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秀珍匆匆地冲出了博物院,绕着博物院庞大的建筑,转到了那条小巷之中。到了小巷中,她抬头向上看去,可以看到那聋哑人所住的房间,一扇窗仍然半开着。她觉得十分满意,径自来到了那扇门前,“砰砰砰”地敲起门来。
那扇门,看来是一个花园的后门。
穆秀珍敲了许久,也没有人来应门,她退后两步看了看,围墙虽然高,但是要爬过去,对她来说,却也绝不是什么难事。
她手脚齐用,翻过了圉墙,跳了下来。
眼前是一个十分大的花园,几株巨大的荔枝树,在花园的一角,绿叶成荫,而在树中,似乎是一座水泥浇成的坟墓。
花园中野草丛生,显是很久没有人打理了,一大堆假山石,看来也已十分残破,水池乾了,喷水管上,已生出了一株野草。
花园的尽头,则是一座红砖的屋子,那屋子十分大,上下两层,每一间窗子上,都下着厚厚的木制百叶窗帘。那些百叶窗帘本来是涂着红漆的,但因为长时期的风吹雨打,所以已经变得发白了,这更使得这幢屋子看来十分残旧。
穆秀珍回头看去,则是一大幅灰白色的高墙,那是博物院的建筑,一大幅墙上,一个窗口也没有。当然,这所大屋先建造,然后再造博物院,博物院的一大幅墙上,一个窗子也没有,那可能是这所屋子的人,不想别人看到他们的生活情形之故。
而一整幅墙上,没有一个窗子,也是使得博物院内部阴暗过人的原因了。
穆秀珍心中暗暗责备自己平时不用心,她暗忖如果是木兰花的话,她一定会知道这所巨宅的来龙去脉的,因为她平时就留意一切值得注意的事情。
而自己,面对着这幢大屋,却一无所知。
她停了片刻,便开始向前走去,不一会,她就看到了自己所在的,原来是后花园,从那幢大屋的旁边看过去,可以看到屋子前面的花园更大,树木更多,但自然,也更加荒芜。
穆秀珍一直来到了屋子的正门,一排六扇,是有花玻璃的大门,紧紧地关着,穆秀珍走上了三级石阶,伸指在玻璃上扣着。
她扣了十几下,没有人来应,终于大力拍打了起来。
她的拍门声,引得屋内响起了阵阵回音,如果屋内有人的话,那是绝不会听不到的。然而,穆秀珍却听不到屋内有声音。
当她继续用脚踢门的时候,她突然听得身后有人道:“小姐,你在做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穆秀珍正准备撞进门去,一听得身后有人声,她陡地转过身来,只见身后一个横眉怒目,约莫五十上下的汉子,正叉腰而立。
看那男子的装扮,他像是着守这幢屋子的人。
“你是谁?”穆秀珍也声势汹汹地反问:“为什么我打门没有人应?屋中的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人?”
“小姐,你凭什么资格来问我?”
“我是来捉凶手的!”穆秀珍毫不示弱。
“凶手?”那汉子呆了一呆,“什么凶手?”
“根据我的观察,凶手一定在这,而且,凶手是扮成一个鬼来行凶的,你——”她上下打量着那汉子,令得那汉子连连后退。
穆秀珍“哼”地一声,说道:“你的身材倒很像。”
“小姐,你——别乱说!”那汉子露出骇然之色,一直向后退去,“小姐,你——不是从——院中走出来的吧。”
那汉子想说穆秀珍是从疯人院中走出来的,可是却又怕刺激了穆秀珍,更加大发其疯,斫以不敢直接说出来,只是含糊讲了个“院”字。
穆秀珍听了,却是大点其头,道:“对了,我就是从哪边来的,还有什么人和你住在一起,快叫他们出来,接受我的盘问!”
那汉子的面色更加难看,一退再退,直退到了花园大铁门旁边的传达室中,穆秀珍越看越觉得那汉子形迹可疑,因之直跟了进去。
那汉子一进屋,便拿起了电话,拨了三个“零”宇,这正是本市的报警电话,穆秀珍呆了一呆,那汉子已对着电话嚷道:“这是熊大绅的住宅,有一个女疯子从疯人院逃了出来,你们快通知疯人院,将这个女疯子捉回去,快,快!”
那汉子放下了电话,穆秀珍还在四面看看,问道:“女疯子,女疯子在什么地方?你说扮鬼杀人的是女疯子,不,女疯子有哪么大的力量将一个男人勒死么?”她一面说,一面做作勒死人的手势,那汉子几乎连双足都发软了。
“小姐,你——别拿我的脖子做试验!”他近乎哀求地说:“我是经不起你勒的。”
穆秀片珍陡地明自了过来,她笑得前仰后合,足足笑了五分钟,兀自喘息得讲不出话来,只是道:“你——这该死的家伙,将我当作女疯子了?”
“你——别见怪,你还是回去的好——”那汉子已看到四个白衣大汉从一辆车子上跳了下来,他立即高声尖叫了起来。
那四个白衣大汉翻墙而入,向小屋之中,直冲了进来,穆秀珍陡地转身,一只老大的白布袋,已向她兜头罩了下来。
她怪叫道:“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她叫一句,“砰”地打出一拳,便有一个大汉,应声仰天跌倒,她两拳打跌了两个大汉,但仍未能挣脱罩在她身上的布袋。
而且她觉出布袋上的带子正在渐渐收紧。
她挣扎得更是剧烈,只听得有人叫道:“快注射,快,她气力大。”穆秀珍陡地觉出股上一痛,人便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由于她“疯”得厉害,被她打倒的两个大汉,进了伤科医院,所以她麻醉注射的份量特别重,要昏迷八小时才能醒转。
当高翔在她家中等候她的时候,穆秀珍正躺在本市精神病院七○三号病房之中,由两个精神病专家在检查她瞳孔涨缩的情形,高翔又怎能料得到呢?
那么,木兰花呢?
※※※
在高翔跃上了电单车,向博物院疾驰而去之际,木兰花也将要奔到那幢古老大屋的面前了,她在听说博物院中,突然又发生了凶案之后,准备奔回屋去,去责问那姓谷的老者的。她多少知道一些那姓谷的老者的身份,这也正是她刚才劝高翔不要再理会博物院中发生的奇事的原因。
然而此际,她心中却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怒!
因为照谷老爷子的话来说,事情已经完结了,但何以又发生了凶案?可知谷老爷子是在骗人,而她居然受了欺骗!
木兰花一口气奔到了那幢古屋的门口,也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围墙面,传来了一阵狗吠声,接着,似乎有手杖的着地声。
木兰花连忙改变了主意,她身子一闪,到了墙角上。不一会,她便看到大门打开,谷老爷子拄着手杖,向外走了出来,在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那少年人生得英气勃勃,剃短头发,十分精神,一老一少两人,向前走去。
木兰花决定先跟踪一程,再和谷老爷子相见,她等到前面两人转了一个弯,才悄悄地跟了过去,一直跟了好几条街,才看到谷老爷子在街边的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木兰花连忙一闪身,躲在一只邮筒之后。
可是,那个少年人却向着木兰花走了过来!
木兰花一见那少年向自己走来,便知道自己的跟踪,已被对方发觉了。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要跟踪人,本来就不容易,木兰花也不觉得意外。
她非但不躲开,而且还缓步向前迎了上去。
那少年来到了她的身前,很有礼貌地道:“穆兰花,我爷爷请你过去谈谈,希望你不要拒绝。”
“小弟弟,你太客气了!”木兰花立即答应,将手按在那少年的肩上,“你一定在你爷爷处,学了不少绝顶本领了?”
“那倒没有,”那少年十分忸怩,说:“因为我笨。”
“谦虚是美德,可是不讲实话,那却不太好了,是不是?”木兰花微笑着,“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宇,我们可以做一个朋友么?”
“我叫谷家驹。”那少年回答。
然后,他看了看木兰花,没有再说下去。
从他望向自己的眼色中,木兰花看出这个少年对自己十分有好感。但是谷家驹分明是十分郑重的人,如今双方还是在敌对的状态之中,是以他对于木兰花“成为朋友”的建议,并不立即就回答,只是以沉默来表示他心中的考虑。
木兰花又谅解地笑了一下,他们一起来到了谷老爷子的面前。谷老爷子用十分严峻的眼光,望着木兰花,冷冷地道:“请坐。”
木兰花也感到气氛十分紧张,谷老爷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以前是听人讲起过的。要形容谷老爷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因为他身份太复杂,而他的事迹,也太多姿多采了。但是称他为一个十足传奇性的人物,那是绝不会有错的。
木兰花坐了下来,谷老爷子望着前面,但是却轻轻地在地上顿着他手中那根拐杖,过了片刻,才听得他道:“我手中的这根拐杖,可以令得你骨肉化灰,你信不信?”他的话是一字一顿讲出来的,由于他讲话的时候,根本不看木兰花,因之他的话听来更令人觉得阴森。
“我相信。”木兰花顿了一顿之后才说。
“那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我只是说我相信,”木兰花镇定地道:“但是我没有说我害怕。谷老爷子,你能不能捎除你我之间的敌意,开诚布公地谈谈好么?”、
谷老爷子缓缓地转过头来,望着木兰花。
当他的眼光才一和木兰花的眼光接触之际,他的脸上现出一丝混合着惊讶和佩服的神气,但是却一闪即逝,紧接着,他的脸容,又像是用岩石雕出来的那样地冷峻了。
“没有什么好谈的。”谷老爷子固执地摇摇头,“事情的发展,竟会出了两倏人仑,也颇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是你如果相信我的话,那么便是柯一梦杀死的是一个该死的歹人,一个杀人凶手!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再有别的事发生了。警方大可通缉我们,我们离开本市好了——”
当谷老爷子讲到“离开本市”之际,他抬头向上,不但语音十分悲切,而且,脸色黯然,双手放在杖上,下拄着手背,一句话也不说。
木兰花心中暗暗在奇怪:像谷老爷子这样的一个人,是应该过惯了四海为家的日子的,何以他对本市,竟会特别留连?
何以他在提到离开本市之际,神色黯然?
木兰花只是将这两个问题,在心中略想了一想,便缓缓地道:“可是,博物院中,第三件凶案,又已经发生了!”
木兰花的话,讲得缓慢而低声。
然而因她的话所引起的反应,却是令人震鹜的,谷老爷子陡地转过身来,声如洪钟地斥道:“胡说,纯粹是胡说八道。”
木兰花“霍”地站了起来。“我是刚接到的消息,一接到消息,我就来看你,这就是为什么我去而复回的原因,凶案的详细情形我还不知道,但是你可肯和我一起到博物院去一次么?”
“不能!”谷老爷子断然拒绝。
“为什么?”木阑花紧紧追问。
“我当然有原因,因为我不想和一个人再见面,所以我不到博物院去,而且我也根本不信博物院中会有第三件凶案发生!”
“谷老先生,”木兰花的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你这样的态度,不是太固执了一些么,这对你是绝对没有帮助的。”
“我不要什么人对我帮助!”谷老爷子陡地一顿手杖,站了起来,他才一站起,杖尖在地土,轻轻地连顿了七下。
那七下动作,连贯而快疾。
而他每顿一下,杖尖之上,便有一丝银白色的光芒,闪了一闪,破空而去,七下过处,开始有麻雀自半空中跌了下来。一只,两只,三只——不多不少,恰好是七只,落在地上。那些麻雀的身上,都有着一枚长约两的银针,贯穿着颈部。
“银针用来杀麻雀,那太可惜了,”谷老爷子冷冷地道:“它上面所含的毒质,可以使一头犀牛四脚朝天的死去!”
木兰花望着刚才还在电线土吱吱喳喳吵叫的麻雀,想起刚才谷老爷子在顿杖之际,几乎连头也未曾向上抬起来看一下。
“民间有的是身怀绝技之人!”木兰花又想起她几个授业恩师的话来,无论是中国武术的传授者,冲绳空手道大师,日本柔术名家,都曾经这样告诫过她:“切莫以为自己的技艺已经登峰造极了,极可能一个筋斗,栽在你日日见面的龙钟老妇人手下!”
木兰花从来也未曾轻视过这几句告诫。
而这时,她更感到那几句告诚之中,实是含着极大的道理的。谷老爷子的这手绝艺,使得木兰花不能不极之佩服。
因为她想到,若是她用她自已的方法来弹射麻雀的话,那么在那样短的时间中,她至多射下五只麻雀来而已,由此可知谷老爷子宝刀未老!
她又抬起头来,向谷老爷子望去,谷老爷子也正看看她冷冷地道:“你可以罢手了,是不是?”
木兰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指着地上的那些死麻雀,顺着她手指所指,自她的衣袖之中,突然传出了一阵轻微的“拍拍”声。
随着每一下“拍”地一声,就有一小粒米粒大小的钢珠,射了出来,射在贯吊在麻雀颈上银针之上。那小钢珠射中了银针之后,便发出了极其清脆悦耳,也十分轻微的“叮”地一声响,钢珠撞击的力量,令得银针穿出了雀颈,落在地上,而钢珠也滚进阴沟去了。
“既然这些银针上的剧毒是如此厉害,”木兰花缓缓道:“谷老爷子,你还是将它收回去来得好些,免得害了别人。谷老爷子的这一手绝艺,使我十分佩服,但是要用来威胁我,那却还是不成功的,谷老爷子,你怕还不知道我的脾气。”
谷老爷子望了木兰花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他一面笑,一面道:“妤!好!家驹,你看到了没有,你有什么感想,你不妨直接说,别怕爷爷会来责骂你的。”
谷家驹似乎心中早有了答案,谷老爷子一问,他立时便道:“我十分佩服穆小姐的勇敢,爷爷,你是吓不倒她的。”
谷老爷子伸手在谷家驹的头顶之上抚摸着,道:“不错,不但我吓不倒她,只怕世上没有什么人可以吓得倒她的了。”
谷家驹望着木兰花,做了一个鬼脸,木兰花笑了起来,道:“谷老爷子,你的话给我以极高的鼓励,可是博物院中的凶案——”
“好,”不等木兰花讲完,谷老爷子便挥着手,打断了她的话头,“我将其中的经过,简略地和你说一说,我们一面走一面说吧!”
他踏前一步,杖尖在地上点了几点,那七枚银针被吸进了杖中,他又拄着杖,向前走去,谷家驹和木兰花两人,跟在后面。
谷老爷子向前走了开去之后,面色便十分凝重,一句话也不说,木兰花也不去催他,因为她知道事情一定极之不简单。
她趁这个时候,将自己所知道谷老爷子的零碎事迹,在脑中略为整理了一下,谷老爷子的真名叫什么,恐怕没有人知道了。
他原来是一个大帮会的首领,但他本身是一个学问广博得令人难以相信的人。在战前,他在国际海洋学会主编的会刊之上,所发表的几篇有关“西太平洋骨螺科研究”,“头足纲软体动物进化之研究”等论文,令国际注目,而也是研究海洋生物学的日本裕仁天皇,曾与他书信来往,并曾邀他前往日本。那是在日本侵华战争前夕的事。
日本侵华,中国全民抗战,据说他曾远渡东瀛,谋刺日本天皇,但是未曾成功,他回到中国,便组织了一支游击队。
这支游击象的人数并不多,但是每一个人却全是百中挑一的好手,他们活动在闽粤边界,令得侵华日军,遭到了极大的损失。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他却绝不居功,而且也不再从事帮会活动了。木兰花记得他还曾写过一本小册子,论述帮会组织,是在不健全政治之下的畸形产物,是极其不足为训的。
自那以后,似乎便没有什么人再见过这个奇人了。
木兰花这时,零零碎碎想到的一些,都是荦荦大者,还有许多细小的,传奇性的传说,木兰花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了。
就在谷老爷子抬起头来,准备开口讲话的时候,木兰花的心中,突然一动,又想起了谷老爷子早年,曾经以探险家的身份,到过许多地方。
这是不是和目前博物院中的凶案有关呢?
木兰花并没有想下去,因为这时,谷老爷子既然已答应将一切都简略地告诉她,那么自然是言出必践,她也不必去多伤脑筋的了。
“唉,”谷老爷予还未曾开口,便先叹了一口气,“全是为了这小子的伯父,”当他说到“这小子”的时候,指了指谷家驹。
木兰花的心中莫明其妙。
谷家驹的伯父,当然就是谷老爷子的儿子了,何以事倩又与另一个人有关哩?
“在日本鬼子侵略的时候,”谷老爷子的声音十分激动,“我组织了一支游击队,一共有队员六十个人,这小子的伯父,也是其中之一,我们行事十分小心,事先是绝不会泄漏秘密,但是有一次,秘密居然泄露了,我们牺牲了十个队员。”
“他们十个人全是最好的年轻人,他们——”
谷老爷子难过地摇了摇头,又长叹了一声。
“那当然是队中出了奸细,于是我进行彻查,有一个队员力指这小子的伯父,在事先曾经神秘地离开过基地,到镇市去一次——”
木兰花的面色也因紧张而变得发白了。
她绝不能想像像谷老爷子这样的一个人,竟会有一个叛徒儿子。但如果是的话,谷老爷子一定会大义灭亲,绝不留情的!
她低声道:“不会吧,不会的吧。”
“不,他承认了。”谷老爷子沉痛地说:“镇上是有着日军驻扎的,而破壤了我们行事的日军,正是驻在镇土的部队!”
谷老爷子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他面上的肌肉,在起着轻彻的抖动,那自然是因为他的心中十分难过和激动的原故。
“而且,他讲不出为什么要到镇上去的理由,接着,我们在镇上日军总部工作的内线,又派人来送讯,说是那一天,曾看到他在日军总部之中,受日本军官的招待。”谷老爷子的声音越来越乾涩,“虽然他竭力否认卖国,但是在当时的情形下,你能怎样处置?”
木兰花不出声,谁都可以知道在当时战时,在对敌斗争如此尖锐的情形之下,是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采取的。
谷老爷子又昂起了头,道:“我思想斗争了一夜,我想通知他逃跑,想解散游击队,从此隐名埋姓,以保存他的性命。但是我却没有做,他被以军法处死——在所有的队员之前,当作一个卖国贼一样地死去,我——我只有两个儿子,家驹的父亲一直在外国,他——可以说是我——”
谷老爷子语音哽咽,再也难以讲得下去。
他们又默默向前走出了很远,谷老爷子才又道:“当时,为了维系军心,为了重创日本鬼子,所以我不得不这样做,但是我的心中,却绝不相信我的儿子会是卖国贼,我在暗中进行调查,但是却又一点结果也没有,事情一直耽搁了下来。”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我已心灰意懒,因之到外国去住了几年,但是我仍然没有忘记这件事,我托柯一梦和另一个叫陈三的继续留意这件事,他们全是我最相信的人。去年,我接到两人的来信,说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中,陈三探到了这件事的真相。”
谷老爷子紧紧地抓着拳头,从口中迸出了这一句话来:“我的儿子是冤枉的,他受了人的陷害,陷害他的人是真正的卖国贼,于是我赶回本市来。”
木兰花已经听出,谷老爷子所叙述的旧事之中,每一句话,都是渗揉血和泪的。可是木兰花仍然十分不明白,因为谷老爷子似乎仍未讲到正题。
谷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道:“陷害他的人叫赵进,本来也是游击队中的一员,他是博物室凶案中的死者之一!”
“那么陈三便是——”木兰花有点明白了。
“陈三就是那个聋哑人。”谷老爷子沉声道:“他受了伤,又生了一场大病,赵进完全认不出他来了,两人在同一处工作,但是却不说什么,有一天,赵进吃醉了酒,这才给陈三听到,他在自言自语,说我是一个蠢人,竟杀了自己的儿子,又说他那一次,领到了一大笔赏金,可惜近年来花天酒地,已经用光了,只可惜陈三虽然不是真的聋子,但却真是哑了,他不能向赵进逼问,只能将事情通知柯一梦。”
“柯一梦立时打了急电给我,我起程回来,可是陈三却已被赵进发现了,他又遭了赵进的毒手,柯一梦迟到了一步,愤而将赵进杀死——那时,我还在飞机上,赵进一死,当年的情形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了,这是十分可惜的。但我总算知道了我并没有一个卖国贼的儿子,为了请警方不要在这件事上多费脑筋,所以我才对高翔、秀珍以及张院长有不礼貌的行动,张院长——他其实是一个十分卑劣的小人!”
谷老爷子的叙述之中,忽然加进了这样一句话,这不禁令得木兰花为之错愕不已,谷老爷子似乎也不想多说下去,勉强一笑,道:“你说,赵进是不是该死呢?”
木兰花舒了一口气,道:“当然,这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只可惜柯一梦太过鲁莽了一些,要不然,一定可以向赵进逼问出当年陷害令郎的真相的了。”
“是的。”谷老爷子点头同意。
“照这样的情形来看,”木兰花又想了一想,才道:“我的确应该劝高翔,不要使警方再管这件事了,应该将之列为悬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感谢你。”
“可是——”木兰花又道:“如果事情并不如此之简单呢?”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发生新的变化的可能。”谷老爷子立即回答,“我儿子被冤屈地当卖国贼处死之后,他的骨灰我一直带着,我后来是将他葬在本市近郊的,现在我要去向他说:一切都过去了,木小姐,我们也应该再见了。”
木兰花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终于未曾讲出来。
她望着谷老爷子和谷家驹两人,沿着马路,渐渐地远去,她好几次想要将他们两人叫住,再问谷老爷子几句话的。但是她终于忍住了未曾出声。
她呆了不多久,便信步踱进了附近一家十分幽静的咖啡室,要了一杯黑咖啡,用铜匙慢慢地搅着糖,她正在出神地思索着。木兰花所首先考虑的,是谷老爷子告诉她的故事,究竟是不是可靠。这一点,木兰花想了没有多久,便确定是可靠的。
因为谷老爷子在传说中,是个极其正直的人,木兰花和他见了两次之后,印象也是如此,再加上谷老爷子讲述这件事情时沉痛的神倩,处处都表示他向木兰花说的是真话,他的话,是完全可以相信,绝对不是随意捏造出来的。
木兰花肯定了这一点之后,觉得问题更难以明白了。如果博物院中的凶案,正如谷老爷子所说,是赵进杀了陈三,而柯一梦又杀了赵进的话,那么那幅织锦呢?又是怎么一回事?
光是织锦不见了,事情或许还不值得研究,但事实上,却是档案室中,有关这幅织锦的资料,也一起不见了。这便大大值得研究。
然而,在谷老爷子的话中,却找不到一点可供研究这件事的资料。而且,还有一件最令人难以解释的事情,那便是:穆秀珍发现了赵进的尸体之后,她和一个博物院中的职员,曾经看到过陈三!木兰花直到如今,还是肯定那是一个人化装成陈三的模样的。那么,这个化装成陈三的是什么人呢?
木兰花隐约觉得,这个人似乎是全案的关键。
只要弄清了这个人是谁,整件事便可迎刃而解了。但是如今令人所不解的是,根据谷老爷子的叙述,是绝不应该有这个假扮陈三的人存在的。
当然,柯一梦可以在杀了赵进之后,再假扮陈三的,但是这里又有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柯一梦的目的何在?其二是柯一梦的身量很高,要他去假扮陈三,无论面部的化装何等巧妙,却是会轻而易举地给人看出来的,那个假扮陈三的人不是柯一梦。
木兰花呷了一日浓浓的咖啡,她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曾经经历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像这样一个疑团接着一个疑团,令得人似乎瞎子在迷魂阵中摸索一样,以为有了些头绪,但是结果却又堕入了更深的疑阵之中,那却是不多见的。
木兰花正在深思着,突然,咖啡室的门被推了开来。这家咖啡室的生意十分清淡,是以有人一推门进来,也引起了木兰花的注意,木兰花不经意地抬起头,向门口看了一眼。
然而一看之下,她却为之一怔。
推门进来的人,竟是柯一梦!
从柯一梦的脸色,和他急匆匆的步伐看来,可以知道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变故。他一进来,便在柜面上拿了电话。
木兰花的座位在咖啡室的里面,而咖啡室中的光线,又是十分黑暗,她是不怕柯一梦会发现她的,她一见柯一梦拿起了电话,便连忙自口袋中取出了一只如同打火机也似的东西,放在桌面上,那东西有一只耳机,可以塞在耳中的。
那是超小型偷听仪,可以听到在一百公尺之内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声音。而且其中还有极其精巧的录音设备,可以在因为环境太吵闹时,将声音记录下来,慢慢地去研究细听,木兰花塞上了耳机,也拨动了录音机的钮掣,使之开始工作。
然而她的动作却慢了一步,当她塞上耳机的时候,柯一梦已拨完了电话号码了,微声波扩大装置的录音机,未能将柯一梦拨动电话键盘转动的声音记录下来。
要不然,木兰花是可以轻而易举地知道他的电话是打给什么人的了。这时,她只听得柯一梦低沉的声音在问:“怎么一回事?”
和柯一梦在讲话的那个人讲了些什么,木兰花自然无法听得到,但是她却可想而知,那边的人,一定在嫌他大惊小怪。
因为柯一梦立时道:“还说我大惊小怪,高翔带了一大批警员来捉我,如果不是我见机,我几乎被他逮住了,你究竟又闹了些什么事?”
等到木兰花听到了柯一梦的这几句话时,她全身的神经,都为之紧张了起来!高翔去抓柯一梦?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博物院中新发生的案子十分严重了!过了片刻,又听得柯一梦道:““那你也做得太过份些了,我们怎么会面?今天晚上九点钟,在老地方?好的,你可得准时到,本来,咱们将老家伙骗过去,就可以没有事情了,你却又来节外生枝,看你有什么办法来只手遮天!”
柯一梦一讲完,便放下了电话匆匆向外走去。
木兰花几乎来不及思索,连忙放了一张钞票在桌上,也跟了出去,当她推开咖啡室门的时候,看到柯一梦正转过街角。木兰花没有时间来易容化装,她只好小心从事,采取较远的距离,跟了上去,她的脑中,更是紊乱到了极点!
她脑中新的紊乱,是柯一梦的那个电话带给她的。柯一梦是在和谁通电话?
柯一梦说:将老家伙骗过去,就可以没有事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所谓“老家伙”又是什么人,难道是谷老爷子?
木兰花虽然竭力想替心中的无数疑问找出一个答案来,但是她却始终不得要领,她想先和高翔通一个电话,问问他博物院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却抽不出时间来,因为她需要紧紧地钉着柯一梦,疑团虽然仍包围着她,但如今,她总可以肯定一件事:柯一梦在这件事中,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而那个和他约了今晚九时,在“老地方”见面的那个人,可能更加重要,木兰花是万万不能够错过这个好机会的。
天色慢慢地黑了下来,霓虹灯已发出了诱人的彩色。柯一梦似乎只为打发时间,而毫无目的地在走着,他甚至进了一个电影院。
但是当木兰花也购票入座,在黑暗中找到了他的时候,却发现他正在打瞌睡。木兰花耐着性子等着,到八时三十分,柯一梦不等电影终场,便走出了电影院。
木兰花在电影院中,已进行了最简单程度的化装。当然,她随身所带的东西,不可能进行巧夺天工的易容,但是都也使得她变成了一个扁脸斜口,看来带着几分邪气,不像是正经人的女郎了。
在夜晚,如果不是近,是很难看出那便是经过了化装的木兰花的。
既然经过了化装,木兰花就算离得柯一梦近一些,柯一梦也不会觉得了,离开电影院之后十分钟,柯一梦来到了一间大酒店的大堂中。
那是一座本市十分知名的酒店,它以高和豪华着名,柯一梦进入电梯,木兰花大着胆子跟了进去,柯一梦并未曾对她特别注意。
一进电梯,木兰花便听得柯一梦对电梯司机道:“顶楼。”
木兰花则沉声道:“十三楼。”
电梯中还有一对肥胖的外国夫妇,四个人之间,自然谁也不说话。木兰花的心中十分紧张,因为她和她所跟踪的人,隔得如此之近!
这座酒店一共是十五楼,木兰花之所以说她要上十三楼,只是避免柯一梦的起疑,十三楼和顶楼,只不过两层之隔。她可以在出了电梯之后,轻而易举地赶上顶楼去的!
电梯迅速地向上升着,在九楼,那一双外国夫妇,走了出去。电梯之中等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木兰花踏前一步,先站到电梯门口。
这样,表示她就要出电梯去,而且她还可以背对着柯一梦,那样当然更不容易为柯一梦觉察。到了十三楼,木兰花跨出了电梯。
她在电梯的门口,略站了一站。
她站一站的目的,只不过是在阻延时间,等候电梯门关上,而她一听到了电梯门关上的声音,她立时以极快的速度,向楼梯上冲去,她冲上了两层,到了顶楼,在她刚到顶楼之际,便听到了电梯门开动的声音,木兰花身子一侧,贴墙而立。
只见柯一梦从电梯中跨了出来,他也在电梯门口,略停了一停,木兰花看到他的神态,似乎相当紧张,他停了没有多久,竟向楼梯口走来。
这是木兰花所绝对意料不到的,她正躲在楼梯口上,她以为柯一梦既然到这来,是来会晤一个人的,那么他当然应该在顶楼的某一间房间之中,和那人相会,何以会向楼梯口走来?莫非自己的跟踪功夫,竟如此拙劣,早已被他发现了么?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木兰花实是没有多作考虑的馀地,她连忙向下跃去,跃下了五六级楼梯,藉着楼梯转角处的阴暗,隐藏了起来。
柯一梦来到了楼梯口子上,又停了一停。
木兰花屏气静息,注意着他的动作,只见他抬头向上望了一眼,沿着楼梯,向上走去。刹耶之间,木兰花明白了,她知道柯一梦和那人约会的“老地方”,并不是这豪华酒店的一间房间,而是这座酒店顶楼之上的大天台!
木兰花一想通了这一点,便知道自己的跟踪,绝未被人发现,她抬头向上望去,只见柯一梦已来到了通向天台的门前,他正以一柄钥匙在开着门,门几乎立即应手而开,木兰花看到柯一梦走了进去,又顺手将门关上,木兰花看看手表,是八时五十五分。
离开约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那另一个人是不是已经到了呢?
木兰花决定继续等着。因为那另一个人可能还没有来,那么自己如今所在的是有利地位,可以将这个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木兰花已经料定这个人是这件怪事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只要能够见到这角色的话,那么一连串的怪事,便可能有答案了。
就算那另一个人,早已在天台上等着柯一梦,那也不要紧的,他们的会面,不会那么快便结束,一到九点,自己再可以上天台去察看究竟的。
时间慢慢地过去,楼梯上十分寂静,也十分阴暗。
木兰花本就是为了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情来的,这时的气氛,也令得她觉得不寻常,她想考一考自己的智力,想在那人还未曾出现之前,想出那是什么人来。
然而,木兰花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