弑杀了从小教你养你哺你的师父啊……”

浑身发抖,额头上黄豆大小的冷汗滚滚而落,池伟祥铁青着脸,蓦的像爆裂了一样狂吼:“住口,袁永福,我们现在就决—生死,看你能否替老鬼报得了仇,雪得了恨!”

袁永福猛一咬牙,怪叫道:“我与你誓不并存!”

猝然间——池伟祥身形闪电般欺进,明明是贴地扑来,却在剑芒倏现之下,人已弹飞五尺。而一剑如虹,兜顶垂刺,其快其急其诡,无与伦比。

不错,这就是落燕剑法中最为精绝的一招,也是累使庄甫丧命,池、袁师兄弟二人同门火拼的一招——燕蛇归魂!

袁永福大吼如雷,身体挺立不动,只是脑袋歪偏三寸,却猛的把藏在背后的一桩玩意往上笔直通穿。

森森的剑刃贴着袁永福耳边插空,几乎不分先后,池伟祥突然长嚎出声,整个人斜撞向墙,又在灰土溅飞里重重倒弹滚地。

透穿进池伟祥左胸里的,是一柄极其平常的菜刀,是一柄绑在四尺竹杆上的菜刀,但是,袁永福使用的却纯像大关刀的刀法。

池伟祥蜷曲在地下,那柄深切入他左胸的菜刀几乎全部没入他的胸腔之内,连绑在刀把上的竹杆也折断了,池伟祥死得很快。这一刀重而且准,似是撅透的同时已要了他的命……

呆呆的站在那里,袁永福仿佛受了惊,张口结舌,半晌喘不过气来。

一直坐在床沿观战的司马照胆,在哈哈大笑声中连连拍手,他洪亮的道:“别楞啦,你这傻小子,恭贺你大功告成,师仇得报,这桩心愿总算了啦……”

机伶伶的打了个哆嗦,袁永福热泪盈眶“噗通”跪倒在司马照胆脚下:“大哥……司马大哥……今晚得报师门血仇,除此妖孽,全亏了大哥你的帮忙和指点。不但我,我师父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感激你的……”

双手架起了袁永福,司马照胆笑吟吟的道:“你又和我客气起来了。武林中人,打的是‘替天行道’的招牌,遇上了这等不平事,怎能不管不问?得了,不准再提‘谢’字,你能善用我教你的这一招报了师仇,就算是给我最大的安慰了!”

拭着泪,袁永福嗫嚅的道:“老实说,司马大哥,在你叫我演完了这一招燕蛇归魂,又在苦思之后授了我破解的方法时,我还真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大的功效呢。在我认为,师门绝技,恐怕很难破解,至少也不该用这么容易的式子就能破解……”

深沉的笑了,司马照胆拍了拍袁水福的肩膀缓的道:“老弟,天下之事总是因果其中,并不奇怪。譬喻说授你的这一招,在关刀的式子里,只是很普通的‘擎天一举’,我只是加上一个偏头的动作而已。由于我在事先已叫你演过燕蛇归魂这一招法,所以我便能够体会此招的妙用与精华之处。是而我也无可匹敌的武技,仅是因为环境、时机、经验、功力、反应、情绪的种种影响,才使人有失手受制之虞,如若彼此全有余暇来做研讨,形势的分野便又大不一样的了。说真话,假设你未曾事先演练过燕蛇归魂这一招给我看,临阵交手,恐怕连我也不见得有把握躲得开……”

袁永福钦服的道:“但大哥你早已猜到他一动手就会施展这—招……”

司马照胆笑道:“人在恨极气极又畏极的时候,大多一出手就是最狠毒的招法,这是可以预及的。因为池伟祥恨你,又怕我在侧掠阵,当然他就更希望速战速决了,我对他,早已有精密的分析,就如同因为他一直隐匿着不现身,如同在长河铺他和杜吟寒的逼真搭配一样,把这些事的片断凑合起来,再和他的个性一印证,则便知道他是谁,知道他将有的行动为何了……”

袁永福由衷的赞美着道:“司马大哥,池伟祥固然聪明,但你却比他更聪明啊……”

豁然大笑,司马照胆道:“其中更有所不同,我的聪明乃用在正道上。别忘了,我是专门劫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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