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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人心叵测

申昌玉道:“足够了,老二去拿。”

申昌汉匆匆自去,厉绝铃道:“我也正好没带这么多银票,待我过些日子下山取了还你。”

笑笑,申昌玉道:“再说吧!我也不差这些。”

嘴里“啧”了一声,白莲萍道:“到底还是自家哥儿亲近,大笔银钱,你们居然推来让去,稀松得全不当一回事,但一临到我,却就斤斤计较,生怕多给了……”

厉绝铃怒道:“你懂什么叫感情?什么是道义?”

一撇唇角,白莲萍道:“我只知道,白花花的银子便能代表一切。”

厉绝铃恨得牙痒痒的:“白莲萍,自从你上次分了我一半‘猫眼玉’之后,业已成为一个富婆了,你一个女人家,要这么多财富做什么?也不怕引来野汉子生吞了你?”

眼珠一转,白莲萍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来操心——有了钱,我还会不晓得支配,这才真叫笑话!”

厉绝铃道:“我是怕你叫钱烧了心。”

白莲萍正待反唇相讥,侧门里,申昌汉已经奔了进来,他伸手递过一叠银票,气吁吁的道:“喏,拿去,十张银票,每张五千两,太原‘海福钱庄’的票子,十足包兑。”

在手中数了一遍,又细细检验过了,白莲萍这才嘻笑颜开的揣入怀中,心满意足的道:“没错,数目正合,二爷,还是你比较落槛。”

抹了把汗,申昌汉坐下来道:“落什么槛,是叫你迫上梁山,实则肉疼得慌。”

厉绝铃大声道:“行啦!白莲萍,你要的你已得到,现在该给我们所要的了!”

白莲萍笑得花枝招展的道:“当然,我这就告诉你们这桩天大的机密……”

眨眨眼,她又接着道:“只要我一说出口,你们就会觉得那区区五万两银子花的不冤了。非但不冤,更且觉得便宜呢……”

厉绝铃怒道:“哪来这么多的废话!快说正经。”

申昌汉也迫切的道:“白姑娘,银子你收妥揣稳了,如今也该快些亮亮你的‘货色’啦!”

只有申昌玉凝视着白莲萍,默默无语。端起杯子来,慢条斯里的呷了口茶,白莲萍笑道:“先润润嗓子,总可以吧?”

厉绝铃恨恨的道:“娘的,银子到手,你毛病就来啦!”

伸出舌头舐舐嘴唇,白莲萍挑起眉儿来道:“姓厉的,你急啥?我还敢不说么?拿人钱财,自当与人消灾嘛。”

厉绝铃咆哮着:“你是有完没完,谁有兴致和你净扯些闲篇?”

白莲萍摊摊手道:“好,好。这就言归正传——各位,我带来的乃是一个惊人的消息,有关‘黑楼’如何准备攻扑‘中条山’的消息。在半月之前,‘黑楼’的楼主曹羿决定了全力进袭‘中条山’的计划,由他率领‘地组’‘黄组’二十名‘猎杀手’正面攻击‘铁胆墟’;而‘乾坤一指’杜无双、‘手剑’涂非两人,各领‘天组’仅存两名‘猎杀手’及‘玄组’仅存的两名‘猎杀手’作左右侧翼;‘千臂童子’雷一峰和陈老执法,则率领三百名手下阻截各路来援人马,另外,在曹羿身边当然有他的护卫首领,也就是我的师哥尹清侍从,我师哥一共带着七名护卫跟着曹羿……”

厉绝铃沉着的问:“怎么?‘黑楼’直到半月以前才决定了如何对付我们?他们应该早就有所安排的……”

白莲萍连忙解释道:“事情的发生,‘黑楼’要比你们晚好些时才能得到消息。听我大师兄说,曹羿当时气愤得几乎吐血,暴跳如雷之下,立刻就要倾巢出动,追杀你们二位;还是杜无双、雷一峰与涂非他们几个人说好说歹的劝住了他。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一面派人四出查探二位的下落,一面商议报复之计,当然,报复的方法需要视你们容身的环境而定。”

“因为季哥受伤甚重,消息带回去先就晚了,再加上查寻你们的下落,又费了些时间,‘黑楼’商讨行动方案之际,也颇伤了许多脑筋,反复争议了很久,才决定了我先前所说的那个攻扑计划。他们已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全力来犯,彻底掀掉‘中条山盟会’的老巢。”

吼了一声,申昌汉怪叫道:“做他娘的清秋大梦,只要他们敢越雷池一步,看老子们不一个一个叫他横着出去!”

白莲萍道:“别闹嚷,又不是我要和你们作对,犯得上冲着我叫哮?”

申昌玉平静的道:“曹羿这个决定,却颇出我预料之外,他居然想孤注一掷?”

点点头,白莲萍道:“不错,曹羿叫你们二人简直给气疯了,他在事情发生之后,曾当众沥血起誓,必与你二位永不泯仇,他要倾尽他的全部力量追捕你们,不将你们二位剜心披肝,他决不甘休!”

厉绝铃不屑的道:“姓曹的想得倒美。”

白莲萍又道:“曹羿已经起了重誓,赌了毒咒,他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担冒多大危险,他将不顾一切的向你大举报复;他曾表示,哪怕为了此举,赔上了他的性命,使‘黑楼’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他也毫不考虑,他已决心和你们拼了。”

一拍手,申昌汉暴烈的道:“好极了,我们就喜欢打这样的硬仗,带刀子上肉档——豁开来看,老子们赤脚的还怕他穿鞋的不成?我操他大舅。”

申昌玉沉思了一会,道:“曹羿这一次竟会做到这种绝处,倒令人有几分纳罕,他虽是个暴君、是个魔头、是个大刽子手,但一向来说,他也相当的奸刁狡猾,精于盘算,除非恨至极点,他不会如此正面上阵,罔顾后果的。”

申昌汉火暴的道:“阿哥,他‘黑楼’都是些天兵神将不成?还不全是肉做的大活人?叫他们来,看‘中条山’的儿郎能不能把这些王八蛋摆成三十六个不同的样子?”

申昌玉道:“不可轻敌。”

申昌汉愤怒的道:“可也真叫横啊!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非但要进境过界,更待来到我们的地盘上,骑上了我们的脖颈啦!娘的,让他们试试看,他既‘永不泯仇’,我们便和他死拼到底。‘黑楼’既不怕流血搏命,‘中条山盟会’的人便怕了不成?呸!”

厉绝铃凛然的道:“要来就来吧!叫曹羿看看,天下之大,并非由‘黑楼’独自称尊,也有同他分庭抗礼、锋刃相交的人物。”

这时,白莲萍轻轻的道:“各位,你们可是真要同‘黑楼’正面火拚?”

厉绝铃用力颔首:“一点不错。”

白莲萍倒吸了一口凉气:“先时,我还在猜,你们可能会同‘黑楼’硬干,但,也很可能暂且避避对方的锋头……”

厉绝铃冷清的一笑道:“躲藏就是怯懦,而退缩更不是大丈夫的表现。我们行道江湖,血与刃相辉的日子过多了,从这个过程中挺出来,就该有几分骨气。所以,我们绝不让步,我们会面对现实,以我们自己的力量解决争纷。”

申昌汉宏亮的道:“说不定藉此机会,正可将‘黑楼’这些凶徒一举歼杀。”

白莲萍呐呐的道:“可是‘黑楼’的实力仍是那么强大……”

厉绝铃淡淡的道:“我们的力量也不差。白莲萍,我们也绝不含糊对方。‘黑楼’有多大的本事,有多深的道行,不妨全施出来,大家彻底踏实的了断一次。他们能狠,难道我们就不会毒?”

申昌玉缓缓道:“这将是一场势不两立的死斗,‘中条山盟会’与‘黑楼’,总有一边要在拚斗之后倾倒溃灭。”

申昌汉接口道:“我看,‘黑楼’散伙垮台的成份要来得大些。”

笑了笑,申昌玉道:“反正,不管是哪一边,在这场血腥惨烈的尘战中,都将极其艰辛,倒下的固然倒了,而那站着的只怕亦是气息奄奄、遍体鳞伤了。”

申昌汉大大摇头道:“这可不见得。阿哥,损伤固然难免,但却不致似你形容的那样凄凉。”

申昌玉道:“老二,你的口气好像我们业已赢了一样!”

申昌汉豪壮的道:“阿哥,我们必然会赢!”

厉绝铃道:“昌汉说得对,逞强斗狠,我们寒过谁来?”

白莲萍笑道:“喏,各位的气魄真壮。”

厉绝铃傲然道:“你也见识过,会是假的么?”

瑟缩的一笑,白莲萍的脸色变了变,她忙道:“当然是真的……”

申昌玉问:“曹羿他们准备什么时候行动?”

白莲萍道:“确实时间不晓得,他们为的也是怕泄密,当时决定,行动日期由曹羿全权作主,只要他认为时机合宜,一声令下,立刻全军出动……”

点点头,申昌玉道:“倒也是个聪明法子。”

白莲萍又道:“不过,据我大师哥判断,行动的日子不会拖得太久,也许就在最近了。”

申昌汉道:“只要他们一有异动,我们这边立即就会得到讯息。”

吁了口气,申昌玉道:“老二,也不要太过相信你派在那里的隐伏眼线及监哨,‘黑楼’幅面极广阔,地势复杂,四周林木幽深,如果他们存心潜行匿逸,有的是方法,光凭你那几个监哨,是守不住人家的。”

偏身坐在椅上的白莲萍,眸瞳中突然闪掠过一丝不安之色,但微晃即逝,难以察觉。申昌汉却又在不服的道:“阿哥,我派在那里的手下,全是精挑细选的得力兄弟,个个都眼活心灵的很,只要稍稍有点风吹草动什么的,便包管逃不过他们的追蹑。”

申昌玉低沉的道:“但愿是如此了。”

白莲萍有意无意的问:“二当家,这两天你派在那里的眼线,可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摇摇头,申昌汉道:“没有,他们前日的回报,仍是一片平静。”

几乎看不出白莲萍唇角上浮漾的那抹笑容,她有些夸张的叹口气:“这样等,也真磨煞人。”

申昌汉颇有同感:“唉!可不是么。”

轻摸着下巴,厉绝铃忽道:“昌玉,我们一入了黑,就更要加意谨慎,仔细防范了。我猜,他们若来,一定是挑晚上。”

申昌玉不觉的向窗外望了望,道:“我也这样判断,而且,正如今天这样,无月无星的凄黑晚上。”

白莲萍的笑容,隐隐中好似有些牵强,她抚着心口道:“二位可别吓人了,我却不希望今天晚上出什么差错,否则我被夹在这场是非当中,岂不冤透了?我是做生意的,不是与人拚命的……”

厉绝铃笑骂道:“娘的,也没见过你这么胆小如鼠的娘们,还居然出来跑江湖、黑吃黑呢!”

白莲萍道:“姓厉的,我也不是怕事的人,但发狠使熊要看对象;我再晕头,也不会去拨弄像‘黑楼’那么难缠的主儿。”

厉绝铃一瞪眼道:“好呀!这意思是我们容易对付罗?”

连连摆手,白莲萍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几时说过你们好对付呀?只是你们和‘黑楼’在与我的关系上是截然不同的;我向你们通风报信,提供机密消息,对你们乃是大大的有利,而我又等于是你们变相的卧底者,雇请的帮手一样,这种关系,当然是友善的;可是,对‘黑楼’来说,就完全相反啦,我不但没帮他们,更一直在扯他们的腿,泄他们的底,这种情形之下,若叫他们一旦看出破绽来,我还能混吗?首先我大师哥就要遭殃。”

厉绝铃哼了哼:“你对我们有什么‘友善’之处?娘的,‘狮子大开口’,卖一点消息就死要钱。”

白莲萍咯咯笑道:“姓厉的,这‘一点’消息,可以帮你们多大的忙?给你们减少多大的损失?人命可是无价的呀!讲话别不凭良心,至少,我还有东西能卖给你们,彼此维持个买卖交对;对‘黑楼’,我却任什么也没得好卖的了。就拿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来说,赚你们几个子儿也是应该的……”

厉绝铃道:“说来说去,像全是你占着理了?”

白莲萍道:“事实是这样嘛!”

申昌玉整了整他束发的红带,温和的道:“白莲萍,虽然你为了利益才帮助我们,但,我们仍然感激你这千里传警之举。以后,即使你的价钱高点,我们一样愿意和你交易。”

白莲萍的神色似是有些生涩,有些怅失,她努力挤出一抹微笑,却苦得很,她没回答一个字。申昌玉没有留意,继续道:“天色不早,你要在这里留宿么?”

申昌汉接腔道:“我们很欢迎,这里空房子多,也很方便。”

急忙摇头,白莲萍像在掩饰什么惶愧意识似的匆匆道:“不!呃,多谢二位盛情,我想连夜赶下山去。”

申昌汉殷殷的道:“何必这么急着赶路?太辛苦了,留宿一宵明天再走也是一样。白姑娘,山道难行,怕你迷失。再说,就算你马上走,也不一定赶得出山……”

申昌玉也点头道:“山区之内峰回岭叠,径窄道陡,夜间行走极为不便,尤其你对山间地形不熟,更易走失于幽林壑谷之中,我看你……”

白莲萍十分自然的顺着话意道:“既是如此,就请厉绝铃送我一程好了。”

连连摇头,厉绝铃推托道:“少给我增添麻烦,我懒得应付这种差事。”

白莲萍不悦的道:“对一位少女,你怎能拒绝这样的要求?”

厉绝铃道:“你不是‘少女’,姑奶奶,你是只‘母老虎’。”

忽然,白莲萍的语调转为柔婉:“厉绝铃,不要这么不懂礼数。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前来向你们示警传信,姑不论我仆仆风尘的劳苦,就端说我冒了生命危险这一桩,也足够你送我一程的情份啦!不但够你送,便你背着下山也不为过……”

厉绝铃有些招架不住的道:“可以找别人送嘛!墟子里有上千的人,随便哪个都能送你,不必非找我不可。白莲萍,我负责派人送你,我告罪了,我累得很……”

白莲萍幽幽的道:“别人我不认识,走在一起多别扭,我希望你送。厉绝铃,两次向你传警,等于两次救你的命,你就这样对待我?连送我一程也不肯?今日一别,却又不知几时能见了,你回想起来时,便是想补送我这一程,也没有机会了。”

申昌汉不觉动容,他帮腔道:“厉大哥,你快送一送吧!人家话已说到这步田地,你哪能无动于衷?”

白莲萍低柔婉转的道:“陪我走走,好吗?山道寂寥阴黑,我一个人,怕……”

申昌汉催促道:“送一程又不是剥你的皮。厉大哥,怎的这么小家子气?快呀!还赖在椅子上做什么?我都替你不好意思了。”

申昌玉一笑道:“白莲萍既要你送,你就送送吧!她不愿住在这里,总得有人陪她走一段路……”

懒洋洋的站了起来,厉绝铃道:“住一宿又怕什么?没人吃掉你,更没人抢你的银票。宽敞的房间,软软的床铺,岂不胜似你的一脚高一脚低的摸黑走路?我保证‘黑楼’的朋友们不会巧到刚好在今晚上摸了来,绝对连累不了你……”

摇摇头,白莲萍轻细却坚决的道:“不,我一定要现在走,我不习惯住在陌生的地方,帮帮忙,厉绝铃,只送一段路就行,就算我求你,好不好?”

申昌汉叫了起来:“厉大哥,你怎么啦?看你那股子为难劲,好像在吃毒药一样。如果白姑娘叫我送,我早就蹦着跳出去老远啦……”

先瞪了老弟一眼,申昌玉又微笑道:“快去吧!黄姑娘那里我代你向她说一声。”

推了厉绝铃一把,申昌汉着急的道:“我的厉大哥,你这瘟劲一犯,可真够瞧的。”

无可奈何的吁了口气,厉绝铃道:“好,好,好,送就送吧!这丫头片子是非我走趟黑路不休的了。”

于是,白莲萍笑逐颜开的道:“嗳!这才是侠士风范、英雄行径嘛!放心,只送一段,等我习惯了黑暗,你再指明方向,我就独自走,决不劳你大驾远行。”

厉绝铃慢吞吞的道:“如果你退还一万两银子,我便包管直将你送到山下。”

吃吃一笑,白莲萍道:“说的倒比唱的好,我的厉大爷,若你再多贴我一万两银子,我不但不用你送,更背着你沿山跑十圈。”

厉绝铃一束衣袍,道:“真他娘的财迷转向!”

白莲萍道:“怎么样?走吧!”

厉绝铃没好气的道:“不走还干什么?我们最好是常见不如怀念。”

花枝乱颤般笑了,白莲萍在申家弟兄的亲送下出了大门,然后,由厉绝铃陪同,不徐不缓的在黑暗中向山下行去。

夜色虽暗,但二人俱皆练就一双夜眼,是而在无灯无火照路的情形之下,仍然步履安详,平平稳稳的朝前迈去。走了好半晌,白莲萍侧脸一笑:“喂!怎么不说话哪?”

厉绝铃无精打采的道:“说什么?”

白莲萍一脚踢飞一颗路中的小石子,笑道:“说什么都行。”

笑笑,厉绝铃道:“同你,除了钱还能谈别的?”

白莲萍笑道:“我是个很有灵性的人,决非你想像中的那么财迷。你不知道,我还相当的多愁善感呢……”

耸耸肩,厉绝铃道:“倒是新鲜。”

白莲萍佯嗔道:“你这人是怎么啦?半点人情味也没有!”

厉绝铃“嗤”了一声:“人情味全叫五万两银子给榨光啦!哪还剩得下这些个闲情逸致?”

白莲萍笑了起来,道:“你这人呀!说你冷漠吧?你有时还颇为风趣,说你风趣吧?往往又阴寒得紧。姓厉的,若是天下公举第一邪怪之人,恐怕,是非你莫属了……”

厉绝铃皮笑肉不动的道:“若是公举刮皮大王,你也包是第一。”

哼了哼,白莲萍道:“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姓厉的,我这票‘货色’值不值这些银子?这只是你,我还多少看一点交情;换一个人,便多加我一倍的价钱,我也不肯卖这个命。银子固是好赚的,但风险可冒不起,这种事半点纰漏出不得,否则,连死也没有个死处。”

厉绝铃背着手往前走,边道:“消息么?是很重要,价钱却委实太高,我如果再和你交易几次,就要变成一文不名了……”

咯咯一笑,白莲萍道:“少在我面前哭穷。”

厉绝铃道:“你以为,我有多少箱猫眼玉,又有几个五万两银子?”

白莲萍道:“至少,你比我富裕得多。”

厉绝铃道:“那可是拿命换来的,没有一文是不劳而获的。”

白莲萍道:“我又何尝不然?”

侧脸看了白莲萍一眼,厉绝铃感喟的道:“说真的,白莲萍,我发牢骚是一回事,心里的想法又是一回事。你这人还有几分可取处,至少对我尚称不赖。虽然唯利是图,总也算帮了我的大忙。熊话说过,现在我想藉此机会,向你奉劝几句肺腑之言。”

白莲萍迅速的道:“请指教。”

厉绝铃低沉的道:“江湖上的生活,总是动荡不安又危机重重的,尤其对你一个女人家来说,更不合宜。你生像不错,如今手头上又积攒了几文,何不急流勇退,择人而事?安安稳稳的过那后半世的日子,强似在江湖中打滚,刀头上舐血。若是弄到后来栽了跟斗,岂非更为不值?我劝你此去之后,找个人嫁了吧!女儿家的世界在家里,并不在这纷乱邪恶的江湖道上。”

沉默了一阵,白莲萍轻轻的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话?”

厉绝铃道:“为了你好。白莲萍,人生的道路,并非全是平坦顺当的,总也有坎坷与崎岖,江湖道上尤为如此。你收手引退,找个伴儿做搭档,过过那种相夫教子的正常生活,你将会发觉,这才是真正的享受到生命,这才真正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慰藉与满足。”

白莲萍忽然笑了笑,那笑,不知怎的,叫人觉得有点苦的意味:“说真话,这些个道理我不是不懂,也不是没想到;但是,真要朝这上面去做,可就难了。难得叫人心里泛酸、进退维谷……”

厉绝铃道:“这要你下决心才行。其实,我倒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难处,只要自己往外退,相信谁也不能拉你,也拉不住你……”

白莲萍像似试探着些什么的道:“如果……我真为了想要嫁人生子,而不顾一切的牺牲,甚至责难,你会认为这是正确的、值得的吗?”

厉绝铃毫不考虑的道:“当然!”

白莲萍又道:“你也会原谅我为了此一目的,而做出的不得已的行为?”

看了白莲萍一眼,厉绝铃不解的道:“这是什么意思?”

急忙笑了笑,白莲萍赶紧解释着:“我是说,如果我为了要退出江湖,为了要嫁一个和我爱着的人,为了要真正过那种女人的生活——若我为了这些目的,而勉强自己必须接受某些不愿接受的行为作为代价时,我是应当的吗?”

厉绝铃想了想,缓缓的道:“这却要看你勉强自己要做的是哪些事情而定了。有时候,某些品德操守或做人上的问题,往往要比个人的理想更值得重视。”

不自然的抿抿嘴,白莲萍显然心不在焉的道:“哦!是这样!”

厉绝铃忽道:“你在想什么?或者,你有什么心里想表白的意思不便出口?”

白莲萍立即掩饰着自己那不安的反应,她夸张的笑着道:“见你的大头鬼了,我在想什么?我什么也没想,而且,对你,我有话何需隐瞒?犯不上。”

点点头,厉绝铃道:“但愿如此就好。”

两人并肩前行,越走越快,路也越走越荒僻冷寂了。他们现在正沿着一个斜坡淌下来,斜坡下是条极窄的谷地,再往前,又须翻上另一道山岭。指指前面那道起伏的岭脊,白莲萍笑笑:“送我翻过那道岭脊你就打道回府吧!我不敢再劳驾远送了。”

厉绝铃道:“你还算有良心,我也就不客气啦!老实说,送你这一趟,有点别扭。”

哼了哼,白莲萍道:“我知道,你是银子花得不甘心。”

厉绝铃笑道:“倒不完全为了这个理由,主要的是我和你总像隔着一层什么,距离拉不拢,情感也难以沟通。而且,有许多话也不便说,像这样夹生情形,两个人在一起走夜路,实在乏味。”

白莲萍忙道:“我可没有你这样的感觉,我还认为我们彼此之间熟络的很呢!”

耸耸肩,厉绝铃道:“少给我灌迷汤了,你他娘防我防的紧得很,就怕我掏你肚皮里的鬼主意出来。”

脸色一变,瞬又恢复如常,白莲萍佯嗔道:“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有什么鬼主意好叫你掏的?人总不能剖开心肝五脏给人看,要不,我真给你剖开,让你看个清楚,你当我姓白的是什么角色?”

厉绝铃一笑不言,片刻后,他们已经过了窄谷,攀上岭脊,本来,应该顺岭而下;但是,白莲萍却管自朝横里右边走,厉绝铃跟了上来,迷惘的道:“喂!你朝那里钻呀?直下了岭脚便有一条山道往外通出,顺着那条路走即可转出山区之外,你现下却是怎么个走法?”

一边往侧走,白莲萍边笑道:“你就只晓得这一条路,我却早发现了另一条捷径,从岭脊右边直走下去,是条荒废的羊肠小道,小道的尽头,也接着你说的那条路,不过,却近了三里多,少绕一个大圈子……”

“哦”了一声,厉绝铃迟疑的道:“是么?你没有搞错?”

一下子站住,白莲萍气虎虎的转过身来,双手叉腰的道:“你呀!这一趟送我,从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不情不愿的。如果阁下实在为难的话,请到此止步,我也实在不敢劳驾了。这条捷径,我来的时候才经过,岂会弄不清楚?你怕再走远了,现下就请回府,我一个人走算了……”

厉绝铃无奈的道:“好,好,算你对,我们就照你的路线走,这总行了吧!”

白莲萍忽又咯咯笑道:“本来嘛!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哪有像你这样磨磨蹭蹭、别别扭扭的?你这是在送救命恩人,可不是伴着仇家走路,瞧你那副狗熊样子!”

厉绝铃嗤了一声:“救命恩人?你准是我前世的讨债鬼转投生来的。”

一边朝着黑暗崎岖的岭脊右侧方走,白莲萍边笑道:“我们先别抬杠,姓厉的,那姓黄的妞儿,约莫和你相好了吧?”

厉绝铃一笑道:“你同你大师兄尹清不也是一样吗?”

脸儿倏的一热,白莲萍问:“你,你怎么知道?”

厉绝铃道:“你又怎么知道?”

白莲萍轻轻一哼,道:“观颜察色,再听人说话,照常情推断,哪有不中之理?”

点点头,厉绝铃道:“我也是用这法子猜及的。”

二人开始顺着脊岭朝下走了,地面起伏不平,凸凹坑石极多,山风强劲,天地一片黝黑,树梢在风声中呼啸,远山近峦,全幻似巨魅投影,幢幢参差,横竖不一,周遭的山岩树丛,看上去也是那么样的模糊难辨了……

这时,白莲萍忽然沉默下来。厉绝铃问:“你好像又在想什么心事?”

白莲萍深深吸了口气:“我在想——你真的很爱那姓黄的妞儿?”

厉绝铃肯定的道:“当然,我用我全部生命的热力去爱她!”

黑暗中,白莲萍的面部肌肉,起了一阵不易察觉的痉挛,她似在呻吟般道:“你要娶她?”

厉绝铃笑道:“完全正确,我也要退出江湖了,我要和她成立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家,生一群可爱的孩子……咦?你怎么了?嗓音有些不对。”

白莲萍勉强笑道:“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厉绝铃,我只想告诉你,有时候,人们做的事,并非他们情愿那样做的。他们受着不可承担的压力,遭到难以反抗的胁迫,他们心中痛苦,但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去做。人是怎么的,都光顾着本身的利害,往往将自己的解脱,建筑在别人的灾难上,这不是说这人没有天良,只是他逼不得已……”

白莲萍的话越说越低,越说越快,好像在辩白什么,解释什么,申论什么,但却更像在忏悔什么,到了后头,她的语声竟颤抖起来……

此刻,他们已来到岭腰——刚好是一排削壁并立的下面,那排削壁斜斜伸出一点角度,宛似屏风,除非站在壁顶边缘,否则,上下全看不到;这里是片较为平坦的洼地,有削壁挡着,山风也似减弱了很多。正扶着白莲萍小心走路的厉绝铃,闻言之下,不由一阵疑惑,谨慎的问:“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你真的想说些什么?白莲萍,你?……”

他才说到这里,白莲萍猛的挣脱他的手指,像发了狂一样飞奔而出。怔了怔,厉绝铃本能的追上了几步,叫道:“白莲萍,你跑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非常非常突兀的,“嚓”、“嚓”数响,几只火把亮了起来,在这几股青红焰芒的闪动下,紧接着,又有数十只火把连续燃起。那种火光的映幻,带着极度诡异恐怖的意味——青惨惨融合着赤毒毒的冷森色调,宛似吞吐着的蛇信。于是,厉绝铃惊愕的发现,憧憧人影,恍若鬼魅般在跳闪的光华中一一出现。

那些人,像飘浮在虚无里的鬼魂一样。浑身的血液骤然间宛似要凝固了——厉绝铃在倏起的震撼中已认出对方的身份来:全是“黑楼”的人。

先是一刹那极为短促的惊愕与迷惘,但,瞬息后厉绝铃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至少,他已恍悟了大部份由这现实情况所牵连着的内涵。他知道,自己业已身陷重围了。“黑楼”的凶手们布好了这个陷阱在等他入壳,而引诱他坠入陷阱的人,竟是白莲萍!白莲萍出卖了他!

厉绝铃的心中,起了一阵痛苦的痉挛,他感到一片少有的寒栗,空茫与失望组合的阴翳覆着他灵魂的深处——多么可怕,多么残酷,又多么邪恶,一个像白莲萍这样可以信赖的人,居然也如此难以思议的背弃了他,背弃了人的格和人的本。

血液中似泛着冰屑,全身发冷,厉绝铃此刻内在的沉痛与苦涩,远较他对现实恶劣情况的紧张。他实在寒透了心,也伤透了心。人,竟是这样的奸狡狠又变幻无常的怪物么?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没有道理。一个不久前还和你谈笑风生,细语妮婉,甚至推心置腹又千里跋涉而来向你冒险传警的人,竟会是个诱使你步向死亡之途的凶神?那张姣好的容颜之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副丑陋狰狞的鬼脸?为什么?白莲萍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做?

厉绝铃站在那里,红毒毒的火把光辉照耀着他的面庞,他的面庞在苍白中透着暗青,他的五官微微有些扭曲,但脸部的肌肉却僵木似的紧扯不动。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双目的光芒却冷锐如刃,森酷得不带丁点人性的意味了。

火把闪跳着,由起伏不匀的四周缓缓向中间围拢——以厉绝铃为中心。

几条人影在晃摇不稳的光亮中,徐步走近了厉绝铃。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生了一副叫人见过之后,便永世不能忘怀的相貌。这人身材特别的魁梧高大,青光油亮的大葫芦脑袋,低额角,淡黄眉,双眼深凹,鼻子巨大而平扁,嘴巴润湿、厚而外翻,露在黑袍之外的肌肤上,更长满了粗黑浓密的汗毛;看上去,这不是个人,宛如一头经过不完整的蜕变过程而仍难形成人状的大猩猩。

厉绝铃记起了申昌玉曾给他形容过的曹羿的长像,现在,他知道昌玉的形容是多么逼真落实了。这宛似一头大猩猩似的人物,果然不需第二眼,他即能认出对方的身份来——曹羿,号称“锈剑邪网”,“黑楼”的最高首脑。

在曹羿右边,站着一个脸色青白、瘦长无须的人,这人的年纪大约在三十二、三上下,他的两条手臂却极其怪异的长过了膝头,稳定的垂直着;他年龄虽不大,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阴鸷气质,尤其是他那双隐泛青芒的细眼,微微眯着,就像是一双蛇眸。

站在这人身旁的,是厉绝铃熟悉的老朋友——“巨灵煞”季哥。

曹羿左边,紧立着一位长脸方颔、凤目隆准的威武人物,此人形色冷沉,气度雍容,人往那儿一站,没有开口,已然隐隐散发着一种凛烈慑人的力量了。

他的身旁,是个胡须发白、金鱼眼、突唇的老者,这老者五短身材,面无表情,但那两只凸出的眼珠子里,却不时流闪出一股狂野又悍厉的光芒。

最侧边也是一位老年人,大约有七旬的高龄了,精神却矍铄得紧,鸡皮鹤发,掩不住他饱经沧桑世故之色,顾盼之间,另有一股咄咄逼人的狠像。

这些人,除了曹羿与季哥之外,其他几位,并不需介绍,厉绝铃也可一一猜中他们的身份——那双臂特长的阴鸷青年,是曹羿的义子“千臂童子”雷一峰;那长脸方颔、形质威武的中年人乃是“黑楼”的二楼主“乾坤一指”杜无双;花白胡须、金鱼眼的老者,为“黑楼”的大执法“手剑”涂非;涂非身旁的七旬老人,则必为早已退隐离位的前任大执法陈宗无疑。

这陈宗号称“无上三剑”,在剑术上有异常精到的造诣,也是一位大有来历的人物。他在执掌“黑楼”刑旗的岁月中,不知把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从手心上搓掉,也不知流了多少人的血,毁了多少人的一生。因为年纪太大,才在不久前交出了“黑楼”的刑权,优悠自在的于“黑楼”中颐养天年。曹羿待陈宗是十分礼遇的,对这位积了多少年汗马功劳的属臣,也顺理成章的负起了供养的责任。如今,居然把这位业已退休养老、不问世事的老将也拉了出来,可见曹羿对厉绝铃是如何的慎重其事,又如何切齿痛恨,欲聚全力而杀之了。

他们六个人的六双眼,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厉绝铃,好像在专心看着一个天外飞来的稀罕怪物,也宛似生恐一眨眼厉绝铃便会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他们全是那么牢牢的、定定的盯着厉绝铃。

六个人里,五个人的表情都是深沉又冷酷的,只有季哥,他似是有些忸怩,有些怔忡,另外,极难极难察觉的——他更有一丝愧赧不安的情绪。

山风刮着,带着凄厉的呼啸自削壁顶端卷了过来,四周的火把在闪动,在晃摇,幢幢的人影,便在火光的幻映下时,变幻出奇形怪状的影像,远处是一片黑海,深深的,荡漾着喋血的黑海。有轻脆的“哗啪”声响起,当火把青红光焰跳动的时候。

沉默中似有死亡的呻吟,沉寂的黑暗里,像有着看不见的魂幡在招展。微微昂起头来,曹羿首先开了口,声音粗嘎得宛似夜枭的号叫:“我真为你惋惜,厉绝铃。”

吸了口气,厉绝铃冷木的道:“何须如此的多愁善感?”

呵呵怪笑,曹羿道:“如果说,凭你这副好身手,早早投效了我,还怕没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可惜,你我没有搭档的缘份,却相反的成了仇家,这样一来,就太可惜了。”

厉绝铃冷冷的道:“我们之间,还是不要有缘份的好。”

曹羿点点头道:“所以我只有毁了你!”

厉绝铃平板的道:“只怕是不一定会如你的意。”

曹羿伸手画了个圆圈,笑呵呵的道:“人该有英雄气概,具不屈之志,对的;但是,也不能不面对现实。厉绝铃,你难道自认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抵我‘黑楼’全部的精锐?”

摇摇头,厉绝铃道:“我不能。不过,我会竭尽全力多拉你们几个人陪我上道——我可以断言,当我倒下去的时候,‘黑楼’今晚站在这里的各位,也不会有多少人幸存了。”

曹羿桀桀笑道:“你的勇气可嘉,我却并不以为你将有索取如此高昂代价的机会。厉绝铃,以你的本领来说,我们当然免不了会有损伤,但绝不可能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多!”

厉绝铃生硬的道:“那就要看我的手段与诸君的手段了。”

站在曹羿身边的雷一峰,突然语声冷峻的插进来道:“姓厉的,在我们面前称狂卖狠,你还算不上是块材料。”

厉绝铃阴沉道:“我知道你是雷一峰,你就算是雷皇帝,我一样也能摘下你的狗头当球踢。”

雷一峰双目中倏现赤红,他尖锐又昂烈的道:“姓厉的,你不只是狂妄,更是愚蠢幼稚得可怜;当我们分你的尸的时候,你将为了你这些嚣张的言词,更要被斩得零碎一些,我会叫你的同党再也凑不全你这一身。”

厉绝铃狠毒的道:“我若碎骨分尸,雷一峰,你必也逃不掉形魂灰飞的厄运。”

眼皮子急速跳动,雷一峰瞋目欲裂的转向曹羿:“干爹,孩儿请命寸磔此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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