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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慈航

秋风萧萧。

北地的初秋,总是带着那么一抹索落苍凉的意味,原野的色调已由青绿转变为灰黄,而穹隆的高远处那些缕浮叠漾的云絮,也仿佛沾染着几分茫茫然的幽渺,说是秋高气爽吧,恁怎么也拋不开秋天惯有的凄冷峭锐——它凛凛的覆盖着人心,云絮与天空衬合着,越近黄昏,这股子萧煞味便越形浓冽了。

极西的天边,晚霞烧得透红,像泼翻了一碗血在凝结成霭的紫色暮气上。

司马照胆仍是那身胭脂也似的鲜艳红袍,跨乘于他那匹雄骏高大的酷赤毛色马匹上,夕照余晖,映幻得他更是一团闪耀——火似的闪耀,宛若人与坐骑全融进那一片浮动的异彩中了。

他并不是单人独骑,在他后面,还跟随着一辆双辔乌蓬马车,拉车的两匹马强健有力,但在驭者的挥鞭吆喝下,却都步履滞紧,一副吃重的模样,车轮滚过路面,留下深深的两条辙印——不知车里装的是些什么物件,竟如此的沉法儿!

一骑一车,就在满天的晚霞浸浴里,徐徐地沿着官道往前趟下去,他们不急切,再有十里地,便可赶到大祥圩歇马打尖,而十里路,该正好是天黑的辰光。

赶车的是个于思满面的魁梧汉子,四十上下的年纪,浓眉大眼,透着一股难以掩隐的精悍之气,一身土灰布衣裤脚管扎紧,更显得粗犷矫健,看样子,这人不仅是个车夫,恐怕也会几下子呢。

马上的司马照胆回过头来,咧嘴一笑:“快到大祥圩啦,伙计。”

赶车的在座上欠欠身,状极恭谨:“照爷,这一路上来,可真苦了你。”

司马照胆摇摇头道:“你不须如此客气,孙头儿,你堂堂玉泉府六扇门的大班头都能屈充车夫,我姓司马的便跑趟腿护这遭镖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你们知府大人的幕友李子轩更和我情交莫逆?朋友是干什么的?互助互济嘛,可不是?”

那位孙头儿忙陪笑道:“话是这样子说,照爷,但在下我吃的是公门饭,职责在身,这笔赈银的押送乃是我份内之事,而照爷你可大大的不同啦,一不膺朝命,二不食皇禄,凭的只是一个‘义’字,怀抱为仁,怜苍生疾苦,重朋友情谊,以闲云野鹤之身,抛江湖大豪之尊,只由我们府里李师爷一句话,便肩负起这等重担,揽下恁般重责,照爷,除非是你,要换了别个主儿,成么?”

司马照胆豁然笑道:“孙头儿,可别把我给捧得太高了,我还是那句老话——交朋友是干啥的。”

孙头儿满脸钦佩之色道:“照爷,我孙可器吃了二十余年的公门饭,人间世上的形形色色,江湖道上的邪魔歪道可是看多听多啦,似你这等只论仁义,不顾利害的君子人物,却委实少见,以你的身份来说,岂会降尊纡贵干这几近保镖的角儿?更且不收一文酬劳?但你不仅慨然答允李师爷屈居了这趟赈银的保镖,又纯尽义务,不计代价,照爷,像这样等仁杰豪士挑着灯笼去找也找不出几个,这年头,世风日下,人心浇薄得不能谈喽,我整日面对的就是这些令人心冷的烦杂事,越搞得长久,越觉得天下之大,好人太少……”

司马照胆淡淡的道:“为人行事,求的只是个心安理得,孙头儿,若说我是如何的与众不同倒也未必,只是我比较讲究这心安理得四个字的精神而已。”

孙可器道:“这就不容易了,照爷,天下尽多昧着良心还盗理曲意的角儿。”

司马照胆笑道:“说真的,孙头儿,我们这一路来,已走了上千里地,只我们两个保着这满满一车的金银,你可曾担过心事?”

嘿嘿笑了,孙可器道:“若是我独自领着人押送这六千两金叶子再加上一万两银锭,我就会寝食难安,提心吊胆了,只是和照爷你在一起,觉就完全不同啦,好比泰山笃定,稳靠得连晚间睡觉都不作梦……”

司马照胆道:“你倒轻松,我却似重担在肩,沉得紧哩!”

扬了扬马鞭,鞭梢子“劈啪”一声掠过拉车的马背,孙可器道:“是照爷你太谦啦,不说别的,就凭‘真武劫邪’四个字,亮晃晃的金字招牌,火辣辣的大来头,有哪个不开眼的楞头青胆敢上线开扒,找碴儿?要‘老横’的朋友不错是要金要银,但他们更要老命哪!”

司马照胆道:“孙头儿,你好像比我还吃得稳?”

孙可器笑道:“所谓‘艺高人胆大’,照爷,这趟差事,我原来是要率领三十名手下弟兄护行的,但你却拒绝了,只挑我跟你走,你这样做,我不但不觉冒险,更感到落实得很,正像我前面说的,越是你敢这么安排,越表示你功夫高,有把捶,否则你岂会这么轻狂托大?”

司马照胆叹了口气,道:“你可别把事情看得这么单纯,孙头儿,我不同意你带那么多人随行,并非意味着我有绝对的把握,只是为了人多惹眼,而且不是我小看你那干手下——恐怕真个遇到情况,管得上用场的不多,与其凭添累赘,还不如我们落个进退由心的好。”

孙可器有些尴尬的打着哈哈道:“我那些只得一身蛮力、几手花拳绣腿的小子们,在照爷你的眼里来衡量,自是登不了大雅之堂,好歹么,求的是个人多势大罢了……”

望着西边的一片暗紫深灰,司马照胆低沉的道:“兵在精而不在多,孙头儿,这种事尤其乱不得场,否则,光叫自己人一搅和也就砸了锅啦。”

孙可器忙道:“当然,照爷是行家,错不了,好在我们一路平安,眼看着距离目的三合县也近了,到达地头,把这满车烫手压命的黄白玩意,早早交割给三合县衙门,拿了回执,我们便一身轻松啦……”

司马照胆道:“此去三合县,还有五百多里路,孙头儿,行百里半九十,我们在这后半段路途上,尚须更加小心才是。”

孙可器点头道:“是,照爷,我们的担子不轻,这不只是指车上这些有价的金银而言,更干连着三合县及县属十八里屯那成千上万的灾民生计,这一场大瘟疫,业已把那地方弄得是哀鸿遍野,难以继命了……”

司马照胆道:“所以,想到那些急待赈济的灾民,那些于病痛饥馑熬煎下的百姓,我们就更不能出错,要尽早把这些能使他们暂维生计的赈银送到,好歹,先帮他们将这最要紧的一刻挺过去再说。”

又咧嘴笑了,孙可器道:“照爷,听你的口气,着你这形色,真是悲天悯人,慈善得紧,谁又想得到在你的大关刀之下,亦曾杀得鬼哭狼嚎,血溅如雨?”

司马照胆手抚在赭赤皮鞍的“判官头”上,平静的道:“掌下命,刃下魂,俱乃是该杀之辈,孙头儿,是以多年江湖风云,争战搏死,仍然于心无愧,因我自知未尝妄杀一个无辜。”

孙可器由衷的道:“我明白,照爷,你原就是这种铁铮铮、明堂堂、善恶有分的好汉子!”

司马照胆笑道:“但机会上仍不及你,孙头儿,公门之内才好修行!”

孙可器正色道:“照爷说得对,我办差事向来兢兢业业,不敢稍有失闪、掉以轻心,我十分了解深衙大牢之中所惯于造成的冤屈憾恨,许多年来,自信还做得到公正严明,勿枉勿纵这八个字……”

点点头,司马照胆道:“对你‘铁判’孙可器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六扇门里,你的确称得上是个正派人物,讲道义,肯担当,和一干同吃公门饭的朋友大有区别;玉泉府的三班捕快,在你的掌理下,清正不阿,尽职尽责,比起其他各地的公衙差办,不知要高明上了多少,孙头儿,说句不中听的话,似你们鹰爪孙这一贵行的仁人大哥,我一直敬鬼神而远之,不敢高攀,更少黏缠,但你却别具一格,同流而不合污,坐得正,立得稳,名清气直,铿锵有声,我才答应李子轩与你合作办事,否则,早也敬谢不敏了!”

重重抱拳,孙可器荣幸有加的道:“多谢高抬,照爷,多谢高抬!”

司马照胆道:“这是你做人做得正,行事行得稳,要是不然,我便夸你夸破了嘴,又管个屁用?”

孙可器又以一种知遇的神情道:“照爷,我孙某人虽说自认尚算守份守格,但仍属下焉者,我们知府薛大人才称得上是—位清廉公正、爱民如子的好官,薛大人两榜出身,满腹经纶,更又能以融会贯通,施之在政,玉泉府的黎民百姓不但皆受泽惠,连府辖之外的其他城镇亦同沾福德——就以这次三合县的灾变来说吧,奉谕捐赈济助的邻近七个府县,就只我们玉泉府捐认最多,而且,恐怕也是送达最快的了……”

司马照胆坦然道:“薛大人的官声,我是早就听说过了,所以子轩这次重托于我,我才毫无推辞,一口承担,我以一个浪荡江湖的草莽之属,虽不成才,却也不至充做官家的保镖解差来自束行为,但我却如此做了,为的便是一位礼贤下士,廉洁清正的好官,一位严明守份的司宪,以及老友的嘱托,至于苍生万民的疾苦所依,便不敢标榜自高了……”

孙可器满面钦仰之色的道:“照爷,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你的义行表达谢忱,江湖上的豪侠奇士,其所作所为,或慷慨悲歌,或惊鬼泣神,浩壮激荡,深刻镌镂,实非我辈公役之徒可以容纳体会,稍作比较……”

猩红的袍袖挥洒,司马照胆笑道:“越说你越捧我高登啦,孙头儿,我没有什么大不了,这一次,也只是助你们一臂之力,帮同押送这一车金银而已,算不上一回事,你看,这一路上来,草木不惊毫无异状,说不定便没有跟你押送,也照样能平平安安的去到地头……”

在车前座上移了移身子,孙可器连连摇头道:“照爷,你这样说是叫‘谦’,但我可不敢自吹这样的牛皮,这是因为有你押车,才不见异状警兆,若是由我独负此责,包管乐子就不断了,从玉泉府去三合县,沿途并不平静,虽不能说盗匪如毛,强梁遍地吧,至少跑单帮打野食的横货便都像豺狼虎豹一样随时窥伺在侧,稍有不备,他们便决不会客气,照样下手发财,而我明白,其中亦不乏心狠手辣,艺业精绝之辈,若说抗不住,就真个抗不住,这不是自抬身价便能搪得过去的,所以,照爷,譬喻你是一块镇山石,乃是半点不见夸张哪……”

司马照胆道:“在这满车黄白之物尚未正式交割前,孙头儿,你可别太过笃定了,连我自己也不敢保准是否绝对不出纰漏……”

孙可器笑道:“如果连照爷你也撑不住的场面,我姓孙的除了认命,剩下来也只有倒霉认命了!”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那股子飒飒的寒意,也益发透衣浸肌,令人有点瑟缩,不远处,一片明灭不定的灯火亦已映入了视线。

那是一座镇甸——大祥圩。

搓搓微觉麻冷的双手,孙可器又提高了嗓门道:“照爷,前面约莫是‘大祥圩’了?”

司马照胆道:“一点不错,大祥圩。”

孙可器道:“你以前来过?”

笑笑,司马照胆道:“来过,而且不止一次。”

呵了口气,孙可器眉开眼笑:“好极了,敢情照爷是熟地方,稍停还得烦照爷找一爿满意的客店,最好是有吃有住,咱们先温上一壶老酒,来几色小菜,暖过身子,再洗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

顿了顿,他又嘻开嘴道:“假使照爷不觉困乏呢,呃,我可着店家挑个小妞来,替照爷松活松活,舒散一下筋骨,顺便也消消这些天来的火气……”

司马照胆道:“谢了,孙头儿,吃喝我挺有兴致,其他并无嗜好,而且,这些天来,火气我是没有,有的么,只是一股子寒气……”

打着哈哈,孙可器道:“全凭照爷的意思——我说照爷,大祥圩哪家店你是熟客呀?”

司马照胆道:“我们不投店,孙头儿。”

微微一怔,孙可器不解的道:“不投店?总不成在人家屋檐下过一宿吧?”

司马照胆笑了笑道:“倒不至于这么个惨法,在大祥圩,我有一位挚交好友住在那里,他混得还不错,近几年来很积攒了点身家,他那里屋多房阔,正合我们留住,我这是公私兼顾,孙头儿,一则投宿该处便于我们照应篷车,二则呢,趁这机会和我那老友叙叙别情,老实说,若非这趟差事,我还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才会到大祥圩和他见面哩,算一算,上次一别,又三年多不晤面了。”

孙可器颔首道:“我唯照爷马首是瞻,你怎么打算,我就怎么应从——只是,在你那贵友之处,可有吃喝招待么?”

哈哈大笑,司马照胆道:“除了不能叫他的老婆陪我们上床,其他一切,包君满意!”

孙可器忍不住也笑了:“照爷那位贵友,也是道上的?”

司马照胆道:“不是,他甚至连庄稼把式都不懂,他做买卖,开一爿粮行,一家油坊,挺发财,比我混得强多啦!”

孙可器觉得有趣的道:“照爷的人面很广哩,我们府里李师爷虽说在官家为幕友,却与照爷交谊颇深,这一位又是富商粮绅——看样子,照爷的朋友各行各业全占着份子,并非局限于江湖中人,物竟不一定以类聚……”

司马照胆道:“其实我道外的朋友也不多,数也数得出来,就是那几个,子轩与我,是因为多年前我替一个受屈蒙冤的江湖晚辈出头伸冤,才互相结识的,当时彼此素无交往,也不知他看上了我哪一点,竟曲意结交,更一力成全,至后来,那小子果然洗清罪嫌,开释于外,我和子轩也就成了好友啦……”

孙可器回忆着道:“那可是李师爷在济安县县衙当刑案的时候?”

司马照胆道:“正是那时。”

“哦”了一声,孙可器道:“有七八年啦……”

司马照胆订正道:“快九年了,一晃之下,竟已过去这么一段漫长的辰光……有时想想,人这一辈子实在消磨得太快,没得几个九年好过……”

孙可器也颇受感染的道:“可不是?想起我才入公门,吃这碗劳碌饭的时候,也只有二十出头,眨眨眼今年业已四十多啦,二十来年,觉得就和做了场梦一样……”

司马照胆半侧着脸道:“不过,开始做梦的时候你才是个小小的跟班皂役,待你这场梦一醒时,却已升任至三班总捕头了,孙头儿,这场梦做下来,收获不可谓小!”

孙可器呵呵笑道:“这点局面,又怎能和照爷你的显赫威名相提并论?”

司马照胆喟了一声,道:“说什么显赫威名?只不过靠了这几手把式,凑合着在道上为人帮帮场,跑跑腿,混个生活罢了,实在没什么稀罕处。”

孙可器忽道:“对了,照爷,在大祥圩的你这位贵友,约莫也是受了你的恩惠方才结交下来的吧?”

扬扬眉,司马照胆道:“敢情是吃公门饭的——孙头儿,你可猜得真准!”

孙可器挥动了一下马鞭子,笑道:“以情理去推断,多半差不了太远,照爷,你呢,是江湖上的大豪,武林中的巨亨,同开店做买卖的—行压根就扯不上关系,但事实上你却有这么位好友,想一想,你乃尚侠好义的天性,他是个本份忠厚的生意人,两头一凑,不是你帮过他,哪来这深的情谊呀?”

目光中闪亮着晶莹的光彩,黑暗里有如墨玉般的柔润清澈,司马照胆的声音也是那样的爽朗了:“不错,我帮过他一次小忙,有十年了,还在结识子轩之前,那时候,他才刚刚开起一爿油坊——一规模极小,远不如现在的局面,甚至看上去极为寒伧简陋。油坊的隔壁,是一家生意鼎盛的驴马行,有一天,记得他说过是午后的辰光吧,隔壁驴马行老板的五岁儿子,伙同几个年龄相仿,都是街邻关系的顽童溜到油坊后头戏耍,当时大家都吃过午饭在歇晌午,不防那几个小毛孩子竟爬到了存油的大缸上,偏偏又是驴马行老板的儿子不小心,失足掉进一只半人高的油缸里,等其余的孩童惊悚奔告,油坊里的人赶忙前去救援,那孩子早已噎死缸中了。”

孙可器摇头道:“这就麻烦了,好歹一场人命官司免不了要打,类似情形,苦主儿多半是占便宜,被告不问多么无辜,至少也得赔上一笔银子。”

司马照胆道:“你错了,孙头儿,苦主——那家驴马行老板,他不打官司。”

呆了一下,孙可器意外的道:“什么?苦主儿竟不打官司?”

司马照胆道:“他有他自己的观念与手段,那位老板不告状,也不要求赔偿,他只要我那可怜的朋友交出他刚满周岁的独生子来抵命!”

张大了嘴,孙可器又“唏”的吸进口唾液,愤异的道:“娘的,天下竟有这种这种人?这未免就稍嫌霸道了点!”

微微一笑,司马照胆道:“你也觉得对方这样做不大合适?”

孙可器直率的道:“何止不大合适?简直蛮不讲理嘛,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他胆敢不顾王法,擅定私刑,任意报复,莫非是想造反?”

突然,这位大捕头又皱着眉头道:“照爷,那驴马行的东主,莫非是江湖中的朋友?”

司马照胆一哂道:“你总算想到了——他不但身在江湖,更是大祥圩当地一干青皮无赖的头子,东南驿道一百二十里的独包行脚操持者,道地的地头蛇!”

孙可器似乎已忘记他们所谈的乃是十年前的往事,他表情忧虑的道:“这样一来,你那朋友就不妙了,照爷……”

司马照胆道:“可不是?他急得就要上吊,而事实上,上吊也救不了他那无辜受累的幼小孩子,他向对方跪求,哭诉,哀恳,全不济事,驴马行的那一位苦主,非横了心要他交出孩子抵命不可!”

孙可器不禁脱口道:“他为什么不去报官呀?”

豁然笑了,司马照胆道:“报官?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他那时的一点身家底子,在这种命案上,岂能满足一干差爷问官的脾胃?况且驴马行的老板早与当地公人有所勾结,力量比他大得多,报了官,也和不报一样。”

孙可器有些不服的道:“未必完全如此,照爷,若是我来主办这件案子,我就——”

打断了他的话,司马照胆道:“可惜不是你来主办这件案子,孙头儿,公开中的差役,我见多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又有几个似你这样良心未泯,出入污泥而不染的!”

干笑一声,孙可器讪讪的道:“都是那些该死的东西把六扇门一点清誉给糟蹋了……”

司马照胆哼了一哼,道:“不是我看不起你们这些差爷,实际上,贵行之中,争气的人不太多!”

孙可器忙问:“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

司马照胆道:“就在我那朋友呼天不应,呼地不灵的辰光,全家老小正哭做一团,惶惶然不知何所适从的时候,上天开了眼了,支来了一个惯于承揽这种闲事的俗人——我。我恰巧路过大祥圩,因为半途受了点风寒,极不舒眼,而我相信自己的一个治疗偏方,就是用两斤上好小磨麻油,配上几色‘地黄’、‘伏苓’用火焙的老姜沾着搓擦全身以驱郁气,这味方子对我一直极其有效,我怕店伙计在成色上不实,所以便自己亲自前去配购,而一脚踏进那爿油坊,见到那种惨况,麻烦就招上身了……”

孙可器神色激奋的道:“你宰了那个驴马行的东家?”

舐舐嘴唇,司马照胆道:“不必这么严重,我只是亮了几手功夫,并且在他们认为不可议的时间里,放倒了那些横眉竖目的二流子货——或者,躺在地下的人是他们心目中的好手,因此很收到震慑的功效,后来事主出面了,竟然也中规中矩的要和我决斗,我他娘有什么兴致和他决斗?只两招,一招抬他上了半空,一招又接住他,行了,这桩麻烦即告完美解决,对方也相当光棍,表明瓜葛了断,同时第二天就结束了驴马行的生意,举家迁走,不知所终……”

连连拍手,孙可器赞道:“漂亮,漂亮之至!”

耸耸肩,司马照胆道:“有些时候,王法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也涵括不了所有的纷争,而江湖上有它独特并简易的一套,江湖上了结瓜葛的方式,往往比王法更要公正及圆满,或者粗暴了点,但某些地方和场合,只有粗暴才能奏效竟功,孙头儿,你说是么?”

孙可器不大好意的笑着道:“这个么……呃,有时候是如此……”

司马照胆似笑非笑的道:“这样的论调,在你这位执法者的立场来说,怕是难以苟同,但孙头儿,事实总是事实,不能以立场的角度而抹煞事实,嗯?”

孙可器赶紧道:“当然,这个当然……”

往前微俯身子,他又问:“照爷,你那位贵友,便因此和你成了莫逆之交?”

司马照胆道:“是的,我们成为极要好的朋友,并以兄弟相称,他长我八岁,我尊他一声大哥,他也确以手足之情待我——或者其中包含了许多感恩的成份,但无可置疑的是,我们之间已建立起深挚的情谊,和同胞兄弟似无二致了……”

孙可器笑道:“经照爷你这一说,我越发觉得你这位贵友可亲可近起来,无形中增加了三分熟稔,等一歇,倒要多和他热和热和……”

—指就在眼前的大祥圩闪耀灯火,司马照胆道:“就快到了,他住在圩子靠南的一条窄街尾深门大户,典型的财主架势,这些年来他可是一天比一天发达了,上天往往对老实人特别看顾,混来混去,我们这种自命不凡的角儿,大多都混到人家屁股后去啦……”

孙可器亦有所感的道:“可不是,劳碌奔波,担惊受险,待到快老掉牙的辰光——如果活得到那等辰光的话——却是两袖清风,一肩明月,只落了穷神一尊,想想,照爷,真倒不如改行的好,这样的日子,连自己都过腻味了……”

司马照胆缓缓的道:“但我们全明白,我们是难以改行的了,江湖似一根绳子,把我们牵紧得好牢,一脚踏进这湾浑水,就只好趟它到底喽……”

篷车沉重的前行着,时而颠震发出“忽隆”、“忽隆”的响声,车轴似是难以承受这重压的负荷,不停的“吱呀”呻吟,拉车的两匹马早已浑身汗湿,嘴里吁吁地喷呼白色沫液,连连打着响鼻,好像越近地头,越形疲累了。

就在车声震荡,蹄音脆落里,他们踏上了大祥圩的麻石板街道,是刚掌灯的时分,这爿圩子还相当热闹,有股子人聚集的地方惯有的那种温暖气息——尤其在这秋风萧煞的晚间。

司马照胆策骑引路,回头笑道:“那边就是了,孙头儿,我包你有一顿好吃的,一次痛快的热水澡,以及一张舒适柔软的床铺……”

窄街的街尾,是一片颇为气派的深广屋宇,独立门户,建筑的格局却厚实淳朴,带有几分土气,但在大祥圩这种地方来说已算得上一流的了。

石阶上的黑漆大门,这时是紧闭着的,院墙之内,也少有灯光的反映,整座宅院,给人的感受是冷清又沉晦的,那一片幽幽的阴暗,更透着压窒人心的翳闷,这地方一点也没有生气,没有欢笑,没有活力。

这会是一个象征着发达、蓬勃、振兴的所在么?

房舍是高大恢宏的,但却透着一股恁般的霉冷,一片如此的沮丧,站在石阶前,仿佛可以觉得从这爿屋宇里浸漫过来的凄寒与萧瑟,梦魇一样悄悄沁袭着人的情绪,使人不自觉的也感到怔忡落寞了。

总之,这地方是一片灰色的组合,一堆不祥的砌叠,谁也有这种直觉上的反应。

鞍上的司马照胆有些迷惘的注视着紧闭的大门,下意识里,他有着某种不安又疑虑的惊愕,这是怎么回事?他记得三年之前他来这里,完全不是这么个气氛和情调呀!

轻咳—声,车前座的孙可器开口道:“照爷,这就是你那贵友的宅居了?不错,地方不小,也够气派……”

司马照胆低声道:“好像有什么不对,我已经嗅出灾祸的气味……”

孙可器也不掩饰了,他坦直的道:“你不说,照爷,我也不敢提,这座宅院怎的如此冷森黝暗法?好似透着……呃,那种丧气的味道,叫人觉得惶怵不安又窒闷得慌,一个发达的家宅,照理是不该有这般气氛的,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抛镫下马,司马照胆沉声道:“这个疑向很快就可澄清,我去叩门。”

孙可器叹了一声:“希望你那位贵友没出什么纰漏,照爷,否则可就大煞风景了,你千里迢迢来此寻故叙旧,别弄个扫兴的结局才好!”

司马照胆没有回答,拾级来到门前,伸手拍门,又急又响。

入夜的时分,他这擂门之声,越见声势惊人,动魄撼心,而直到他差点把这两扇黑漆大门擂垮了,才自门内响起一个沙哑的、颤索索的苍老嗓音:“外面……是谁呀?”

司马照胆没好气的道:“只是刚刚掌灯的辰光,宅里上下就全睡熟了么?田兆泰田大哥在不在家?你赶紧去传报一声,就说他兄弟来看他了!”

那惶恐的声音沉寂半晌,又瑟缩的传来:“你……你是哪—位?”

司马照胆提高了腔调:“怎么搞的?你们好像是在恐惧什么人一样?我是司马照胆,真武劫邪……”

几句话才说完,灵得很,但闻拔栓启闩声混在一起,大门“吱”的一下就敞了开来,门后,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跨槛而出,嗓音仍在抖,却加杂了激动与惊喜的成份:“是司马大爷?果是司马大爷么?”

司马照胆就着晕暗的光线略一瞥视,哈哈大笑道:“你是田大哥的老管家黄寿嘛,才三年不见,你莫非就不认得我啦?”

那黄寿先不答话,却做了个感恩祝祷的表情——双手合十,仰首向天。

“苍天保佑,神明有灵啊,十年前差使司马大爷解救了我家主人危难,十年后又默引司马大爷再次适时来援,头顶神佛,黄寿心香膜拜,感激涕零……”

司马照胆大声道:“你在搞什么名堂?黄寿,怎的有些疯疯癲癫起来?老糊涂了?”

黄寿满面皱褶全在挤叠扯动,又似哭,又似笑,真像有几分疯癫了:“司马大爷,真是鬼差神使啊,上天有眼,快往里请,司马大爷,家主人正在前厅,他如知道你来的消息,怕会高兴得跳脱了鞋底……”

司马照胆轩眉问:“到底是什么事?快把话说清楚,我生平最怕的就是你这种黏缠人!”

连连打躬作揖,黄寿兴奋的道:“先请进,司马大爷,是什么事家主人自会说与你听,老奴口舌愚鲁,怕讲不明白,却绝不敢在爷面前卖关子,爷,里请——”

司马照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但却放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至少,他的老哥还好端端的没出漏子,否则,这份心事可就担大了。

他一回头,招呼车上的孙可器:“孙头儿,还好,我那田大哥尚活蹦乱跳的待在家里,我这就叫黄寿陪你将蓬车由侧门赶进前院,我等你一道去见主人。”

孙可器在车上回应道:“憋得我一身冷汗哩——好,就有劳老管家了。”

黄寿喜形于色的道:“司马大爷还带得有帮手,这可就更好了,大爷先请进去,我会招呼贵友……”

站在前院里,司马照胆等黄寿引着孙可器由侧门赶车进来,安顿好了,这才相偕沿着那条红砖小道直趋前厅,黄寿已抢先奔入门去。

他们两人刚到厅门之前,在厅内暗淡的灯光映照下,一个四十出头,肥肥胖胖的中年人已气吁吁的像冲锋一样冲了出来,口中急喊:“司马贤弟,司马贤弟,老夫,有救了……”

迎上几步,司马照胆豪壮的大笑着:“田大哥,兄弟我来向你请安啦!”

中年人圆润的面孔上是一片刚由灰白泛转出赭红的气色,好似反映着他内心情绪的变异——一种自沮丧趋向希望的变异。

他伸展双臂,激动的紧搂住司马照胆的双肩,用力的搂抱着,像是生恐司马照胆会飞走了一样,他嗓眼里打着呼噜,颤着腔调,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在见到大人后投怀的倾诉:“贤弟……贤弟……你真的来了……又挑在这么一个紧要的关头赶来了……晚是稍晚了点,但好在还不算太晚……贤弟啊,可把哥哥我盼望想疯啦,你来得好,来得巧,大旱之望雪霓吧,也及不上哥哥我盼望你来的焦急心情于万一……苍天有眼,神佛有灵不是?贤弟,在哥哥我需要你的辰光,你总是那么适当的出现在哥哥我面前……”

轻轻拍着田兆泰的背脊梁,司马照胆笑吟吟的道:“别急,别躁,田大哥,我这不是已经来了么?慢慢的说,你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好歹兄弟我也能为你承当一二,天塌下来,我先使头顶着!”

松开双臂,田兆泰退后一步,竟已是兴奋得满面泪水,泪眼婆娑中,他又笑了,泪溶着笑,他端详着司马照胆,喑哑的道:“贤弟,果然是你,你真个来了,方才黄寿奔来相告,我还直在不信,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十年前你帮我渡过一道要命的难关,十年之后又在我遭遇到这等的灾变时,再碰上你来助援,但事实上你可不是来了?我要抱紧你,以使我肯定自己并非在做梦发癫……”

司马照胆真挚的道:“我们多年好友,情同手足,自当祸福与共,患难相从;田大哥,你宽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任是什么麻烦,什么厄危,兄弟我定然全力以赴,走在前头!”

胖敦敦的圆脸上浮现起发自内心的慰藉与期盼,好似阴霾中透露出曙光,田兆泰觉得那么温暖,那么亲初,又那么振奋,他异常感动的道:“贤弟,你就是这样的人,重义气,讲情份,热血满腔……我知道我可以倚托你,而你,也是我唯一能够倚托求援的人……”

司马照胆微笑道:“田大哥,你是在这里告诉我事情的内容,还是我们进屋去坐下来从头说起?”

连连拍了自己的脑门几下,田兆泰歉然笑道:“该死该死,看我这脑筋,只顾着诉说自己的苦处,竟把贵客怠慢了,贤弟——你包涵哥哥,我这一刻是心慌意乱,六神无主,请请,快往里面请——”

司马照胆一笑道:“且慢,田大哥,我先向你引见一位朋友——”

直到这时,田兆泰方才发觉枯站在那里好一阵子的孙可器,他赶紧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斑斑泪痕,急忙走前两步,长振到地:“对不住,对不住,在下一时激奋失态,竟未顾及应有礼数,疏失之处,尚请这位兄台莫要见怪……”

孙可器重重抱拳,笑道:“田大哥千万莫客气,都是自己人,不须俗套,兄弟孙可器这厢有礼了!”

于是,田兆泰肃请两位从天而降的稀客进入了前厅,厅里,早已加燃起两盏银灯,光线亮多了,那种幽暗阴霉的气息便也扫除了不少,宛若田兆泰这时的心境——开朗而温暖。

老管家黄寿端上三杯热腾腾的香茗来,却不退下,他侍立一旁,有心要听听来客待要如何替主人解决困难,在田家干了大半辈子活,感觉上,他已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了,关怀之情,就和他自己的事没有两样。

司马照胆先啜了一口茶,吁着气,神态相当悠闲自若的道:“好了,田大哥,我已在洗耳恭听。”

坐在对面的田兆泰,先搓了一阵手,又轻咳两声,才苦着脸道:“我又碰上灾星,遭及横祸了,贤弟……”

司马照胆道:“这是一定的,田大哥,如果你遇着的是喜事,还会这么神魂不安?”

深深叹息,田兆泰呐呐的道:“贤弟,家父……被人绑架绑走了……”

吃了一惊,司马照胆忙道:“你是说,世伯叫人绑了票?”

点点头,田兆泰沙哑的的道:“可不是?三天之前被一批强徒掳去的,就在家父从圩子上一家茶馆回来的半途中,那干强徒简直无法无天,太也猖狂,光天化日之下,众人聚集之处,他们居然就敢截劫安善良民,横加绑掳……”

司马照胆平静的道:“这不算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众人聚集之处,不但掳人,杀人的事还多得很呢——田大哥,可知世伯是被哪一路的英雄好汉绑走的?”

田兆泰痛恨的道:“是一帮叫什么九禽会的江湖歹人所为——”

浓眉一皱,司马照胆脱口骂道:“娘的皮,竟是这一拨牛鬼蛇神施的狠!”

一边打横坐着的孙可器不由迷惑的道:“怪了,九禽会这帮魔星横货,一向都在南边香山附近活动,足迹甚少超出几百里之外,怎的会大老远跑来这里干这掳人的行径?”

田兆泰急切的道:“二位可是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出身?”

司马照胆道:“只是听说过,晓得一个大概情形,却从未和他们打过交道。”

孙可器摇头道:“他们全是江湖黑道上的人物,舐刀头血,吃断命粮,这帮主儿在道上是出了名的凶悍张狂,六亲不认,九个为首者领着上百名爪牙,人人狠毒,个个暴戾,可算又邪又诡又恶,不是些人做的玩意!”

窒噎半晌,田兆泰悲喊:“完了,这番我那可怜的老爹如何保命!”

司马照胆沉声道稍安勿躁,田大哥,事情尚不至于糟到这步田地——你还未告诉我们,你是如何知晓掳去世伯的人是九禽会?”

田兆泰咬着牙道:“他们在绑走我爹之后不到一个时辰,便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哼了哼,司马照胆道:“勒索?”

田兆泰恨声道:“除了这个目的还会有什么?这些天打雷劈,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毒畜生,他们……”

司马照胆稳练的道:“他们开价多少?”

田兆泰脸色有些泛青的道:“十五万两银子!”

不禁也愣了愣,司马照胆怒道:“什么?十五万两银子?他们想干什么?拿回去打金棺材?娘的,哪有这种勒索的道理?狮子大开口也不是这等开法!”

孙可器亦骂了开来:“个操的!九禽会算是那门子的捞法?所谓‘盗亦有道’,他们简直是赶尽杀绝,狠得离谱了,绑个人居然勒榨十五万两银子,那可是十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既便是十五万两生铁吧,堆起来也有一座小山高了,他们这样胡搅一气,连黑道上的行规全然不顾啦!”

司马照胆缓缓的道:“限期是多久?”

田兆泰悲愤的道:“四天——明晚初更一起,他们若未收到赎银,便要撕票杀人,井且更扬言把我全家刀刀诛绝,鸡大不留!”

孙可器冒火的道:“这是些什么混世面的角色?如此蛮横嚣张,狠毒残暴,还有一丁半点的江湖义气没有?岂非和一窝疯狗无异啦?”

司马照胆无动于衷的道:“田大哥,你能凑的数目是多少?”

眼眶里霎时又涌满泪水,田兆泰痛苦的道:“贤弟,你是知道的,我是个生意人,本钱大多是存货,另有些数目放在往来帐项周转上,人欠我的,一时那里收得回来?出事之后,我已把分存在三家钱庄里的银子全部提出,约有两万五千两之谱,粮行及油坊的存货通通出清求现,也只得四万多两银子,本来,我的存货是不止这些价钱的,但卖急了,买方就把价钱杀低下来,我需钱救我父亲,明知吃亏,也只好认下……另外,粮行和油坊两另店面,也分别以一万两与七千两的代价押了出去,加上我这幢房子,总共是三万两,连你大嫂的私蓄首饰一并卖掉,我也仅凑到十万两左右,还差五万两,再怎么也凑不足了……”

司马照胆问道:“借过么?”

田兆泰不觉掉下泪来,早借过了,但一干生意上有往来的朋友,眼看我遭此横祸,业已快要倾家荡产,谁还肯借大笔银子给我?人欠我的,更幸灾乐祸,巴望我凑不足数丢了性命,便可一了百了,赖债不还,根本要不回帐来,我欠人的,却因此被逼讨得连日子都不能过了,他们全打着一个主意——在我挨刀之前能索回一文就是一文……”

孙可器又再咒骂:“这成什么世界?无情无义,一干炎凉小人……”

沉默片刻,司马照胆道:“我身上只有千把两数目的银票,杯水车薪,济不得事,而此时要想再找朋友借贷,或无向题,但时间上却已不及,田大哥,你真的再没有其他路子了?”

田兆泰颤声道:“贤弟,若还有打路可走,我怎会这等惶恐无告法?我的全部身家,能卖的卖,能押的也早押了,如今除了全家大小三条人命,业已空无一物,设若有人肯买我三条命,哥哥我也会毫不犹豫,将自己与你大嫂侄儿—并垫上,只要能够救出老父,我不惜任何牺牲及代价……”

咆哮一声,孙可器圆睁两眼,怒发冲冠:“我们这是干什么?岂能任由那些豺狼虎豹压榨勒索,逆来顺受?他祖奶奶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没那么多吃定的事,照爷,我们先摸进九禽会的窑口去,救出田老太爷,再杀他们一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

哆嗦着,田兆泰惊恐的叫:“兄台,这事冒不得险啊,家父性命还握在他们手上……”

孙可器握拳透掌,气涌如山:“与其任人宰割,远不如倾力而拼,我们豁上了!”

田兆泰全身发抖,窘迫的叫:“兄台……且听我说……”

摆摆手,司马照胆静静的道:“田大哥,我们想法子乖乖付赎银。”

孙可器呆了呆,随即大声道:“照爷,你竟向他们低头,被他们吃定?”

司马照胆深沉的道:“孙头儿,第一,我们不知道九禽会的人马现在何处,更不知道他们窝人的地方在哪里。第二,田大哥的老太爷已登望七之年,如此高寿,受不得惊吓,我们不能把老太爷搅在其中承拒风险,第三,九禽会人多势众,个个凶狠,你我两人如果和他们正面冲突,是否拿得下来尚是问题,而万一打草惊蛇吃他们先把考太爷伤了,就更是不值,孙头儿,诸多顾虑,怎能贸然而动?”

僵窒半晌,孙可器悻悻的道:“那么,照爷,你说该怎么办?莫不成就俯首听令,任他们摆布?”

无声的一笑,司马照胆表情酷厉:“也没有那等便宜法,目前我们是投鼠忌器,奈何不得,且待接回老太爷之后,我们再放手收拾这些鬼头蛤蟆脸!”

孙可器着急的道:“但赎银还不够呀,又如何接回老爷子?照爷,田大哥倾其所有,才凑了十万两左右,你只得千把两银子,我身上亦仅有两张七百两的银票,那还是我们这一趟押赈的差费,通通加上,仍少了四万多两,这偌大一笔数目,如今又朝何处去筹措张罗?”

田兆泰绝望的呻吟:“天啊……”

喝了口茶,司马照胆注视着焦切不已的孙可器,忽然间,神色十分古怪诡异的笑了。

孙可器愣然道:“照爷,什么事叫你这么高兴?莫不成想到解决困难的法子了?”

司马照胆道:“法子是想到一个,孙头儿,但必须要你点头答允才行。”

孙可器意形于色的道:“你放心,照爷,只要我孙某人办得到的事,无不应从,照爷你的好友就是我孙某人的好友,你的大哥也和我的大哥是一样,说吧,是什么良策妙法?”

茶杯的杯口在唇边轻轻摩娑着,司马照胆眼睛看着杯中浮漾的茉莉花片,语声又低又沉:“孙头儿,事到如今,临时哪里去筹措这笔巨款?思来想去,我看只有暂且把我们押送往三合县的赈银先行借垫一下——”

孙可器先是呆了呆,立时又像火烧屁股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突凸着眼珠子,扁咧着嘴巴,舌头也宛似打了结般伸蜷不开了:“我的活祖宗……照爷,你你……你怎会想到这上面去?这可不是玩笑之事,于法大有不合,使不得,照爷,万万使不得——”

司马照胆安祥的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孙头儿,何况这还是救我大哥全家老小数口的性命?事贵从权,只是临时转挪一卞,没什么严重处……”

孙可器怪叫起来:“没什么严重处?我的照爷,倉后果可严重得超过你的想像呢,私自挪用赈银,便是死罪注定,渎职徇情,至少也是十年以上监禁的重刑,如果因此把所押赈银丢失,则除了本身处死之外,家族流徙千里,所有财产充公偿补,这好比磨盘掉进鸡窝里——全都砸了蛋啦,照爷,照爷,这还不叫严重么?”

司马照胆心平气和的道:“如果真会弄到这样的地步,我是决不可能连累你,并要求你帮我这个忙的,孙头儿,既然我敢斗胆提出这个主张,自然就有牢靠稳当的打算,包管不会使你蒙受丝毫不良影响,这是我在请你俯允赐助之前,最基本的原则!”

深深吸了口气,孙可器强行压制自己激荡不安的情绪,却仍然惴惴的道:“照爷,话是这样说,但我确实不敢冒此风险,我便豁上这一身,可也得替我的家小想一想,为知府大人的前程,李师爷的未来想一想啊……”

司马照胆淡淡的道:“且等我把话说完,孙头儿,如果你认为可行,咱们便干,你若以为不行,则即拉倒,我也决不会稍有怨愤不满之处……”

咽了口唾液,孙可器十分勉强的道:“好吧,照爷,你先说说看,你是是个什么打算,唉……这……”

田兆泰在一边颇窘迫的道:“贤弟,因为哥哥我的事而令你的朋友为难……”

摇摇头,司马照胆自顾自的往下讲:“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孙头儿,在眼下尚未摸清对方底细,进而有十足把握救人之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以免失闪,因此,唯一救人的法子就是满足对方的需索,把他们要求的赎银如数奉上,我打算将我们这趟所押解的赈银暂且抵垫田大哥的不足之数,时限只要三天,三天之内,我以性命担保弄回这票银子,分文不少的归还于赈银之内;我们这次一路上追赶甚快,并未耽搁,而薛大人也只交待要我们尽快把赈银送到地头,亦未定下确实期限,我想即便是迟上三天才到三合县,也不会有什么关系,此事仅有我几个人知道,不说出去,谁也不会晓得,三天以内,一切困难即可消弥于无形,救人怯灾,皆大欢喜……”

孙可器呐呐的道:“不过……万一照爷你弄不回这票银子呢?”

司马照胆严肃的道:“如有万一,我即便去偷去抢,也会先将暂借的赈银归还,孙头儿,此外我还有几个说得上的朋友,好歹,借也借得来!”

唇角肌肉抽搐了几下,孙可器迟疑的道:“照爷,这样做法是大大不合的……”

司马照胆正色道:“孙头儿,情、理、法,情在前面,凡事不能只顾法理,不顾人情,这个权宜之计,我也明白使你为难,但却务必请你看在我田大哥一家老小的命上,看在我司马照胆的情份上,更看在江湖道那个‘义’字上,勉于包涵成全,则非但我田大哥一家老小感恩不尽,我司马照胆亦如同身受,永铭不忘!”

话,已说到绝处了,孙可器自己心里有数,若是再要不允,就不仅是不上路,更将背了个不仁不义,见死不救的窝囊罪名,这样的做法,固是与他的身份、立场相抵触,不合于他执法者所应有的行为,然则,有些时候,事实与立场是无以兼顾的,其中也避免不了有所矛盾——意愿同职责的相互冲突,在这种情形之下,就必须衡量形势,在不违背原则的条件下加以通融及应变了……

叹了口气,这位大捕头道:“照爷,你已把话说到这等地步,我还能再讲什么?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只好陪着你趟了,是个什么样的结局,我都认命……”

司马照胆好似预料及会是这样的答复,他相当平静的道:“你是俯允了?”

孙可器又叹了口气:“我已把自己及全家老小的生命财产,外带知府大人与李师爷的前程全交到你手上啦,照爷—横竖你估量着办吧,是福是祸,我受着就是。”

重重抱拳,司马照胆道:“我忘不了你的这番情义,孙头儿!”

孙可器苦着脸道:“甭客气,照爷,我豁上了。”

搓着手,田兆泰不安的道:“贤弟,我已约略听出其中的梗概来,这位孙兄,好像是公门中人?而你们这趟行程乃是为了押送一批赈银前往三合县?”

司马照胆颔首道:“不错,田大哥。”

田兆泰沉重的道:“贤弟之意,是要孙兄答应将所押赈银借垫于我,以赎回家父?”

司马照胆道:“正是这个意思。”

满脸的复杂表情,又是感激,又是惶恐,又是喜悦,又是酸涩,更包含了无比的忧虑,至极的歉疚,田兆泰沙着嗓子道:“但……贤弟,如果你拿不回银子来归垫……”

司马照胆道:“那是我的事,田大哥,你不必操心。”

田兆泰期期艾艾的道:“我是怕……怕牵连了孙私……贤弟,为了我的时运不济,若再累及他人遭罪受苦,我将永世不安,负愧终生……”

司马照胆直爽的道:“田大哥,假设不用这个法子,只怕你已没有多长久的‘永世’和‘终生’机会了,你很快便要沦入万劫不复的惨境,更要缀上令尊及全家大小!”

机伶伶的一哆嗦,田兆泰面色灰败,形容凄恻:“我……我知道……”

司马照胆硬绷绷的道:“两害相权取其轻,田大哥,私挪赈银固然担冒极大风险,却仍有挽回余地,如若不冒此险,,因而使得世伯惨遭荼毒,便毫无补救的希望,更将令你锥心泣血,悔恨不已!”

垂下头去,田兆泰微微颤抖着,没有再说什么。

司马照胆又道:“事情就是这么决定了,田大哥,一切都有我来承当,现在,请你把九禽会的那封勒索信拿给我看看!”

田兆泰伸手入怀,小心翼翼取出一封质地极为粗糙的土黄色信封来,双手捧到司马照胆的面前。

抽出封内一张信函,司马照胆仔佃看了一遍,面无表情的道:“他们倒设想得很周全——十五万两赎银,除了银锭之外,可用黄金或同值珠宝抵充,却不要庄票,交赎的时辰是明晚起更之前,不能早,更不能晚——。”

孙可器关心的伸过脖子——现在这已和他自己的事一祥,有着切身牵连了——低促的问:“地方在哪里?”

司马照胆道:“离此十三里外的一座山岗底下,那地方叫做‘凤尾坡’。”

孙可器忙问田兆泰:“田大哥,你知道凤尾坡的所在吧?”

点点头,田兆泰道:“我知道,往南去十三里,是—片斜着那座山岗伸展至小路边的坡地,坡地上下全生长着齐胫的野草,附近很冷僻,也很荒凉……”

司马照胆道:“小路的宽度是否能够行驶马车?”

想了想,田兆泰道:“大概勉强可以……”

司马照胆道:“明天一大早,田大哥,你便将你自己凑足的十万两银子装车,我们暂垫的赈银不动,便仍放在原来的车上,傍黑时分一道运去……”

田兆泰道:“是,我会叫黄寿办妥……”

孙器又插进来道:“照爷,田大哥差的数是五万两银子之谱,我们车上的赈银若连金叶子折算,有七万两之多,业已超过了,是不是把多余的搬下车来?”

司马照胆道:“我们只把六千两金叶子中的五千两带去就行,剩下的搬下车来藏好,田大哥这里该有隐藏贵重财物的地方吧?”

田兆泰忙道:“有,有,贤弟,我有一间深埋于地的小石窑,双层铁门,上面并有极为巧妙的掩饰,置放贵重财物,包管稳当牢靠,万无一失……”

老实人说话,总习惯于把话说满,司马照胆已没有兴致再向他这位大哥解释这所谓“稳当牢靠”、“万无一失”的标准乃是极不易订定的,也更是不易保证的。

他笑了笑,道:“多余的金银,就暂且藏在那里吧,明天晚上,我们两个陪着田大哥一同前往凤尾坡赴约,接回老世伯。”

孙可器的话风又转回他最关切的这个问题上:“这是当然,我们陪着田大哥一起去——但照爷,我们在什么时候抢回这票赎银呢?是不是连田大哥的银子一道弄回来?”

司马照胆道:“自然连田大哥的银子一同夺回!”

孙可器微现紧张的道:“这样一来,只怕就避免不了一场血战火拼了!”

狠酷的一笑,司马照胆道:“从我涉入此事的开始,我就没有打算避免过,孙头儿,这原本是一种暴力及杀戮的必然延伸,它的本质亦乃如此!”

孙可器干笑一声道:“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不这么干也不行了,那些家伙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所认识的只是血腥,倾服的只是死亡,若不来硬的,他们亦不会接受!”

司马照胆阴沉的道:“你能体会这一点,孙头儿,足证明你还了解武力的真谛所在,明白残酷的差异之分,往往求仁的手段便是暴虐及强烈的,但这也是无奈!”

孙可器又吞了一口唾沫:“是的确也叫无奈……”

田兆泰感激涕零的道:“贤弟,孙兄,我实在不如该怎么样向你们表达我内心的谢意,二位恩重如山,宛同再造,生生世世,田家都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

司马照胆道:“田大哥,我的个性你明白,我向来做事只问该不该做,毫不考虑做过之后所将引起的反应——不论是正反哪一边的反应——你别再把‘谢’字挂在口头上,我帮你,是为了我们的并不想讨你个‘谢’字!”

孙可器笑着道:“不错,我要说的照爷全替我说了,田大哥,为朋友两肋插刀,水里来,火里去,这才叫见交情,你呢,就甭和我们客套啦!”

圆胖忠厚的面孔上是一片真切的感动,田兆泰红着脸道:“那……我就不敢再唠叨了,等我一家团聚,再好好向二位谢恩……”

肚子里“咕噜噜”一阵空响,孙可器摸肚皮,有些尴尬的道:“失礼了,五脏庙不争气,它竟擅自骚动起来,连个招呼也不同我打一声?……”

田兆泰忙道:“孙兄是不是肠胃不大舒服?我叫黄寿去抓几味药回来先煎了——”

司马照胆吃吃笑道:“他是肠胃不大舒服,田大哥却不用抓药,只消弄点吃的喝的来填下去,便可祛疾除病。”

恍然大悟,田兆泰歉疚十分的道:“原来你们还未进晚膳呀?该死该死,看我只顾着我自己的这桩麻烦,竟连问你们一声吃过饭没有都忘了,真对不住,对不住……”

一扭头,他忙叫道:“黄寿,快到后面去整治些好吃的奉出来敬客,我还有一罐上好花雕存在耳房里,也记得一并搬过来……”

侍立于侧的黄寿连声答应着,匆匆向后去了,司马照胆目光四巡,问道:“你这里其余的下人呢?田大哥。”

低喟一声,田兆泰道:“为了这档子祸事,我生怕一个弄砸之后,那些强徒摸上门来肆暴逞虐,涉及无辜下人,是而在前天已把他们通通遣散,只留下黄寿及一个侍候你嫂子的贴身丫环,如果没有你们适时赶来使事情大有转机,明朝一早,我也会叫黄寿及那丫环护送你嫂子及侄儿离开此地,潜隐他方……”

司马照胆沉声道:“如果那样做了,你自己又准备怎么办?”

田兆泰苦笑道:“我不能凑足赎银保我老父生命,便是不孝,生时为子不肖,便只有一死以报老父养育之恩,我已打定主意,在此等着挨刀,好歹跟我老父一起上道,阴间世上,再好好补报我爹吧……”

司马照胆嗤了一声:“这就叫‘孝’么?田大哥,简直愚不可及,如果你真这样做了,于事又有何补?只怕,黄泉路上,世伯更要痛哭流涕,骂你混帐畜生,罔体亲恩了!”

孙可器亦道:“一点也不错,就算令尊赔上了命,他岂会愿见再陪衬上你的命?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如若田大哥你真个身殉了令尊,又有什么价值?只落个沉冤不昭,悔恨难忏罢了,你的妻儿可就大大的受罪啦……”

由兆泰呐呐的道:“是,我现在已经想通了……”

孙可器道:“好在我们来得及时,还真个救了人命呢,否则,这一家老小,又该死得多冤,落个何等凄惨法?”

笑笑,司马照胆道:“孙头儿,现在你该明白你这仗义相助之举,是如何有价值,有必要了吧?”

一挺胸,孙可器昂然道:“我早就知道了,要不我为什么拼着杀头的危险慷慨允诺?我这个人,生来就是侠骨柔肠,英雄肝胆,看不得天下不平事……”

司马照胆赞道:“正是,所以我一向就高看你!”

受用之极的笑了,孙可器口里却谦虚着:“其实这也算不土什么,做人嘛,就该有正义感,有任侠之心,我呢,多少还讲究点是非公道,说起来,总不愧对天良也就是了……”

田兆泰老老实实的说着心里的话:“孙兄,司马贤弟与我乃是患难之交,道义之交,有上十年的感情,他帮我,带得着,也该帮,但你就不同了,初次见面,萍水相逢,竟也担冒如此风险全力相助,这份恩情,实在令我感激莫名,孙兄真正是古道热肠,仁人君子……”

孙可器高兴得见牙不见眼的呵呵直笑:“哪里,哪里,田大哥谬誉了,谬誉了……”

司马照胆忽然转了话风,道:“对了,孙头儿,有关九禽会,你知道的有多少?”

孙可器搔搔后头,道:“这批横货,可凶狠得紧,在香山一带的黑道人物中,乃是以剽悍勇猛见称的,尤其他们那九个为首者,更是功夫强心计深,手段辣,出了名的寡情冷酷,赶尽杀绝,不是些叫人赏心悦目的好玩意……”

司马照胆道:“九禽会那九个头子,依序是‘金鹰’单佗,‘黑雕’齐向川,‘玄鸿’颜远翼,‘白鹏’奚邦,‘赤鹫’雷超凡,‘青燕子’何小飞,‘花孔雀’易香莲,‘黄莺‘上官婉儿,‘灰枭’胡浪——不错,这九个人俱是禀性凶残邪恶,冷酷无比,都不是些赏心悦目的好玩意!”

田兆泰惊恐的道:“听你这一点话,贤弟,里头居然还有女人?女盗匪?”

司马照胆淡淡的道:“有,那青燕子何小飞,花孔雀易香莲,黄莺上官婉儿三个,便皆是女人,而且,据说她们都颇有姿色,生像不恶……”

田兆泰有些不敢置信的道:“但是……贤弟,女人跑江湖够稀奇了,竟还容身在这样的盗匪组合里,岂不是太也透着古怪?难道说,她们也狠得下心来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

豁然大笑,司马照胆道:“田大哥,外行人不要说内行话,江湖之上,有的是女人出来闯荡的实例,而且为数还不少,其中更有些混得有声有色,威风八面的,我告诉你,黑白两道的狠角色里,女人占的比例相当大,她们一旦横了心,起了性,歹毒得叫你不敢置信,许多大男人还瞠乎其后,望尘莫及呢!”

孙可器接口道:“可不是,有些娘们的狠辣处,简直令人不敢想像,田大哥,你别以为女人就心肠软,胆量小,她们之中,也不乏杀人溅血,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主儿,刁泼凶悍得似母夜叉、黑无常!”

抖了抖,田兆泰心惊肉跳的道:“那种模样,也一定丑恶得吓人了……”

司马照胆笑道:“这却不一定,所谓面若桃李,心似蛇蝎,像这类险毒狠酷的女人,长得美艳的居多,至少表面上看去白净秀丽,好像纤弱得不禁风吹也似的,其实她向你笑,向你哭,和你可怜兮兮、低声细气的说话,但只一转眼,她便一刀子捅到你的心脏里,或一斧头劈开你的脑袋,然后,多一瞥也不瞥,又若无其事,袅袅娜娜的上道!”

田兆泰面青唇白的道:“老天,真会有这种狠毒的女子?”

司马照胆闲闲的道:“你会亲眼看到的,田大哥,那青燕子何小飞,以及花孔雀易香莲,黄莺上官婉儿几个,便都是我说的这一典型。”

像推拒什么似的急忙摇手,田兆泰惶然道:“不,贤弟,不,我不要和她们打交道,我也不想见她们……”

司马照胆道:“至少,这一次你却是非得和她们照照面不可,好在是砂锅捣蒜——一捶子买卖,以后谅她们也搅不着,烦不着你了!”

孙可器笑道:“你放宽心吧,田大哥,一切事情有照爷和我担待,你到时只管跟着去,包不会叫那些妖精和你有什么缠粘就是!”

司马照胆缓缓的道:“九禽会这九个为首者,各自都有一套擅长的功夫,精到老辣,颇不好斗,据我道听途说,他们九人里,以‘金鹰’单佗的掌上修为最是深厚,‘青燕子’何小飞的轻身术首屈一指,最工心计的是‘玄鹤’颜远翼,最暴躁蛮横的是‘赤鹫’雷超凡,而酷厉凶邪,则无出‘黑雕’齐向川之右。至于他们哪一个有些什么样的看家本领,独门绝活,那我就不太清楚了……”

孙可器道:“照爷,我所知道的也和你差不多,甚至比你还少,九禽会的内情,我看还有再行采探的必要,知己知彼,方才百战不殆……”

司马照胆道:“如今已不及在这方面下功夫了,但我们仍占着优势——至少我们了解对方的比对方了解我们要多,直到现在,他们甚且还不晓得我两人插进来了!”

孙可器咧开牙道:“我倒不算什么,照爷,他们若是一见你老祖宗驾临,恐怕那等震惊法就有得瞧的了!”

司马照胆稳重的道:“孙头儿,你千万别小看了九禽会这干凶人,他们吃惯了实心钱,耍惯了刀口子,论的是狠,讲的是力,霸气得很,不见真章他们是不会低头服输的,就算是见到我,他们也照样要掂掂斤两才肯罢休!”

双眼一瞪,孙可器道:“莫不成他们还真能掂得动你?娘的个熊,照爷你拔一根鸟毛,就够那些兔崽子当做朝天柱来扛了,我操!”

嘿嘿一笑,司马照胆道:“但愿能使他们有这个感觉,孙头儿!”

田兆泰又怯怯的道:“贤弟,明晚上,除了我们三个之外,还要不要再另带人去?”

司马照胆道:“只需驭车的夫子,其他闲人一概不带,我和孙头儿,也可权充两名车夫,到了地头之后,再由我们出面和对方通关节,拿言语!”

点点头,田兆泰又忧虑的道:“当场不会动上手吧?”

司马照胆道:“不会,等你们转回之后,我再与孙头儿掩上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切当以世伯与大哥你的安全为先。”

孙可器赶忙道:“照爷,在等候田大哥他们脱离险地的当中,可得把握住时间,别叫那些龟孙子把赎银给带跑了——”

司马照胆道:“不必多虑,孙头儿,十五万两银子不是一把灰沙,岂会扬扬手就撒不见了?够他们出力搬运的,我们的时间充裕得很呢……”

孙可器谨慎的道:“但我们总是小心点好,这他娘可不是玩笑之事。”

唇角浮起一抹挪揄的笑意,司马照胆道:“当然,我不会忘记你的生命财产,全家幸福,知府薛大人及李师爷的前程全连系在这上面……”

面孔一热,孙可器窘迫的道:“兹事体大,后果严重,照爷,我不得不紧把着点,你得多包涵。”

司马照胆突然大笑起来:“孙头儿,你放心吧,我和你在一条船上,正是福祸与共,况且你帮了我这个大忙,再怎么说,我能不替你设想?”

田兆泰在一边招呼着道:“孙兄,先喝口茶润润嗓子,酒食约莫就快来了。”

叹了口气,孙可器摇头道:“饿惨喽,不能再喝茶了,空肚皮,再叫茶水一冲洗,便益发前心贴上后墙啦……”

前厅侧门边,黄寿适时而入,双手托着一方黑漆油亮的木盘,木盘上正是热气腾腾的四色菜肴,香气扑鼻而来,他边嚷嚷道:“来了来了,两位爷,还有四个菜随后就上,两位先吃着,我这就去搬那坛子陈年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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