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女黑侠木兰花。穆秀珍,全是无中生有,小说家制造出来的人物——”穆秀珍的声音。显然是因为愤怒,而听来十分尖锐,她手中拿着报纸,望着报上的一段文字,望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挥着手,用力在报上拍了一下。再提高了声音,道:“兰花姐,你看看,这是甚么话?太岂有此理了!”
为了加重语气,穆秀珍在说完之后,还重重地“哼”了一声。
木兰花和安妮,好像都没有甚么反应,她们手上都拿着一本书,舒服地靠在沙发上,看得十分入神。
穆秀珍仍然瞪着眼,在等着木兰花和安妮的反应,可是木兰花翻过了一页书,安妮也翻过了一页书。两人就像是完全未曾听到穆秀珍刚才所读的那一段报上的文字一样。
穆秀珍又用力拍了一下报纸,陡然之间,大喝了一声,道:“喂!”
安妮放下了手中的书。站起身来,木兰花却仍然一动也不动,安妮抬起头来,笑着道:“秀珍姐,你在学张飞,要喝断长板桥么?”
穆秀珍神情愤然,道:“你们两个,也太麻木不仁了,人家在报上这样说我们,你们一点也不在乎!”
安妮侧转过头,向木兰花看去,木兰花并没有抬起头来,但是她却知道安妮在望着她,她微微一笑,道:“秀珍好像要推翻言论自由的原则!”
安妮跟着笑了起来,穆秀珍鼓着腮,重重坐了下来。
寒流正侵袭这个城市,郊外,朔风呼号,尤其当天色黑下来之后,风声吹过树梢,发出尖锐的呼啸声,不过室内很温暖,枯枝在壁炉中,发出熊熊的火焰,醉人的香味,和劈劈拍拍的声响。
高翔到巴黎国际刑警的总部,去参加一个国际性的反毒品计划工作,云四风和云五风兄弟,则在北欧参加一个巨大的原子反应炉的建设工作,穆秀珍觉得自己家中太冷清,所以也搬了来,她们三个人,像以前那样,聚在一起。
不过,木兰花和安妮两人,只顾看书,报纸上又有攻击她们的文字,穆秀珍显得很不高兴。
她坐下来之后不久,又站了起来,道:“安妮,我们来下棋!”
安妮掠了掠发,摇着头道:“秀珍姐,我不上妳当了,你从来也没有耐性下完一局棋的!”
穆秀珍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搭讪着道:“你们在看甚么?”
安妮扬了扬手中的书,书的纸张已经很黄,显然已有相当的历史,道:“太奇妙了,这是一部奇书,由著名的探险家、旅行家,安东尼博士手写的!”
穆秀珍“哼”地一声,道:“这个苏格兰人,已经逝世十多年了!”
安妮纠正穆秀珍的话道:“失踪!”
穆秀珍瞪大了眼,提高声音:道:“别和我争,一个人失踪了十多年,就算在法律上,也认为他已经死亡了,我说他死了十多年,有甚么不对?”
安妮是和穆秀珍争论惯了的,虽然穆秀珍摆出一副吓人的神态来,但是安妮一点也没有给她吓倒,仍是侃侃而谈,道:“秀珍姐,你这样说,有几个漏洞。第一,就算他死了,也不一定是他失踪那一天死的,所以,一个人失踪了十多年,绝不等于他死了十多年,他可能是死了十年,甚至不到十年。第二,法律上认为一个人已经死亡,不等于这个人已经真正死亡了!”
穆秀珍瞪着眼,她给安妮的一轮辩驳,驳得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呆了半晌,才又好笑地道:“你这小表头,嘴越来越刁了!”
木兰花直到这时,才抬起头来,微笑着说道:“秀珍。你的话等于是说,安妮在思想上。越来越成熟了,你却一点也没有进步!”
穆秀珍“哇”地一声,叫了起来,道:“你们两个,是不是想打架?”
安妮和木兰花一起笑了起来,安妮跳了起来,抱住了穆秀珍,穆秀珍也大声笑着,两个人一起滚跌在沙发上。客厅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穆秀珍翻了一个身,伸手拿起安妮刚才看的那本书来,木兰花立时道:“小心点,书没有出版过,是手抄本。十分珍贵。要是弄坏了。没有法子赔还给人家!”
穆秀珍撇了撇嘴,向书的封面看了一看,一看之下,她就叫了起来,道:“难怪你们看得那么入神,原来这本书那么有趣!”
穆秀珍看到的书名是:“世界上不可解释的奇事”。这样的书名,当然是会引起穆秀珍的兴趣的。
安妮接替道:“当然,不然我和兰花姐不会看得那么入神,这部书,上下两册,一共记载了二十七种不可思议的奇事!”
穆秀珍迅速地翻著书,可是她显然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只是一面翻,一面迫不及待地问道:“在这二十七件怪事之中,那一件最有趣?”
木兰花不以为然地摇着头,秀珍就是那么心急,最好自己一点脑筋也不必动,就可以知道世上的一切。
安妮道:“我还没有看完,但是我觉得他记载的,澳洲中部沙漠中的那件事,真玄妙到不可思议!”
穆秀珍瞪大了眼道:“怎么样的?”
安妮道:“有一队汽车队,在一九三零年,组织横越澳洲中部的大沙漠,他们有着当时最好的装配,一直和一家电视台有联络,报导他们的行踪,可是在一天晚上,连人带车,完全失踪了!”
穆秀珍呆了一呆,说道:“那也不算甚么。在沙漠中,本来就充满了死亡陷阱的!”
安妮摇头,道:“不是,他们一共有八十四个人,四辆大卡车和七辆吉普车,可是全不见了,在无线电联络中断之后,直升机和飞机的搜索,持续了十五天之久,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而在他们失踪的那一天,没有气候突变的记录,没有旋风,没有沙漠变动的记录,甚么意外也没有,他们就消失了!”
穆秀珍摇着头,陡地站了起来,道:“真有趣,我们到沙漠去看看!”
木兰花笑了起来,道:“已经十多年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沿着这队汽车队的路线,再进行探险,安东尼教授也曾走过一次,可是其余所有的人,从悉尼到达尔文港,穿过了沙漠,却甚么事也没有!”
穆秀珍却仍然固执地道:“或许我们再去一次,可以找到点头绪来的,反正我们闲着,没有甚么事!”
木兰花摇着头道:“你只不过是因为自己闲着,并不是真的对这件事有兴趣!”
穆秀珍睁大了眼,木兰花的神情,忽然之间,变得陷入了沉思之中,拍着她手中的书,道:“而且,事实上,比较起来,这一件无风自动的事情,更加玄妙不可思议得多了!”
穆秀珍和安妮同时开口问道:“无风自动?”
木兰花道:“是的,无风自动,我已经将安东尼教授记载的一切读了好几遍,而且,更神秘的是:安东尼教授就是为了探索这件不可思议的事,而突然失踪!”
安妮和穆秀珍两人,反倒不出声了。
她们和木兰花在一起那么久,自然知道木兰花的脾气,她们知道木兰花绝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件事表示那么浓厚的兴趣的。
而当木兰花对一件事表示如此浓烈的兴趣之际,那就是说:木兰花已经决定要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将会有所行动了!
连安妮也不知道安东尼教授记载的“无风自动”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既然安东尼教授是因为这件事而失踪的。那么,这件事必然有一定的危险性,那是一定的了,而如今,这件事可以说和她们都有了关系,穆秀珍虽然心急,也可以知道事情的重要性,所以她也不出声,只是望定了木兰花。
木兰花略停了一停,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盟军和日本军队,在缅甸北部的丛林之中,曾经展开过惨烈的争斗,有一天,发现了一座寺院——”
木兰花略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在这里。安东尼教授记载得很模糊,他没有记下准确的日期和地点,安东尼教授并不是那么粗心的人,这座寺院被发现的日期,他可能没有去查,可是地点,我看原来可能有一张地图。但已经被人撕去了!”
木兰花翻著书,指著书缝中的一页,谁都可以一眼就看得出,那里有一页被撕去了。
木兰花解释道:“既然被撕去了一页。但是剩下来的前页和后页,文字仍然是连贯的,所以我猜想那是一幅插图——最大的可能是地图!”
穆秀珍终于忍不住了。她用几乎是哀求的语调道:“兰花姐,你快说吧,那座寺院怎么了?自己会动?”
木兰花笑了起来,道:“当然不是整座寺院会动,你别心急,要是你不耐烦听我从头讲起,你可以自己去看!”
安妮说道:“兰花姐,你说!”
穆秀珍拉过了两只垫子,抛了一只给安妮,两人一起在木兰花的面前,坐了下来。
木兰花道:“根据安东尼教授的记载,当时发生战斗的双方,一方是英国军队,指挥官是戴维斯少校,另一方是日本南进兵团中著名的骁勇善战部队,指挥官是平濑荣作大佐,事后,英国以压倒性的炮火,取得了胜利。俘虏了平濑大佐以下的官兵三百余人,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丛林战。”
穆秀珍虽然没有再插嘴。可是在木兰花讲那一段话之间——她一共挤了五次眼,咳嗽了九次之多。
木兰花并不理会她,继续道:“那个丛林地区,一向外人罕至,是掸邦族的活动地区,也有一个小小的村落,不过日军进攻在先,驻在那里,戴维斯少校是奉命进攻的,目的是在于打通缅北和中国边界的交通——”
这时,不但穆秀珍有点忍不住了,连安妮也咳嗽了几次,木兰花笑了起来,掩上了书,道:“好吧。既然你们那么心急,我就将事情说得简单一点,那座寺院,有一口极大的铜钟,那口大铜钟,每隔七年的一个晚上,会突然自己摇动,发出巨大声响,连续约莫十分钟之久才停止!”
穆秀珍“哼”地一声,道:“不用说,那一定是掸邦族的土人在捣鬼!”
木兰花笑道:“安东尼教授的看法,显然和你不同,他为了要研究这件事,所以在每七年一次,那口巨钟自己会摇动发出声响的时候,事先去等着,来探究原因,而他一去就没有回来,那是一九六六年二月十日的事!”
穆秀珍对这个日子,并没有给予甚么注意,可是,安妮却“啊”地一声,道:“七年一次。还有十天,那口大钟又该响了!”
穆秀珍耸了耸肩。道:“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们也像安东尼教授一样,去等着那口钟摇动么?”
穆秀珍只不过随便说说,可是令她料不到的是,木兰花竟然立即道:“是!”
穆秀珍“啊”地一声。
安妮却微笑着。
穆秀珍没有料到木兰花已有这样的决定,但是安妮却是早已料到的了。
由于木兰花的回答,使穆秀珍感到担忧、意外,所以一时之间,穆秀珍伸手,指着木兰花,张着口,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穆秀珍还没有出声,木兰花却又突然地道:“我们的客人来了,真准时!”
安妮扬了扬眉,她没有听到甚么声响,也不知道木兰花已经约了人,但是木兰花既然那么说,那就一定有人来了,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向门走去,她来到门口,门铃声已经传来,她打开了门,走进门外的小花园,已经看到花园的铁门外,站着一个身形相当高大的中年人。
安妮一面向铁门走去,一面已经就着门柱旁的灯,打量着她们的客人。同时在猜测着来客的身分。
来客的身形很高。身子很挺直,一件贴身的灰呢大衣。并没有戴帽子,面色红润,大约五十五岁,很明显的,是一个英国人,而且从他站立着的那种挺直的姿态来看,毫无疑问,他曾经是一个军人。
安妮的心急速地转着念,等到她来到了门口,拉开铁门的时候,她的思索,已然有了答案。所以她一面拉开门,一面已然客气地说道:“戴维斯少校请进来!”
站在门外的英国人,扬起了眉,现出了一种讶异而又有点愤怒的神情来,这时,木兰花和穆秀珍也已经走了出来,英国人一面走进来,一面用宏亮的声音道:“木兰花小姐,我以为我们之间的约定,是有效的!”
木兰花微笑着,道:“你说得对,事实上,我绝未将你今晚来的事,告诉过任何人!”
英国人不相信地瞪了安妮一眼,道:“可是她——”
木兰花一面向前走来,一面仍然带着微笑,道:“这位是我的小妹妹安妮,我刚在和她们讲述那座寺院被发现的情形,你的身分和名字,我想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是不是,安妮?”
安妮点了点头,那位戴维斯少校,仍然一脸不相信的神气。
木兰花道:“外面风大,请进来吧,少校,旅途愉快么?”
木兰花这样说,本来只是一句十分普通的客套语,有远方来客,这句普通的问候话,是对谁都适宜的。可是戴维斯少校,对这句普通的问候话的特殊反应,却连穆秀珍也感觉到了。
这位少校先是陡地一震。接着,便回头向铁门外,看了一眼,事实上,铁门外的公路上,静得除了风在驰动之外,甚么也没有。
而少校的神色,在那一刹间,也显得十分惊惶,一个久历戎马、经过严格军事训练的人,是不应该有这种张皇的神态的,而他居然现出了那样的神态来,那就证明,他的心中,的确是有甚么事,令他真正感到害怕的!
而且,他也不和木兰花客气,在回头望了一眼之后,就抢先急急向屋子走去,木兰花、穆秀珍和安妮三个人,跟在他的后面,在他们相继走进屋子之际,木兰花回头,向安妮施望了一个眼色。
安妮立时点了点头,她走在最后,在关上门之后,木兰花、穆秀珍和少校,在客厅里。而安妮虽然极想留在客厅里,听少校谈他来访的目的,和那座奇怪的寺院中,会无风自动的那口大钟的奇事,可是她却并没有在客厅中多停留,而径自上了楼梯。来到了二楼的工作室中。
安妮一进了工作室,就在一张控制台前,坐了下来,用熟练的手法,按下了一个钮掣,在面前的一组九幅荧光幕,就一起闪亮了起来,几秒钟之内,安妮就可以在那九幅荧光幕上,看到木兰花住屋四周围的情形了。
从戴维斯少校刚才如此受震动的情形来看,他的旅途之中,可能有甚么意外。也可能是他的安全正受着威胁,安妮完全明白木兰花的意思,所以安妮才会在工作室中,察看屋子四周围的情形,看看是不是有甚么可疑的人物跟踪而来。
但是,从荧光幕上的情形来看,却又平静无事,公路上要隔好久,才有一辆跑车,疾驶而过,那些疾驶而过的车子,绝没有任何想停下来的迹象。
屋子左右和后面的空地上,也一点没有异动。
不过,安妮是一个对一切的事情,都十分负责的人,就算她在做的事是枯燥乏味的,她还是一样全神贯注地做下去,不会中断的。
没有可疑之处,她应该给木兰花一个信号,她按下了控制面板旁的一个掣,连按了三下。
这时,在客厅中的木兰花,正在一个小巧的酒吧前,为客人斟酒,而她的视线,则注视着墙上的镜子。在镜子中,她看到钢琴上,有一盏小小的绿灯,接连闪动了三下,她知道,那是安妮在告诉她,完全没有意外。
木兰花转过身,走出酒吧来,将酒递给坐在壁炉前的戴维斯少校。
戴维斯少校的神色很不平静,他的样子很神气,可以看得出当年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雄姿,但是岁月不能掩饰他脸上的皱纹,更无法掩饰他心中的惊惶。
穆秀珍一直盯着戴维斯少校,想听他开口。可是少校却只是一口一口喝着酒,一声不出,直到他喝完了酒,他才呼了一口气,木兰花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道:“是不是有甚么意外?”
戴维斯少校的神情有点迷惘,他摇着头,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木兰花皱了皱眉,虽然她精于推理,往往可以推测到一些人家未曾说出口来的事情,但是,对于戴维斯少校这一连两声“不知道”,她却也无法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不过,有一点木兰花可以肯定的是,从戴维斯少校那种迷惘的神情来看,他真的不知道发生了甚么!
木兰花皱着眉没出声,穆秀珍已经冒冒失失地问道:“有人跟踪你?”
戴维斯少校似乎有点怪穆秀珍冒失,所以只是瞪了穆秀珍一眼。并不出声。
穆秀珍碰了一个闷钉子,心中也不禁有点生气,而她又是心中藏不住气的人,所以她也赌气转过头去,不再理睬戴维斯少校。
戴维斯少校搓着手,想讲话,但是嘴唇掀动了几下,却又没有出声。
木兰花明白他的意思,指着穆秀珍,说道:“这位是我的妹妹,穆秀珍,以后不论有甚么行动,我都需要她的合作,她是一个极其勇敢的人!”
穆秀珍挺起了胸,但是在心中得意之余,还是忘了礼貌,咕哝了一句,道:“有甚么了不起,不过是一口自己会摇动的钟!”
戴维斯少校像是未曾听到穆秀珍的这一句咕哝,他点了点头,道:“兰花小姐,你看过安东尼教授的记载了?”
木兰花道:“是,可是记载很模糊,希望你能提供进一步的数据给我。”
戴维斯道:“当然,当然,这就是我来的目的——”
他讲到这句,又向窗子望了一眼,穆秀珍忍不住道:“少校,你只管放心,在我们这里,比甚么地方都安全,你的胆子那么小,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打仗的?”
戴维斯现出了一点怒意来,但是他却没有发作,只是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道:“你想知道甚么情形,兰花小姐?”
木兰花道:“从开始,我的意思是,从你指挥兵士进攻开始。”
戴维斯少校望着壁炉中闪动的火焰,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半晌,才道:“是的,我们以压倒性的炮火,攻击敌人的七个据点,在将对方的火力完全压下去之后,我们就开始冲锋,战役的结束很顺利,困守多日的日军,早就弹药不继了,所以,我们并没有遇到甚么抵抗,就俘虏了平濑大佐手下三百多人,而且,冲进了平濑大佐的临时指挥部之中!”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补充了一句,道:“平濑大佐的临时指挥部,就是那座奇怪的寺院。”
木兰花插了一句话,道:“你认为那寺院,不是缅北普通的佛教寺院?”
戴维斯少校双手一起摇着,道:“不是,完全不是,安东尼教授已经详细描述过了!”
木兰花道:“是的,可是我却有点不明白,例如他的记载说,这座寺院中的所有神像,全是线条极其简单古拙的石像,认不出是人是兽。那是甚么意思?而且,日军既然已将这个寺院作为临时指挥部,难道竟没有对寺中的神像作破坏么?”
戴维斯少校道:“没有破坏,当我带着兵士冲进去的时候,平濑大佐带着司令部的官佐,摇着白旗,走出来,他看到我时,曾经大叫,当时我听不懂他叫的日语是甚么意思,后来通过翻译,才知道他一再大叫的是:‘我投降了,别在寺院中有任何战斗,别损坏寺院中的一切!’”
木兰花“嗯”地一声,少校又道:“当我处置了他们之后,我就看到了那口钟,那口钟至少有两千磅重,悬在一根粗大的铁梁之上,离地只有三呎,由三个粗大的铁环,将钟和铁梁连在一起,钟上所铸的花纹很奇特,我在伸手摸这口钟的时候,平濑大佐和翻译走了过来,说是有重要的事,一定要和我面谈。”
木兰花道:“平濑大佐所谓重要的事,就是有关这口钟的事?”
戴维斯少校道:“是的,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了甚么,而当我听完之后,我根本没有在意,认为那是一件无稽之极的事,也认为日本人是一个不知所谓的民族。”
穆秀珍显然已被戴维斯的话所吸引,这时候,她忍不住问了一句,道:“平濑告诉你甚么?”
戴维斯道:“平濑告诉我,当他进驻这里的时候,有大约八十个掸邦族人。住在这里一带,他曾经要族长和他合作,但是族长拒绝,于是,他将那些人当作不合作分子,拘捕起来,但其间有的逃亡,有的死去,有一天晚上,族长突然要求见他,神色凝重,告诉他,每七年一次,那口巨钟,会自动响起来,平濑当然不相信,可是他还是记下了那件事——”
木兰花道:“族长来告诉平濑的那一夜,应该是公元一九四五年二月十日晚上,对不对?”
戴维斯少校点头道:“根据平濑的记载,的确是这一天。当天晚上,他照例巡视各处布防区,因为我们已然进军到了附近,我们的前头部队,离开他,只不过三公哩左右,战情十分紧张。据他说,到了午夜突然之间,钟声大鸣,响彻云霄——”
木兰花摆着手,道:“等一等,是刚好在午夜时分?”
少校道:“是!”
木兰花又道:“平濑大佐只是听到钟声,并没有看到那口巨钟晃动?”
少校道:“不是,他说,他听到了钟声,就勃然大怒,以为是那些掸邦族人,在搅甚么鬼,于是立即回到了司令部——那寺院中,当他来到那口钟面前时,所看到的事。据他自己所述,简直令他整个人为之颤栗,而他还是一个职业军人!”
木兰花和穆秀珍却没有追问平濑大佐看到了甚么,因为她们知道少校一定会接着讲出来的。
少校只停顿了极短的时间,就接着道:“平濑说,他看到司令部的官佐,人人都围在那口大钟之旁,一共有十二个人,那十二个人,个个现出极其怪诞的神色,像是受了高度的催眠,而他才一出现,那十二个人就开始互相残杀起来,有指挥刀的,就拔出指挥刀,向他人乱砍乱杀,没有武器的,就用双手紧紧地掐住人家的喉咙,而那口大钟,则不住自己摇晃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声,他想要出声制止那场残杀,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像是泥塑木雕一样,一直到钟的摇动停止,才恢复了活动的能力。”
少校讲到这里,也不由自主,现出恐惧的神色,停了下来。
木兰花不出声,只是听着,穆秀珍耸了耸肩,直到现在为止,她仍然对一切事情,莫名其妙,一点头绪也找不出来。
戴维斯少校在壁炉的火焰上搓了搓手,又道:“当时,平濑大佐将这些事讲给我听,我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反问他,对我提起这件事来,是甚么意思,平濑的回答说,这寺院,这口大钟,好像有着一股超自然的力量叫我别破坏它们!”
木兰花的眉心打着结,道:“你并未曾看到过那口大钟自己摇摆,发出声响,是不是?”
少校摇头道:“没有,那次战役是在五月间发生的,当年,战争结束,同年十月,我们的部队,就离开了缅北,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木兰花道:“令我不明白的是,为甚么过了二十八年之久,这件事又会和你发生关系呢?”
戴维斯少校搓着手,道:“不是二十八年,应该是七年之前,我在战争结束后退役,这件事,也根本忘记了,在战争中,各种古怪的事太多,谁能记得那么多,退役之后,我参加了一家汽车制造厂工作,在我遇到安东尼教授的时候,我还在那家厂里,我们是在一个俱乐部里遇到的,听安东尼教授讲述他在探险过程中所遇到的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少校叹了一声,望着酒杯,木兰花又替他斟了半杯酒,少校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戴维斯少校在喝下了酒之后,道:“我……很后悔,但当时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寺院,那口钟,想起了平濑大佐告诉我的故事,于是,我将这件事的经过,源源本本,告诉了安东尼教授。”
木兰花扬了扬眉,示意少校再讲下去,可是在那刹那间,少校又现出了一种十分不安宁的神态来,他站起来,又坐下去,接连好几次,穆秀珍在一旁,一面摇着头,一面又抛了一个坐垫给他。少校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将穆秀珍抛过来的坐垫,抱在怀中。
不过,他那种不安宁的神色,却越来越甚。
他好像十分恐惧,而且不愿意将以后发生的事,向木兰花说出来,他张开口,可是自他口中发出来的,却只是“伊伊哦哦”,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
穆秀珍没好气地道:“你将这一切告诉了安东尼教授,他怎么表示?”
戴维斯少校又站了起来,道:“他……他……以后的事情,在他的记载中。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穆秀珍皱着眉,她也看出戴维斯少校的心中,一定有甚么事隐藏着,不肯说出来。
穆秀珍自己是一个十分爽气的人,所以她也最讨厌说话吞吞吐吐的人,何况她一见到戴维斯少校,就对他的印象不怎么好,所以她忍不住大声道:“究竟怎么了?快说啊,我看你心中有点事,不敢说出来!”
木兰花立时道:“秀珍!”
可是木兰花的那一下叫声。并未能阻止穆秀珍将她的话讲完,而少校在听了穆秀珍的话之后,不安的神情更甚,自他的喉间,发出了一下充满恐惧的叫声来,抛下了他抱着的那个坐垫,一面后退。一面道:“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要告辞了!”
穆秀珍呆了一呆,喝道:“喂,你话还没说完,不能走!”
可是穆秀珍才一叫出口,戴维斯少校已经陡地转过身,向门口奔了出去。别看他刚才坐立不安,一行动起来,却一样快的出奇。
不过不论他的行动如何快,总及不上穆秀珍,他才奔出了几步,穆秀珍已经陡地一闪,拦在他的身前,穆秀珍不但拦住了少校,而且,还准备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令他镇定下来。
可是,就在这时,只听得楼上传来了安妮的一下急促的呼叫声,安妮在叫道:“兰花姐,快来看!”
穆秀珍陡地一怔,抬头向楼梯看了一眼。
穆秀珍有这样的反应,是十分正常的,因为她素知安妮的为人,绝不是随便惊惶失措,大呼小叫的人,而她如今发出那样的急呼声,那就表示,一定有甚么非比寻常的事发生了!
穆秀珍抬头看去,当然看不到安妮,她只看到木兰花以极高的速度,向楼梯上冲去。而在此时间,戴维斯少校在穆秀珍的肩头上,用力一推。
穆秀珍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给少校推得打横跌出了一步,那时,她也理不得少校了,才一沉稳身子,也向楼梯上奔了上去。
这其间,真的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木兰花却已经到了楼上的梯口,她回头看了一眼,向着穆秀珍叫道:“留住少校!”
穆秀珍当然心急想知道,何以安妮忽然发出了一下急呼声,可是戴维斯少校眼看要冲出去了,她不得不先照木兰花的吩咐,将少校留下来。
是以她立时大声叫道:“别走!”
她一面叫着,一面向外疾奔了出去,出了屋子,朔风迎风扑来,真叫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看到戴维斯少校,已经窜过了花园,来到了铁门前。用力地摇着铁门,一时之间,还未能将铁门打开来,将铁门摇得发出“锵锵”的声响。那种声响,和在呼啸的西北风之中,听来格外觉得刺耳。
穆秀珍连忙又向前奔去,一面又大叫道:“别走!”
少校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穆秀珍追了过来,他竟然像是做了甚么亏心事,急于逃走一样,连爬带攀,向铁门上攀了出去。
等到穆秀珍赶到铁门前的时候,戴维斯少校已经攀上铁门,穆秀珍大叫一声,身子跃起来,伸手去拉戴维斯少校的足踝。
可是她这一拉,只拉到了他的一只鞋子,少校的一只鞋子被穆秀珍拉脱,人已翻过了铁门,向下跳下去,穆秀珍叫道:“喂,你只有一只鞋子——”
她本来是想警告少校。只有一只鞋子,是走不快的,可是她那一句话还没有讲完,就看到少校落地之后,打了一个滚,一跃而起,向前奔去,速度快得就像是一头受了惊的野兔一样!
穆秀珍呆了一呆,她也来不及打开铁门,手脚并用,向上攀了上去,一跃而下,当她落地之际,戴维斯少校离她,约莫有二十多码,而且奇怪的是,少校并不是在公路上向前奔,而是穿过了公路,直扑进公路对面的灌木丛之中去!
穆秀珍当然知道,公路对面的灌木丛并不十分宽阔,再过去就是怪石嶙峋、陡峭的悬崖,以少校这样高速度的奔驰,他极可能收不住脚,直冲出悬崖去,那悬崖在海边,有三百多呎高,要是少校跌了下去——
穆秀珍冒着寒风,也窜过了公路,那时,少校已经隐没在灌木丛中,天色又黑,寒风呼号,穆秀珍根本已经看不到他了。
穆秀珍奔进灌木丛,一面叫道:“少校,有话好说,别再向前——”
她最后的“奔了”两个字,还未曾出口,就陡地听到了一下凄厉之极的呼叫声,那一下呼叫声,夹杂在寒风呼啸之中,简直是令人为之心悸。穆秀珍也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叫声,她也顾不得灌木的枯枝会勾破她的衣服,又向前疾奔出了几步,而她在奔出了几步之后,所看到的情形,令得她目瞪口呆!
尖厉的惨叫声还在半空中回荡。穆秀珍看到的是,戴维斯少校整个人,正在向着悬崖下跌下去!
在黑暗之中,卷上来的浪花,泛出耀目的白色,衬托着迅速下坠的人影,是以看来更加触目惊心。
戴维斯少校的身子,至少已经跌下了一百呎,穆秀珍再有本领,也没有办法救他了,穆秀珍只好无助地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叫声,事实上,只不过几秒钟,戴维斯少校凄厉的叫声停止了,白色的浪花卷上来,又退了下去,一切全变得那么平静,就好像在十秒钟之前,甚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
穆秀珍在一生之中。不知曾经历过多少凶险的事,但是像现在那样,一个一分钟之前,还好端端地和她在屋子中讲话的人,在一分钟之后,却跌下了三百呎的悬崖,这种惊心动魄的事,她过去还不曾有过同样的经验,而且。那个人,还是她一直想追回来的。
在那一刹间,穆秀珍只想到一点:要是她不追得那么急,戴维斯少校会不会跌下去呢?要是她早就出声警告少校,前面是悬崖,那么,少校就不会跌下去了,惨剧就不会发生了!
穆秀珍双手紧紧握着拳,木然站着,望着悬崖下卷上来又退下去的浪花,寒风侵袭着她的全身,她站了可能有好几分钟,直到接连打了几个寒战,她才想到,自己再站着,根本是无补于事的了!
她陡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急急走出了灌木丛,来到公路上,公路上冷清得出奇,她奔到了铁门前,翻过了铁门,叫道:“兰花姐!”
她一面叫着,一面奔进了屋子,屋子内十分暖和,使得被寒风吹久了的脸颊上,泛起了一股麻痒的感觉,她又叫道:“兰花姐,少校跌下悬崖去了!”
她在叫着的时候,自然而然,抬头望着楼梯,因为她在离去之际,木兰花是听到了安妮的一下急速的呼叫之后,冲向楼上去的。
可是,当她抬头向楼梯上望去的时候,她又陡地呆了一呆。
楼梯上所铺的浅紫色的地毡显得很凌乱,那还不要紧,更令穆秀珍吃惊的是,楼梯的栏杆,有两根从中断折了开来!
这种情形,是说明了一点:有人曾在楼梯上,经过激烈的打斗!
而且,打斗的双方,一定全是在武术上有着极高造诣的高手,要不然,直径足有两吋的橡木栏杆,是不会断折的!而且,穆秀珍也自然可以想得到,在刚才那段时间之中,木兰花和安妮两个人是不可能练习功夫的,那么,自然是木兰花和别人在动手了!
穆秀珍一想到激烈的打斗,就感到莫名兴奋,她大叫一声,道:“我来了!”
她一面叫,一面急速地向楼上冲去,可是,当她来到楼上的时候,她看到工作室的门开着,那一列电视机的荧光幕上,仍然显示着她们屋子四周围的情形,而工作室中,却空无一人,只是有一张椅子,倒在地上。
穆秀珍立时转过身,打开了卧室的门,叫道:“兰花姐,安妮!”
卧室中也没有人,穆秀珍又撞开了另一间房间的门。然后,急速转身,又奔到楼下,楼下也没有人,穆秀珍又叫了几声,就停了下来。急速地喘着气。
木兰花和安妮不在屋子中,这一点,她是可以肯定的了,而木兰花和安妮的离去,当然是发生在她追赶戴维斯少校那一段时间的事!
穆秀珍无法想象在那几分钟之内,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她只知道曾经有过激烈的打斗,有人闯进了屋子,木兰花和安妮,可能是追赶敌人,离开了屋子。
穆秀珍想到这里,伸手在自己的额上,重重击了一下,她是在埋怨自己,要不是在悬崖边上,站了那么久的话,那么,她一定可以赶得上那场打斗的!
穆秀珍心中懊丧,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双手拖着脸颊等着木兰花和安妮回来。
可是,足足半小时过去了,木兰花和安妮两个人,却还没有回来!
在这半小时之中,穆秀珍站起、坐下、踱步、打转,像是足足过了半年一样,她越等越心急。不过,她绝没有为木兰花和安妮担心甚么,她相信木兰花和安妮,有应付一切恶劣环境的能力。
穆秀珍强迫自己安静下来,这时候,她才想起自己应该通知警方,快点去打捞戴维斯少校的尸体了,要是木兰花回来,知道她迟了半小时才做这件事,那么一定要责怪她的了!
穆秀珍来到电话前,拨了警局的号码,当有人接听之后,她先道出了自己身分,然后将经过的事,向值日警官说了一遍。
值日警官在记下了穆秀珍所说的经过之后,道:“方局长在办公室,是不是要和他讲几句话?”
穆秀珍略想了想,道:“也好!”
她等了片刻,就听到了方局长的声音,道:“秀珍,我看了值日警官的记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穆秀珍不禁苦笑了一下,因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全然说不上来,她只知道在缅甸北部的丛林之中,有一个古怪的寺院,那寺院之中,又有一口会无风自动的巨钟而已。但是在这样的寒夜,如果向方局长说这种事,是不难被人疑心自己发了神经病的。
所以,穆秀珍怔了一怔,只是道:“究竟是甚么事,我也说不上来,兰花姐回来会告诉你的,还是快派人去找那位少校吧!”
方局长“哦”了一声,道:“兰花不在?他到甚么地方去了?”
穆秀珍道:“我也不知道!”
方局长静了片刻,穆秀珍的回答当然令他不满意,但是他也深知穆秀珍的为人,知道她说了不知道,那就是真的不知道了,他只是说道:“好的,我马上派人来!”
穆秀珍放下了电话,转过身来,客厅中很整齐,并没有甚么打斗的迹象。
可是,穆秀珍在一看之下,只觉得客厅中像是少了甚么东西。她皱着眉,客厅中少了甚么呢?好像甚么都在,可是感觉上,又实实在在,少了一点甚么!
穆秀珍一面搔着头。一面向前走去,当她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之际,她又陡地跳了起来,她想出来了,少了的是那两本手抄本的书,安东尼教授所著的那两本书。
那两本书很厚,体积也很大,可是现在却不见了!
穆秀珍瞪大着眼,所有的事,从发生到现在,还不足一小时。一小时之前的事,自然就像是在眼前一样,她记得木兰花和安妮一起在看那两本书。而她则对着她们在读报纸!报纸,那份报纸还在,可是那两本书,却不在了!
穆秀珍开始想到事情有点不对劲,戴维斯少校来了之后,那两本书一直放在沙发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戴维斯少校夺门而走,安妮发出惊叫声,却来得那么突然,木兰花不会再次将那两本书收起来。
而以后,照楼梯上的情形看来,木兰花曾和人有过争斗,那么,木兰花是不是从容到有时间将那两本书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