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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敌剽 我悍 斧利剑幻

马是灰色的,杂以白色的斑花,高大而矫健,马口嚼环上连套着宽约二指的黑色皮缰,皮缰上,以血红的颜色绘着怪异的图纹,黑皮的坐鞍闪泛着乌光,鞍上,坐着一个瘦削的中年怪客,这中年人面色黝黑,双目精芒如电,鼻端微向下勾,唇上蓄着一撮小胡子,看去鹫猛冷峻之极!

自这乘骑影甫现,心佛寺前的空气已宛如霎时凝冻起来,风拂着,蹄音响着,整个五台山都似已蒙上一片煞气!

寒山重抿着唇,嘴角浮出一抹惯常的,带有几分讥傲意味的微笑,但是,他却没有丝毫粗率,目光紧紧地盯在来人的身上。

来人穿着一套像是皮质的衣裤,光滑而呈紫色,上面,同样地绘着古怪的朱红图案,银披风银头巾,看去令人心里有一股异常别扭的感觉。

大罗大师眼帘半阖,站在寺门之前毫不移动,宝相十分庄严,这时,来骑已在十丈之外缓缓停住,嗯,寒山重早已察觉马上骑士的左手一直插在宽大的披风之内,现在,他已瞧见对方那插进左手的地方露出一截金晃晃的剑柄!

归梦大师深沉地宣了一声佛号,慢慢向前走出五步,合十道:“施主可是房尔极?”

马上怪客森冷地望了归梦大师一眼,语声有如金石的交击:“大罗和尚可就是你?”

归梦大师气得脸色更加血红,他强忍住了,缓缓地道:“老衲无德无能,安能掌理五台门户,掌门师兄早已在此恭候施主大驾多时了。”

马上人轻轻拍拍坐骑的脑袋,淡蔑地道:“叫他过来见见睢睢庄庄主房尔极!”

这位狂傲已极的不速之客,果然正是那投帖挑战五台派的睢睢庄庄主幻剑士房尔极,他这目空一切的神态,把个老而弥辣的龙僧归梦大师气得几乎吐血,大和尚两眼怒睁,沉厉地道:“果然施主正是日前投帖寻衅之人,久闻施主武功超绝,名震一方,不过,今日见了,却使老衲颇为失望!”

幻剑士房尔极在马上皮肉不动地笑了笑,道:“假如你要失望,这只是你自己的事,大和尚,你要知道,本庄主今天不是来和五台派套交情的,再说,四十余年来,本庄主也从不懂什么叫规矩,什么唤礼仪!”

归梦大师气得大吼一声,愤怒地道:“好狂徒!”

房尔极冷冷看着大和尚,道:“多年以前,本庄主就已是了。”

一声低沉有力的佛号来自归梦大师身后,把要欲待发作的这位龙僧一口怒气硬生生压了回去,大和尚知道,自己掌门师兄已经出面了。

房尔极不屑地哼了哼,目光已转到大罗身上:“想来,大和尚你就是本庄主今日的正主儿了。”

说着话,房尔极亦已同时注意到四周五台门人那群情愤激的神色,但是,他却凛然不惧的再加上一句:“现在,大和尚,摘金风铃还是摘你顶上的大好头颅?”

并立一排的五位五台高僧中,虎僧归尘蓦地厉吼一声,猛冲而出:“房尔极,洒家便先斩你这魔山妖孽!”

大罗大师右手微抬,阻止了冲至身侧的师弟,温和地道:“房施主,施主远来是客,尚请先莅寺内待茶。”

房尔极的左手仍然插在半掩的披风之内,他令人恨煞地笑笑,道:“人曰出家人六根清静,四大皆空,无人相,如今看来,五台名山的各位高僧们,似乎对这些佛家最低的修为还差得太远,嗯,倒是大和尚你,还有那么一点儿清逸之气。”

大罗大师合十垂眉,道:“施主过誉……”

房尔极眼梢子一挑,道:“大和尚,先别客气,如今,正是摘金风铃的时候了。”

一丝极不易察觉的愠色掠过了大罗大师的瞳眸,他仍然微笑着:“与施主相见,看出施主亦是一位明理知义之人,房施主,五台派与施主没有过不去的仇恨,更没有解不开的怨结,施主何不退一步想,让眼前这场戾气化为祥和,也算结一场善缘呢?”

房尔极冷兮兮地一笑,道:“天下人若果都能悟道出家,似大和尚你这般淡泊,那么,天下也就会太平多了,可惜本庄主端端看不透那个‘名’字,为了这一个字,大和尚,本庄主只有多多开罪了。”

大罗大师低低地宣了一声佛号,道:“如此说,施主非要兴起干戈不可么?”

房尔极不悦地哼了哼,道:“大和尚,你是护‘名’,本庄主是扬名,我们目的冲突,自然免不了干戈以见,你却不用给姓房的戴上帽子,当然,假如大和尚你同意摘下金风铃无条件交予本庄主,这场干戈还来得及免掉。”

站在后面的龙僧大师重重地“呸”了一声,吼道:“狂夫,你是在白日说梦!”

房尔极“嗯”了一声,轻蔑地道:“出家人,你六根不净了。”

龙僧归梦大师气得双目血红,裸袒的左臂肌肉坟起,他霍地侧身,向大罗大师合十道:“五台归字辈弟子,大悲寺主持归梦向掌门师兄请求出战!”

大罗大师微微抬头,沉声道:“房施主,是非全在一个‘贪’,成败都在一个‘欲’,施主,无贪无欲,自然心中平和,意境安泰,现在,施主还是退去吧。”

房尔极黝黑的脸上似罩上一层寒霜,他毫无表情地道:“不能。”

大罗大师庄重而威严地道:“迷途未远,回头是岸。”

房尔极深刻地一笑,道:“你有你们心目中的岸,本庄主有本庄主心目中的岸,大和尚,本庄主正在游往本庄主心目中的岸,岂能受大和尚你所蛊惑?不能。”

缓缓的,寒山重已踱向前来,他平静地笑笑,道:“那么,大庄主,可能在下和你是同一岸了。”

房尔极冷峻的用目光瞥过寒山重,当他的眸子接触了寒山重的眸子,不由自主的,心头竟大大跳动了一下,这在他来说,是一件极罕见之事,也是一种敏感的反应与警兆,这一刹,房尔极已经知道可能有一场艰苦的争斗将要到来。

“你,是谁?”他凝注着寒山重,在这以前,他一直没有注意到竟尚有如此一位人物就在眼前!

寒山重撇撇唇角,道:“大庄主,阁下礼仪实在太差,你还骑在马上呢。”

房尔极冷森地道:“本庄主在问你的话!”

寒山重哧哧笑了:“姓房的,少来这一套把戏,你该滚下来还是早滚下来为妙,于在下之前,你只有答话的份,哪有你问话的所在?”

房尔极怒极地笑了,他用右手揉揉自己的下颌,道:“小子,大约你在中原武林道也是个角色!”

寒山重淡淡地道:“岂敢,只是较阁下在关外的那个破庄名气上稍微响亮一点罢了。”

此言一出,房尔极的目光已倏而变为冷煞,他似永远不会移动般瞧着寒山重,良久,他略一骗腿,毫无声息地落在地下:“洮有一庄,睢睢庄。”

寒山重眼帘半阖,静静地道:“湘有一院,浩穆院!”

房尔极站在马前纹风不动,脸上的肌肉紧绷,他盯着寒山重,缓缓地道:“你是……”

寒山重冷冷地道:“闪星魂铃!”

这几个字的力量,像是几条无形的丝,缠得房尔极的声音有些窒息了:“寒山重,你,要与睢睢庄结仇?”

寒山重低沉地道:“假如你要与五台派结仇的话。”

向四周游视了一遍,五台派的七位高僧以大罗大师为首,退在十步之外,两百名僧俗弟子远远地围成一个半圈,千百道目光正紧张地投注在这边,空气里,充满了冷硬与肃杀。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红煞手季子昂已偕黑云司马长雄来到,他们与八回剑于罕站在了一道,在八回剑身旁,还有一个穿着青绸长衫,戴文士巾的青年,这青年,美得出奇,简直像画的一样,嗯,寒山重看到了,却费了劲才认出来——那是易了男装的梦忆柔。

房尔极用右手在自己坐骑头上摩挲着,缓慢地道:“寒山重,我早已知道你,而且,我也明白我们很可能碰上一碰,不过,不是在这种场合与地点,你要记得,今天我是来向五台派挑战!”

寒山重用一种了解的眼色瞧着他,用力颔首:“你说得对,但五台派与在下渊源颇深,而恰好在下到达这里的时候又碰上你的这件事,嗯,所以,事情就演变成现在这样。”

房尔极仇恨地望着寒山重,道:“你与五台派,有什么值得冒了生命之险为他们出头的渊源?”

寒山重洒脱地一摆手,道:“朋友,满话且慢再说,你我之间,谁冒了生命之险目前还不敢断定,姓寒的与五台渊源确实深厚,五台派总执法于罕的亲甥女,就是在下的未婚之妻。”

不可发觉的,房尔极深沉的眸子闪动了一下,他阴鸷地道:“牡丹之前,人人皆愿成为花下之鬼。”

寒山重哧哧笑道:“房庄主,待寒某人真个成了花下之鬼,你再说这句话也不晚,怕只怕,嗯,怕只怕你要取的金风铃会拿在五台的众高僧手中为你超魂引渡呢。”

房尔极微微点头,奇异地道:“寒山重,这是你主动挑衅了,怪不得本庄主……”

寒山重也点头道:“在下不怪你,因为你原本喜爱挑衅。”

房尔极轻轻回头,在他的坐骑鼻端亲了亲,用右手拍拍坐骑的鬃毛,然后,那匹马便向后退去,随着这乘健骑地退后,周遭的气氛似乎在滴着血……

静静的,房尔极并没有回头,他一直凝注着自己的坐骑向后缓缓行去,寒山重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听得出围立四周的五台弟子那粗重而紧张的呼吸声,寒山重平静地垂着两手,他知道一场激斗即将展开,而胜负,尚在未知之数。

房尔极回过头来了,朝寒山重露齿一笑,他的一口牙齿洁白而整齐,当那嘴里闪动的瓷光方始映入各人的瞳仁,一溜金蛇流电般的强烈闪光已快得令人飞魂地射到寒山重身前。

瘦削的人影猝而暴泻三步,紫红色的皮盾与冷森灿亮的斧戟在那人影移动的同时又交击而回,威势之猛,有如山撼海腾!

金芒左右连闪,带起的光辉几乎已经扩成了一片光幕,盾斧双飞双拐,在一个弧度极小的转折下,又令人目不暇接地猛翻狠斩而上!

根本已看不清双方的人影,只见金蛇晃闪,盾斧飞跃,在心佛寺前的青石大道上,流走游移,两个拼斗者的出手简直快得不可比拟,快得像是亘古以来逝去的光阴,快得似飞泻向千百年之后的流光。

大罗大师两眼凝聚,毫不瞬眨地注视前面这一场罕见的龙虎争斗,他身后,六位五台高僧更是全神投入,形色紧张,在那边,八回剑不时与季子昂低声交换数语,目光却不敢稍离斗场,司马长雄面孔仍然没有丝毫表情,冷然望着战况演变,只有,嗯,只有梦忆柔的一颗心儿,早已提到了口腔子了。

房尔极的银色披风拂飞翻展,他的脚步紧移紧跟里,左臂如鹰翼卷行,金色长剑搅起波涛千顷,凌空而下,身形微偏,金剑又自中空脱出,汇聚成一溜金矢,自虚无中猝进,又快又狠,又诡异!

寒山重的皮盾滚动飞舞,绵绵密密,像满天浮沉着千万个硕大而沉重的磐石,他的戟斧则轰如江涌海号,纵横交织,在千钧一发中迎接漫天的金色波涛,在呼吸交闪之间力击那倏进的长矢,于是——

两条人影骤然分射,又在分射的同时再度交触,招式快得像长空照下的阳光,狠得似血,毒得如百步蛇的腺齿!

几乎是永远没有停顿,而又那么紧凑无间,比人们的意念更快,较人们的思想更速,当观战者还没有想到拼斗双方的招式,而那些出人意外的招式已经成为过去,当人们还来不及担心拼斗双方的安危,而那安危早已重复了许多遍了!

自两人出手攻拒的第一招,那印象还深刻地留在人们的脑中,仿佛刚刚过去,这短促的时间里,寒山重与房尔极却已互相较斗了七十余招了!

大罗大师深深呼吸了口气,低沉地道:“归玄,这是一场出色少见的较试。”

归玄大师踏上一步,道:“正是,房尔极功力之高,简直令人不敢置信。”

大罗大师沉缓地道:“老衲早信,他已由他的狂傲里表露无遗。”

想了想,归玄低低地问:“寒施主,师兄,更似飞龙上天。”

大罗大师难以察觉地笑了:“除了他,只怕我们都不能力敌这房尔极。”

归玄大师望着场中翻飞回转不息的斧芒剑影,悄然道:“师兄,浩穆一鼎,果是英才霸主!”

大罗大师微微拂捻长须,眸子里透着嘉许地望向斗场,斗场中,寒山重正奋力跳跃,在左右暴闪十二次后猛扑而下,盾自上砸,斧从斜斩,双脚疾绞对方颈项,又狠、又准!

房尔极原地不动,金光长剑寻准敌人的攻势路子在同一时刻封截反击,寒山重冷冷一笑,在笑声里,就空中大折翻,十九盾,二十七斧,似暴雨狂风,一口气罩下!

金芒一道,深厚强厉,蓦然冲射而出,寒山重断叱一声,倏然跟上,那道金芒却在一闪之下猛而侧回,幻为流光纵横,布成幕,布成网,交织成金海无涯,组合成天地接衔,那么凶恶而又无懈可击地冲压而来。

寒山重如电的眸子霎时冷森而酷厉,他整个人倏忽弹起,却在弹起的瞬息又翻滚而下,他的周身,像奇迹似的闪射幻耀着千万道熠熠炫目的银色光辉,劲气激荡,空气尖锐地嚎叫,就像一颗明亮的陨星自遥远的虚渺的高空坠下,强劲而无可力敌。

一片急剧得令人耳膜不及随这金铁交击之声,似一万盘冰珠子骤然摔碎在地下,金光与银芒绞射翻腾,幻映出诡异而绚烂的团团华彩,在那耀眼的辉芒中,两条人影分自两个方向闪飞而出,在略一回绕,又猝掠回战在一处!

房尔极的金色长剑极快地颤抖着,薄薄的锋刃似一张恶魔的利嘴,那么贪婪地啮向寒山重颈项、双肩、肚腹、两腿,锐利的剑风带着周遭空气波荡不息,刮面生寒,剑势的来去快极了,快得使人震栗。

深深吸了一口气,寒山重紧抿着嘴唇,瘦削的身躯在一个相同的位置做着无数个角度不同的移动,他的移动是如此紧凑,如此迅捷,以至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移动过一样,但是,强敌的剑刃却俱皆稍差一分地连连自他全身周侧擦过。

哧哧一笑,寒山重蓦地暴喝:“鬼决天河!”

随着他这声焦雷似的喝声,一连串惊心动魄的铃声儿倏然响起,这铃声儿清脆而诡异,仿佛一只无形的魔手在轻轻扯动人们的心弦,有一种冰冷冷的,令人战栗的味道,在铃声里,一溜寒光冷刃一闪之后转为广大无极,像煞天河迸落,浩浩滔滔自长空倒挂而下!

房尔极黝黑的面孔微微扭曲了一下,猝然倒移三步,长剑一抖,幻成千股万道光流,如正月里烟火齐射,那么缤缤纷纷、彩色夺目地喷洒而出,但是,这些长短不一的光流彩芒,却在它的曳尾之外,布成一个罗盖也似的半弧,美极了。

双方都没有再接近,寒山重两肘一靠,急旋出去,当他的足尖在青石地上如一个陀螺似的旋转,戟斧的尖端已带起一片片,一股股,一道道的流光,似夜空中的陨星千万,纵横交织地射向敌人。

于是,房尔极又退了,方才,他那一手剑法展露,寒山重心中已有些惊异,寒山重明白,那是剑术中最为难练的以气驭剑的方式之一,名称叫“黄花蕊”,在剑术修为上没有二三十年以上的火候是无法施展的,房尔极看情形不会超过四十岁,却已有这般功夫,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因此,房尔极虽然又退了一些,寒山重却没有借势紧逼,他借着抛斧转盾的力量,整个身躯划转了一个半圆,在半圆的弧点上,他再冷叱一声:“神转六盘!”

猝然大侧身,戟斧横着斩,皮盾怪异地三转三折,蓦地砸向敌人,在他皮盾脱手的刹那,已宛如奇迹也似,陡然间变成了千千万万,像满天漂浮的云朵,绵密无隙地罩向房尔极,在房尔极的闪动中,横斩的戟斧却突然似黑暗的空中耀射出的一溜电光,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地砍到敌人胸前!

房尔极冷冷地道:“好狠!”

“狠”字在他舌尖上滚动,又是一记“黄花蕊”蓬展而出,一片丁当震响中,寒山重斜退两步,房尔极横移了三尺!

这时,空中的阳光已穿透了云郁,光线十分明亮地照射在大地,但是,大地虽然已转为明朗,在一侧观战的司马长雄脸色却十分晦暗,他眼看寒山重身形连连闪击,再杀再进,自己脚步却向斗场中缓缓接近了一步。

季子昂转首望了司马长雄一眼,低低地道:“司马兄,你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

司马长雄双目紧注场中,心不在焉地道:“是么?嗯,在下倒不觉得……”

季子昂诧异地又看了司马长雄一眼,沉默着没有再说话,可是,男装的梦忆柔却憋不住了,她轻轻扯扯司马长雄的衣角,悄细地道:“司马右卫……”

司马长雄微微一惊,急忙笑道:“长雄在。”

抿抿嘴,梦忆柔怯生生地道:“右卫,依你看,山重可以战胜那房尔极吧?”

司马长雄坚定地颔首道:“可以。”

“那么……”梦忆柔欲言又止地犹豫了一会,终于说道:“那么,你为什么又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司马长雄怔了怔,季子昂与八回剑罕转过头来瞧着他,于罕疑惑地道:“右卫,那房尔极功力高绝固不待言,但山重的艺业却明摆着可以赢他,依老夫看,胜算早已在握,右卫却是否看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司马长雄咽了一口唾沫,低沉地道:“不瞒各位所说,正是如此,在下跟随院主左右几达十余年,这十余年来,院主或遇敌手,或经凶险,却俱是一一度过,少受损伤,而院主武功修为之佳,实为在下生平所仅见,不过,今晚院主的对手,一身所学却也竟然高强到如许程度,乃为在下当初未曾料及……”

八回剑于罕目光向场中一扫,稳练地道:“房尔极强则强矣,山重却更进一层!”

司马长雄勉强一笑,道:“当然,但是,自房尔极截拒院主‘神斧鬼盾绝七斩’的招式上看来,他能如此平稳洒脱地躲过,亦可见其之不可力敌,在下投效院主久矣,多少英雄豪杰,没有一个能在院主斧盾之下周旋如此长久而不败!”

梦忆柔吓得一激灵,俏脸儿煞白地道:“那……那怎么办呢?右卫,不要让山重冒这种险!”

司马长雄深沉地道:“姑娘毋庸惶急,须知浩穆一鼎可以与天抗衡,天塌人亡,俱无两全!”

八回剑于罕低低的,有力地喝了一声彩:“好气魄!”

斗场中,在此时又传一阵惊天动地的金铁交击之声,各人急忙移目望去,只见寒山重脚步微现踉跄地退出五步,房尔极却悬空翻滚了六七个转,仿佛电光猝闪,寒山重没有稍做迟延,口中暴叱一声,长射跟进,斧盾交相挥撞,狂风如咫,冷光灿流,房尔极在空中翻滚的身躯陡然硬生生弹起了三尺,金色的长剑挽起一道长虹似的芒彩,芒彩内外,幻起一片蒙蒙的白色气体,咝咝的声息入耳生栗,是的,使剑的行都会知道,这便是剑气!

全场的观战者俱都变色,大罗大师银髯忽飘,六位五台高僧倏然散开,但是,如果他们此时采取行动,却已来不及了——

当剑气弥漫,宛如大地蒙上一层阴暗,寒山重狂烈地大笑一声,身形弓着弹跃而起,跃起五尺,口中大叫一声:“神哭鬼号!”

声如裂帛穿金,高昂壮厉,紫红色的皮盾透空斜推,身躯猛而横起,在他横身的同时,一片浩烈的光河绕身而起,似是怒江决堤,狂浪滚滚,令人生起一股束手无策的无助感觉,周遭的空气呼轰,波荡汹涌,发出一阵阵尖锐得足以撕裂人们耳膜的啸声,强大的压力猝然排挤,宛如寰宇间的重量一下子全已集中于此!

于是——

剑气霎时散乱,金芒如一只受创的巨蛇急速晃抖,当一片闷哼在五台弟子胸中的喝彩尚未及发出,那片晃颤的金芒却突然凝结成形——似一条长长的,浑圆的滚桶,精电闪烁,耀射四周,如九天之上、九地之下骤然射出来的长虹,那么矫捷地盘旋冲上,威势夺魂慑魄!

眼前的景象甫自映入四周各人的瞳仁,已像一根闷棍同时砸在他们的头上,八回剑于罕热血上冲,脱口惊呼:“以气驭剑!”

梦忆柔尖叫一声,疯狂地往场中奔去,司马长雄顾不得嫌疑,右手疾伸而出,一把抓住梦忆柔的肩头用力扯回,在这丽人一个踉跄下,已由于罕急忙抱入怀中。

只在这瞬息之间,那股在空中流动的金色光体,已速速向寒山重攻击了九十七次,青石地上下,有着数不清的深刻剑痕!

房尔极的身躯里在那滚桶也似的金光冷电里,每一个盘旋穿刺,青石地下石纷飞溅,剑印纵横交织,刺耳的呼呼剑气之声如有魔鬼的讽笑,摇荡在空气中,像带着血,带着泪,带着呜咽!

寒山重瘦削的身形如风舞电掣,倏起倏落,忽左忽右,淡淡的像一抹有形无实的影子,给人一种无法捕捉的虚渺感觉……

梦忆柔索索颤抖,她强忍着在目眶里打转的泪珠,低低地哽咽着:“你……你们都疯了……你们眼见……眼见山重如此危险还不去救……你们……你们……天啊……”

八回剑于罕沉重地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别急……宝贝……别急,山重会赢的……”

司马长雄凝眸注视场中,面孔刻板得有如泥塑木雕,他身旁的季子昂双手紧握成拳,嘴巴微张,目光里有着紧张,那边,在大罗大师为首之下,五台派的各位高僧已向前移近了一大截,这些平素修为深湛的大和尚们,此刻,也个个掩不住那每一张面孔上的紧张与焦虑。

金色的光桶似流虹般闪刺不息,那一抹淡淡的影子自然游舞如在太虚,现在,房尔极似乎已占了上风。

缓缓的,司马长雄紧绷的面孔开始展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如阴郁中阳光一线,季子昂瞥见了,嗓子有些沙哑地道:“右卫,阁下似乎并不焦急……”

司马长雄平静得带着点冷漠地道:“当然,浩穆一鼎岂会落败?”

季子昂不觉心头不悦,他尽力忍住,却仍不免流于形色:“在目前,右卫,不才觉得此言有待斟酌了……”

司马长雄看了季子昂一眼,有些讽刺意味地道:“可怜五台。”

季子昂面色一变,急忙硬生生地吸了口气,憋回肚子到口的话没有出声,八回剑于罕刚要开口,斗场里已蓦而传来寒山重冷然地喝声:“阳流金!”

于罕连忙转瞧那边,就在他听到声音,迅速转头这一丁点的时间里,寒山重双阳式中的这第一式已经用完,他正闪身接住了戟斧,金色的剑气却有些波散地盘旋出三丈之外,面孔的表情残酷如一只攫食的猛狮,寒山重闪电似的跃进,断叱一声:“阳灿芒!”

斧刃回绕,以惊人的速度划过一道半弧,而在这一片匹练般的灿烂光辉里,寒山重握着戟斧的手臂不知挥了多少下,亦不知劈斩了多少斧,滚桶似的金色光带,有如怪蛇舞卷,霍然迎来,一连串令人耳鼓不及迎接的清脆撞击声密密响起,于是,几乎本来就像没有接触过,双方又猝然分开。

这时,双方应战已在五百招以上,可以说在彼此间的攻拒斗敌中,每招每式都含蕴了生死,每出每进全包括了胜负,只要一个粗心大意,就极可能抱恨终生,只要略为草率莽撞,就会万劫而不复,自开始到现在,没有一丝一丁点喘息的间隙,没有哪怕是瞬息间的回圜余地,到目前,每个人都心里有数——如不分出个荣辱英雄,只怕不会甘休。

极快的,光流与人影一扑又过,八回剑于罕深深地叹息一声,道:“司马右卫,你可看出方才他们两人那一擦而过的须臾间,双方一共施展了多少招式?”

司马长雄含蓄地笑笑,道:“院主攻拒了八盾二十扫斧,那姓房的挥戳了三十二剑!”

红煞手季子昂面孔微热,在旁尴尬地道:“不才却未曾全部看清,实在太快了……”

司马长雄安详地一笑,道:“这也难怪,在下跟随院主多年,院主出手换式之间,在下自是比较各位熟悉些……”

八回剑于罕搂着惊魂不定的外甥女,感慨地道:“老夫平素时而自夸手中剑利,今日一见那房尔极所露的两手剑术,才知自己实在差之又差,正应了那秋萤之光难与皓月争辉的话了,唉,剑术之道,深之又深,此刻见了,更觉言之有理……”

司马长雄看了八回剑一眼,淡淡地道:“总执法,八回剑之名武林竞相传诵,鲜人不知,实较房尔极不逞稍让,而且,如房尔极是皓月,则一鼎必为阳!”

八回剑于罕一愣之下,忙笑道:“当然,当然,山重更是超绝人上……”

司马长雄目注场中,半晌,他又道:“如若在下言有过处,稍停,各位必可证实在下之言结果!”

梦忆柔双眸中泪痕隐隐,她低细地道:“右卫,山重一定可以打胜吧?”

司马长雄微微颔首,沉声道:“必然。”

忽然,于罕神色一颤,低促地道:“快看……”

各人急忙将目光移注斗场,寒山重已脚步交叉移换,倐左倏右的往四周游走起来,速度不快,却诡异玄妙得无捉摸,那道滚桶似的灿然剑气,盘旋纵横、连连穿射,虽快极,却次次落空。

司马长雄深深地吸了口气,肃穆地道:“将近有八年之久未曾看见院主重施此技了……”

季子昂也紧张得忘了方才的小小不愉快,忙道:“什么技艺?”

司马长雄双目不敢稍瞬,迅速地道:“兄台即可看到……”

随着他的语声,一阵阵间歇性的,夺人魂魄的,摇动心旌的银铃声已急剧传来,声音清越而悠远,不大,但却深深进入人们的心灵深处,在无数双目光地紧紧凝注下,寒山重的瘦削身形已倏忽在连环九次的交叉换移下如一抹流光曳空般猝然掠起,肉眼的视力只能看见一股淡淡的黑烟在长空腾射,那道金色的剑芒倏然急进直追,而在这刹那,这似千万年时光停顿于此的一刹那,九点银闪闪的,刺目炫眼的小光点,已在一晃之后失去踪影——那微微一晃的形状,恰巧排列成一个是煞芒映空之形!

几乎在那九点银光方才闪耀的同时,快速得不可言喻,金色的滚桶形光芒已呼噜噜地歪斜飞出七丈,剑气即刻淡散,地下,房尔极正以他那柄珍罕而薄长的金剑依恃着身体,他的面孔在黝黑中透着惨白,在愤怒不屈里,有一股看得出是强自忍耐后的巨大痛楚!

全场没有一丁点声息,静得似一个深邃的湖底,风拂着,带着浓重的寒瑟,带着肃杀,每一个人都如痴如醉地呆在那里……

蓦地——

大罗大师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大吕地宣了一声佛号,嗓音颤抖:“佛佑五台,寒施主胜了……”

如梦之初觉,一片震破云天的欢呼声霎时响成一片,欢笑在飞,欣慰在流,飞在偌大的五台山周围,流在人们的心田——当然,除了房尔极。

寒山重早已挺立在青石道上,俊俏的面庞上有着深沉的疲惫,他没有一丝儿得色,更没有一丝儿笑容,山风拂着他卓然不动的身体,拂着他飘飘的衣角,像煞一尊黑色的魔像!

整个五台派的弟子都像疯狂了,他们跳着,蹦着,欢叫着,喝彩着,六位五台高僧在大罗大师为首之下,齐齐向天合十垂眉,然后,他们个个笑容,缓缓行向寒山重。

八回剑于罕与红煞手季子昂这时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于罕重重地拍了司马长雄肩头一记,欣慰地笑道:“好伙计,你说对了!”

红煞手季子昂先顾不得安慰在于罕怀中抖索着,眼泪扑簌簌的梦忆柔,急忙地道:“司马右卫,请问方才贵院院主施展的是什么把式?怎的如此玄异?又……又竟这般狠辣?”

“季兄闻说过浩穆一鼎的绝活‘罡星九煞’?”

“罡星九煞?”季子昂与于罕一凛之后,双双脱口惊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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