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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山幽五味苦

翌日,由“下堡”的宗令魏栋材亲率五名“巡狩”,陪荆力疾的舅父严行道前往“赤铜壁”“连珠口”老家领取巨款,谈开放十二口甜水井的诸般细节。

申摩岩再三表达过谢意之后,也在他贴身的“八隼卫”簇拥之下匆匆返回上堡。这位“万丈荒原”的老主公特地留下他的独生掌珠陪侍荆力疾,却不知于尊重礼遇之外,尚是否有其它玄机或深意?

回转木屋后,申翔舞迫不及待地追问荆力疾:“喂,我说荆大哥,你那门道的确不是一眼眼。打和你老舅见上面,不过三言两语,你老舅便二话不说的应承下来,不但没验你半句,甚至连一点不悦之色都没有,在你们家族里你就有这大的份量?”

荆力疾拖开椅子坐下,翻动着眼珠:“并非我的份量轻重问题,关键在于我老舅的谨守分寸;他虽是我的长辈,我娘的兄哥,职责却只属总管性质,他综理我家的大小产业,而掌控处置之权归我,多少年来一直如此,我想怎么办,他从未反对过……”

替荆力疾倒上茶送来,申翔舞道:“这档子事可不是小事,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那十二口甜水井的价值更难以估计,你老舅居然问也不多问,就全依了你?”

啜了口茶,荆力疾道:“我老舅对我知之甚深,他晓得我素具理性,决不会胡来乱整,我的所行所为,必有其本;从小看大嘛,对我,他放心得很。”

申翔舞羡慕地道:“有钱真好,做什么都方便,可神气哪……”

荆力疾慢条斯理地道:“良口千亩,只食一斗,华厦百间,堪卧三尺,钱多了有什么好?不过身外之物罢了。日子能维持温饱,活得尊严自在,才叫快乐。”

申翔舞道:“你不恶富贵,淡于财帛,甘之于闲云野鹤般的生涯,应该算得上快乐了……”

荆力疾叹一口气:“别忘了,人要活得像人,尊严尤不可缺。”

申翔舞小心地试探着:“你是说,你和‘彤云山庄’的那段纠葛?”

又叹了口气,荆力疾道:“我就晓得你也知道,似乎一朝与‘彤云山庄’结下粱子,便风声四扬,天地难容了!”

申翔舞摇摇头:“荆大哥,我们可不会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相反的,我们一定站在你这边,‘彤云山庄’不管如何财大气粗,‘申家三堡’还不屑于巴结奉承!”

荆力疾道:“这是我同端木一苇的事,我不想牵累别人。”

直视荆力疾,申翔舞慎重地道:“你不觉得,在经过这一番交往之后,我们也算朋友?朋友间应有起码地道义原则,你帮我,我帮你,有什么不对?”

荆力疾笑了:“小姑奶奶.这是令尊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申翔舞没有笑:“这是爹和我的共同意思,荆大哥,我们对此事极为认真,你可别当我是随口说说——”

拱拱手,荆力疾道:“盛意心领了,申姑娘,我荆某断非讨人情之辈,今日给你一两,明朝便想索回六钱,这算什么处世之道?况且,‘彤云山庄’势雄力厚,兵强马壮,与他们对立,免不了要流血死伤,这个包袱,我背不起!”

申翔舞沉静地道:“受与授,总少不了付出代价,无论甘心与否,皆须面对,荆大哥,这是现实,同样也是处世之道;为你的事,或许会流血伤亡,但你想想,你又活了‘万丈荒原’多少人命?莫非只容你付出,就不许我们略做回馈?”

荆力疾依然坚持道:“申姑娘,我很感激贤父女的关切,可是,我不能接受。”

申翔舞不禁有气:“荆大哥,你看来是个很开朗,也很豪爽的人,怎么竟如此执着不化?我们诚心相助有什么不好?朋友本该两肋插刀,患难与共嘛,难道你连给我们一点聊表心意的机会都不肯?”

荆力疾缓缓地道:“千祈谅解,申姑娘,我不愿有所牵连!”

重重一哼,申翔舞脸蛋泛红:“那好,我看你和你那伴当端木一苇拿什么去应付?‘彤云山庄’就凭你们两人,包管死路一条!”

荆力疾却不愠不怒,心平气和:“生要为人杰,死便成鬼雄,但有尊严,何惧黄泉?”

申翔舞恨得连连跺脚,鼻翅儿急速翕张:“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冥顽固执、不通人情的人,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荆力疾淡淡地道:“不要激动,申姑娘,请你体谅我的一番苦心;江湖之上,争纷不绝,杀伐庚续,或为仇为怨,或为名为利。我自己惹下纰漏,理该由我承担,却不能拿‘万丈荒原’子民们的性命去顶抗那些俗杂无赖!”

申翔舞恨声道:“无论你怎么说,你与端木一苇没有三头六臂却是事实,以你们的力量,加起来恐怕还顶不过‘彤云山庄’的一根手指头,明知不可为犹愣要逞强充能,这算什么好汉?”

沉默片刻,荆力疾吁喟着道:“道理我都说完了,另外,人总要替自己争口气。申姑娘,这段日子来,我同端木两个,就如两条丧家之犬,沿途被追打得四处窜逃,狼狈不堪;我们也曾算是人物,在台面上亦风光过,眼下落到此步境况,怎生能平?这股怨郁若除不去,活着也是白搭!”

申翔舞冷着脸道:“随你吧,我知道说破了嘴都不管用。”

荆力疾手支额头,目光定注于桌上的茶杯:“等一下,借匹马给我,成不?”

申翔舞僵硬地道:“没有问题,我会挑一匹最好的坐骑给你,而且,不用借,我奉送了,自古英雄配烈马。”

吃吃一笑,荆力疾道:“你向来风趣,即便在气头上,仍不失诙谐,申姑娘,我喜欢你。”

申翔舞面无表情:“这么说,你是打谱走人罗?”

荆力疾道:“该做的我全已做了,留此盘桓,反增叨扰,还是早早上路为妙,客去主人安嘛。”

申翔舞垂着眉道:“去哪里?”

荆力疾坦然道:“回去找端木一苇,我委实不放心将他一个人丢在山坳子内——”

申翔舞忍不住揶揄:“你们倒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荆力疾苦笑:“疾风知劲草,患难见亲朋嘛。”

申翔舞斜了荆力疾一眼:“并非只你才具风格,也并非仅有端木一苇给你亲朋,荆力疾,人间世上,仍见气节凛然!”

荆力疾忙道:“承教,申姑娘,承教了。”

一摔头,申翔舞拂袖出门:“等着,我给你挑马去!”

山坳子里景色依旧,坡脊、流水、旷野、拱桥,仍然是原来的坡脊、流水、旷野、拱桥,唯一变了样的便是那栋小茅屋,小茅屋变的样可大着了——只剩下一堆灰烬残柱,荒烟漫漫。

荆力疾的心一阵紧揪,他好歹尚沉得往气,先在现场仔细查探了一遍,毫无所获之余,他快步来到石拱桥边,掀起桥头下第三块石砖,立时喜上眉稍。原来,石砖底赫然压着一张纸条,他取出纸条匆匆过目,随手又撕碎丢弃,赶忙朝向坡脊上方急掠而去。

翻过坡脊,眼前展现出一道深长涧谷,他沿谷趟行,不久已来到谷口那座山丘之下。不高的山丘黑松苍郁,密密覆盖着整个陵壑巅麓。

荆力疾攀山而上,穿林越隙,似乎驾轻就熟便找到了林中另一爿茅屋,而这茅屋比起先时山坳子里的那一栋更形简陋草率,严格论起来,还不如一般猎户们在荒野间随意搭筑栖身的山寮。

荆力疾快步奔前,口中大叫:“端木、端木,我回来啦,你倒是露个脸让我瞧瞧哪……”

茅屋里不见有人露脸,背后反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荆力疾回头探视,哈,可不正是端木一苇?但瞧他双手合抱一堆枯枝,索索落落地走了近来。

荆力疾眉开眼笑,连声吆喝:“我的‘苇记’大老板,你这是干啥去了?手上拎的不是天长刀,倒拖满一堆柴火,闲得慌不成?”

端木一苇骤见荆力疾,猛的丢下臂弯间的枯柴,抢近几步,细细打量着老友:“我的皇天,他们总算把你放回来了,力疾,你气色不错,这段时间里,那些人似乎并没有怎么凌虐你!”

荆力疾“嗤”了一声:“凌虐我?他们凭什么凌虐我?老子送的是大把金银、我流出去的是源源甘露,正如那申翔舞所言,‘万家生佛’哪,不受顶礼膜拜,已然是我自谦,他们岂敢有丝毫委屈于我之处?简直笑话!”

端木一苇张两眼,怔怔地道:“如此说来,你终究还是答应他们的勒索了?”

荆力疾用力摆手:“话别讲得这么难听,端木,这不叫‘勒索’,是行善积德,做好事,你想想,五十万两银子,加十二口甜水井,只是我家当的一小部份,却可以济世活人,挽救‘万丈高原’上多少危难疾苦?发慈悲愿,普度众生,又何乐不为?”

咽了口唾沫,端木一苇喃喃地道:“乖乖,你这慈悲愿可真是大手笔啊,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外带十二座甘甜水井,你就一口全应承下来啦?”

荆力疾道:“答允就答允,不答允就不答允,这等事还有弯来绕去、拖泥带水的?端木,症结不在于你付出的有多少,而在于该不该付出?我再三琢磨,自愿捐输,而且无怨无悔!”

端木一苇干笑道:“申翔舞那妮子,的确有办法……”

荆力疾不免恼火:“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并非完全看在她的份上,她那老父始令我感动,人家才够挚诚、够仁厚,为了荒原子民的活计,为了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连头发都急白啦。你不知道,老人家的胸怀有多么悲悯,多么值人尊敬……”

抹了把脸,端木一苇道:“总之,金子银子全奉上啦——”

荆力疾话风一转,忙问:“是了。你好端端的怎么又窝来了这里?”

端木一苇冷笑道:“好端端的?若是好端端的我会跑来这个僻野深幽、不见天日、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娘的,要不是我反应机敏、警惕性高,早就被晁松谷和他的同伙做掉了,还好端端的呢!”

荆力疾赶紧道:“怎么回事?莫非姓晁的一班人竟能追到此间?”

端木一苇提起来仍旧满肚皮怨气:“活该我走运,活该老天爷不让姓晁的得逞。前三天大清早,我他娘忽然拉肚子,才到屋后坡沟里蹲下,姓晁的竟然神鬼不觉地领着七八个人凭空掩至。我就闷不吭声一直蹲着,眼看他们冲进茅屋扑袭,眼看他们四处搜索,又眼看他们一无所获之后悻悻放火烧屋。我楞是一声不响,直等那干杀胚走了人才赶忙留字转移;我这几天犹在寻思,再过数日若你仍未回来,我便得去陕北‘赤铜壁’赴一场单刀会了……”

荆力疾道:“你也是过虑了,我怎会不回来?申家没有理由留难于我?”

端木一苇叹了口气:“那段日子实在不好过,天是灰的,心也是灰的,怎么想都没发朝好处想,我还直犯嘀咕,以为咱们两个果真走到绝路上喽……”

荆力疾吐了口唾沫,道:“哪有这般背法?我有个感觉,好像即此之后,便将否极泰来,势易运转啦!”

端木一苇脸色无奈:“但愿如此吧,唉!”

荆力疾又问;

“依你的判断,端木,晁松谷那一伙人,是怎么能找上门的,那地方堪称隐僻旷静,他们有法子摸了来,总该循个道理吧?”

摇着头,端木一苇茫然道:“我忖量过,可怎么也想不出他们是循哪个道道摸来的。”

荆力疾道:“可见着屠默山那老奴才?”

端木一苇道:“倒没看仔细,我那当口心情紧张,难免掩掩藏藏!”

荆力疾嘿嘿笑了:“一边仍该拉肚子啦?”

端木一苇没好气地道:“不拉怎的?难不成还憋回去?我说荆大官人,你这趟打老家转来,气色颇见开朗,俏皮话也多了,不像舍去大票财宝,反倒似捞进了一笔,这其中,只怕另有奥妙吧?”

荆力疾道:“有什么奥妙?但觉得施比受更有福就是了。”

俯身捡起散落地下的柴火,端木一苇意态怏怏:“且进去凑合再说,这爿茅棚,比他娘前一座更寒碜、更狭隘,亏得我还修补整理过,要不,哪能住人?”

跟着端木一苇钻入茅屋,荆力疾顿感眼前一暗,扑鼻而来的是股子霉湿气味,而倾斜低矮的屋顶,仿佛能挨上额门,人一进来,先就有了三分窒闷,连呼吸都像不怎么顺畅了。

端木一苇先点燃置于半截木桩上的残烛,茅屋内方有光影,荆力疾已不禁大大摇头一一穷苦人家称为“家徒四壁”,这个“住址”,甚至连“四壁”都欠缺,简直堪称“四大皆空”了。

舔着嘴唇,荆力疾结结巴巴地道:“这地方,呃,塞两个人就没有打转的空间了,怎么住法?”

地下挖得有个浅坑,端木一苇把柴火堆入浅坑,头也不抬道:“好歹尚能遮得风雨,略禁寒气,比露宿荒郊稍强,人要惜福,有这么个地场窝着,已经算不错罗。”

荆力疾悻悻地道:“我操,我是前辈子做了什么孽事?招谁惹谁啦?走了这一阵背运,吃人东追西撵不说,如今竟连个困觉的所在都捞不上;人家混江湖混的是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我他娘算混的个啥?!”

端木一苇皮笑肉不笑:“你不是混了个‘朱门鬼醉’的尊号?江湖风云,龙腾虎跃,这可全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一屁股坐到麻秸垛上,荆力疾恨恨地道:“你休要消遣我,今晚上少不得挤你去一边,明天说什么也要另找地方,我们命够苦了,犯不上再这么作贱自己!”

端木一苇道:“敢情,我是求之不得。”

荆力疾忽问:“那,吃的喝的怎么来?”

端木一苇指指屋外:“运气好,能打上只山雉野兔将就,上去几十步有道山泉可供解渴。若实在猎不到野味,便只得下山买些干粮裹腹,不过一去一回,怕得耗上两三个时辰……”

荆力疾咒骂起来:“他娘的,真他娘的,咱们遭的这些罪,受的这些苦,必得一笔一笔切实积攒,往后连本带利,刨底向‘彤云山庄’,向晁松谷索讨!“

端木一苇龇牙道:“我比你更巴望有这一天。”

搓搓手,荆力疾道:“看样子,没有酒是不消说了?”

端木一苇面颊抽动,算是笑应:“晚上还不知吃什么呢,哪来的酒?”

荆力疾怔了一会,眼瞅着浅坑里的枯枝干柴,道:“你捡拾这些柴火,是为了取暖用的?”

端木一苇不由诧异:“不为取暖用,犹能作什么用?”

双眉扬起,荆力疾道:“这里入夜很冷么?”

端木一苇身子缩了缩:“很冷,冷得冻人。”

霍然起身,荆力疾大声道:“端木,我们两个好像变成一双傻鸟了,此地僻冷荒寒,一片幽莽,茅棚四处透风,缺榻少褥,无炊无食且无酒,我们是替哪一个龟孙王八蛋尽节守孝、楞要杵在这里?”

端木一苇谨慎地道:“当然不是为谁尽节守孝,主要乃着眼在安全上!”

荆力疾重重一哼:“老子宁肯碰上冤家,倾力一拼,办不情愿受现下的气。端木,人获得要像个人,否则,延续这一口气又有什么意义?”

端木一苇放低了音调:“你是说,咱们大可下山逍遥,不必再如此窝自己、糟蹋自己?”

荆力疾用力点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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