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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明王果如山

胭脂崖,正午。

看不到胭脂崖原来胭脂似的岩色,只见一片茫茫积雪,风不大,却很冷。

申摩岩率同申翔舞、荆力疾、洪拓、屈中豪、温如水、唐肖、及花瑶红诸人提早应约,在崖下一字排开,准备先礼后兵。

静寂中,申翔舞一双黑白分明的倩眼骨碌碌四转,荆力疾有些诧异地低问:“喂,你在找什么?”

申翔舞笑笑:“我在琢磨,独孤老叔他们都藏在哪里?”

荆力疾跟着端详,左近除了皑皑雪景及覆盖着雪顶的野林之外,入目的尽是旷野冷瑟,枯林幽寒,休说不见其他人影,连飞鸟走兽全绝迹了,若非事先知悉,还真不相信此地设有埋伏。

申翔舞道:“你看出什么奥妙了吧?”

荆力疾摇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独孤前辈倒挺玄乎。”

申翔舞若笑道:“关于布阵行兵,老叔自有他一套诀窍,但不管他如何安排,别把自己跟大家伙冻坏了才好,这一宵下来,可够呛了。”

红光满面、毫无疲态的申摩岩接口道:“你们放心,独孤少保向来顾虑周全,蚀本的事,他决计不会干。”

申翔舞不大服气地道:“也不一定,爹,和‘玄剑门’凌严操那一战,老叔不就赔上一只右手?”

申摩岩眯起眼道:“可凌严操却赌上了老命,丫头,两相比较,你独孤叔何尝吃亏来?”

说到这里,他目光忽然闪动,沉声道:“约摸是‘彤云山庄’的人来了。”

不错,荒径转角处,已有幢幢人影出现,却没有骑马,接近的速度亦不徐不缓,展现出一派从容。

申翔舞道:“时间拿捏得还算准。”

来人近了,为首的正是“彤云山庄”庄主“怒目金刚”鞠仁宽,后随二庄主“玄手如意”罗志一,三庄主“金笔鼎甲”范丹鹤,再来便是鞠令卓、鞠令洁兄妹,紧跟在他兄妹身边的,则为“彤云山庄”总管事“一剑轮回”左世魁,“玄剑门”“血五郎”中仅存的赵至诚、钱刚、吴宜强。此外,两张生面孔首度亮相,这二人便是“玄剑门”所属的“乾坤双剑”尹雪庵、尹竹亭了。如此阵容,显见“彤云山庄”业已倾巢而至,更明摆出欲求决断的架势!

“彤云山庄”方面的人马,荆力疾与“申家三堡”这边有的见过,有的不识,但将生熟分列,再加上点揣测联想,谁是谁亦可区别个大略,尤其鞠仁宽,凭那风范气度,就脱不开“怒目金刚”的框框了。

申摩岩含笑前迎,对着鞠仁宽拱手为礼:“兄台想是‘彤云山庄’鞠仁宽鞠庄主?”

鞠仁宽抱拳道:“正是鞠仁宽,尊驾必为‘申家三堡’申大当家了?”

申摩岩呵呵笑道:“久仰鞠兄大名,今日得见,真个相逢恨晚哪。”

鞠仁宽却笑得略微生涩——各自称霸一方,本就该王不见王,如今既见,亦是会无好会,聚无好聚,这“相逢恨晚”四字,何啻讽刺?他表面上仍然客气道:“不敢不敢,申兄威仪,素所钦服,幸谒尊范,果然实至名归……”

申摩岩却忽然叹了口气:“鞠兄谬誉,愧不敢当,只是你我生不逢时,何其遗憾?若将年代先后错开,今日干戈之局,或许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事情既已摊明,鞠仁宽便亦开门见山,直话直说:“申兄磊落.我也不能言不由衷,血刃相见,本为憾事。‘彤云山庄’与‘申家三堡’对阵交兵,尤且不祥,然则天运如此,但仅从胜负了。”

申摩岩笑颜如旧:“鞠兄之意,该如何决战?”

鞠仁宽似已早有腹案:“我想,‘彤云山庄’和‘申家三堡’两边,在江湖之上素俱威望,各拥声誉,当前又是你我二人亲自临场督阵。设若像一般草莽组合那样混战滥打,似乎难维体统。我的浅见,是否能够采用以一对一的方式来分胜负?”

申摩岩笑道:“好极,不过鞠兄,交手双方,应至何等程度方算输赢?”

鞠仁宽语气和缓,却含意酷厉:“且随彼此认定,各由心念,点到为止或至死方休皆可!”

申摩岩形态自若,七情不动:“鞠兄,我们就此说定!”

轻喟一声,鞠仁宽道:“天下事,起承转合,尽多无奈,还请申兄包涵了。”

申摩岩拱手。

“好说好说,鞠兄,彼此心照。”

顿了顿,他又道:“贵方远来是客,先请贤能登场。”

鞠仁宽笑道:“要说远来,申兄一行岂不更远?罢罢,我就承情僭越了。”

说着,他回头询问:“哪一个愿意先打头阵?”

“血五郎”之一的赵至诚挺身而出,洪声应道:“禀庄主,至诚请允出战。”

鞠仁宽默默颔首,未发一言。此际,双方人马已各自在后撤开,让出中间一块空地来,但这须臾过程,气氛已仿似凝冻。

有着“申家三堡”“游猎使”职衔的“蛇辫子”唐肖一马当先,拉大嗓门道:“主公,属下且凑合吧。”

申摩岩道:“先求自保,莫急贪功。”

唐肖举步入场,厚重的紫金刀倒贴肘后,形色凛烈。他与冷面相向的赵至诚并没有双方首脑那般的客套,才只接近,立时出招交手,而且一上来便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赵至诚长剑旋挥,芒彩掣穿飞舞,斗烈间一剑排刺,直取敌人咽喉,招式奇突,更见狠辣!

紫金刀翻绞来剑,剑如蓬散的花蕊,参差缤纷。唐肖毫不退让,大刀疾速纵横,匹练似的刀华凝霜聚雪,硬攻硬迎,金铁撞击声促响于刹那,血光已迸现在峭寒的冷风中!

斜肩带胸,唐肖身上的那条伤口足有尺多长。赵至诚则在大腿处血若泉涌,他正以剑拄地,人朝右倾,显然左腿的创痛已难以支持躯干的平衡!

这种情形之下,可以确定态势对赵至诚较为不利。鞠仁宽反应何等机敏?当即大而化之地吩咐:“胜负已分,下一场,哪个上去应卯?”

“血五郎”所属的钱刚声偕人到:“我来!”

场中的唐肖想说什么,洪拓已掠至一侧,轻拍他的肩膀:“伙计,轮着来吧,你还想头尾全包不成?”

唐肖哼了哼,板着面孔退下,胸膛那道剑伤,似乎是伤在别人身上,毫不轻意。

亮出锥头盾,洪拓目注钱刚,嘿嘿笑道:“我们大概天生的八字相冲,一见面就互容不得。”

钱刚冷冷地道:“容不得,便要分个存亡!”

洪拓不笑了:“话可是你说的。”

长剑直指洪拓眉心,冷焰始映,人已滑步闪出,剑锋反弹,又是七剑合一,起飙似的再次卷至。

洪拓好像吃了秤铊铁了心,锥头盾倏忽上下狂旋急转,团团黄光浮沉飘移,竟是迎着剑势招招阻击,连截带攻,火爆之极!

钱刚锋镝激荡,后撤的一刹剑幕又凝,打斜角扯起一片晶莹,“霍”声回罩——。

一声不吭的洪拓身随盾走,震掉连翻交织的剑刃,盾锥狠狠插入钱刚小腹,却也在瞬息间还他周身血痕斑斑!

仰卧雪地的钱刚四肢痉挛,两眼上翻,仿佛一对泡软的白果,已很明确地表示出,他生命的迹象,正在迅速消失。

“血五郎”最后仅存的吴宜强长嗥如泣,拔剑扑上,鞠仁宽掀眉低喝:“下去!”

吴宜强脸色惨白,目含痛泪,颤声央告:“庄主,‘血五郎’横遭屠戮,伤亡殆尽,总不能不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鞠仁宽缓缓地道:“人、时、地都选对了才有机会,你如此莽撞上阵,心浮气躁之下.除开多赔上自己性命,于事何补?”

表情严肃的“乾坤双剑”长兄尹雪庵亦沉声训斥;

“庄主全是为你好,宜强,休逞匹夫之勇!”

吴宜强快快退后,已然热泪满颊。

于是,左世魁大步向前,语调十分平静:“庄主,这是世魁将功赎罪的时候了。”

鞠仁宽犹豫着道:“你少了一条膀子,自忖还行么?”

左世魁微微一笑:“尽力而为,庄主。”

鞠仁宽叹了口气:“随你吧。”

行入场中,左世魁招呼洪拓:“我们来对上一阵,你总不去顾虑一个残废之人吧?”

洪拓漠然道:“残废与不残废皆不重要,重要的是但凡入场之人,都是我的对手。”

此际,“铁肩”屈中豪越众而出,大声道:“老洪,难不成你也想头尾全包?”

洪拓道:“人家原是冲着我来的!”

屈中豪声声冷笑:“如果不按公平法则,都由他们临场指定,随意挑拣对象,索性不用打了,我们个个伸出脖子就行!这种车轮战,道理何在?!”

对面的左世魁开口道:“这位老弟,你想顶替下来?”

屈中豪夷然不惧:“否则,我来此何为?”

左世魁颇有风度地道:“且请。”

又重又长的方便铲朝地下一顿,屈中豪道:“左总管事,螳臂不足挡车,却也敢一挡!”

左世魁道:“好,好气魄。”

场中钱刚的尸体,已被“彤云山庄”的人抬出,洪拓退开,便只剩左世魁与屈中豪准备对决了。

屈中豪深知左世魁不易相与,虽然少了一条手臂,但功力仍在,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对方大部份机能尚活蹦乱跳来着?他全神贯注,双手斜握方便铲,屏息如寂。

只手抽出那柄一尺九寸、寒光漾若秋水的奇古短剑来,左世魁剑尖下指,形貌镇定沉稳:“请赐教。”

错步拧腰,屈中豪铲似矫龙舒腾,猝取左世魁,招出不为,端在观察对方有什么玄异的反应?

左世魁一滑超前,剑似百弩飞矢,溜溜穿织,锐气破空溢散,声势强猛慑人,其浸澈突发的力道,果然非同小可!

屈中豪回铲绕截,密集的铲影挟着劲风呼号,铲刃点点串连旋翻,此等光景,表面上看滴水不透,实则却已落于守势!

强势压迫的左世魁猝然斜走,屈中豪抓住机会,本能地挥铲长扫,而左世魁明明偏闪出击的影像竟令人瞠目的同时反跃到屈中豪背后,活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屈中豪猛力抛臂回铲,铲杆才只凌空划经半弧,左世魁的短剑已三攻出入于他的背脊!

“分魂谱”,这又是左世魁的“分魂谱”!

屈中豪没有呻吟,没有呼喊,只静静地俯卧在那里,像是不愿有所惊动,走得如此悄然——不错,既知螳臂不足挡车,果然也敢一挡!

左世魁归剑入鞘,一言不发地退出圈外,这场仗,他胜得似乎并不愉悦。

唐肖奔出去扛回屈中豪,脸上未见泪痕,仅见煞气。

目含痛泪的却是洪拓,在某种解释上说,屈中豪等于替他死的,这般生死情义,虽曰可歌,更为可泣。

申翔舞傍着乃父,声音微哽:“爹,我想出战!?”

申摩岩并不阻止:“丫头,你认为该上的时候,你就上吧。”

荆力疾低沉地道:“不,申前辈,容我先替令媛。”

不等申摩岩及申翔舞表示什么,他已抢至场中,默默待战。

申翔舞俏脸姹红,喉头宛似梗着东西,又急又恼,恨不能手臂伸长三丈,一把将荆力疾拖回来,但事实上,她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什么都不该表露。

做父亲的深知女儿感受,申摩岩亦只有好言安慰:“别担心,丫头,荆力疾已非吴下阿蒙,他自己知道在做什么……”

申翔舞抿嘴无语,暗里已经做好打算。

这当口,对方下场的角儿,竟为“白绫”鞠令洁。仿佛桃李投来,报以琼瑶,在对等关系上,显示得毫不含糊!

鞠令洁瞅着荆力疾,嗓调颇透刚气:“听说,你就是荆力疾?”

荆力疾面无表情:“我是。”

鞠令洁似是有心挑衅:“还听说,你和申翔舞挺好,可能就是未来申摩岩的东床快婿?”

荆力疾冷冷地道:“这不关你的事,姑娘,你的好奇心也起得不是时候。”

一扬脸,鞠令洁道:“我姓鞠,鞠令洁。”

荆力疾喉核移动了一下,深深望了对方几眼:“原来是鞠姑娘,恕我失敬。”

鞠令洁从腰带里取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发巾,顺手抖开,便是一条长蛇般的绫带,她虽然唇角半开,却一点笑意都没有:“我哥哥说过,你的功力有着难以思议的精进,我想领教领教,究竟高明到什么地步?”

荆力疾道:“不登大雅之堂,滥竽充数罢了。”

鞠令洁瞧向后边,荆力疾正不明白她为何有此动作,拖在雪地上的白绫已蓦然卷起,毫无前兆地竖飞如铁杵也似笔直捣射而至。

荆力疾全身倾斜扑倒,斜扑的一刹右脚暴弹,去势快如闪电,旋动的角度缩短了距离,一脚踹出,几乎劲力甫透,足尖已临对方腰身!

鞠令洁冷笑一声,笔直抖挥的白绫猝而沉落转缠,顿时气流成涡,反罩荆力疾整个形体!

身形大幅度摇摆之余,荆力疾形象幻掠,倏忽隐现,眨跟下腾闪四周,仿若镜花水月,真假难分,掌力纵横击扫,硬是将鞠令洁强行逼退!

白缓扭绞翻飞,鞠令洁再次逆袭,出声高亢:“好一手‘幻空循虚’!”

荆力疾在密集挞伐的绫棍间欻然穿走,身形飘荡后劲悠长。当第二波的起势尚未卷扬,他欺身疾进,袍袖内的“九绝扇”扇骨电射一抹冷焰倏透鞠令洁左肩穿出。血光乍映的同时,鞠令洁的白绫棍亦倒折回闪,兜背打得荆力疾一个踉跄,只不过尾末力消,已不足造成挫敌的功效。

鞠令洁歪歪斜斜抢出几步,嗔目切齿,脸色惨白,绫带抖旋如啸.死不服输地又想卷土重来,这时,鞠仁宽的声音已急速传至:“令洁往手!”

鞠令洁肩头鲜血淋漓,左边上半身一片殷赤,伤势显然不轻,老父令下,她仿佛仍不甘心,方在犹豫,乃兄鞠令卓已快步奔至,将她强行拉回。

气涌如山的鞠令卓,一边匆忙检视妹子的伤势,一边吊起双颊,铁青着面孔道:“爹,这一阵请准孩儿上场,那荆力疾必不可饶!”

鞠仁宽凝重地问:“你妹妹伤势如何?”

鞠令卓低声道:“流了很多血,恐怕伤得不轻……”

猛力抛开兄长的手,鞠令洁怒道:“甭胡扯,我没有什么,敷上金创药就没事了,姓荆的流我的血,我非要流他的血不可!”

鞠仁宽严肃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丫头稍安姑且毋躁!”

“彤云山庄”二庄主“玄手如意”罗志一踏前两步,缓缓地道:“庄主,由我指名申摩岩上场,无论输赢,庄主亦可一觑对方深浅强弱,以便预做因应。”

鞠仁宽颔首:“是时候了,志一,要加小心。”

罗志一的兵器,只是一张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黑网,这张黑网,他一半缠在手腕,一半垂耷向下,来到场中,瞅一眼已然退阵的荆力疾,他直截了当地冲着申摩岩道:“申大当家,在下罗志一,斗胆请大当家赐教。”

申摩岩笑笑:“罗兄想就是‘彤云山庄’坐第二把交椅的贤德?”

罗志一冷口木面:“好说,不过尸位素餐而已。”

申摩岩道:“久闻罗兄修为不凡,出类拔萃,自成一家,我申某倒要见识见识!”

罗志一双目平视,形色深沉:“在下候驾了。”

轻轻拉了拉父亲衣角,申翔舞急忙悄声道:“爹,姓罗的是在替他主子铺路,好摸清爹的根底虚实,你老人家可别着了他的道,让对方占了便宜!”

申摩岩神态安详,轻拍女儿手背:“女儿,为父半生道行,岂是他一时能以窥探得全的?况且功力深浅与临场应用又是两码子事,拿这种沉剑刻舟的法子做为谋胜依据,未免过于笨拙了。”

申翔舞嘟着小嘴:“可爹是我们的王牌,王牌先打出去,不就完全曝光了?”

申摩岩笑道:“不管什么牌,总要打出去,傻孩子,先打也有先打的好处。”

说着,他闲闲散散地踱步向前,矮胖的个头衬着灰袍布鞋,人往那里一站,谁也不敢相信这便是北陕的霸天,“申家三堡”的尊主。

罗志一硬腔硬调地道:“申大当家,得罪了。”

申摩岩含笑无语,仅做了个“请”的手式。

黑网撒开,像一团乌云兜落,怪诞的是网多孔隙,兜落时却隐带风雷之声,更且暗潮汹涌,力贯无形,罗志一果然不同凡响!

申摩岩卓立如山,“明王令”随手挥出,就这随手一挥,令牌叠影栉比,俄顷迤逦及丈,罗志一的黑网尚未够上位置,已倏忽膨胀翻扬,宛似被一般狂风拔拢而起。

身形点跃曲闪,罗志一网飞八方,瞬息间但见乌华疾游,云霾幽回,劲力交织澎湃,积雪扬舞,缤纷飘散,天地骤然一片晕暗!

于是,申摩岩令牌动若浩河,以几不可察的招法抢攻反制,罗志一连进连退,不仅徒劳无功,倒有遭巨浪吞噬之虞。他真气不继之下只好先行纵离缓冲,然而身形始翩,“明王令”蓦然乍现斜角——像九穹雷火,顿时劈得他血肉横飞!

周遭有片刻的死寂,一刹之后,顿起哗然,“彤云山庄”方面群情激愤,骚动无已。鞠仁宽虽还能保持镇定,唯脸容上已有掩饰不住的悸震。

申摩岩仍然原地不动,不动如山。

唇角微微抽搐,鞠仁宽双目骤睁,眸底血光漾闪,煞气映现。金刚罕见怒目,一旦怒目相向,果有追魂摄魄之威!

申摩岩淡淡地道:“鞠兄,你发怒了?”

鞠仁宽回声沉滞,恍同闷雷:“你的手段,未免过于狠毒!”

申摩岩答得十分平静:“鞠兄,我们今天来到此地,可是为双方的慈悲而来?打事情开始,你我之间何尝有丝毫的慈悲存在?”

鞠仁宽形态僵木,徐徐而道:“那就杀吧.痛快彻底的杀个够,天地原本不仁,何惜玉石俱焚,一概灭绝?”

申摩岩道:“鞠兄莫非是想改变前订的打法?”

鞠仁宽惨然一笑:“事到如今,已谈不上什么约定,什么法则了,申摩岩,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情况下,只得一个杀字,而存亡之局,但凭造化!”

申摩岩似笑非笑地道:“早知会演变成这个场面,鞠兄,你我虽各居一方,却都非圣贤,不是圣贤,何来凭般度量?千丈红尘,皆难超然物外啊。”

鞠仁宽扬首暴叱:“‘彤云山庄’,决一死战!”

这时的鞠仁宽,已经一点不仁不宽,倒真像“怒目金刚”,火眼惊世!

“彤云山庄”的三庄主“金笔鼎甲”范丹鹤一马当先,领头冲扑,左世魁、鞠令卓、“乾坤双剑”尹雪庵、尹竹亭、“血五郎”赵至诚、吴宜强等亦紧随而上,甚至连受创的鞠令洁也不顾一切,奋身加入战圈!

申摩岩目迎鞠仁宽逼近,“明王令”缓缓当胸竖立,这样的式子,并非备战的姿态,乃在表达一种敬意。

其他的人们就没有申摩岩这么些讲究了,荆力疾、申翔舞、洪拓、温如水、唐肖外加花瑶红一涌而上,刹时已与“彤云山庄”的人马厮杀起来。

混战展开的须臾,鞠令洁谁都不找,专冲着荆力疾扑至,其兄鞠令卓却被申翔舞截住。洪拓顶上了“金笔鼎甲”范丹鹤,温如水撞到的是左世魁。唐肖以一人之力独斗赵至诚与吴宜强,最吃力的是花瑶红,不知怎的,“乾坤双剑”尹雪庵、尹竹亭两个竟偏偏缠上了她!

鞠仁宽对于当前的形势似颇乐观,对自己更具信心。他大马金刀地逼近申摩岩,双手自袍袖伸展,两枚其大如拳,圆润锃亮的钢胆已握在掌中——寻常的两枚钢胆而已,但申摩岩知道,却必有不寻常的内涵,否则,鞠仁宽凭什么能打下一片江山?

骤变就在这顷刻里发生,积雪的地面突兀有数处雪泥蓬掀散飞,几条披裹厚毡的人影由地表之下暗掘的浅穴间暴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袭“彤云山庄”所属,眨眼前后,六条大汉已如狼似虎般将战况扭转一一他们全是“八隼卫”的伙计:“苍鹰”樊昭、“兀鹰”厉力、“天鹰”廖寿如三人抢攻“乾坤双剑”。“血鹰”姜传厚、“麻鹰”崔毓生、“怒鹰”韩胜等三个则夹击“血五郎”的赵至诚与吴宜强。如此一来,整个情态已然丕变,原先压力沉重、周旋唯艰的花瑶红、唐肖不但顿释窒迫,且精神大振,斗然间又活脱二条游龙,与隼鹰们联手反扑,马上收到立竿见影的功效!

奇兵乍出之余,非仅花瑶红、唐肖的处境获得纾解,相应的计划是脉络一贯的,第一批突袭业已展开,那第二波还会远么?

紧随着六名“隼卫”的出现,“胭脂崖”顶又有四条人影长掠飞落,他们是“八隼卫”首领“搏龙手”万仰苍,副首领“无相弓”鱼尚取,以及“申家三堡”上堡宗令“七步休”岳默、宗副令“黄沙飘客”任霜寒,四人沾地旋开,分向范丹鹤、左世魁围聚。

然后,崖脚下另一个雪覆浅穴内,独孤少保推毡而出,这一夜好冻,他依旧形色自若,神采奕奕,看上去还颇识一番养生保泰之道哩。

先时犹一派乐观的鞠仁宽,目睹形势起伏演变,不禁大为沮丧。表相并不代表事实,风水的转转尤难逆料,眼瞅着大好局面,竟然瞬息错易,这样的情诡突异,亦未免太过残酷,太过令人伤感了吧?

申摩岩目注鞠仁宽身形僵滞,脚步沉重的模样,颇能体会对方此刻的心情。他平静恬淡地开口道:“鞠兄,恕我多言——你的估算不够精确,更忽略了用兵上阵,奇正相生的原则。贵方实力固然壮盛,但全部铺陈于外,就难免目标显著,调度欠缺隐密,一朝遇伏,牵扯崩析的几率甚大……”

鞠仁宽哑声呢喃:“不是我不知临阵的常识,而是,唉.我过于自信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彤云山庄’的招牌也会被人摘下!”

申摩岩叹了口气:“天下固大,亦脱不了世代交替,鞠兄,何来不倒的江山?”

猛然昂首,鞠仁宽吼如霹雳:“‘彤云山庄’所属,暂且住手!”

吼喝声亢烈响亮,爆传周遭,“彤云山庄”方面的人马虽觉惊异末解,却也纷纷跃退后聚,一时之间,相顾错愕!

申摩岩亦立时表现了君子风范:“通通听着,不准追袭,以我号令行事!”

申翔舞大喊:“爹,可别中了他们的缓兵之计!”

走近来的独孤少保嘿嘿笑道:“局势就如秃顶上的虱子,他们还有什么缓兵之计?自昨迄今,狠冻了一宵,我就没见另外有人在这里挖坑掘洞打埋伏……”

垂下“明王令”的申摩岩面对鞠仁宽,从从容容的道:“鞠兄吩咐停手,应该有所教示?”

鞠仁宽说话略见吃力:“我在寻想,战局若继续下去,只怕越增伤亡,两蒙不利,我们何不找出个折衷的法子来解决彼此间的死结?!”

申摩岩可不含糊,直话直说:“鞠兄,战局延续下去,自不免增加伤亡,两蒙不利,但可以确定前是,贵方的折损必然远较我方为大,不利的情势亦远较我方严重,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可能。一般而言,既已临阵交兵,便无半途中止之理,然而为了表示我对鞠兄的尊重,仍然愿闻鞠兄高见。”

鞠仁宽顾不了面子,只好顾住里子,他语气沉郁、神色阴晦地道:“申兄!”

申摩岩笑道:“不必客气,鞠兄,随便怎么称呼都行。”

鞠仁宽带几分尴尬,却有着更多的感慨:“申兄,‘彤云山庄’,上上下下,具是听命行事,一切恩怨因果,实与他们无关。他们未曾主导你我的纠葛,却得以生命来赔垫你我的争纷,这对他们而言,并不公平,就对贵方所属来说,也同样不公平。我的意思,既然该由我们两人负责,我们两人便应负责到底!”

申摩岩道:“你这是说,由你我二人单独决战,借此了结双方于戈?”

鞠仁宽凝重地道:“正是,申兄,让我们共同积德,为那些不该牺牲的属下们留条退路吧。”

申摩岩容颜肃穆:“我接受你的建议,鞠兄,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鞠仁宽转过身来,挺高嗓门,声音宏亮中有着掩不住的悲壮:“‘彤云山庄’的人们听着,不该流的血就不要流,能延续下去的生命便无须伐丧。为了保住双方的根源,为了上天的好生之德,我与申大当家已达成共识,彼此间的一切恩怨,俱由我和申大当家个人解决。不管结果如何,一战之后,‘彤云山庄’跟‘申家三堡’的所有纠葛.皆化烟尘!”

申摩岩接口道:“来自‘万丈荒原’的儿郎们,鞠庄主说的话,也就是我要说的话,‘申家三堡’所属,务必一体尊从!”

两边阵营各起骚动,独孤少保急步趋前,大声嚷嚷:“老哥子,这么决定怕不妥当,我们分明稳操胜算,契机在握,凭空拱手退让,就此休兵,岂非给对方占了大便宜?”

申摩岩泰然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少保,稳操胜算亦同样要以鲜血为代价,能免,就免了吧。”

匆忙奔来的申翔舞几乎带着哭腔叫喊:“爹,不能让你老人家单独涉险,事情是‘申家三堡’的事情,自该由我们所有的人共同承担,爹啊,你是我们的主公,难道就忘了你的重责大任?!”

申摩岩淡淡一笑,形态湛明庄严:“傻丫头,就是因为我是你们的主公,才该对‘万丈荒原’的子民负责,傻丫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那边,鞠令卓、鞠令洁兄妹也拥到鞠仁宽左右,尤其鞠令卓,简直是声泪俱下:“孩儿不孝,孩儿罪孽深重,孩儿闯的锅,招的怨,竟累及爹爹豁命以当,孩儿担不起啊,爹,你老人家就让孩儿代劳吧……”

鞠令洁攀附着乃父肩头,方待说话,鞠仁宽已闷雷般大喝:“好孽畜,到如今竟尚不能体会我的一片苦心?我意已决,不必多说,通通给我退下!”

左世魁跟上来匆忙劝开鞠家兄妹,连扯带拉地把二人请到一边——鞠仁宽的用意,他非常清楚,也非常折服。这用意,无非是一番至深的慈悲胸怀,和申摩岩相偌,是入地狱以救苍生的胸怀啊。

等场子内外静止下来,鞠仁宽双手托住一对钢胆,向着申摩岩沉声道:“申兄,且请赐教。”

申摩岩含笑点头:“当拳不让父,过招岂问亲?鞠兄,各自加力施为了。”

鞠仁宽跨前一步,只一步已抵达相距七八尺之遥的申摩岩身侧。两枝钢胆脱手飞出的一刹,仿佛漫天星月骤忽交辉,霜树银花飘浮映动,每一分、每一寸的空间顿时已被溜曳纵横的锐力充斥满溢。

“明王令”乍起如柱云撑穹的巨杵,又似经阴阳、通乾坤的长桥,风雷声隐含着宛若来自极顶的梵吟。在水雾迷蒙中有龙纹幻现,而澎湃巨大的劲道卷荡排涌,像盘古急湍的洪流冲刷今世,形成呼号的漩涡,吞噬所有!

天地间一团混沌,雪泥四溅飞舞,当一切回归寂静,申摩岩与鞠仁宽仍然各自挺立原位,四目对峙。忽然,鞠仁宽的额头、脸颊、下颌、及肩胛、胸膛各部位有窄痕轻轻裂绽,流溢出细细的血水,他怒目不再.却深深发一声叹息。

申摩岩没有事,仍如弥勒含笑。

于是,鞠仁宽重重抱拳,转身而去。

“彤云山庄”一行人驮死扶伤,默然跟随,雪地寥落,悠悠渺渺,迤逦的身影终告杳然。

回转陕北“万丈荒原”的路途上,骑队缓行在前,荆力疾、申翔舞两人随从押后,荆力疾若有所思,怔怔愣愣地问道:“翔舞,令尊挫败那鞠仁宽的一招,到底是种什么武功,竟使天地变色、风云悲号?”

申翔舞眨眨眼,神秘兮兮地道:“那是‘不动明王’。”

荆力疾有些迷惘:“‘不动明王’?”

申翔舞笑若春花:“明王原本不动,明王动了,天地岂不变色?鞠仁宽何来幸理?”

(柳残阳《大漠群英》全书完,weige250扫校,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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