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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宝斋

天,已经入黑很久了。

寒冬的夜,来得深邃又浓冽,更带着一种寂寂与萧索的意味。

虽说像在广宗府这样的大城里,入夜后的繁华亦已成为过去,各般生意买卖都因为气候的寒冷而纷纷提早收摊。

北风卷着雪花,飞旋于一片冷清黝暗的街道上,那透骨沁肌的冰寒赶走了行人,滚荡的雪絮里宛似晃舞着幢幢鬼影……

长街之上的店铺,也都打了烊,自然,包括了地势最好,气派最大的这家老字号的铺子——万宝斋。

并排六开间的店面,全上了厚实更打着横铁条的门板,只有靠右一边,还留着一道堪堪客人进出的窄隙尚未关闭,自这尺把宽的门隙里,透映出明亮的灯光,店内的伙计及司账们,有的在清查货架,核算帐目,有的忙着拂拭柜台,扫净地面,看情形,显然在做着一天生意结束后的整理工作。

万宝斋是广宗府首屈一指的珠宝古玩店,也是广宗府资金最为雄厚的钱庄,提起万宝斋,不啻“金字招牌”的别称。他们的庄票,在北方六省的地面上就和现银子一样管用。

店内的陈设,在古色古香的陪衬下,泛着逼人的财势气息,典雅中炫耀着豪奢,朴拙里袭露着富丽,好一派压窒人心的金碧辉煌。

六间并列的店面,既深且长,环壁由地至顶,三面竖立着连墙的红木搁架,搁架经过巧思安排,形成一个个大小不等,格式不定的凹框,凹框之内铺设着各色锦缎为底垫——底垫的颜彩,端为配合置于其中的各般奇珍古玩本身之色调,于是,便珠光宝气美不胜收了,再加以银灯的照射,角度的摆置,每一样奇珍古玩,都以它最诱人,最无暇的面目朝向顾客,更是凭添了三分高华韵味……

宽而阔的搁架下方,也是三面相连的红木柜台,柜台表面纹理细致,光可鉴人,台下制成前后中空的货柜,里头,亦乃摆满了形式不一的珠宝奇珍——自然每一种玩意皆有其一段历史与时光相合的渊源,弥是稀罕,更遑论这些东西质地上的价值已是如何贵重了。

右首上没有搁架,也没有长长的柜台,却是一堵人高的雕花木墙,木墙上有一人的高度,上面用黄灿灿的铜栅栏一直并排连顶,铜栅栏的下方与木墙接衔处,排列着三个大窗口,人抬头上望,可以看见窗口内的面孔,这当铺不似当铺,牢狱不似牢狱的地方,便是万宝斋经管钱庄生意的所在。

二三十位司帐及伙计,正乱哄哄的各自忙着本身的清理工作,那窄门的外面,宛似风雪卷进了一抹火焰,一个红巾红袍的人就像幽灵般飙入。

是的,是司马照胆。

他背负着双手,古铜色的面庞上是一片和悦安详的笑容,就同任何一位有钱的顾客相若,他意态悠闲的开始浏览起店中的珍贵货品来。

一个用力使抹布擦拭柜台的胖大伙计,扬脸之下不由顿时一愣,有些困惑的在打量着司马照胆——这伙计心目中自是认为主顾上门,然则,时间却不对。

另一个执着扫把的瘦长伙计也发现了司马照胆,同样在一怔之下随即匆匆迎了上来,陪着笑哈着腰,客客气气的道:“这位爷,可是来小店照顾点什么?”

司马照胆笑晡嘻的道:“不一定,得看中合意才行。”

那伙计咧咧嘴,低声道:“对不住,爷,明天请早吧,小店业巳打烊啦,你看这乱糟糟的,没得搅了爷的雅兴,明天请来,时间长,又清静,可以慢慢儿挑拣……”

司马照胆仍然闲闲的道:“我说伙计,做生意哪有把客人朝外赶的道理?莫非是你看我这样子,买不起贵宝号这些稀罕玩意?”

赶紧又哈腰,伙计陪笑道:“爷这是说到哪儿去啦?小的怎敢稍有轻慢之心?实在是店里打烊了,而且清货核帐也都差不多归纳舒齐,照小店的规矩,今天的生意便算收市了,爷你光顺小店,欢迎得紧,何妨明朝光临,也好叫小的们多侍候侍候……”

柜台里那胖大伙计银着搭腔道:“可不是哪,这位爷,敝号的珠宝古玩,包管货真价实,一流的上品,摆在这里一宵也错不了,爷明天请早,看中哪一样就买哪一样,你中意的,明朝仍是你的呐……”

司马照胆目光四巡,落定在右首的那堵人高木墙上,他笑容可掬的道:“好!我现在就有中意的,能不能就办交割?”

呆了呆,那瘦长伙计道:“交割?”

司马照胆补充道:“或者你们的行话叫‘出信’,但我喜欢照我的习惯遣词用句——称为‘交割’比较顺耳顺心些。”

瘦长伙计胡乱点着头道:“是,是,交割,交割,不过,这位爷,小的可不能做主,业已到了打烊的辰光,不晓得掌柜的先生们是否还肯答理……”

司马照胆道:“烦你去问一问,伙计,这可是你们的一票大生意哪,我又是急性子人,想要的东西马上就得要,等不得明朝,你们别失了大好机会……”

略一犹豫,伙计匆匆地答道:“好吧,这位爷,且请稍待,容小的走去问问掌柜,可保不得准,收了市,归了帐,他们大多不愿再烦心……”

司马照胆笑道:“不一定,这是大生意,只怕他们这辈子也难得碰上几次,而我有心照顾你们,贵宝号岂容见拒?”

伙计转身行去,边拋下—句话:“小的去说说看……”

司马照胆对着伙计背影,似笑非笑的送上两个字:“偏劳。”

瘦长伙计奔向柜台那边两个身着青袍白净文雅的中年人面前,低促的不知在诉说些什么,一面犹向司马照胆指指点点……

两个全长得福福态态、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先是皱着眉头聆听,四只眼睛有些不耐的望向了这边,但逐渐的,他们的眉宇开朗了,浮现笑颜,两个人相视交谈几句,终于偕同伙计快步走了过来。

司马照胆微扬着脸庞,仍然背负着一双手,表情在闲散中透着大剌剌的傲意,一副财雄气粗的架势。

那两个青袍人来到面前,下颔上生了颗黑毛痣的—位抢着向司马照胆拱手,笑得见牙而不见眼的道:“这位尊客,听到伙计说,尊客夤夜光临,乃是有一笔大生意要照顾小号?下面伙计侍候不周,在下这厢先来听凭尊客差遣。”

另一个青袍人也谄笑着道:“只一见尊客上门,即知是位大手笔的买家到了。小号货品最齐全,信誉卓越,尊客你任挑任选,想什么,要什么,包不会令尊客失望。”

司马照胆慢吞吞的道:“不是说贵宝号到了打烊的辰光便不接生意了么?”

黑毛痣的仁兄狠瞪了那瘦高伙计一眼,急忙又陪笑道:“这是单指一般零碎交易而言,对尊客这等大主顾,自然又当别论,伙计们不晓事,搞不通店规沿习也得分个尊卑贵贱,尊客大人大量,可别把他们那些冒犯词儿放在心里……”

他的同伴紧接着也道:“可不是,这干伙计们都是些粗人,没见识,没眼力,辨不清贵客的身底价,只晕着头把财神爷往外推,真叫糊涂之至,尊客你还请多包涵……”

“嗯”了一声,司马照胆道:“那么,我们现在可以谈谈生意啦?”

连连点头,黑毛痣这一位叠声道:“当然当然,休说如今,即使再迟再晚,哪怕在下等业已上了炕,尊客到来小号,也该立时起身,侍候左右——”

吃吃一笑,司马照胆道:“这几句话么,我听着倒还挺熨贴——你们二位可都是店里的掌柜吗?”

黑毛痣谦虚的道:“我是二掌柜,他是三掌柜,大掌柜的因为家里有点事,提早回去了,未能有幸在此迎候尊客……”

司马照胆眯着眼道:“贵宝号的东家,平时不在店里么?”

生着黑毛痣的这位二掌柜不觉有点迷惑,奇怪对方怎么会问到他们东家头上来?关照生意自有店中司职负责,何须楞与老板牵扯?他心里纳闷,嘴巴却道:“敝东家买卖多,生意广,平日里上下忙,偶而也到店里看看,但留不多久,尊客的意思是?”

三掌柜自作聪明的“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尊客是不是因为待要照顾小店的生意数目太大,怕我们做不了主,才想与敝东家当面洽谈?”

司马照胆古怪的一笑,道:“有这么点意思。”

二掌柜笑嘻嘻的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几个掌柜的先生,都有经过敝东家赋予的权限,在一定的生意数额上皆可做主,一般交易,还少有超出我们的权限之外数目的……”

三掌柜微带着矜持自得的口吻道:“其实我们能做主的生意数额也不算太大,不过,二十万两银子数目之内的交易,我们还可承担,再多,便得请示大掌柜了……”

司马照胆扬扬眉梢,道:“两位的权限还真不小,二十万两银子,够了够了!”

二掌柜殷切的道:“尊客待要照顾小号的生意,不知确实数目是多少?是要购买小号的珍玩古董呢,抑或寄存生息?无论哪一桩,小号皆将克尽所能,务使尊客满意……”

司马照胆道:“就在这里谈生意么?”

怔了怔,二掌柜随即会过意来,他赶紧致歉:“对不住,对不住,真是怠慢,真是怠慢,尊客且往里请,后面有间暖阁,倒还清静明爽,便委屈尊客移驾暖阁再聆教益。”

司马照胆又朝右边的铜栅栏窗瞥了一眼,才道:“好吧,这里实嫌吵得慌。”

暖阁的布置豪奢而华丽,软厚猩红的地毡散发着那种贴心的温热,特大号生着熊熊炭火的蓝瓷双耳炉盆,更令满室生春,坐榻上的横几摆着一瓶粉嫣交映的梅花,壁间悬挂着当代名人的字画,气氛馨怡,果然是个洽谈大生意的适当所在。

把司马照胆让到了紫檀木雕花,铺陈着锦垫的坐榻上,二掌柜坐在对面相陪,却只以半片屁股挨着榻沿落座,三掌柜则亲自斟了一杯热茶,以金边细白瓷上加盖杯,双手捧献到司马照胆面前。

舐舐嘴唇,二掌柜满面堆笑的道:“地方太局促,还请尊客迁就!”

司马照胆笑道:“客气客气,这间暖阁太舒适了,不禁令人兴起在此酣睡一宵的念头。”

二掌柜搓着手笑道:“只要尊客不嫌简陋,屈留一宵,有何不可……”

司马照胆忽然一本正经的道:“闲话表过,言归正传,二位,我们开始谈论大事吧。”

二掌柜立时眉开眼笑,迫不及待的道:“是,是,先请尊客示下一个项目——”

司马照胆瞪眼道:“项目?什么项目?”

三掌柜在旁忙为解释:“是这样的,我们尚不知尊客待要照顾小店哪一样生意?是要选购奇珍古玩呢,抑或是存放银钱生息?只候尊客示下,我们便尽快向尊客提供货品价格及起利的各般行情一一”

司马照胆道:“原来如此,贵宝号的那些古老石头,远年铜铁,除了图个时代久之外,却没有啥意义,我这人最重实利,这一项上并无兴趣!”

二位掌柜先生开言之下不由都呆了半晌,面面相觑,啼笑皆非,三掌柜似乎颇为不服的抗声道:“尊客对于鉴赏珍奇,考证古物这一方面,可能涉猎不深,小店乃是六十余年的老字号,信誉卓越,货真价实,两河千里,万宝斋的招牌可是最硬扎的,尊客约莫尚不清楚,小店的每一宗珍宝皆有品序质地之保证,每一桩古物,俱附来历出处,一丝半点也混瞒不得,而其间所生赏玩之情趣、思古之雅情,犹非金钱之浮价能以涵置,尊客所见,怕是略有偏异了……”

司马照胆哼了哼,道:“是么?你把我看成了什等祥的人物啦?乡巴佬还是庄猢孙?”

二掌柜急忙向三掌柜使了个眼色,陪笑道:“尊客万莫误会,我们三先生的意思是向尊客表明小号的信誉可靠,买卖公道,绝无浮诈不实之处,对尊客绝无不敬之心一一”

司马照胆道:“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还用得着你们来给我乱出点子?”

抹了把额角上的油汗,二掌柜慌忙道:“当然,当然,一切悉凭尊客主意……”

三掌柜努力咽了口唾涎,呐呐的道:“一时失言,尚乞尊客见恕……”

司马照胆大剌剌的道:“不必多说了,你们店里那些破钢烂铁旧石头我通通看不上跟,一概不要,我要的东西,钱,你们明白么?钱!”

两位掌柜一齐点头,二掌柜的又搓着手道:“如此说来,尊客是要存本生息了?不知尊客的数目是多少?”

伸出两个指头,司马照胆道:“二十万两银子!”

二掌柜吸了口气,却兴奋的道:“欢迎欢迎,这也是尊客信得过小号的信用,看得起小号的招牌,这么大一笔数额交托,更是小号的荣幸。再要请示,尊客是以现银存入呢,述是其他钱号的银票?”

司马照胆道:“我要银票,我一向喜欢银票!”

二掌柜谄笑道:“是,银票轻软柔薄,携带方便,比之现银累赘,不知安全上几多倍。尊客打算的存期是?”

司马照胆道:“长了,可能有我这一辈子的辰光那么长!”

又是一怔,二掌柜迷惘的道:“这……尊客可是存着留传给后代子孙所用?”

司马照胆喝了口茶,道:“我有更大的用途。”

二掌柜有些犹豫的道:“但是,尊客,我们这里的规矩最多的期限只是三十年——”

忽然嘿嘿一笑,司马照胆道:“三十年么?也罢,到时候看看再说。”

二掌柜不明所以,迟疑的道:“尊客若以三十年为期,小号的月息是——”

打断了对方的语尾,司马照胆道:“息钱不必谈了!”

还当人家是真正的巨绅大贾佬倌,不屑于谈论这区区利息呢,二掌柜生恐多说惹恼了主顾,凑近了些,低声下气的道:“请问尊客的票子是哪家庄号所开?”

想了想,司马照胆道:“就是你们万宝斋的吧,反正是认票不认人,拿给谁都是一样兑换使用。”

二掌柜笑道:“原来是小号开发的票子,不错,我们和其他庄号一样,全乃认票不认人,自己的票子,也是使现银顶撑着的凭据,任谁执有,亦同现银一般管用。”

一边,三掌柜小心的道:“是不是……呃,此时便交由小号入帐起算?”

司马照胆道:“不错,否则我在这大寒夜里巴巴跑来做什么?”

二掌柜笑眯了眼:“还得有本折据呈交尊客保存……”

摇摇头,司马照胆道:“不必了。”

连存钱的折据也不用了?这算存的那门子钱?利息的多少不论,乃是表示羞于计较这盏盏之数,本金的凭据都不要,又标徬什么样的财大气粗?摆阔装大爷吧,可也不是这样子的摆法装法呀——尤其在今晚的大寒夜里。

瞠目结舌的望着司马照胆,二掌柜的形状宛如在看一个疯子,他咧着嘴,哭笑不得的说道:“我……我不大明白尊客的意思!”

司马照胆又喝了口茶,满足的吁了口气:“你马上就会明白了,二掌柜,拿给我吧。”

二掌柜愕然道:“尊客要的是?”

三掌柜踏前一步,慎重其事的道:“尊客,小号的规矩要待客人先将银钱或庄票存入,方才发予折据,是以尚请尊客——”

司马照胆道:“我说过不要折据。”

二掌柜满头雾水:“那……尊客要的是什么?”

司马照胆笑眯眯的道:“银票,我已经告诉了二位,就要贵宝号的银票也可以。”

尚未会过意来,二掌柜嗫嚅着道:“请尊客原谅,我还不大明白——”

耸耸肩,司马照胆道:“我是说,请二位交付我二十万两数额的银票,贵宝号开具的银票,在交付给我之后,我当然不会再要你们的折据,而贵宝号例规所算的息钱亦无须再算,此外,借期无限长——或者三十年到时再说,只不过,我不是存钱,乃是向你们借钱!”

二位掌柜先生在经过一刹的僵愣之后,总算都明白了这是怎么回子事,他们两人像吃了“齐心丸”也似,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呼救传警,而司马照胆也并不阻拦,他似非常悠闲,仿若无聊中的消遣一样,用手掌将横在坐榻间的红木矮几几角一片一片削落——像是利刃劈斩,坚硬的红木矮几立时便少了一端,几角落木成片,断口齐一。

于是,两位掌柜先生猛的噤若寒蝉,将冲到喉间的呼救求告声硬生生噎窒回去,四只眼睛,全凸瞪瞪的突出了眼眶,脸白透青,宛如外面的冷风冻雪卷进了他们的心里,全抖得像筛糠。

司马照胆用他方才斩削几角的右手轻轻旋动着杯盖,语气却温柔得紧:“我有桩急用,所以只有找贵宝号调动点头寸,二位说得不错,贵宝号信誉卓越,财资富厚,两河一里金字招牌,因此我不找你们又去找谁?还请二位帮衬帮衬,早点把票子如数点交,大家好来好去,也免伤了和气……”

打了个哆嗦,二掌柜的周身血液都似凝固了,他颤抖的道:“这……这是……抢劫!”

司马照胆淡淡的一笑道:“抢劫也好,借取亦罢,总之结果并没有两样,你们那二十万两银票必须交到我手里,一文也不能少——这正好是你们权限之内所可支付的数目。”

二掌柜不停的抖着,连嘴巴也扯歪了:“如……如果……我……我们……不从……”

司马照胆安详的道:“这制作矮几的材料,是一种质地极其坚硬的红木,其坚硬的程度,足以超过二位的脑壳,二位若然见拒,我就只好权将二位的尊头当这块木头来削劈了!”

一颗心恰像浸泡在雪水里,就有那等的冰寒法,三掌柜僵直着舌头道:“实……不相瞒……钢……钢库……的钥匙……被大……大掌柜……带走了……带走了……”

笑了笑,司马照胆道:“是么?”

二掌柜白着一张脸道:“当……当真……”

司马照胆平静的道:“这是一个十分荒唐又天真的笑话——在你们告诉我你们有权做二十万两银子的交易数额之后,却又顿然变得毫无权责可言,但我宁愿相信你们,我会先砍掉二位的脑袋再去找你们的大掌柜拿钥匙!”

全身立刻瘫软下来,二掌柜椋恐至极的窒着声道:“不……不……你……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司马照胆目注三掌柜,笑里带煞:“那么,三掌柜,还是你坚持用你的尊头为令东家尽忠?”

面颊抽搐着,三掌柜的神色恐怖又绝望,他呻吟似的低呼:“二兄……我们怎么办?”

二掌柜抖索索的道:“天啊……叫我……叫我怎么说?”

索性盘膝坐在榻上,司马照胆的模样活脱是一位老师父在指导他的学生如何来解开一道难题,他显得极有耐心的道:“二位不必焦虑,让我来告诉你们该怎么处理这桩麻烦。首先,你们先要弄清楚,万宝斋并不是你们的私产,它是属于你们东家的,贵东家每月铪你们的酬劳或许不少,但仍不值得收买你们的性命。对我而言,你们可谓毫无抗力,在这种毫无抗力的胁迫下你们依从了我的要求,算不得有亏职守,万宝斋富甲一方,财势无双,二十万两银子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贵东家拿得出,也赔得起,事过之后,二位尽管把责任全朝我头上推,好好歹歹,我都接着,包管连累不着你们便是……”

两位掌柜互相以眼色探索着对方的意见,但却彼此皆在踌躇不决,好半晌,他们尚未有所表示。

伸腿站了起来,司马照胆缓缓的道:“从我来到贵店后开始,一直对你们和颜悦色,谈笑风生,可能因此使你们有了错觉,以为我禀性慈悲,为人祥和,是个嘴硬心软之辈,也因此令你们认为可以推搪敷衍,看我能之奈何——”

微微一笑,他又接着道:“我得承认,劫掠的行为原非这般客气谦和的,更没有如我这样谆谆善诱,苦口婆心的同行,但显然我别具一格的作风是错了,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一桩应该述理道情之事,看来他们—惯的传统果有因由,开头便见血带彩,才能收到奇效,强似我恁般黏缠之后,犹无所得——”

二掌柜胆裂心惊的道:“你……你想做什么?”

司马照胆道:“我想,二位当中,先行宰杀一个,对取出这二十万两银子的事比较有益,人头落地,血溅九尺以后,剩下的一位大概便不会再坚持下去了。”

三掌柜怖栗的道:“你……你待杀害……杀害我们其中的何人?

目光逐渐冷肃又酷厉了,司马照胆道:“杀那不肯合作的一个!”

也不知怎的,连二掌柜自己都惘然于他这句话冲口而出得如此之快:“我依从了——”

三掌柜的反应并不稍慢,几乎与他的二兄是异口同声:“我答应——”

于是,两位掌柜先生又立时僵噎住了尾音,彼此瞠目相视——一刹间,他们都已感受到了太多的羞赧,太多的惭愧,与太多的宭迫。

司马照胆点点头,道:“总算你们知机得快,虽说略嫌迟了点,却幸好不算太迟——也罢,我便高高手,放你们一马。现在,你们陪我前往开库点取银票,我早已清楚你们那座钢制金库就在这间暖阁侧室的夹壁当中,为了你们好,希望莫耍花祥,我的动作—向极快,有时候会快到在意识的辨别之前……”

两位掌柜业已不抖了,但是,却都沁出了满额的油汗。

往暖阁门前的厚重锦帘子边一站,司马照胆又顾虑周详的道:“在我离去以后,二位尽管放开喉味喊叫求救,甚至,可以夸大渲染二位受威胁的情形,只要二位认为对你们有利的任何说法,皆请表陈,勿须为我设想。”

二位掌柜全直着眼呆望着司马照胆,不知他们内心在如何诅咒怨恨,表面上,却都像三魂丢了两魄般的怔忡着……

轻掀棉帘,司马照胆低声道:“辰光不早,二位,先请前引。”

棘儿红的坐骑便拴在这家野铺子外面积雪的马栏上,司马照胆独自盘据着一张靠门的座头,正在风卷残云也似享用着桌上的酒食,桌底下,生着—只黄泥小炭炉。

并不是他前几天才捞了票丰足油水,所以便开怀大嚼起来,实际上他半点这等的闲情逸致也并没有,更相反的是,存在心上,负在肩上的,却是那一抹厚重的阴影,那千钧似的重担,二十万两十足包兑的银票,对他而言,不是享乐的本钿,乃是一种道义的累赘,一种慈悲而又强横的行为。

怀着那二十万两数额的银票,就宛如怀着—包炙热的炭火,一份散发着异香的兽饵蛇引,他在忧虑着,将要怎生妥善应付那些纷至沓来的烦恼——这等的烦恼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犹非仅是指万宝斋事后措施的一桩而已。

这爿以茅顶土墙搭砌的路边野铺子里,合总只有他一个食客,光景冷寂得紧,铺子内只由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掌理着——这中年妇人身兼老板,伙计、厨师数职,不过手脚还挺伶俐。

正在用手撕着风鸡肉,配以大口黑馒头就食的司马照胆,形态上乃是心无旁骛的,他全神贯注在他面前的食物上,极其有味的忙着咀嚼吞咽,他是这么专心一意,以至看上去这已成为他目下唯一最重要的工作了。

于是,路边阴幽处,走出来个瘦得出奇的长人,这人穿着一袭百补灰袍,灰袍不像是套在人身上,而更似挂在一根竹竿上,宽大的腰摆与这人瘦棱棱的身体相衬,似乎随时有被风刮脱的可能,他那张蜡黄无肉的干枯面孔,仿佛只由一层人皮贴裹着骨头,以至凸凹对比鲜明——宛似一颗风吹干了的连皮骷髅……

白皑皑的雪地上现示着那人行走间所留下的浅浅脚印,他不似在走,像是飘一样的飘进了这爿野铺子。

一见又有生意上门,壮实黝黑的老板娘赶忙挤出一抹迎奉的假笑凑了上来,双手在腰间系着的油污围裙上胡乱揩擦着,边殷勤的道:“请靠里坐,这位大爷,里头暖和点,待我先替你生旺一盆炭火驱驱寒气,再吃点什么填饱肚子——”

那瘦长的人摆摆手,语声沙哑的道:“别着忙,大嫂子,待会我再叫吃的,包有你的生意做就是。”

老板娘仍然堆着笑道:“那也成,可要先烤烤火?我就先把炭炉煽旺。”

那人目注正在据案大嚼的司马照胆,蜡黄的面孔上是一丝诡谲的笑:“都不必忙活,我得先和这位老朋友叙叙旧,这可真是‘天涯遇故知’呢!”

司马照胆喝了一大口烧刀子,送下了嘴里的另一块卤牛肉,目不斜视,面不朝转的像冲着桌上那半个大黑馒头在说话:“你就像一只循臭扑腥的苍蝇,我说陆庵。”

刮锅底般刺耳的笑了起来,那人——陆庵来到司马照胆桌边,自己拖开一张木凳坐下,深陷的目眶中闪漾着灼灼的光彩:“姓司马的,你他娘就用这种态度来对待多年不见的老友么?”

瞪了对方一眼,司马照胆道:“我们可不是多年未见了?但要谈到‘友’字上却未免略嫌荒唐,你这瘦鸟几时我当朋友?自然,你这号人物我也不敢高攀,我们彼此之间最好少照面,照上面便晦气,常见不如他娘的怀念。”

嘿嘿笑了,陆庵老实不客气的伸手在司马照胆面前抓起—块卤牛肉塞进嘴里,边咿唔不清的吞嚼着道:“四五年没看到你娘的,竟还是那等狗熊脾气……姓司马的,咱俩虽说有些小过节嘛,却尚没有深仇大恨,你何苦一见着便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刻,司马照胆才算正式注视着桌旁的“老友”,他皮笑肉不动的道:“陆庵,你仍然是一条瘦鸟,一条贪婪的、狡猾的、专门阴着使坏的老瘦鸟,和四五年以前毫无分别!”

又用尖细若鸡爪般浮布着青筋老皮的一只手拿起桌上的锡壶来,陆庵对嘴深喝一口,满足的吁了口气:“真过瘾一一这才觉得身子有点暖意了,我说姓司马的,这一路下来,可怜我险乎被冻成一根冰棍啦……”

司马照胆道:“见着你,便像似遇上了瘟神,再好的运气也有点泛霉了,陆庵,这次相见,该不是巧合吧?”

抹去唇角的酒渍,陆庵笑吃吃的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姓司马的,如果我讲这乃是‘巧合’,便他娘对不住老朋友啦……”

司马照胆哼了哼,道:“你可要先想清楚,你这个吃‘杂八地’的老灰孙子,若要吃到我头上来,得掂妥了你这身瘦骨架够不够我拌弄的!”

陆庵忙压着嗓门道:“先别嚷,姓司马的,我既跟了你来,若没点凭借,成么?最傻的人才会与你面对面的打硬仗,拼硬火。”

“嗤”了一声,司马照胆道:“你有什么凭借?老瘦鸟,你那几下子庄稼把式我不是没有见识过,你唬唬别人尚可,在我面前,岂有你卖弄的余地?”

连声喊起冤来,陆庵一派委屈的道:“姓司马的,你这是怎么啦?像吃了火药末似的净放些暴辣屁。我这遭跟了你来,可全是一番好意,谁他娘要与你提胳膊抡腿玩粗的?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哪……”

笑得几乎呛了气,司马照胆憋着声道:“陆庵啊陆庵,你他娘如果也算好人,天底下就再找不着坏人了,你明里八面玲珑,伸屈自若,一副熟络诚恳之状,暗里却掉花枪施诡谋,阴着算计人,我同你打交道打了这多年,莫非还弄不清你是一头怎样的老狐狸、老滑货、老癞皮狼?少给我来这一套,你哪里风凉哪里去吧……”

陆庵叹了口气,道:“这一次你可是看左啦,姓司马的,不瞒你说,我固是对你有求而来,但却并非白手捞鱼,乃是多少有点代价补还予你——”

司马照胆在对方脸上看了一会,淡淡的道:“老王八蛋,我就知道你没安着好心,先说你对我有什么所求?我且斟酌斟酌看。”

搓搓手,陆庵放低了声音道:“你这趟干下来的买卖,可谓胆量不小,而且,你更有着好运气!”

怔了怔,司马照胆道:“陆庵,打开天窗说亮话,别他娘的穷兜圈子,我干下什么买卖了?又哪来的好运气?”

贼嘻嘻的一笑,陆庵凑近了些,道:“看你,姓司马的,明人不做暗事,你既敢单人匹马踹了人家的宝斋,就该挺胸承认,怎的却扮起缩头乌龟来?再说我‘竿影子’陆某又是什等样的人物?在黑道上混了大半辈子,发生这等大事,尚会摸不清来龙去脉、掏不明底细根由么?你便是想推赖搪塞,瞒得了别人,还诓得了我这老经验,老行家?”

司马照胆皱着眉道:“老经验老行家?你纯系一头老邪狼——陆庵,你就照表直宣吧,到底你说的是什么事?”

陆庵狡诈的低笑着:“你可真有个赖劲,还他娘楞不承认呢,我便直说了,姓司马的,前几天在广宗府万宝斋,那票油水你可捞足了吧?”

司马照胆斜睨着对方,漫应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哪……”

陆庵道:“甭装蒜啦,不是这件事又是哪件事?姓司马的,你不但狠,抑且稳得紧呢,正所谓三年不发市,发市吃三年,平时你压根不沾此道,似乎和无本生意绝缘,一旦下手,却他娘捞个胀中带饱,强似人家终年在这一行里打混的角色多多,你个人熊发了横财,吃胖透肥了,居然犹待一推六二五,来个抵赖不认?娘的,由得着你么?”

司马照胆眯着眼笑道:“怎么样?你莫非想来个黑吃黑?”

陆庵坦率的道:“我老陆没这么楞法,犯不上,而且也吃不住你,我的来意很简单,就是你吃面,我喝汤,有好处大家分沾一点腥腥手,可不兴他娘的独吃独吞!”

一扬眉,司马照胆道:“老瘦鸟,你想得倒挺美,我冒着风雪挨冷受冻的去上线开扒,你却打算不劳而获?我又不是你的孝子贤孙,对你,没这份孝敬!”

陆庵忙道:“好在我已有言在先,姓司马的,我可不是‘嘴上抹石灰——白吃’,我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多多少少,我还有点补报。”

司马照胆道:“什么补报?”

陆庵哑声哑气的道:“这时若说出来,我还用什么与你交换金子银子?”

司马照胆冷锐的道:“原来这就是你所说的凭借!”

陆庵强调道:“本人的机密消息,和你有着切身的利害关系。”

略一沉吟,司马照胆道:“陆庵,你且先开个数我听听?”

龇出满口参差泛黑的老牙,陆庵道:“不多,不多,我只要一万两银子,姓司马的,这可不能说我贪吧?比起你那满盘满钵的二十万两,简直不能相提并论,你他娘的出手赏我这区区一万两,在你而言,就和打发叫化子差不离。”

司马照胆摇头道:“太贵了,不管你有什么大消息透露给我,也不过就是空口白话,动动唇舌,耗费几点唾沬星子,况且真假尚不知道,凭什么又值这大价钱?”

陆庵急切的道:“我待告诉你的某些事情,对你的影响可谓太大了,姓司马的,甚且关系着你的生死呢……”

司马照胆道:“前程是顺当也罢,险恶也罢,总得闯过去,而且形势的演变早就有了它既定的路线发展——该往哪里转,便往哪里转,你说与不说,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蜡黄枯干的瘦脸上居然已挣出一抹紫红,陆庵口沫横飞的道:“你怎的这等食古不化法?形势固然不论我说不说,它业已在那么演变,但这演变你却不明白呀,我指点了你,至少你心里有个数,知道如何因应防范、驱吉避凶,这,该有多大的好处?姓司马的,亏你还算是个大人物,竟连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都不懂?”

吃吃笑了,司马照胆道:“但你的价钱太高,我收受不起。”

陆庵冒火道:“姓司马的,你可不要因小失大,这一万两银子不出,将来会累得你连那十九万两也保不住,更甚者,加赔上老命一条亦未可定!”

司马照胆泰山不动的道:“太贵了。”

咬咬牙,陆庵道:“这样吧,我他娘便卖次老交情,九千两,总该成交了吧?”

司马照胆道:“还是太贵。”

陆庵怒道:“你要搞清楚,姓司马的这可是与你性命交关的事,我一杀价便是一千大两,整整的一千两,你却犹不答应。”

司马照胆古井不波的道:“老瘦马,你这内幕机密只有我是你唯一的买主,拿给别人,一文不值,而买与不买全看在我,所以你要搞清楚,刀把子在我手上,别以为有什么奇货可居了。”

窒了半晌,陆庵着恼的道:“娘的,我是老狐狸,老滑货,老邪狼,这些封号全应该加在你头上才对,姓司马的,你好刁!”

司马照胆道:“既然是谈生意,论斤两,可就表不得那些忠义千秋,豪迈慷慨了!”

悻悻的,陆庵道:“你说吧,你待出多少?”

司马照胆似是早已胸有成竹,闲闲的吐出一个数字:“一千两银子。”

几乎从木凳上蹦将起来,陆庵气得黄脸泛绿:“什么?一千两?他奶奶个熊,姓司马的,你把我老陆当成什么角色看啦?真是在打发要饭的么?岂有此理,简直就是侮辱!”

司马照胆安详的道:“空口白话,真假不知的事,犹且在我这唯一的买主之前,我开价便是一千两,你还嫌少?想想看,这可是一千大两白花花的银子啊……”

陆庵低声咆哮着:“你这黑心黑肝的守财奴、钱蛀虫,你他娘吃香的喝辣的,却竟吐点渣滓就待收买我们?一千两,你自己留着当棺材本吧!”

喝一口酒,司马照胆不愠不怒的道:“一千两的银子棺材,可真是上好的货色了,我终生俭朴,犯不上这么豪奢,但省下这一千两来,却可做许多其他想做的事……”

呆呆的坐在那里,陆庵似是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他怔忡了一会,才恨恨的咕哝着道:“姓司马的,谈买卖那有这种谈法?一杀价便杀掉十亭中的九亭?天下的生意并非都是一本万利,照你这样胡搞,任是开什么价码也将血本无归……”

司马照胆道:“问题是你原就无本,所获所得,分毫皆为利益,无本的买卖,再执着于争多争少,就未免太过贪了……”

陆庵犹再试图回反:“姓司马的,多加点吧,看在老朋友份上……”

陆庵喃喃道:“那么,你是不加了?”

司马照胆道:“一个铜板也不加,我是买的,你是卖的,天底下没有强买,更没有过强卖的事,陆庵,愿不愿以这个价钱成交全看你了。”

叹了口气,陆庵道:“罢了罢了,我今天认栽便是,多少年下来,就没有一次和你打交道沾过便宜,一朝被你拿着,就只好受你的摆弄啦!”

司马照胆道:“别他娘说得这么可怜生的像真事一样,动动嘴皮子,便能所求一千两纹银,这等好营生,我都尚未遇上过半回……”

伸出那只金瘦鸡爪般的手掌来,陆庵道:“点数吧。”

司马照胆道:“且慢。”

眼珠子一翻,陆庵心火上升:“怎么?一千两银子你还嫌多啦?”

司马照胆悠然道:“非也,你得先把待要告诉我的事说出来,我才付钱。”

陆庵气咻啉的道:“你当我会说诈你?抑或认为我的消息不值区区千两银子?”

司马照胆和悦的道:“大风大雪,寒天冻地的辰光,你大老远巴巴赶来,不管为了自己或是为了我,也总是一番情意,老瘦鸟,无论你告诉我的那些所谓与我性命交关的天大机密是否确然,千两纹银,也包管全数奉上,分毫不差!”

稍稍觉得心中舒坦了点,陆庵却仍板着脸道:“和你说了这么多,只这句话才多少透着点人味,你甭想歪了,我这遭可是看在老交情上忍痛牺牲,拼着赔尽血本在所不计,但并不是价贱了货就差了,我要告诉你的这些消息,仍然有它,甚至更高的价值!”

司马照胆道:“愿闻其详。”

陆庵抓起锡酒壶来又对嘴喝了口酒,咂了咂舌头,方才道:“姓司马的,你可知道万宝斋恁大的买卖,却为何甚少发生凤险么?你可又明白你这趟下手的数目乃是他们绝无仅有的一次大损失?”

司马照胆道:“我晓得他们聘得有保镖守卫一类的角色,但却并未放在心上,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倒有点出乎先前预料。”

陆庵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万宝斋是一家殷实富厚的老子号营生,进出的交易及经营的货色,全乃现金现银的项目,而且动辄数字巨万,他们对安全上的顾虑自然比一般买实家更要来得仔细谨慎,他们不但聘得有大批好手担任守护店库之责,更且轮班分值,整日十二个时辰不断警卫……”

司马照胆不解的道:“怪了,我怎的竟未遇上一个?”

摇摇手,陆庵道:“且听我往下说——万宝斋的老店在广宗府,也就是你下手的那一家,此外,他们还在各地有着十六家分店,每家分店也都有谙熟武功的守卫负责警戒,然面却以老店的保镖人数最多,功夫也最扎实,因为老店的规模较大,银钱货物的进出也较繁巨,他们安全的重心便自然摆在老店……”

再呷了口酒,他接着道:“你那天晚上前去下手的时刻,真叫鬼差神使,无巧不成书了,便正好遇上他们开始打烊之际,也恰是那一天开市到收档之间最后一班八名保镖与打烊以后四名保镖交接的空隙,本来那四名守店的保镖该在上一班八个伴当离去之前接司职守,更巧的是一班交班的八个人里有一个刚好在那天过生日,早邀约了他班上的七个伙计及下一班的四位仁兄,一道喝酒庆贺去了,他们倒不是有意怠忽职守或者心存倨傲之意,主要全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安稳粮吃惯了,做梦也想不到就会在他们替同伙过生日的晚上出大纰漏,这一疏失,就为你制造了可乘之机,毫不费力便捞了个满盆满钵,等那干宝贝闻变赶回,你老兄早不知飞到何处去啦……”

司马照胆颔首道:“难怪我得手前后,毫无阻碍,原来全碰巧了。”

陆庵羡慕的道:“万宝斋素以警卫严密,防守审慎见称,一干等闲的同道,谁也不敢轻言冒犯,妄动邪念,甚至连黑路上有头有脸的‘大’字号角色,也都颇存忌惮,不愿招惹,活该你命里福大运通,注定了应发这笔横财,竟像提着酒壶逛窑子般轻松自在的收了一笔孝敬……”

笑了,司马照胆道:“你也别把我小看了,陆庵,纵然他们就有守卫在内,只要是我一旦动手,也照样给他们摆平下来,多的便是个略碍手脚而已。”

陆庵正色道:“姓司马的,你可莫轻玩了这‘略碍手脚’四个宇,当时他们如果四名保镖全都在,且不说胜负之分,只要他们缠住你片刻辰光,其他帮手便会立时赶至——共有二十四名之多,这些保镖个个都具真才实学,不是端摆着做样子的,所谓‘好虎架不住群狼’,到了那等光景,恐怕你的乐子就大啦!”

司马照胆道:“笑话,就算那二十几头人熊一齐上,我也包叫他们一个个腿断胳膊舍,替人充当保镖护院的角色,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高手在内?”

陆庵摇头道:“这一遭你可猜错了,姓司马的,一般情形之下,真正有来头的硬角色固然不愿吃这行饷,但是主要还在东家所出的价钱上,有大价钱,别说保镖护院的职位,连替东家小老婆端洗脚水的差事都会有人抢着干!”

司马照胆略略有些意外的道:“你这是说,万宝斋里所聘雇的一干守卫之中,果真有着扎手货?”

表情显得十分严肃,陆庵道:“一点不错,而其中有几个的名头之大,本领之强,别说光凭我老陆承担不起,便算你真武劫邪的神通,招架起来只怕也不是一桩轻松自在之事!”

司马照胆冷冷一笑,道:“说说看,这里面有些什等样三头六臂的横货?”

陆庵故作神秘的把手掩在嘴里,将嗓调放低:“‘大劈挂’钟龙,‘字母棍’郑少彦,‘火脸判官’上官明容,‘黑虎掌’简宇,这些仁兄们的份量你认为够是不够?”

司马照胆阴沉沉的道:“倒也是些蹦蹦跳跳的角色,但却不似你形容的那般难缠法。”

陆庵嘿嘿笑道:“有气魄,姓司马的,可是还有哩——‘独耳挂铃’包三,‘小罗汉’任世忠,‘双虹夺命’洪标,这几位,你又有什么说法?”

于是,司马照胆不禁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毫无笑意的笑了笑:“包三是南疆成名的好手,他在那边开着联号的三家皮货场,怎的好日子不过,却跑来这里当起狗腿子来啦?任世忠更叫人想不透,他是‘大榕岗子’‘九英盟’的第三位人物,一呼百诺的二当家身份不要,到别人屋檐下听候使唤,简直降尊纡贵,莫名其妙,至于洪标,倒不算奇怪,姓洪的原本就是个吃八方的货色,找处财源稳定的所在坐下来吃现成的,在他正是得其所哉……”

陆庵道:“但你别忘了,洪标有他吃现成的本钱,这小子在早年正偏两门全下手打捞,近些时来才收敛了,他窝在万宝斋担着一份所谓‘司守执事’的差名,却也颇得东家的器重与尊敬呢……”

司马照胆道:“司守执事?”

陆庵解释着道:“万宝斋的二十四名守卫,都称为司守,而司守执事便是司守的带班,共有三个,即乃包三、任世忠与洪标了……”

点点头,司马照胆道:“老实说,他们三人都还算道上有头有脸的角儿,并非等闲之辈,万宝斋的东家能请得到他们担任保镖,确不简单,只怕开出的酬劳是个相当大的数额。”

陆道:“酬金自不在少数,但他们三人答允出面干这等差事,主要不是为钱,乃是看在情面份上……”

司马照胆觉得事情有点复杂了,他道:“这又是哪来的一说。”

陆庵得意的笑道:“论到名气、本领,姓司马的,你确实比我老陆高上一大截,但说到三教九流诸般底细各行各道的见闻根由,你就未免隔阂多了,至少,你对你下手打劫的这家万宝斋是个什么来历、有些什么渊源只怕就不甚了了吧?”

司马照胆道:“万宝斋是家古董珍玩又兼营钱庄的殷实商户,资财雄厚,信用牢靠,如此而已,还能有他娘什么了不得的来历或渊源?”

手抚尖削的下巴,陆庵眨着眼道:“我说姓司马的,你还是听我道来吧——万宝斋的大东家名叫庄开宏,是两河一里有数的大财主,除此之外,他还和‘翼秀’谭舫秋是儿女亲家!”

这一来,司马照胆的神情才不禁真个显得沉重了,他双眉紧皱,目光阴郁,在愕然中更觉得十分烦恼:“老瘦鸟,你这话可靠么?”

叹了口气,陆庵道:“千真万确的事,还会不可靠?庄开宏与谭舫秋结亲家已有五六年的辰光了,很多人都知道,根本算不上是秘密,只有你瞎挑胡撞,拣着肥羊便用手牵,连这头羊的主人是谁都不打听打听!”

司马照胆恼火的道:“我在广宗府人地两生,道上同源来往的更少,这次从鲁边赶来做这趟生意,又不便事先露底招帮,你叫我和谁说去,向谁问去?”

陆庵道:“早知道如此,你向我露露口风,咱哥俩合作一番,还会出漏子么?姓司马的,都是你犯了独吃独吞的贪病,才迷里马虎的撞上大板!”

司马照胆讥诮的道:“别他娘尽放马后炮,我若找着你商量这票买卖,连干带稀,便全叫你一人消受了,还轮得着我?再说,便算那万宝斋的东家和谭舫秋有关系,也没什么唬人处,充其量见个真章罢了,他谭舫秋是‘翼秀’,是两河白道的大佬,我他娘司马照胆莫非只是个小小的龙套不成?”

陆庵忙道:“你看你,我们就事论事,犯不着徒争意气呀,我也不是说你含糊,我的意思是你对这一行并非专业,多少就该不耻下问,晓得点内情,至少预先准备准备,也可免去无谓的麻烦——譬如我告诉你的这些底蕴,你若早知道了,下手的辰光蒙上面,换套衣裳,事后一推六二五,决不认帐,他们即使怀疑是你,也是无凭无据,奈何不得,而你大把的银子照花,逍遥的岁月照过,强似如今担惊受累的情形多多……”

司马照胆用手指轻敲桌面,沉着脸道:“我没有考虑到一个商贾竟会与武林人物方面有如此密切的来往,实际上这种情形也并不多,否则,干买卖的对象有的是,又何苦替自己招惹这些烦恼?”

陆庵道:“不是我说你,姓司马的,这就是你的疏忽之处啦,我们欲待干这‘白手捞鱼’的营生之前,目标的选择最为重要,肥水不足的自然剔除,烫手货可也能免则免,求的是个人财平安,要不,困在银堆上也不得安稳哪……”

司马照胆怒道:“照你这样说,就该再把银子双手奉还万宝斋喽?”

陆庵瘦削的两肩一耸,道:“错有错着,到口的肥肉,自来也没有吐出去的道理,况且事到如今,即使你双手奉还,只怕万宝斋的那些关系人也不肯就此罢休,而除此之外,黑路上的朋友们有很多都已知道你发了这笔横财,暗里动脑筋、打主意的人不在少数,就算你将在手的油水倒把还给事主,有心在你身上沾腥分肥的人亦不会因而相信退却,所以说,姓司马的,你有得担待啦!”

将锡壶中的剩酒一口干尽,司马照胆凛烈的道:“那么,我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看有谁能在我司马照胆手中拿得去一分半厘的银碴子!”

双眼一眨,陆庵道:“所以,姓司马的,这就用得上我老陆啦。”

司马照胆唇角一撇道:“算了吧,你不拖我的后腿,业已感激不尽,我自己的事自己担当,你老兄远着逍遥去!”

陆庵不由怒道:“你他娘别从门缝里看人,把人全看扁了,我不便真刀实枪的同你并肩子上场开仗,但对方的虚实和行动却还多少能够透露给你,你不领情也罢,银子拿来,我老陆一拍屁股上道便是!”

拍拍脑门,司马照胆笑道:“我竟忘了,我乃是花费一千两银子来收买你所带来的密报的,说吧!老瘦鸟,我这边厢在洗耳恭听了……”

陆庵悻悻的道:“哼,我还当你充能充到底——不准备叫我拿言语给你指点迷津了!”

司马照胆哈哈大笑道:“你甭拿跷了,老瘦鸟,即使不看在那白花花的千两纹银份上,也该看在我们哥俩老交情的份上呀,万一因为你的知情不报而令我栽了筋头,挺了尸,你岂能过意得去?”

陆庵犹自余愤未消的道:“姓司马的,我他娘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孙,耗了恁大功夫,在这寒天冻地里兜着风雪前来尽这点心意……却先是吃你他娘一顿冷嘲热讽,末了又落个两头不是人,那千来两碎烂银子犹尚不知到手与否,我,我是发的哪门子贱啊?”

司马照胆忙道:“你就收收火吧,我说老陆,刚才我是一下子上了性头,说话之间未免有欠琢磨,你犯得上为了这点口风的不当就如此自怨自艾?我先赔礼,银子是小事,我知道你主要是看在我们彼此的情份上……”

抹了抹嘴,陆庵打蛇随棍上道:“既是你也知道情份两字,就不该只分我那么一点点残羹剩饭——”

司马照胆双目一瞪,道:“老瘦鸟,可别给你鼻子上了脸,数目是早就说妥了的,咱们交情是交情,钱财是钱财,甭搅混了,何况我好话业已说了三箩筐,你得知足知份,休想借机要胁,一个弄毛了我,罢,一拍两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闯我的生死界,千来两碎烂银子好歹全随我打轮回,你分毫也沾不到!”

陆庵连连摆手,无可奈何的道:“得了得了,你他娘一张利嘴,七情上面,呼风是风,唤雨是雨,我被你吊得七上八下,头大如斗,结!就算我搞不过你,咱们谁也别再反复啦,该告诉你的,我这就说与你知道,也免得你有朝一日做了冤死鬼,缠着我不饶不放……”

司马照胆道:“可也保不定哩,如果你虽然说了但还有隐瞒之处的话——”

陆庵喟了一声,道:“你放心,用不着拿话激我,你若挺了尸,对我来说,虽无坏处,可也无甚好处,老朋友日渐凋零,还是多留下两个的好……”

司马照胆接着道:“不错,留着旧人在,像这类通风报信的路子也断不了,好歹,还能賺个千儿八百的,老朋友一旦死净,就连卖人情也卖不出去啦,更遑论人情之后的补报喽……”

陆庵没好气的道:“姓司马的,你就少嚼舌头,听我说正经的成不?这可是关系着你的性命哩!”

司马照胆道:“我这不是正在全神贯注的等着听?”

陆庵清理了一下喉咙,道:“据我所知,在你劫了万宝斋之后,他们所雇聘的那干保镖们全像在脸上刷了一层灰,个个情绪激昂,气愤填膺,赌咒立誓要替东家索回失银,并痛惩劫匪,此外,‘翼秀’谭舫秋也已得到消息,闻说颇生恼恨,亦向他的亲家打了包票要把这桩纰漏担待下来,同时姓谭的业已开始动员他的力量,分头搜寻那个扫他面皮的人——你!”

司马照胆道:“他们已经知道干下这桩买卖来的人是我啦?”

陆庵“嗤”了一声,道:“你这身红袍红巾的打扮,再加上对你这副尊容的德行,叫人看了一眼便永生难忘,普天之下,似你这等模样的角儿还能数得出第二个来?略略一问,他们就断定老虎嘴上捋须的人是你了!”

司马照胆似有憾意的道:“唉,也是盛名之累……”

陆庵眼珠子一翻,道:“少他娘自我陶醉了,你还是尽早盘算着如何保命吧,对方的人马业已大举出动,缇骑四布,我看你得想个法子,逃得越远越好——”

司马照胆笑道:“这是我的事,盛情心领了,除了事主以外,那些想打主意黑吃黑的哥儿们都是何许人?”

陆庵道:“听说‘豹子脚’花晓安、‘三目元尊’段唯仁、‘伏波剑’应琛、‘吊颈索”俞光、‘青毛’冯翔、‘双残兄弟’孙昌、孙发等都已或明或暗的缀了下来,各自怀着鬼胎,分别敲着如意算盘,但目标与企图都对着你——以及你身上这票油水!”

司马照胆道:“真是群凶毕集,煞神汇聚,娘的,这些一百年也召不齐的恶匪邪贼,魔道鬼祟,居然用二十万两银子便全结成一团了!”

陆庵笑得有些尴尬:“这也说不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尤其在黑道上混生活的朋友,见到财路哪有不争向前凑的道理?谁也想捞上一票……”

眸瞳中闪过一抹血漓漓的光芒,司马照胆却语气轻柔的道:“让他们来吧,二十万两银子就在我身上,予取予求,只不过,得先要我的大关刀点头才行,通过了刀口子,别说银两,连我的命也是他们的!”

不由自主的感到一般森寒之气泛自心底,陆庵觉得连后颈窝的汗毛都在竖立了,他打着哈哈道:“我晓得你那把大刀的厉害,所以便也不作此奢望,你吃面,我喝汤,求个打赏成了,另还奉送一段交情,姓司马的,我老陆上道吧?”

司马照胆似笑非笑的道:“比起他们,你可爱多了,老瘦鸟,是以你活到如今,更会继续活下去,来日方长,设若你为人处世之间,永能辨明利害,认清时势,不做昧心之举,将来有你的快活辰光在……”

陆庵如释重负的道:“这个当然,我原就是个会看风向水色的人,什么事该为,什么事不该为,心念转动便乃生死交际,我岂有不知之理?”

司马照胆道:“就只你说的这些了?”

点点头,陆庵嘻嘻一笑:“我知道的都向你说啦,怎么着?还嫌打你主意的人太少?”

望着对方,司马照胆的语气里有一种调侃的味道:“那么,你又是怎么跟上我的?又是谁告诉你我做了这票买卖?”

陆庵骷髅似的干黄瘦脸上显得带点窘迫,他咧咧嘴,道:“说起来,只是一桩巧合,并不表示我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能耐……”

司马照胆道:“我很有兴趣听听。”

咽了口唾沫,陆庵道:“有关你在万宝斋做的买卖,风声早就传扬出来了,只要在道上稍微活动点的人都知道,更何况我这老江湖?但得悉你的行踪,却还是今天一大早的事,姓司马的,我问你,天才蒙蒙亮的辰光,你可曾在安顺集靠近李家祠堂边的早食铺子里暂歇,吃了他三套驴肉芝麻烧饼,两碗豆腐脑?”

司马照胆颔首道:“有这回事,我记得那只是一家不起眼的简陋朝食买卖,茅草搭顶砌着土墙,不过卖的吃食倒还相当合味,份量也足……”

神秘兮兮的一笑,陆庵道:“好叫你得知,那早食铺子的老板,就是我的一个徒弟,他一打眼就看出你是何许人来,一面招呼你吃喝,一面就暗差他手下的小伙计,悄悄从后头向我报信来了!哦,还忘了告诉你,我就住在安顺集三里外的旱田村……”

司马照胆微觉诧异的问:“你跑到旱田村去住是为了什么?以前你不是一向都活动在豫鲁交界的那一带地头上么?”

脸色阴晦了一下,陆庵苦笑道:“在老朋友面前,也不必掩遮了,我在那一带业已混不下去啦,搬到旱田村快有四年光景,穷乡僻壤比较容易凑和着过活,除了收下几个徒弟赚几文孝敬,偶而也到外地做两趟黑路营生,是以路子都还未断,人头也算熟络,你的事情才发生,我就得到消息,本来半点也未朝这上头打主意,因为我不知往何处找你,直到我那徒弟遣人来报,我才动了心思,急着赶去,你甫始离开不久,姓司马的,你的马快,我的脚程也不慢,一路缀了下来,却幸亏大雪天帮了忙,好叫我跟着地上蹄印循进,狠赶了这大段路途,总算追上了你。”

司马照胆道:“不错,你的轻身术尚未退步,在离开安顺集后,我奔马甚急,沿路上毫无停留,你却仍然赶得上我,足见你在你这门看家本领上所下功夫之深之勤一一值得犒赏你一千两银子!”

陆庵低叹着道:“老朽喽,如今动脑筋搞几文钱,图的只是个晚年光景,长江后浪推前浪,道上的日子越来越难混,我又无业无产,自己不替自己早做打算,行么?”

不觉暗起了恻隐之心,司马照胆想了想,伸手入怀略一摸索,掏出一张银票来,隔桌递交过去:“陆庵,这是一千两十足包兑的银票,襄阳鼎盛银楼开具的,你且查点收下。”

急忙用双手接过,陆庵喜不自胜的道:“错不了,错不了,鼎盛银楼的票子信用牢靠,不啻现银……”

司马照胆不期然的感到一阵辛酸——以“竿影子”陆庵来说,在江湖上亦非藉藉无名之辈,更不是初出道的生手,也曾有过小秤分金、大秤分银的辰光,见过钱亦花过钱,只这几年之间,难道那种豪迈慷慨的气势已随着岁月消逝了么?还是真被生活磨苦了?仅仅千两银子的数目,已引得他如此兴奋欣喜,若获至宝,这还像一个惯于役使金钱,鄙夷财富的草莽过客?江湖生涯莫非真个如此冷酷现实?

此刻,陆庵已站了起来,拱手打恭,笑中带谄:“多谢,多谢了,姓司马的,我老陆就此告辞啦……”

司马照胆道:“慢着!”

吃了一惊,陆庵在迷惘中有着惶恐:“怎么?有什么不对?”

手从怀中伸出,又是一张银票递过,司马照胆道:“承蒙传信示警,小帐加半再奉纹银五百两!”

张大嘴巴,陆庵意外的愣住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这等的财运。

司马照胆抖了抖手中的银票,道:“也是‘鼎盛’的票子,十足包兑,错不了!”

伸过来接取银票的双手业已有些颤抖,陆庵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姓司马的……老朋友,老伙计,你真是个大好人,多少年来,你一直就是这么慷慨大方,顾惜旧谊,你是多么至情至性,又是多么仁慈和善,老天保佑你,你该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豁然大笑司马照胆道:“罢了,陆庵,别他娘扮这副样子出来,我消受不了!”

神情略一犹豫,陆庵毅然道:“老朋友,为了表示对你的慷慨,一点不成敬意的回报,我再告诉你一件方才忘了说的事——‘十八铁勾’的人,已会同‘吊颈索’俞光埋伏在前面黄土峡——”

司马照胆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够意思,不过,他们怎么知道我的行踪在此?又如何能判明黄土峡乃是我必经之地?”

窒噎了半晌,陆庵脸红脖子粗的支唔着:“这……这个……我想,呃,他们可能……可能是胡猜猜上了……”

司马照胆开朗的道:“好吧,就算他们是猜上了,我也不必追问他们为何竟能‘猜’得这么准,更不愿知道他们的猜测结果为何会告诉你,老瘦鸟,往后你对为人做事之道,应该益加谨慎才是。”

拱拱手,陆庵急忙道:“领教、领教,我告辞了……”

像变戏法一样,司马照胆手掌一转,又多了一张银票出来,他笑吟吟的道:“陆庵,这里又是一个五百两,想想看,你还‘忘’了什么事?”

瞪视着司马照胆手上微微晃动的赤钤银票,陆庵拼命吞着口水,表情显得特别贪婪、渴盼,但是,也显得迟疑不安,终于,他呐呐的道:“你……你也不追究我为什么会明白这些事的底蕴么?”

摇摇头,司马照胆道:“当然。”

眼皮子跳了几跳,陆庵宛似横了心:“万宝斋的保镖们,恐怕随后便跟来了……”

嘿嘿笑了,司马照胆道:“他们也‘猜’得准呀!”

这时,陆庵接过银票,人也到了门口,他一脸惭惶之色,连连抱拳,老友,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司马照胆左手一翻,再出现了一张银票,他扬着眉道:“再买一桩吧,买一桩你‘忘’了的什么!”

陆庵表情窘迫之至,几平带着哭腔道:“没有了,真的没有忘记之事了,老友,老哥,我发誓全告诉你啦,你多包涵,多原谅——”

司马照胆似乎有些惋惜的道:“真的没有再‘忘记’什么啦?陆庵,这可又是白花花的五百两纹银呢!”

双手半掩着面孔,陆庵飞掠而去,抛下一句透着颤音的语尾:“务乞恕宥……我乃情非得已啊……”

司马照胆大笑道:“一路顺风,老瘦鸟,你总算多少还有点良心……”

雪地里,那个有“良心”的人,业已似一朵灰云般飘向虚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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