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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分飞

亭皋木叶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瘐肠,老侵潘鬓,谩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苹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画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烈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宋.张耒“风流子”

一抹斜阳,在天际坠出几片晚霞。秋风十分急,吹得芦苇的白花四下飘散,发出“瑟瑟”的声响,晚霞映在水中,使水面泛起一片红光,几簇红蓼,在水面上摆动,看来像是十分的寂寞。

在湖边,这时正站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那少女大约十八九岁年纪,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衣袂迎风飘扬,她一身白衣,和一头黑发,看来十分夺目。

她痴痴地站着,望着湖面。俗称“太湖三万六千顷”,向前望去,只见水连天,天连水,而在水天之间,又有许多小岛浮沉其间,但是那少女注视的,显然不是湖,也不是山,而是那一片看来只有巴掌大小的船帆。

在晚霞的映照之下,那一片白帆,泛出一种金红色的光芒来,它正在渐渐地变小,渐渐地去远消失了。

那少女的面色,十分苍白,她丰腴诱人的朱唇,在微微颤动着,像是想张口大叫,但是却始终未闻她发出什么声音来。

而在她长长的睫毛之上,却滚动着泪珠。泪珠儿越来越大,终于滚下了她的睫毛,落了下来,滴在她的脸颊上,顺着她的脸颊,流到了她的口角。

她也不去抹拭眼泪,而自从第一滴泪水落下来之后,她泪水如泉而涌,落得更急了,只不过她一直只是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金红色的晚霞,渐渐转为浅紫色,又变成了灰色,暮色渐渐浓了!

这时那一片白帆,也去得更远,只有指甲般大小,可是极目望去,已看不到了。

那少女知道,这片船帆,就是在她的视线中消失了,但是不能消失的,是她心中不能忘记的那个人,那个人当然就在那片船帆之下,他现在在作什么?也和自己一样,在眺望着湖边,在流着泪?他的心中一定比自己更痛苦,因为他和自己一样得不到自己所爱的人!

那少女想到最后,心头一阵剧痛,身子也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

也就在这时,在那少女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随着那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的,是十分急促,但是听来也十分悦耳的银铃声。

一匹黑马,颈际系着两只碗大的银铃,正向湖边疾驰了过来。一到湖边,马背上那绯衣少妇,一个翻身,身形灵活无比,便到了那少女的身后。

那少妇也至多二十四五年纪,眉目如画,极其艳丽,但这时候,她的神情却十分惶急,显然她是一停不停地赶了许多路,是以她娇喘细细,她奔到了那少女的身后,吁了一口气,道:“妹妹,他,他走了么?”

少女的口唇又抖动了半晌,才自她的唇间,透出了两个字来,道:“走……了。”

那少妇又踏前一步,道:“妹妹,你喜欢他,那你为什么眼看着他走了,不和他一起?”

少女的泪水流得更急了,她道:“我和他在一起有什么用?就算我一直在他的身边,他的心也不在我身上,他,不喜欢我!”

少女最后的四个字,是咬牙切齿讲出来的。

而那少妇听了,也陡地一震,身形突然向后退出了半步,而就在她身形剧退时,那少女的右手也一抖,只听得“锵”地一声响,寒光一闪,紧接着,“飕”地一声,一柄寒光夺目的长剑,已然反刺而出,直刺向那少妇!

这一剑,可以说来得突然之极!

那少妇要不是因为少女的话,受了震动,那么一定是逃不过这一剑的了!幸而她早退出了半步,是以当这一剑突然刺到她身前之际,剑势已弱了不少,那少妇突然一呆,身子猛地一侧!

虽然她逃得快,可是剑尖仍然“唰”地一声,将她的衣服,划破了几层。

那少妇花容失色,陡地向外跃开了几步,尖声叫道:“素娥,你疯了?”

那少女陡地转过身来,她一直在流着泪,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看来,她的脸色也格外苍白,只听得她道:“我疯了?我一点也不疯,我清楚得很,我再清醒也没有了,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走!”

那少妇的声音有些发颤,茫然地重复着,道:“他……为什么要走?”

那少女一顿足,道:“因为他喜欢的不是我,是你!”

那少女的一句话,令得少妇如同遭到了雷殛一样,只见她的面色,也转得苍白了,看来比那少女的更白,她一直向后退着,双手向后摸索着,像是她感到太空虚了,想抓住些什么似的。

她的手终于抓住了一棵幼树不放,抓得那指节骨格格作响,只听得她像是在哀求那少女,道:“素娥妹妹,你……别乱说,你大哥性烈如火……这也是胡说得的么?”

少女尖声叫了起来,道:“我丁素娥如果胡说,叫我,叫我……”

她本来是想罚一个重誓的,可是她还未曾讲完,便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向下沉,几乎已沉进了一个无比的深渊。

她实在想不出罚什么誓,因为她难以想像还会有什么情形之下,自己的心灵会比现在更痛苦!

她几乎已经站立不稳,天和地、天和湖,似乎在夜色中混杂在一起了,而将她挤在中间,她得忍受着那种无比的痛苦,因为他走了!

她最心爱的人走了,是因为他并不爱她而走的,因为,他爱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嫂嫂!

丁素娥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在逐渐模糊,变成浑沌一片,她的眼前也没有湖,没有山,没有她的嫂嫂,什么也没有,只是混乱的一片。

但忽然之间,她眼前一亮,像是又回到了那一天。那天和今天恰恰相反,简直是她一生之中最欢乐的一天了!

喝采的声音像轰雷一样地响着,连续不断地响着。

素娥从来也未曾想到过,数百人的采声,竟然可以汇成如此惊人的声响,她也未曾想到过,那数百人的采声,是为自己而发之际,心情竟会如此欢畅。

丁素娥那天,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衣服,由于兴奋,她的脸颊是绯红的,那更衬得她的一双美目黑白分明,顾盼神飞。

这是在一个极大的广场中发生的事情,而聚集在这广场中的,全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那些年轻小伙子,看到丁素娥那种娇艳的神情,个个都看得呆了,别的少女虽然心中暗自妒忌,但也不能不跟着喝采。

因为丁素娥刚才所露的那手剑法,实在太精采了,她真不愧是江南第一剑术大家,火焰剑丁烈的妹妹。他们丁家家传的那七招“七焰剑法”,刚才,丁素娥在规定的时间中,使了七招火焰剑法,将竹竿上的花朵,削下了四十九朵来。一共是五十枝竹竿,每一枝都是六尺高,在每一枝竹竿上,都插上一朵花,五十枝竹竿,分成两排,每一枝相距一尺,而两排竹竿的距离是四尺。

一个老年人──那是广场上唯一的老年人,将一只竹筒,倏地倒转,大喝一声:“去!”

丁素娥就在那一下喝采声中,拔剑掠身,向前直窜了出去,她手中寒光闪耀的长剑,左翻右转,只见竹竿上的鲜花,一片片花瓣飞了下来,但是每一朵鲜花都还有一半留在竹竿上。

丁素娥已经窜到了竹竿的尽头,只剩下一朵鲜花时,竹筒中的沙已漏尽了。那老者又大喝一声,道:“止!”

一使出来,简直就如同是烈焰飞腾一样,挨着剑光的东西,全部被摧毁,没有一点能够保留!

虽然她只要略一抖动长剑,便可以将第五十朵鲜花也削下来,但是她却遵守着规矩,立时停下剑来,挺身而立,喝采声也是在那个时候响起来的。

喝采声经久不绝,使丁素娥显得异常的兴奋。

那老者身形掠起,来到了她的面前,道:“四十九朵,丁姑娘,多少年来,我掌看竹筒,计着时间,竹筒沙尽,从来也没有人能将鲜花削去四十九朵,只有在十年之前,汪老爷六十大寿之际,华山派的一名弟子,削去了四十二朵,汪老爷立刻当着天下英雄,称赞他为天下武林的奇材了!”

丁素娥兴奋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道:“谢谢你,谢谢你!”

丁素娥这样高兴,并不是没有理由的,这些武林中年轻一代的人物,聚集在这里,并不是为看比试武功而来,他们全是来祝寿的。

那是来祝武林名宿,铁臂金龙汪雷的七十大寿,不但江南的武林高手全到了,连远在关外的长白派,也一样派了人来。

那些年轻人,全是跟着他们的师长来凑凑热闹,长长见识的。但汪老爷的寿诞,不知是从哪一年起,都要邀一些武林中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人物,在寿筵上,和寿星公以及五大门派掌门,和其他几个一等一的高手,坐在一桌上。

那是年轻一代武林人物中最大的光荣。这种光荣,就由谁能在一定的时间中,击碎多少朵竹竿上的鲜花来决定的。

而丁素娥则击碎了四十九朵!

这时,日头已然偏西了,在采声中,太阳渐渐下沉,只要太阳一隐没,那么丁素娥今晚在寿宴上,将和铁臂金龙汪老爷同桌,那是绝没有问题的了,汪老爷的七十大寿,而她将成为数十名贺客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从此,普天下武林中人,就没有一个不知道她丁素娥的,她一想到这一点,不但兴奋,而且兴奋得感到有点目眩,涌在她身边的人,不断地在对她说着赞美的语句。

可是那种赞美的语句,却在她的耳际,汇成了一片嗡嗡声,令得她根本听不清楚。

就在那时候,他来了。

先是听到他的声音──那是清朗得令人一听便要被他吸引住的声音,正在大声问道:“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不摆上鲜花?”

丁素娥仍然未曾看到他,她也不用回答他,因为立时有人大声道:“唔,你刚才不在场啊,丁姑娘削下了四十九朵鲜花。”

他清朗的声音,又响起了,他笑道:“噢,鲜花不是一共有五十朵么?而且,太阳还没有下山呀!”

丁素娥一看到了他,心头起了一阵莫名的震动,在那一刹间,丁素娥实在也说不出心头之所以震动的原因来。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灰袍,神态潇洒,双眼有神,正用着一种异样的眼光,望定了丁素娥。

他看起来,和广场上那许多年轻人,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仅仅在第一眼,她心底深处,便已经觉出,是不同的了!

他不同在什么地方呢?是不是他敢那样大胆,毫不拘泥地看她?还是他不以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削下了四十九朵花,是了不起的成绩?

丁素娥心头怦怦地跳着,她被他的眼光,逼视得低下头去,她奇怪自己为什么心跳得那样厉害。

自从他一出现之后,广场中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只有他一个人,那种清朗的声音在响着,而且是在叫着她!

他已叫了两声,丁素娥才有些失态地答应了一声,他向丁素娥行了一礼,面上带着几分落寞的笑容,道:“丁姑娘,十分抱歉,今晚寿宴,我实在是非和汪老爷同桌不可。”

丁素娥勉强镇定心神,道:“请!”

她一面说,一面转身向后退,退让了两步,离竹竿的尽头,已有三四尺远近,而那老者己在竹竿上,插上了一朵朵完整的鲜花了。

太阳已经下山了,变成了火红色,他一振臂,握在手中的,是一柄只有两尺来长的短剑,那短剑锈迹斑驳,看来十分不起眼。

他握着剑,慢慢地踱到了两排竹竿的起点,那老者先将沙注入竹筒之中,然后,倏地倒转竹筒,喝道:“去!”

随着那一个“去”字,短剑突然飞动,他的身法不十分快,看来只是大踏步地向前跨出而已,但是他出剑之快捷,却是难以形容!

这个时候,他握在手中的,绝不是一柄短剑,而像是一条随时可以破空飞去的神龙!

剑光掣动着,剑气嗤嗤不绝,花瓣一片片向下落来,转眼之间,他已到了尽头,五十朵鲜花,尽被削去,而他的剑势仍然未收,竟向站在前面的丁素娥的鬓边,一剑削了下去!

这时,所有的人,全都看得呆了,连丁素娥也呆了,是以一阵寒风过处,她只觉得对方的短剑,就在自己的颊边掠过!

在那一刹间,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紧接着,便是那老者大喝一声,道:“止!”

实际上,那老者大喝一声之际,他早已收剑凝立了!

紧接着那老者的一声大喝之后,本来,不论使剑者的成绩是好是坏,都一定会有喝采声的,像刚才丁素娥收剑之后,采声雷动的情形便是。

可是这一次却是例外,广场之上数百人,人人屏息静气,都呆住了,没有一个人出声!

那实在是太令人惊诧了,五十朵,竹竿上的五十朵鲜花,竟全被削了下来!

那种极度的沉默,足足维持了有半盏茶时分,才听得那老者高举双手,叫了起来,道:“五十一朵,他削下了五十一朵鲜花!”

众人本来已经渐渐从惊诧之中,定过神来,也都要大声叫好了,但是那老者这样一叫,却又令得众人一呆,心忖:“那老者莫非是疯了?”

总共才不过五十朵鲜花,他怎么会削去五十一朵?所有的人都向那老者望去,只见那老者伸手向前指着,指的正是站在竹竿尽头处的丁素娥,每一个人都向丁素蛾看去,这才看到,丁素娥鬓边所簪的一朵黄菊,也被削碎了!

鲜黄色的花瓣,一片片落在丁素娥的肩上,有几片沾在丁素娥的秀发之上,而丁素娥自己,也是直到众人向她望来,才发觉这一点!

五十一朵!有人削下了五十一鲜花!

这是空前未有的事,刹那间,广场中的人声,喧闹得简直是难以形容。而丁素娥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她只看到他面上现出了抱歉的笑容,和听到他清朗的声音,道:“丁姑娘,请你原谅,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收不住剑势,以为还有一朵鲜花……”

他十分不好意思地解释着,丁素娥的心中,也乱到了极点,丁素娥已失去了和铁臂金龙汪老爷同桌的殊荣,但是她却一点也不恼,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因为在那么多少女欣羡的眼光中,他只和她一个人在讲话!

丁素娥笑着,她笑着十分自然,令得她看来更妩媚,然后她用极低的声音道:“那么,在你看来,我的人就和竹竿一样?”

他陡地一呆,然后,出乎丁素娥的意料之外,他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如此爽朗,如此开心,令得丁素娥也不由自主跟着他笑了起来。

他一面笑,一面道:“如果天下有你那么可爱的竹子,那么便难怪苏东坡要‘不可一日无此君’了!”

对一个少女来说,他的话,实在是十分唐突,甚至微嫌轻薄的。

是以,丁素娥的俏脸,陡然红了起来。

但是丁素娥的心中,却是极其高兴,说不出来的高兴,她望了他一眼,他“啊”地一声,像是自知失言,忙道:“该死,该死!”

那老者已跑了过来,到了他的面前,口中还在叫着,道:“五十一朵,五十一朵,真了不起,小兄弟,你高姓大名,何人门下?”

他一直是在笑着的,可是听得那老者一问,他脸上的笑容就敛去了,接着,现出了一种十分冷然,很落寞的神情来。

丁素娥仍然在打量着他,一看到他现出了那样的神情,丁素娥的心中便不禁想:是啊,他是哪一派门下弟子?他忽然像是心事重重一样?他有什么心事呢?

丁素娥非但不恨他夺走了她和铁臂金龙同桌的机会,而且,还自然而然地关心起他来!

他的口角上,现出了冷冷的一笑,那和刚才的他,实在不很相配,然后,才听得他道:“老伯,我可是非说不可么?”

那老者也是一位武林高手,他听得对方这样回答自己的问题,便是一呆。

因为他刚才的剑法,表现得如此之出色,那正是扬名于世的最好机会,何以自己这样问他,他反问是不是非说不可呢?

那老者呆了一呆,才道:“这……自然是说的好,不然汪老爷子问起来,我却无法回答。”

他一声长笑,道:“就算我说了,汪老爷又怎会记得我这种无名小卒的名字,日已西下,反正今晚我是与汪老爷同席的了,到时我自然会出现的,何必多问?”他的话越说越冷寞,不但令得那老者愕然,而且令得所有的人愕然。

就在暮色渐浓,和众人愕然之中,他走了。

他向前走去,众人不约而同,纷纷让开路来,丁素娥一直望着他,而丁素娥也看得清清楚楚,他在走出了人丛之后,回过头来,向她望了一眼,并且对她发出了抱歉的一笑,和向她的鬓边指了一指。丁素娥连忙伸手,将鬓边的那半朵黄菊,取了下来。

他那一剑,是削得如此之准,恰好将那朵黄菊,连梗剖成了两边。

丁素娥缓缓转动着那半朵黄菊,心头沉甸甸地,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惘然之感,当她再抬起头来时,已经看不见他了。

而众人仍然在三五成群地谈论着他,丁素娥慢慢地向前走去,她竟发现,那么多人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是认得他的,没有一个人是知道他的来历的!

有几个小伙子跟在丁素娥的身边献殷勤,可是他们跟出了不多远,丁素娥也并没有赶他们,他们就被丁素娥脸上那种明显的芳心另有所属的神情赶走了。

丁素娥穿过了广场,刚刚要走进那所巨宅之际,斜刺里人影一闪,一个人窜到了她的面前,娇声叫道:“妹妹,你得了第一名?”

丁素娥陡地吃了一惊,连忙站定了身子,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原来是她的嫂嫂甄飞凤,她不觉娇嗔道:“吓死我了,嫂子!”

甄飞凤柳眉一扬,道:“妹妹,你失魂落魄地做什么啊?唔,怎么只是你一个人?你身边没有人伺候着,那可真是奇怪啊!”

丁素娥红着脸,道:“嫂子,你再说!我可不知道大哥是在你身边伺候了多久,才娶到你的。”

甄飞凤笑道:“别说了,你今晚和汪老爷同桌,那可不是好玩的,桌上全是一等一的高手!”

丁素娥不等甄飞凤讲完,便摇着手,道:“嫂子,你弄错了,今晚和汪老爷子同桌的不是我!”

甄飞凤一怔,道:“不是你?那不会吧,还有什么人的剑法,更在咱们家的火焰七剑之上?”

丁素娥抬起头来,朱漆大门之上,四盏灯笼,已发出了夺目的光芒,她道:“是他。”

甄飞凤更是出奇,不禁追问道:“他?他是谁啊?”丁素娥的脸上,又无缘无故地红了起来,道:“我也不知道,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可是嫂子,他的剑法真妙,我只不过削了四十九朵花儿,可是,他竟削了五十一朵花!”

甄飞凤笑道:“痴丫头,总共只有五十朵花,他怎削下五十一朵来?”

丁素娥的脸更红了,道:“嫂子,我正站在竹竿的尽头,他竟将我鬓边的一朵黄菊,也削成了两半!”

甄飞凤“啊”地一声,连忙凑近身去,在丁素娥耳畔,说了一句话,丁素娥的俏脸更红了,“啐”地一声,道:“嫂子,我不依,你欺负我!”

甄飞凤格格笑着,道:“天大胆子,也不敢欺负丁姑娘啊,可是偏偏有人欺负了丁姑娘,做嫂子的还抱不平呢,丁姑娘自己可就喜欢!”

丁素娥冷不防“砰”地一拳,打在甄飞凤的肩上,那一拳当然不会打痛甄飞凤的,但甄飞凤却叫了起来,道:“好!好!咱们找人评理去!”

丁素娥忙道:“嫂子,别闹了,你自小和甄老伯走遍天下,见闻极广,可知道他的来历么?”

甄飞凤抿着嘴儿笑,道:“好啊,总也有事求我了!”

丁素娥撒娇道:“嫂子,你快点告诉我嘛。”

甄飞凤又笑了起来,道:“妹妹,你看你急得什么也没有说,他是圆脸长脸,身高身矮,用刀用剑,你一句也不说,我怎知他是谁?”丁素娥大窘,转过身去,但是她心中又实在想知道他的来历,是以低声道:“他比我高半个头,神气……他大约二十五六年纪,他……他……”

甄飞凤学着丁素娥,道:“他……什么都好是不是?你这样说,我可猜不出他的来历。”

丁素娥一扭身,道:“噢,用的兵刃,是一柄锈迹斑驳的短剑。”

丁素娥并没有发觉到,自己这一句话才出口,他嫂嫂的脸色突然变了。丁素娥绝未曾注意她嫂子的神态,又问了一句道:“那柄短剑,看来毫不起眼,但却极其锋利,短剑在我颊边掠过之际,有一阵嗡嗡的声音,那一定是一柄宝剑!”

她一直在说着,可是甄飞凤却一直没有回答。

丁素娥感到奇怪,抬头向甄飞凤望去,只听得甄飞凤正在喃喃地道:“一柄锈迹斑驳的短剑。”

丁素娥连忙道:“是的,嫂子,你可知道这柄短剑的来历么?”

甄飞凤的脸色,这时变得更加苍白了!

但是她却立刻转过了身去,是以丁素娥仍然没有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她只听得甄飞凤用十分淡然的声音道:“不,我不知道。”

丁素娥的心中,感到十分失望,但是她却自己安慰自己,不要紧的,到了开宴之际,难道还会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么?

丁素娥自己心神不属,当然也未曾注意到一进了宅,她的嫂子便一直向前奔去,转眼之间,便已不见了。

当甄飞凤一听到自丁素娥的口中,讲出“一柄锈迹斑驳的短剑”之时,她的心中,像是被极重的重物,狠狠地击了一下!

在那一刹间,她要竭力忍着,才不致于叫出声来,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在讲出那句听来十分淡然的“不知道”之际,是花了多大的力量!

她不知道那柄锈迹斑驳的短剑的来历?那太可笑了,她不但知道那柄短剑的来历,而且,闭着眼睛,也可以描出剑上一十七处锈斑的形状来!

只不过,已经有两年不见那柄短剑了,剑身上锈斑的形状,是不是改变了呢?想来总是不能不变的,因为她人也已经变了。

她,已经变成了火焰剑丁烈的夫人。 [page]

甄飞凤实在不知道,也难以回想这四年来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她根本不愿去想,她只当那柄锈迹斑驳的短剑,已经再也不会出现了。

但是,这柄剑却又出现了,而且还是和他一齐出现的,在她已成为丁烈的新夫人一年半之后!

甄飞凤完全可以明白丁素娥何以会那样神思恍惚,因为她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但那已是她再也不愿意想起的事了。

这时,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在黑暗之中,她一直向前奔着,汪宅十分宏大深邃,不知道有多少重院落,她自己也不知道奔到了何处,总之那是一个十分幽静的院子。

然后,她才停了下来,倚在一株古树上,默默地流起泪来。

而在那时候,头厅、二厅、三厅中,都已点起了明幌幌的巨烛,来贺的盈千的武林人物,都按各自的身份地位,或入头厅入座,或入二厅,一些自觉武功声名都微末的,便在三厅之中呼拳猜数,由汪府的管家相陪。这些人自己知道自己的武功地位,和铁臂金龙汪老爷相去太远,是以也没有被怠慢之感。

在头厅中,筵开二十席,但是却一点也不觉得拥挤,八根两人合抱粗细的大柱,更将整座大厅,衬得宏阔无比,来宾全已入席了,在正中,挂着一幅鲜红的寿幛,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寿”字,一看便知道,出自湘西大侠,铁笔先生之手。

在最近寿幛的一桌上,也已坐了八个人,那是主席,这八个人全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在这八个人中,年纪最轻的是火焰剑丁烈。

丁烈是一个身形十分魁伟的汉子,豹头、环眼,相貌十分威武,他一头头发,黄得带有一种焦红色,看来十分异相。

这时,他人虽然坐在席上,但是却不断四面张望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他是在找他的妻子甄飞凤,早半个时辰,他还看到甄飞凤的,但现在她到何处去了呢?

当然,在铁臂金龙汪老爷的宅中,如果说会有什么意外发生,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他是武林中的大豪,若是慌慌张张地去找妻子,那是天大的笑话,是以他只得在心中,暗自焦急。

就在这时,那老者领着削下了五十一朵鲜花的年轻人进来了,他由那老者陪着,是以当他一在大厅中出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就是今晚破例能和汪老爷同桌的那个人!

而他削了五十一朵鲜花的事,也早已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耳朵了。所以,当他走进来的时候,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

而他却还是那样从容,脸上带着三分冷寞的神色,倒像是他不是在大庭广众之间,而像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深院闲步一样。

丁素娥一直望着他,心头怦怦地跳着,她完全给他吸引住了,直到他被引到桌前,在火焰剑丁烈的身边,坐了下来。接着,乐音传出,门帘动处,一个精神奕奕,满头白发的老者,缓步走了出来。

所有的人一齐站起,那老者走到了客厅之中,向四面八方,抱了抱拳,声音宏亮,道:“老夫贱降,又劳各位远道而来,不胜感激之至请各位开怀畅饮,切莫拘泥。”

他虽然叫大家切莫拘泥,但是直到他在主位上坐下来之前,他都站着,没人敢先行坐下,铁臂金龙汪雷,在武林中的地位,谁及得上,谁敢在他面前无礼?

直到汪雷坐下之后,各人方始就坐,汪雷笑声十分惊人,他在头厅大笑,连在三厅的人,都可以听得到,他目光炯炯,四面一扫,停在那年轻人的身上,道:“这位弟台,听说在一筒沙时间内,竟运剑削了五十一朵花儿,剑法可俊的很呐!”

要给铁臂金龙汪雷这样一等一的高手,赞一句“剑法可俊得很”,那实在是难能可贵,终身受用的事情。可是那年轻人听了,却并不觉得怎样,也不站起身来,只是淡然道:“那也不算什么。”

铁臂金龙汪雷听得对方这样回答,神气像是十分倨傲,他也不禁为之一呆,但是他立即道:“弟台年纪轻轻,剑法己有如此造诣,不知在座高人之中,哪一位是弟台的师长?”

那年轻人一听,索性扬起了头来,望着头上一根根的横梁,发出了一下冷笑声来。

他还没有说话,只是那一下冷笑声,已令得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

因为问他话的,是主人铁臂金龙汪雷,而他居然发出了一下冷笑,那不论他说出什么话来,都已是对主人大大地不敬了!

在大厅中的,全是一等一的高手,久历江湖,自然也在那一下冷笑声中,可以听得出,即将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丁素娥在那一刹间,也紧张得握紧了拳头,她心中千百遍地在叫着:别傻,你剑法虽好,但这里那么多高手,你是讨不了什么好处的!丁素娥几乎要将这几句话,叫出口来了,但是她却不好意思叫出声来。

她只是紧张得身子微微向前俯着,以便一出了什么事,便可以前去接应。

这时候,丁素娥还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是她想要帮助对方之心,却是自然而然生出来的。

在他发出了一下冷笑声之后,大厅中的空气,像是被冻结了一样,然后,才听得他道:“这里有什么人,配做我的师长?”

他那一句话所引起的反应,实在比刚才那一下冷笑声,还要强烈万倍!大半人立时怒形于色,有好几个人,已经站起身来,一些修养较好的,也立时沉下了脸。

他一句话,可以说已将所有的人全得罪了,只有丁素娥一人在心中暗喝了一声采,心中道:好气概!

坐在那年轻人身边的丁烈,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人,但是铁臂金龙却立时扬起手来,示意丁烈坐下去,他一字一顿,道:“然则令师何人?”

那年轻人一声长笑,一翻手,“铮”地一声响,已然握了那柄锈迹斑驳的短剑在手,“叭”地一声,在桌上拍了一下,大声道:“汪老爷,记得这柄剑么?”

汪雷的动作,当真快到了极点,那柄剑才拍到了桌子上,他人已霍地站了起来,面上变色。

而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间,人人都站了起来,丁素娥已向前走出了丈许,但也没有人去注意她。这柄短剑,大厅之中,认得它来历的,也只不过六七人而已,那六七人全是面上变色,而其余的人,却只不过惊讶而已!

铁臂金龙汪雷一站了起来,便喝道:“铁剑老人,现在何处?”

这八个字,当真可以称得上字字如雷,他叫出了这八个字,就如同天际响起了八个闷雷一样,震得每一个人的耳际,都嗡嗡作响!

而“铁剑老人”四字一出口,所有的人,心头也猛地一震,丁素娥本来已不顾一切,要向前冲来的,但她立时僵住了!

铁剑老人!丁素娥当然未曾见过他,但是早就听说过他了,每一个学武之人都知道他的,铁剑老人是邪派中一等一的高手,武林中人其实都叫他“铁剑老妖”的。二十多年前,武林各门各派高手,联成一气,联手对付铁剑老人,在黄河之滨一战,铁剑老人身负重伤,泅水而逃,从此音信全无。那一次恶斗,便是以铁臂金龙汪雷为首的,汪雷能有今日这样的地位,和二十多年前黄河之滨的一战,实有莫大的干系!

事情虽已过去了二十多年,而且当年恶战,是以铁剑老人重伤逃走为结束的,多少年来,未曾听得铁剑老人的音讯,各正派高手,可以说大获全胜了!

但是,当时战情之惨烈,却令得那些高手,都不敢回想,参加那次恶斗的高手,没有一个不受伤的,就是伤在这柄短剑之下!

他们以十四人之众,合力对付一人,尚且人人带伤,这自然是十分不光采之事,是以这事情他们都未曾向什么人提起过,武林中也不得而知,但是那次参加的十四个人,心中却是有数的,那便是他们,不要说单打独斗,不是铁剑老妖的敌手,就是七个对付一个,只怕仍然不行!

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当年在黄河之滨的十四名高手,倒有一半以上死了的,只有六人还在世上,这时也全在大厅之中,而且也和汪雷一桌。

他们相互间在提起当年的事情之际,心头兀自犹有余悸,如今一见到这柄铁剑,如何不惊?汪雷失声大呼,也不是意料之外!那年轻人却笑了起来,道:“汪老爷不必吃惊,家师早已谢世了!”

铁臂金龙汪雷刚才在呼喝之际,神态虽然威猛,但是却是十分紧张,和那年轻人那种毫不在乎的神气相比较,在气度上,首先被比了下去。

是以,那年轻人一说,他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十分难堪。然则当他听到对方说,铁剑老人在多年之前已然死去,他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沉声道:“那么你前来,为了何事?”

年轻人笑着,轻轻地扣着那柄短剑,短剑发出极其清脆的“铮铮”之声,道:“汪老爷子问得好,家师当年,出其不意,遭十四名高手围攻,汪老爷子居其首,是不是?”

听说铁剑老人已死,汪雷根本未曾将眼前这个年轻人放在心上,傲然道:“正是!”

年轻人又道:“以多胜少,家师勇闯而逃,从此元气大损,不数载,郁郁而死,他死得却是十分不值,他临死之前,要我为他做一件事。”

铁臂金龙汪雷厉声道:“他要你做什么?”

年轻人一声长笑,道:“他要我在普天下武林人物面前证明,即使是铁剑老人的传人,剑法也在当年围攻他的十四人中,任何一人之上!”

那实在是听了令得每一个人心头发震的话!

他说这句话,那等于是在向每一个绝顶高手挑战!

这实在是难以想像的事情,但是这种话,竟然从他的口中讲出来了!

丁素娥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她倏地踏前几步,道:“你……你快向汪老爷子赔罪!”

年轻人转过头来,向丁素娥一笑,道:“丁姑娘,多谢你关心我,我话已说了,只有在剑上向汪老爷子讨教,却没有向他赔罪之理!”

火焰剑丁烈性子十分急,陡地一声大喝,道:“汪老爷子久已不和人动手,你若是剑上有造诣的,不妨和我过几招!”

年轻人沉声道:“丁大侠,你可不在当年黄河之滨的恶战之列!”

丁烈大声道:“当时我未曾参加,但如今要是还有这样的事,一定有我丁某人的一份!”

他一面说,身子一面倏地向后退出,长剑一抖,已然出手,荡起了一股暗红色的光芒,那柄剑,正是他丁家祖传的火焰剑,颜色十分异特。

而剑一荡起,便已直指年轻人的咽喉。

那年轻人也不还手,身形也凝止不动,丁烈的长剑,递到了他的咽喉,还差两三寸处,又突然收住了,道:“报上名来。”

年轻人的神态,仍然那样从容,他一字一顿,道:“吕不凡。”

吕不凡!吕不凡!丁素娥的心中,立时将那名字念了好几遍,她见哥哥要和吕不凡动手,急得手心之中,沁出了汗来,可是她却又没有法子阻止。

火焰剑丁烈又厉声喝道:“吕不凡,你怎地不还手,准备束手待毙么?”

吕不凡缓缓地摇着头,道:“丁大侠,你和我并无冤隙,实在不想和你动手。”

丁烈又大声喝道:“似你这等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吕不凡双眉向上一扬,道:“丁大侠和我素不相识,何以骂我是贼子?”

丁烈厉声道:“你是铁剑老妖的弟子,便是贼子!”

那一句话,在大厅上绝大多数的人听来,都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这句话给吕不凡的刺激,却也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

只听得他陡地发出了一声长啸,倏地提起了短剑,扬了起来。

本来,丁烈的长剑,离他的咽喉,不过二寸,只消长剑向前轻轻一送间,便已然可以刺中他的咽喉的了,可是,吕不凡的动作,实在太快,他短剑一扬间,“铮”地一声,双剑已然相交!

而且吕不凡的短剑,立时顺着丁烈的长剑,向下一滑,滑到了剑锷处,一翻手间,剑光已向丁烈的面前,直挑了出去!

丁烈做梦也想不到,明明是自己占着上风的,但是对方的剑势,却来得如此之烈,如此之猛,是以他大吃了一惊,连忙向后退去。

他撤剑一退,吕不凡短剑挥动,“飕飕飕”连攻了三剑,丁烈毕竟也是剑术大家,吕不凡连续攻了三剑,他便连挡了三剑。

但是,长剑和短剑相交三次,丁烈却只觉得手背酸麻,原来吕不凡不但剑势快,内力更在他之上,紧跟着,吕不凡第四剑又“飕”地刺到,这时,丁烈已退到了一根大柱之前,实在退无可退了。

他明知对方的内力,越发越强,自己挡也挡不住,但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却又不能不挡!

是以他勉力扬起剑来,“铮”地又挡了一下,那一剑,吕不凡的剑势是自上而下,斜斜而来的,一挡之下,丁烈手背一软,长剑向下沉去,吕不凡短剑一送,已将抵住他的胸口了!

丁烈面色煞白,再也难以还手,也就在此际,只听得“嗤”地一声,一只筷子疾飞了过来,“叮”地射在短剑之上。

吕不凡立时退出了一步,笑道:“汪老爷子,你终于出手了!”

当那枚筷子射中了他的短剑之际,他并未曾转过身来,可是他却可以肯定,那根筷子,正是铁臂金龙汪雷所射出来的。

要知吕不凡的师父铁剑老人,可以说是武林之中杰出的奇材,他恃才傲物,行事不免怪诞不经,是以才招惹了各门各派之妒忌的。

当日黄河之滨的苦战,持续了四日四夜之久,在这四日四夜之中,铁剑老妖已将围攻他的一十四名高手的兵刃招式,内功家数,摸了个一清二楚!如果不是对方人太多的话,他是绝不致于落败的!

他是在逃走之后,才在黄河下游的一个小镇上,设馆教书,做起私塾先生来的,一年之后,他收了当时只有三岁的吕不凡为徒,亲自教吕不凡到十岁,便自死了,但是他留下的一部著作,对各门各派的内功,解说得极其详尽,而且经他几年苦思,对方每一下招式,他也都记下了破解之法。

吕不凡足足又练了十五年,才在江湖上行走,是以从那根筷子还在半空飞来,所带起的破空之声中,他已可以知道那是谁发出的了!

吕不凡一声断喝之后,才转过身来。

他一连几剑,逼得火焰剑丁烈手足无措,那是人人皆见的事,连铁臂金龙汪雷也不敢心存轻视了,他“嘿嘿”地笑着,道:“尊驾倒真是为令师扬名立威来了!”

吕不凡苦笑一下,道:“家师当年一败之后,再也未曾涉足武林,寂寞而殁,何等堪怜,如果江湖上对他的武功再有误解的话,那岂不是太不公允了么?”

汪雷沉声道:“说得好!”

他一个“好”字才出口,双臂陡地一震,只听得一下裂帛之声过处,他身外的一件外衣,已然裂成了两半,如为狂风所拂一样,“呼呼”地向上,飞了开去!

而外衣一去,便露出了他内里所穿的一身劲装来,连他的一柄金龙刀也贴身而扣。

众人一见这等情形,便喝了一声采!

因为汪雷在武林中的声名已如此之高,但是他却还是时刻提防着,今日虽然是他的寿辰,他仍然刀不离身,可见他平日,自是练功不辍,这也是旁人难及的了!

汪雷向外,走出了几步,他的脚步,十分沉重,震得整个客厅的地面,都在发颤,而这时,二厅三厅中的人,早已闻讯而来,全挤进了头厅来看热闹。

可是,当汪雷一向前走来之际,在他们两人身边的人,都纷纷向后散了开去,空出了两三丈方圆的一块空地方来。

铁臂金龙汪雷来到了近前,手放在刀柄之上,只见他虽是站在那里不动,但是,也如同渊渟岳峙一样,气势不凡,他微微一笑,道:“请出招!”

吕不凡又是一声长笑,道:“汪老爷子,当年在黄河之滨,若是你们一十四人,也对先师讲这三个字的话,先师也不致于落败了!”

吕不凡这几句话,分明是在说,当年以汪雷为首的十四名高手,不但是以多胜少,而且还是出其不意,突施偷袭的!

汪雷的面上,陡地一红,吕不凡又已笑道:“出招吧,汪老爷子,没有什么可客气的了!”

汪雷的面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他手臂一振,“锵”地一声响,一柄金光灿然,厚背薄刃的金刀,已挟起“呼”地一声响,一刀斜斜劈下。

吕不凡横剑当胸,凝立不动,只是道:“这是一招‘云中出击’吧,刀势果然威猛,但如果我攻你这里──”

他短剑倏地指出,指向汪雷的右胁,汪雷“哈哈”一笑,他那一招,虽是右手握刀,但却自左而右,砍下之际,右胁似乎是一个破绽。但实际上,他这个破绽,却是故意露出来的,如果以为可以趁机向他这个破绽进攻,那么,他接下来的一式变化,不但可以将这个破绽封住,而且还可以令趁隙进攻的人吃大亏!

是以此际,汪雷一看到对方剑攻自己的右胁,分明是中了自己这一招的诱敌之计,心中大喜,忍不住“哈哈”一笑。

随着他的哈哈一笑,他的金刀,突然一缩一绞,刹那间之间,划了两个圆圈。

本来他这一缩一绞,十分意料之外,对方正在趁机进攻,不论使的是什么兵刃,都会被他的金刀绞飞的,可是,吕不凡的变招,却比汪雷更快!

就在汪雷的金刀,绞起一圈圈夺目的光芒之际,吕不凡早已缩回短剑去,刹那之间,左一剑,右一剑,连使了两剑,在汪雷的左腿和右腿上,各划了一道口子!

吕不凡的剑招,制敌于先,那是他早就对汪雷的刀法,了然于胸之故!

他两剑得手,“哈哈”一笑道:“汪老爷子,你这招‘神龙绞柱’,使得太坏了!”

汪雷正在得意自己金刀一绞,可将对方的兵刃绞去间,忽然双腿一凉,连忙低头看去,只见双腿之上,已然各多了一道口子,鲜血涔涔而下。

铁臂金龙汪雷,在那一刹间,心中的恐惧,实在是难以形容,他面如死灰,木立不动!

而且他知道,那完全是对方剑下留情之故,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一招“神龙绞柱”,若是绞不中对方的兵刃,那么他自己的下三路,全是老大的破绽,对方不削自己的双腿,若是一剑刺向自己的小腹,那自己也是无可解救,立时要命丧当场!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定睛向对方看去。

只见吕不凡仍然是神态安闲地站着,面上微带不屑之色,冷冷地望着他。

而吕不凡手中的短剑,剑尖斜斜向下,仍然指着铁臂金龙的下三路,铁臂金龙向吕不凡的短剑一看,更是汗流浃背!

他是武术名家,一等一的高手,自然看得出,吕不凡的短剑,虽然凝滞不动,但是不发则已,一发则不论自己躲向何处,皆是躲不过去!

他心头大受震动,在不由自主间,五指一松,“呛啷”一声响,手中的金刀,跌到了地上。

铁臂金龙汪雷,只不过使了两招,而吕不凡只不过使了一招,但是铁臂金龙汪雷,却已然败得不可收拾了!

吕不凡一见汪雷的金刀落地,一声长笑,道:“先师昔年,黄河遭狙,果然是中了阴谋诡计,今日倒也真相大白了!”

此际,大厅之上,一半多人,不值吕不凡之所为,也不以为铁剑老妖当年是中了暗算,但是,吕不凡的长笑声,在大厅中萦回,却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吕不凡缓缓地还剑入鞘,转身向外走去,他来这里的目的已达到了,他在一招之间,便逼得名闻天下的铁臂金龙汪老爷子,负伤弃刀,这证明了铁剑老妖的弟子,武功确然比当年的十四名高手任何一人为高!

他一步步向前走着,当他来到了丁素娥面前之际,却略停了一停,向丁素娥微微的一笑。

丁素娥只觉得一阵目眩,刚想开口说什么时,吕不凡却又向前走过去了。

丁素娥连忙也转过身去,只见他还未曾走到,在他前面的人,便已纷纷让了开来,而他却始终只是那样安详地走着。

丁素娥目送着他走出了大门,她心中不住地问:他为什么又那样,像是毫无牵挂地离去?难道他的心中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难道……

丁素娥的心中,乱到了极点,在吕不凡出去之后,众人便都向汪雷和丁烈两人涌去,丁素娥呆了呆,却向外奔了出去。

夜十分凉,不管大厅中如何闹声哄哄,但在离开了大宅之后,夜却是十分之静。

丁素娥一追了出去,就看到吕不凡正在前面慢慢地走着,丁素娥好几次想出声叫他,但是总是提不起勇气来。她足足跟出了三里许,吕不凡才突然站定了身子。

他站定了身子之后,并不转过身来,只是冷冷地道:“是哪一位在我身后,竟尾随不舍?”

丁素娥顿时脸红了起来,她期期答道:“是……我……”

她的声音十分低,她甚至以为吕不凡会听不见。但是吕不凡却立时“啊”地一声,转过了身来,道:“原来是丁姑娘!”

他刚才的那一问,是充满了敌意的,但是这一句,声音却是十分柔和。

丁素娥忙踏前了两步,道:“吕……侠士,我……我……我……”

她连说了三个“我”字,却是难以再说下去。因为她追了出来,根本不是为了有什么话要对他讲,而只是她不想和他分开!

这时,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又窘又急,实是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供她钻了下去!

但是,吕不凡却像是一点也没有发觉她的窘态一样,微微笑着,竟拉住了她的手,道:“丁姑娘,夜色多静啊,前面有水声,只怕有小溪,我们走过去看看。”

丁素娥已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她连连点着头,她的手被吕不凡握着,使得她觉得自己的整个心灵,都被一股异样的温暖所包围一样。

她在不知不觉间,跟着吕不凡向前走去,走出了半里许,前面果然是一道清溪,溪水银光闪闪,吕不凡和她,一齐在大石上坐了下来。

他们刚一坐下,天际亮起了几道闪光,几颗流星,一齐划过半空。

吕不凡轻轻地叹了一声,道:“流星亮得快,灭得也快,人,也是那样。”

丁素娥怔怔地望着他,在月色之下看来,吕不凡更是英俊得无法不令少女着迷。可是吕不凡脸上那种怅然的神色,却又令得丁素娥也觉得心头十分沉重,而且,吕不凡的话,也绝不像是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所说出来的。

丁素娥柔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吕不凡苦涩地笑了一下,顺手拾起了一块小石头来,向小溪之中抛去,夜十分之静,是以那一块小石子跌入溪水中之际,响起了十分清脆的“通”地一声,他又叹了一声,道:“丁姑娘,我在两年之前,那时候,我还正在泰山的一个山谷中,苦练着武功,一次在无意之中,我结识了一个人──”

吕不凡只讲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他并没有说出结识的是什么人。

但是,丁素娥少女敏锐的心头,却立即从他的语气之中可以听出,那个人,一定是一个女孩子,而一定也是那个女子,令得他英俊不凡的脸庞上,一直带有那种落寞怅然的神情的。

吕不凡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一块接着一块,不断地向溪水之中抛掷着小石块。 [page]

过了好久,天际又划过了几颗流星,丁素娥才低声道:“后来,你们又分开了,是不是?”

吕不凡仍然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丁素娥又道:“她可是很美丽?所以你至今还在怀念着她?”

吕不凡的双眉向上扬了扬,像是因为丁素娥猜中了他的心事,而觉得奇怪,他也抬起头来,望向丁素娥。

丁素娥心头怦怦乱跳,她突然之间,生出了一股勇气来,道:“她,她比起我来,怎么样?”

她虽然鼓足勇气讲出了这句话来,但是讲完之后,她却恨不得能将那句话收了回来,她低下头去,而她的心中,却十分紧张,等待吕不凡的回答。

吕不凡轻轻地道:“丁姑娘,你比她秀丽,但是,她,她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位结识的女子,她……她曾和我在一起,躺在大青石上,数着天际的星星,她……”

当吕不凡提起“她”的时候,他的眼中,和他的脸上,都泛出一种异样的光采。

但是紧接着,他叹了一口气,他脸上和他眼中的那种神采,便消失无踪了,而代之以十分惘然的神气。丁素娥心中,只觉得说不出来的不自在,她转动着摘在手中的朵蒲公英,让成熟了的种籽,随着她手指的转动,而四下飘散开去。

她又缓缓地问道:“那么,她呢?”

吕不凡脸上那种怅然之色更甚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她?走了。像流星一样,刚在天际出现,但又立即隐没了。”

丁素娥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在发干,道:“你没有去找她?还是你不肯去找她了?”

吕不凡没有出声,他只是望着那道在月光下不断地闪耀着银色的小溪,在他的口角处,泛出了一个苦笑,道:“我找她?我怎么找得到她?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

丁素娥十分讶异,轻声道:“你不知道她的名字?”

吕不凡叹着,道:“是的,我师父说,如果人家知道铁剑老人当年未曾死在黄河之中,而且还有了一个传人,那是绝不会放过我的,必然千方百计地来害我,我绝不可将自己的身份暴露,除非我已学成了武功。所以,当我认识她的时候,我是将她当敌人的,我们动过手,后来,打成了相识。她问我是什么人,丁姑娘,你猜我怎样回答她?”

丁素娥的心境十分沉重,她在听一个她所倾慕的人,讲述他和另一个女子的事情,那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

是以,她也根本未曾回答吕不凡的话,只是苦涩地笑了一下。吕不凡却已接了下去,道:“我当时那样回答她:‘我们谁也别问对方的姓名来历,喜欢在一起,就在一起游山玩水,不喜欢在一起,就各分手。’她闪着她明亮的大眼睛──”

丁素娥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头,道:“啊,她,她有一对明亮的大眼睛?”

吕不凡道:“是的,她微笑地望着我,从此就没有再问我是谁?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却越来越想知道她是谁了。终于有一天,我问她究竟是什么人,但是她却笑着道:‘你忘记了,我们谁也不准问谁的来历的。’第二天,她就悄然走了。”

丁素娥“哦”地一声,奇诧问道:“她为什么要走?”

吕不凡道:“我不知道,当天晚上,不远处有几支信号箭升空,好像是有人在找她,她当时便神色有异,但是没有说什么,第二天就走了,我想,她已看出我在武功未成之前不能见人,是以不想让找她的人发现我,这才离去的,可是她为什么不再来找我了呢?唉,两年了……”吕不凡讲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道:“丁姑娘,我对你说了这许多,你不厌烦么?”

丁素娥忙道:“不,不!”

吕不凡又道:“丁姑娘,我送你回去,你见到了令兄,要代我向他致歉,我是不想和他动手的,但我要和汪雷动手,却又非和他动手不可!”

丁素娥转过头去,不去望吕不凡,她也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十分平淡,她道:“你只管放心好了,我哥哥并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吕不凡道:“丁姑娘,你或者不知道,武林中人,每每说什么豪气干云,其实,武林中人的气量最窄,一招半式之争,你胜我败之耻,常常刻骨铭心地记在心头,永生不忘地记在心头,就连我师父,是何等超脱之人,却也不能例外,在死前仍然念念不忘,一定要我替他扬名,其实,今晚我又岂是愿意和汪雷动手的?看到汪雷那种失刀吃惊的样子,想想他一世英名,付诸东流,我心中也一样不舒服!”

丁素娥的心中,十分激动,她喃喃道:“你……你……”

她只讲了两个“你”字,却又改了口,道:“吕大侠,我真羡慕那位姑娘。”

吕不凡怔了怔,一个少女,如此明白地向他表明了她的心声,这的确令得吕不凡难以回答,他只得道:“丁姑娘,你年纪还轻,你──”

可是他还未曾讲完,丁素娥已突然转身,走了开去。

吕不凡刚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追上去问,只听得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自远而近,迅速无比地传了过来,接着便看到火把的光芒闪耀不定,同时,听得几个人一齐在用十分宏亮的声音叫道:“吕侠士,你在哪里?吕侠士,请你应声!”

听那几个人的声音,宏亮绵实,分明全是武林高手。吕不凡立时道:“丁姑娘,汪府上有人来找我了!”

他的意思是,他和汪府中的众高手,全处在敌对地位,汪府中终于有人来找他,那么给人看到了丁素娥和他在一起,那对丁素娥而言,不是一件好事。是以他是在提醒丁素娥,叫她离开。

可是,丁素娥却身形一闪,反倒向后退了回来,就站在吕不凡的身边。

吕不凡忙道:“丁姑娘,汪府中人来找我,只怕要起恶斗,你──”

丁素娥摇了摇头,道:“起恶斗也好,不起恶斗也好,我都不会离去的。”

吕不凡还想说什么时,蹄声已如骤雨般洒到,三匹马首先冲了过来,马上的人,各举着明幌幌的火把,那三匹马冲到了离吕不凡和丁素娥两人,丈许远近处,便已看到了他们。

马上三人一齐叫了起来,道:“吕侠士在这里了,你们快来,啊,原来丁姑娘也在!”刹那之间,另外七八匹马,也一齐冲了过来,马上的人,纷纷翻身落马,他们各执着火把,向前走来。吕不凡一见这情形,左手外翻,右手已握住了剑柄。

他是准备,如果众人突然发难,那么他先以左掌发力,将丁素娥推开去,然后,立时可以拔剑应敌了。

然而,那些人越向前走来,吕不凡却越是发现他们,没有恶意,这几个人,全是中年以上,吕不凡都是在汪府的大厅上见过的,其中有几个人,还是和汪雷同桌的武林高手。

一个虬髯老者,一来到了近前,便伸手向吕不凡一指,“哈哈”一笑,道:“吕老弟,你未免太不够气度了,你胜了主人,立时便走,这也未免太不将天下武林朋友,放在眼中了!”

那老者讲话之际,声若洪钟,双目炯炯,腰际则围着一根金光闪闪的软鞭,一看到这根软鞭,吕不凡便知道他是鲁南大侠,金鞭于武。吕不凡一时之间,也猜不透他们的来意,只得道:“于大侠追赶在下,却是何意?”

金鞭于武“哈哈”大笑,道:“我来捉你回去,罚你三杯好酒!”

吕不凡笑道:“于大侠,我已得罪了主人,如何还能回去?”

于武道:“所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武功剑术,是你比汪老爷子高,但是若论气度豪情,你却逊汪老爷子三分,当时他金刀落地,震惊无比,却不知你立时离去,等他定过神来时,阁下已然离去,他立命我们快马追赶,务要请阁下回去,以表他心中钦佩之意!”

金鞭于武这一番话,豪情胜概,非同等闲,听得吕不凡的心中,豪意顿生,道:“原来如此,那倒是我的不是了,我定要回去向汪老爷子,赔个不是!”

金鞭于武一伸手,握住了吕不凡的手,道:“这才是道理,阁下如果回去,和汪老爷子打成了相识,从此武林中人,对阁下自然心服口服,阁下自然毫无疑问,成为天下的第一高人了!”

吕不凡生性豁达,什么“第一高人”他绝不稀罕,而这时,他之所以答应了于武,是因为他在听了于武的这一番话之后,只觉得汪雷在惨败之后,居然并不震怒,反倒还要和自己结交,那实是十分难得的。

当下,他微笑了一下,道:“于大侠说得太好了!”

金鞭于武,双掌互击,立时便有人牵了两匹马来,于武又向丁素娥一笑,道:“丁姑娘也请一齐回去,丁大侠正在找你哩!”

丁素娥和吕不凡两人一齐翻身上马,在众人的拥簇下,飞驰而出,火把照耀闪映,益发显得吕不凡神采非凡,但是丁素娥却是双眉之中,深深地打了一个结。

那是因为她知道吕不凡的心中,另外有着一个人的原故。马儿在疾驰中,颠伏不已,可是,丁素娥的思潮起伏,却更是不平静。

在铁臂金刀汪雷的府上,只有那一个小院落是沉静和幽黑的,几乎什么声音也没有。而即使在大厅方面,隐隐地有些声音传来,伏在那株大树上的甄飞凤,也是听不到的,因为甄飞凤的心,早已回到了两年之前,在泰山之中和那年轻人相遇的事。

她是和她的父亲一齐到泰山去找观日峰的日升道长的,而她的父亲,一见到了日升道长,便相对而弈,甄飞凤知道这两人除非不对弈,否则,天坍下来,他们也是不会理会的了。

而他们两人,都精于弈理,没有十七八天,是绝决不了胜负的,所以她自己一个人便独自游玩,结果在一个极其幽邃的山谷中,遇到了那年轻人,渡过了那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

甄飞凤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那一件事,那是为了要将这件事深藏在心底,在没有人的时候,慢慢地回忆。

她不知道那年轻人是谁,那年轻人也不知道她是谁,可是他们两人,却并排而卧在青石上,数遍了天上的星星。她几乎可以记得他们在一起时的每一句话,她自然更不会忘记,他们之间,并没有用言语表达出来的那股似水柔情。

甄飞凤本来是绝不舍得离开他的,直到她看到了她父亲找她的信号箭,她也还多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悄然离去。

本来,甄飞凤是想在和父亲一见面之后,立时就向父亲说起那年轻人来的。可是,才一和父亲见面,却见到在日升道长和父亲的身边,另有一个老者,那老者竟是峨嵋俗门掌门人,无敌神掌欧阳柏,而且,无敌神掌,是向她做媒来的。

而她的父亲,也立时带她离开了泰山,和无敌神掌,一齐到了江南,一路之上,她和父亲吵闹了不知多少次,一定不肯嫁人。

但是她父亲回答她一句话:我已经答应欧阳神掌了!

甄飞凤还几次想偷偷溜走,但都未曾成功,而到了江南不久,她就成了火焰剑丁烈的夫人。

婚后的日子,对甄飞凤来说,是十分之甜蜜的,丁烈是名闻天下的大侠,而她是丁烈的妻子。丁烈的脾气不管多么坏,但是在她的面前,总是百依百顺,甄飞凤受着每一个人的欢迎和丈夫的百般呵护。

她并不埋怨父亲硬要将自己嫁给火焰剑丁烈,丁烈实在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可是在甄飞凤的心中,却一直不能忘记那个神秘的年轻人。

她不知那年轻人是什么人,但是她却知道那年轻人用的兵刃,是一柄锈迹斑驳的铁剑。她曾听那年轻人好几次抚剑而叹,说是这柄铁剑,大有来历,但是甄飞凤年纪究竟还轻,她并未曾认出那柄剑的来历。

而现在,他来了,他的兵刃还是那柄锈迹斑驳的铁剑,而她,却只好躲在深院之中!

她绝不能见他,她只能将那一段往事,深深地放在心中,她是那样了解他,以致她可以肯定,如果他知道自己已嫁了人,那将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她再也不要见他,即使他心中因永远找不到她而茫然若失,也比见了他好得多!

倚着那株大树,甄飞凤痴痴地想着,她不知道已过去了多少时间,更绝不知道在大厅之中,已经发生惊天动地的事情。

她深深地吸着气,想像着他在大厅上受到众人称誉的情形。

他的剑法竟然那样高超,削下了五十一朵花,连丁素娥鬓边的那一朵黄菊也削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得丁烈大声呼叫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令得甄飞凤陡地一怔,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多久了,自己如果在这里太久的话,那不是太失态了么?

她连忙向前走出了几步,而在她心神宁贴了下来之后,她才发觉自己的双眼已在不知不觉中润湿了!

她匆匆地用纱巾抹着眼,然后才应道:“我在这里!”

她应了两声,丁烈已经掠到了她的近前,陡地站定。在丁烈站定之后,甄飞凤也陡地吃了一惊。

那时,她已来到了院子外的一扇月洞门前,在门上悬着两尽灯笼。

在那两盏灯笼的照映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出,丁烈的面色,铁也似青!甄飞凤立即知道,那绝不是因为他找不到自己而发急。

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一定早已问甄飞凤刚才是在什么地方的了。可是此际,他却是不出声,面色铁青,额上不断地在沁汗。

甄飞凤呆了一呆,才道:“你,你怎么啦?”

火焰剑丁烈发出了一声惨笑,道:“飞凤,我栽啦!”

甄飞凤大吃了一惊,好端端地在寿宴上,为什么会动起手来?她忙道:“你,你可曾受伤?”

丁烈苦笑着,摇着头,道:“我倒还算好,未曾受伤,但是汪老爷子的腿上,却还带了伤!”

刹那之间,甄飞凤实是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陡地吸了一口气,道:“汪老爷子也栽了?那来的……却是什么人?”

丁烈咬牙切齿,道:“那厮唤着吕不凡。”

甄飞凤紧蹙双眉,道:“吕不凡?这……不是武林高手的名字啊。”

丁烈道:“是的,他是当年被群雄杀得狼狈而逃的铁剑老妖的徒弟!”

甄飞凤自然也是听到过铁剑老妖的名头的,她心中吃惊,道:“原来是铁剑──”

可是她只讲了五个字,下面的话还未曾讲下去,刹那之间,她的心头猛地一震!铁剑老妖!铁剑老妖!她的面色突然变得苍白无比!

那锈迹斑驳的短剑。

那神秘的年轻人。

甄飞凤只觉得一阵昏眩,在她面前的那扇月洞门,在突然之间,团团打起转来,她只觉得双腿发软,突然之间,身形一侧,便向下倒了下去!

丁烈败在吕不凡的手下,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是以他心中的难过,实是到了极点,可是,他却也想不到他的妻子,突然间会昏了过去!一直到甄飞凤倒了下去,他更是吃惊,叫道:“飞凤!”

他连忙伸手,将甄飞凤扶住,道:“飞凤,你别难过,我虽然败在那厮的手中,但是我们已定下妙计,杀那厮为武林除害了!”

丁烈看到甄飞凤突然昏了过去,只当甄飞凤听到了自己败北的消息,心中难过,所以才昏倒的,他哪里知道是另有原因?

而甄飞凤被丁烈扶住,自然也难以将自己忽然跌倒的真正原因讲给丈夫听,她听得丁烈那样讲,喘着气,道:“那吕不凡,可是使一柄锈迹斑驳的短剑?就是今天胜了素娥妹子,得以和汪老爷子同席的那人?”

丁烈恨声不绝,道:“就是那贼子!”

甄飞凤勉力站定了身子,道:“那么,你们定下了什么计策来对付他?”

丁烈的声音,立时变得十分低沉,道:“我们派金鞭于武,带着几个人去找他回来,只说汪老爷子仰慕他年轻,武功高,要与他结识,然后……”

丁烈才讲到这里,甄飞凤已经不由自主,身子簌簌地发起抖来,问道:“你们……你们准备暗算他?”

丁烈也听出了妻子的声音,十分有异,他呆了一呆,面上略有惭色,口中呐呐道:“是的,他武功高……”

甄飞凤突然尖叫了起来,道:“他武功高,你们打不过他,于是你们就暗算他,你们……你们好一群名头响亮的英雄侠士!”

火焰剑丁烈的脸上,顿时红了起来,红得像是火烧一样,他忙道:“飞凤,你别忘记,他是铁剑老妖的徒弟,而且,他的武功,比铁剑老妖更高,如果不设计将他除去的话,那么,以后他为祸江湖,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他的手中,对付这种人谈什么手段?”

甄飞凤急得顿足,道:“你们怎知他以后会为害江湖?”

丁烈瞪大了眼,道:“唉,他是铁剑老妖的弟子,他这次特地来对付汪老爷子,便是铁剑老妖的遗命,这种人还怎么会做好事?”

甄飞凤道:“照你这样说,他的武功如此之高,就应该杀了汪老爷子才走,何以他又只是伤了汪老爷子就算,而且你败在他的手下,也丝毫没有受伤?”

丁烈皱起了眉,若是换了别人说这几句话,他一定早已怒不可遏了。但既然这一番话,是出自他的娇妻之口,他却只是有点不耐烦,道:“飞凤,你怎么啦?老是帮着这厮说话,倒像是你识得他一样!”

甄飞凤一听得丁烈的那样讲法,不由得陡地吸了一口凉气,道:“你……你胡说什么?我只是为你们这些人的名声着想!”

丁烈轻轻地拍着甄飞凤的脸颊,道:“飞凤,你放心,在汪府上,由汪老爷子做主,害了铁剑老妖的传人,不论用什么方法,武林中人,只有赞汪老爷子做得好,绝不会说咱们做得不对的。”

甄飞凤的心中,这时乱到了极点,她知道如果自己要说下去,那丈夫一定要起疑心了。

但是这件事,自己难道能不加理会么?

他的武功虽然高,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金鞭于武若将他请了回去,那他一定要遭到不幸了!自己虽然不愿意再和他见面,可是那却绝不能不理的!

甄飞凤心中乱成了一片,只听得丁烈道:“来,我们该出去了,若是这厮来了,你千万别将我们定下的妙计透露出来。”

甄飞凤身不由主地向外走去,到了外面,立时有人来找丁烈商议事情,甄飞凤赶忙向大门口奔去,她心中只在想着:要去告诉他,要告诉他,绝不能再回到汪府来,绝对不能!

她一面向外奔去,一面心中还在想着:原来他叫吕不凡!那正是一个不平凡的名字!

甄飞凤穿过了几重院子,身形倏地落在大门口上。

但就在她刚一落到大门之际,只见十来匹马,在七八个明幌幌的火把照映之下,已然直冲到了门前,在最前面,并辔而驰的两匹马上,正骑着一男一女两人!

那两个人,都是甄飞凤再熟悉也没有的,那女的,是她的小姑丁素娥,那男的,正是两年来,一直深藏在她心底深处的那神秘青年人!

甄飞凤向外奔去的目的,便是要阻止吕不凡再回到汪府来的,可是她却全然未曾料到,一到了大门口,便遇到了吕不凡!而且,她更料不到的,是吕不凡竟然会和丁素娥在一起!

这令得她陡地一呆,在一呆之后,她立时身形一闪,避了开去!

她的动作十分快,身形一闪间,十来匹马已一齐冲进了大门,马上的人纷纷下马,甄飞凤贴墙而立,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她。

她看到吕不凡下了马,丁素娥就站在他的身边,而金鞭于武则相让着,请他们两人进大厅去。

而在大厅中,则已传来了汪雷“呵呵”的大笑声。听来,铁臂金龙汪雷正在竭诚欢迎这个刚胜过了他的青年人,但是甄飞凤却知道,他们这一切,全是一项卑鄙的奸谋!

甄飞凤身子凝立着不动,她望着吕不凡和丁素娥两人的背影,他们两人并肩走进了大厅,甄飞凤的心中乱到了极点,她不知道吕不凡是不是对每一个少女都是这样的,可能,他早已将自己忘记了,只有自己还记着他,他是铁剑老妖的弟子,自己是不是要进去提醒他呢?

如果自己冲了进去,揭穿了他们的奸谋,那他们会怎样呢?自己的丈夫会怎样呢?

甄飞凤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想下去,因为那实在是不堪设想的事情。

但是她虽然闭上了眼睛,她却仍然不能逃避现实,在汪老爷子的笑声之后,吕不凡的笑声,也传了出来,他的笑声,和两年之前,是一模一样的!

两年之前,在月色下,在大雨中,在古松旁,在溪流前,他也曾对她笑过,他的笑,像是在嘲弄着世上的一切,但是渐渐地,甄飞凤却可以在他的笑声中,听出他心中对自己的情意。

现在,他又在笑了,他笑声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他一面笑着,一面还在说些什么,甄飞凤听不清楚。但是甄飞凤却知道,他正在一步一步,走向一个陷阱,那些现在对他笑脸相迎的人,心中都对他恨之切骨,恨不得他立刻就死。

甄飞凤可以肯定,吕不凡绝不是坏人,倒是她丈夫和汪老爷子设下的陷阱,显得太卑鄙了些。

甄飞凤终于陡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脚步沉重地走进了大厅!

大厅中,在吕不凡和丁素娥走进去的时候,和根本没有事情发生之前是一样的。汪老爷子和丁烈两人,笑容满面,向吕不凡行着礼。

汪雷一面行礼,一面还道:“吕侠士不记前嫌,慨然肯来,当真难得,令人钦佩,今日理应请吕侠士上座!”

吕不凡也抱着拳,道:“汪老爷子,丁大爷,刚才,多有得罪,实是先师遗命难违,尚祈原谅则个!”

三人一齐笑了起来,吕不凡坚不肯先上座,但是却不过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仍然坐了下来。

他坐下之后,回头向丁素娥望去。

他是想对丁素娥说,竹竿飞花,他赛过丁素娥,令得丁素娥失去了和汪老爷子同席的机会,但现在,她却不妨也在这一席上坐下来。但是,他刚一回头,便像是遭到雷殛一样,整个人都怔住了!

甄飞凤正在这时,走进大厅来!吕不凡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实是想不到,会在这里,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在那一刹间,他只是望定了甄飞凤,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甄飞凤虽然早知道吕不凡在大厅中,可是吕不凡突然转过了头来,甄飞凤和他四目交投,当她看到吕不凡还是和两年之前一样,可是,眉宇间却有着几分忧郁之际,她也呆住了。

而且,几乎是立即地,甄飞凤也从吕不凡的眼光中看出他绝不是不记得她,而且和她一样,将对方的影子,深深埋在心中!

吕不凡的身形一震,那是突如其来的,因而也引起了大厅中每一个人的注意。

丁烈看到吕不凡竟然这样无礼地直视着自己的爱妻,心中的恼怒,实在是难以形容的!

他为了订下的计划,还未曾实现,唯恐此际一发作,便坏了大事,是以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可是他的一张脸,却已几乎气得成了紫姜色!在吕不凡身边的丁素娥,看到吕不凡刚一转过身来的时候,分明是准备对自己讲话的,可是突然间,却望向自己的身后呆住了。

丁素娥立时也转过了头去,她看到了她的嫂嫂甄飞凤。在开始的那一刹间,丁素娥全然是莫名其妙的,但是那只是极短极短的时间。

立即地,她全明白了!

吕不凡心中的少女,就是她的嫂嫂!

丁素娥失声叫道:“你!她!”

她只叫出了那两个字,在旁人听来,全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在甄飞凤和吕不凡两人听来,却知道丁素娥已经明白一切了。

吕不凡这时,也已向前走了过去,但甄飞凤立时偏过头去,不敢和吕不凡的目光相接触。

丁烈本来已是怒不可遏,一看到吕不凡竟然直向自己的妻子走去,他如何还按捺得住,一时间,也顾不得铁臂金龙汪雷对他连使眼色,便霹雳也似大喝一声,道:“吕不凡!”

这一下断喝之声,实在是惊人之极,是以吕不凡虽然一看了甄飞凤,便自神魂不属,但是被丁烈一喝,还是身形一凝。

可是他却并不转过头来,眼光仍然停留在甄飞凤的身上,道:“什么事?”

丁烈厉声道:“吕不凡,你想做什么?”

吕不凡听出丁烈的口气,严厉无匹,他连忙一回头,只见丁烈的脸,已涨成了紫姜色,双眼睁得老大,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心中一凛,向甄飞凤指了一指,道:“这位姑娘──”

丁烈不等他讲完,又发出了一声长吼,道:“那是我的妻子。” [page]

这一句话,丁烈怒叫而出,声音自然极其惊人,但是吕不凡心中所受的震动,如此之剧,却绝不是为了他这句话的声音惊人,而是为了他那句话本身!

刹那之间,他的脸变得比纸还白,他陡地向后退出了一步,口唇颤动着,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丁烈脸上怒意越来越甚,金鞭于武偷偷拉了拉丁烈的衣袖,汪雷也立时来打圆场,只听得他“哈哈”笑道:“丁夫人美丽无匹,丁老弟,你可不能怪人家吃惊的啊,吕老弟,这位是火焰剑丁烈的夫人,女侠甄飞凤!”

吕不凡的面色,仍然是那样地惨白,可是他的神态,看来却已十分安详。

整个大厅之中,只有两个人可以看得出,吕不凡这种安详的神态,是故意竭力装出来的,而他的心中,实在是极之痛苦!

吕不凡哈哈地笑着,道:“原来是丁夫人,我失礼了,我失礼了,该罚我一大杯!”

铁臂金龙汪雷一听,心中立时大喜,连忙向金鞭于武使了一个眼色,于武拿起酒壶来,满满地斟了一杯酒,道:“确然该罚!”

吕不凡“哈哈”地笑着,他的笑声,旁人还听不出什么来,但是在甄飞凤的耳中听来,那不是笑声,那是一下又一下的哭声!

甄飞凤紧紧地咬着下唇,刚才,铁臂金龙汪雷,向金鞭于武使眼色,于武立时斟酒,而且,于武将酒斟满之后,立时将酒壶移过一边,这一切,甄飞凤全是清清楚楚,看在眼中的。

而她也立时知道,毛病就在这杯酒中,他们一定在这杯酒中,下了极烈的毒药!

于武端起了酒杯来,递给了吕不凡。吕不凡接杯在手,仍然不断地笑着,他将酒杯向甄飞凤一扬,一字一顿,叫道:“丁夫人,这杯酒,算是我为敬你而喝的!”

他手臂一缩,酒杯已然将要碰到他的口唇了,知道这个计谋的一干高手,人人紧张得屏气静息地等着,等吕不凡喝下这杯酒去。

但是,也就在此际,只听得甄飞凤一声尖叫,道:“吕侠士,别喝这杯酒,喝不得!”

吕不凡被她突然之间一叫,手臂一摇,手中的那杯酒,陡地洒出了一小半来。那小半杯酒,落在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有几缕青烟,冒了起来!

那果然是一杯剧毒的毒酒!

当甄飞凤看到,吕不凡手中的真是一杯毒酒之际,她只感到一阵昏眩,向后退了一步,要依住了一根大柱,方始能够站定身子。

而在一旁的丁素娥,一见到这等情形,立时发出了一下尖叫声来,而其余的所有人,连吕不凡在内,都呆住了一声不出!

那股从地上冒起的青烟,袅袅升了上来,带起一股刺鼻的辛辣味道,吕不凡仍然握着那半杯酒,缓缓转动着头,向汪雷、于武、丁烈等人看去。

那几个参与合谋的高手,人人面色惨白,僵立不动。

整个大厅之中,在刹那间,静到了极点!

然后,才听得吕不凡缓缓地道:“为什么?汪老爷子、于大侠、丁大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要用那样卑劣的手法害我?”

火焰剑丁烈这时心中的难过,实是比他自己吞了这杯毒酒更甚!

他们的计谋败露了,而计谋之所以败露,是因为他的妻子,他最心爱的人,提醒了对方!而他的妻子,又显然是早已和对方相识的!

他在刹那之间,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巨喝声,长剑陡地卷起一股劲风,已然向前疾攻而出,吕不凡五指一运劲,那杯毒酒,向着丁烈劈面飞了过去!

丁烈自然知道这一杯毒酒,非同小可,就算不是喝下去,只被沾到了肌肤,也是天大的麻烦,是以他一见毒酒洒到,立时向后,跃了开去。

他一跃开,于武和汪雷两人,立时一声大喝,一个手抖处,金光一闪,金鞭已然出手,另一个一横手,“锵”地一声,金刀也已出鞘,两股金虹,一股自左,一股自右,电也似疾攻到!

吕不凡毒酒一出手,短剑已掣在手中,只见他身子陡地向前,直欺了出去。

这时候,汪雷和于武两个高手,正在向他夹攻而出,他非但不向后退避,反倒向前直冲了出去,招式之怪异,实是难以言喻!

汪雷和于武一看到吕不凡反向前冲来,两人的手臂皆立时一缩,招式一变,突然之间变成打横攻出!

可是吕不凡的身手之快,实是难以形容。

两人的兵刃才一变招,“飕”地一声,吕不凡的身子,已经在两人之间,疾穿了过去!

而汪雷和于武两人的兵刃,却不能在刹那间收住势子,“铮”地一声巨响,金刀、金鞭已然相交!

两人这一招,全是用尽了力气攻出的,兵刃相交,冒出了一蓬火花来,两人各向后退出了一步。

而吕不凡的身形,刚一在两人的中间掠过,立时一个转身,剑随身转,剑尖已直指向铁臂金龙汪雷的后颈。汪雷毕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一听得颈后传来了劲疾无比的劈空之声,立时一低头。

他这一低头,总算低得十分及时,只听得“唰”地一声,吕不凡的短剑,平平地贴着他的头顶,掠了过去,将他顶门处的头发,齐着头皮,削下了一绺来,在汪雷头发散落之际,吕不凡的短剑,突然向下一沉!

他这一沉,若是剑刃向着汪雷的头顶,那么等于是一剑将汪雷的头劈开来了,可是他却是剑脊向下沉去的,刹那之间,变成了他的短剑,平平地压在汪雷的头顶之上!

汪雷身形立时僵凝不动,他一生闯荡江湖,可是这时候,他却无法判断在自己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只知道有一件兵刃在自己的头上,那令得他一动也不敢动。

而这时,一开始之际,为逃毒酒而退开去的丁烈,却又已仗剑直攻了上来,“飕”地一剑,直刺向吕不凡的后心,剑势十分毒辣。

吕不凡的铁剑,仍然压在汪雷的头顶之上,他也不转过身来,只是左手倏地一翻,中指“啪”地一声,向后疾弹而出!

他听声辨位,认得极准,那一指弹出,不偏不倚,正弹在丁烈疾刺而来的剑尖之上!

丁烈那一剑,本来是刺向吕不凡的后心的,及至被吕不凡一指弹中,他只觉得剑尖之上,一股大力一撞,长剑已不由自主,变得剑尖向上,扬了起来。

这一来,他剑招以后的变化,便难以再使下去了,他大吃一惊,连忙向后退了开去。

可是他却不知道,吕不凡刚才那一弹,实是武学之中,顶儿尖儿的功夫,一指之中,蕴有三股力道,这三股力道,次第发作,却是一股强似一股!

第一股力量,将丁烈的长剑,弹得向上扬了起来,丁烈立时撤剑后退,那表示丁烈的武功,也是非同小可,换了寻常人,长剑早已把握不住,飞向半天了。

而在丁烈向后一退间,使巧劲弹出的第二股力道,也已发作!

丁烈本来已将剑收回来了,可是突然之间,手臂又猛地一震,长剑又向上扬了起来!

丁烈这时已后退了一步,还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他唯恐出丑,连忙手腕用力向下压了历。

他手腕下压的用意,是在使长剑不再扬起来,可是他不沉手腕还好,一沉手腕,一上一下,两股力道一错,“啪”地一声响,那柄长剑,承受不起两股相交的大力,竟在离剑尖尺许处,断了下来!

丁烈更是大吃了一惊,而在他吃惊间,第三股力道,又已发作!

丁烈在剑断之后,断剑之上,忽然又生出了一股大力,断剑再度扬了起来,这时候,丁烈心中的吃惊,实是如见鬼魅!

他连忙一松手,那柄断剑,“飕”地离手飞了起来,“叭”地一声响,射入梁中。

虽然是一柄断剑,可是入木还有数寸之深!

丁烈身子向后退去,面无人色,吕不凡直到这时为止,他的一柄短剑,仍然压在铁臂金龙汪雷的顶门之上,他冷冷地问道:“是谁的主意?”

火焰剑丁烈虽然败得面无人色,但是,他毕竟不失是一条汉子,立时大声道:“是我们大家的主意!”

吕不凡一声冷笑,道:“你们这些人,全是在武林中有名的大侠,有的更是侠名远播,可是竟使出了这样卑鄙的手段来,不觉得脸红么?”

这时候,大厅之上,却是没有一个人脸红,反倒是人人面色发青。

火焰剑丁烈大声道:“你是铁剑老妖的弟子,将来必然为害江湖,我们设计将你除去,那有什么不对?”

丁烈在大声叫着,吕不凡倏地转过头来,他的脸上,满是怒容,令人望而生畏,使得丁烈不由自主,又再向后退出了一步。

吕不凡面上的怒容,越来越甚,使得大厅中的所有人,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感到了一阵寒意。

每一个人都在想:他一定要大开杀戒了,汪老爷子是最先遭殃的一个!

是以每一个人都在全神戒备,都伸手握住了兵刃。

但是,令人窒息的静默延续着,吕不凡脸上的怒容,却在渐渐褪去,过了一盏茶时,他脸上只有一种十分寂寥的惘然之色了。

他发出了两下十分干涩的笑声,道:“丁大侠,你错了,先师在生之日,绝不能称为侠义之士,但是当时武林高手,对付他的手段,却也是下流之极。你如今判定我定然会做坏事,更是愚不可及,我不会滥杀无辜,连铁臂金龙汪雷,我也不杀!”

这时,他的铁剑,搁在铁臂金龙汪雷的头顶之上,他要取汪雷的性命,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然而他一面说,一面慢慢地将剑脊贴着汪雷的头顶,抽了回来。

汪雷顶门的那一绺头发,已然被吕不凡削去,短剑的剑脊,是架贴着他头皮的,当短剑缓缓向外抽去之际,他只觉得凉飕飕的剑身,在他头顶之上移动,一股寒气,自顶至踵而生,忍不住簌簌发起抖来。

等到吕不凡的铁剑,完全离开了他的头顶,他知道自己刚才不断地在鬼门关前打着转,这时,总算又回到人间来了,吕不凡说不杀自己,那是绝不会出尔反尔的了。可是,极度的惊恐,却令得他的身子,仍然在不住地发着抖!

吕不凡慢慢地退了开来,丁烈这时,已缓过神来,他和于武两人,不约而同,齐声叫道:“大家一齐上!别让他走了!”

两人一叫,人丛之中,有十来人已经跳了出来,可是丁素娥在这时,也是一声尖叫,道:“哥哥,你到现在,还是不讲理?”

吕不凡身子缓缓转动着,转到向着丁烈的时候,突然伸剑,向丁烈指了一指。

丁烈已然是惊弓之鸟,一见剑到,立时又向后退了开去,吕不凡哈哈一笑,道:“凭你们这些人也想拦住我,那岂不是做梦么?”

他短剑平伸,剑尖向前指着,慢慢地向前,走了出去,在他前面的数十名高手,都已执了兵刃在手,可是一看到他过来,都纷纷向后退去,没有一个人敢阻拦他!

他一直走到了门口,仰天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长啸声,在那一下长啸中,实是充满了悲怆的意味,令得人听了之后忍不住鼻子发酸,泫然泪下。

随着那一声长啸,他的身形突然向外掠起,“飕”地一声响,带起一股劲风,掠出了两丈开外,落在一匹骏马的背上。

紧接着,只听得一阵急骤无比的马蹄声,自近而远,迅速地传了开去!

吕不凡走了!

而吕不凡虽然走了,大厅之中,却仍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片寂静。

最先打破寂静的还是丁素娥,只听得她发出了一下叫唤,也陡地向外掠了开去。丁素娥一走,甄飞凤的身子却猛地震了一震。

而火焰剑丁烈也在这时疾声叫道:“飞凤!”

可是甄飞凤却并没有回答她丈夫的叫唤,她的身形,也跟着向外掠了出去!

金鞭于武一顿足,道:“丁兄,不是我说你,全是尊夫人误了事!”

甄飞凤走时,丁烈的面色已是铁青,这时更近乎紫黑色,只听得他狂吼一声,也向外奔了出去。

当火焰剑丁烈奔出汪府的大门时,天际一抹艳红,已然是天明了,汪府大门前的那四盏大红灯笼,在朝阳之下,显得黯然无光!

丁素娥才一奔出汪府之际,她还隐隐地可以听到前面传来的马蹄声,她循声向前疾掠而出,到了天色大明时分,却还未曾追到吕不凡。

天明之后,她经过一个镇甸,买了一匹骏马,继续向前追去,她一停也不停地策马飞驰,终于,在夕阳将下时分,赶到了太湖边上,也看到了吕不凡。

吕不凡坐在一株极老的柳树之下,手托着下颚,看他的样子,像是坐在树下等人一样。

丁素娥疾奔到他面前停了下来,吕不凡也不抬起头来。

丁素娥呆立了半晌,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过了好久,吕不凡才叹了一口气,道:“丁姑娘,是你来了?”

丁素娥的心中一阵难过,道:“是的,我来了,你盼的,绝不是我,是我嫂嫂,对不对?”

吕不凡的身子震动了一下,抬头望着天上。

夕阳还未完全坠下,但是天际已然出现了一丝丝的彩霞,秋风十分急,吕不凡慢慢地站起身来,道:“丁姑娘,我要走了!”

他伸手向湖中指了一指,湖边上,停着一艘小小的帆船,丁素娥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她道:“你……一个人走?”吕不凡望着丁素娥半晌,才一字一顿,道:“是的,一个人!”

丁素娥陡地转过身去,泪珠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没有再听到吕不凡说什么,只觉得身后,掠起了一阵轻风。而她的心,也跟着向下一沉。

她知道,那是吕不凡走了!

她不想转过身来,但是她还是立即转过了身来,她看到吕不凡已然上了船,船也向外驶了开去。

但在她刚一回头的时候,她可以看到,吕不凡正站在船头上,向她挥着手。丁素娥不断地流着泪,也向吕不凡慢慢地挥着手。小帆船越去越远,终于,只剩下巴掌大小了

秋风似乎更急,吹得湖边的芦苇,不住地摇曳,然后,便是甄飞凤到了。

而在丁素娥难过得似乎天地间的一切,都变成混沌一片之际,她又听到了一下怒吼声,她睁开眼来,看到她嫂子甄飞凤正抓住了一株树,面色苍白地站着,而她的大哥,则脸带煞气,站在甄飞凤的面前在怒吼。他由于心中实在太怒了,是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怕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甄飞凤的神色虽然苍白,但是她的声音却十分安详。

而且,在火焰剑丁烈的怒吼声中,她的声音,一字一句,都听得十分清楚。

她正在道:“你不必对我大呼小叫,我是早已认识他的,两年前认识他的!”

丁烈连声怪叫,骂道:“你这不要脸的!”

他那一句话,只骂了一半,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觉得一阵气向上涌,双眼不由自主向上翻去,刹那之间,天旋地转,“咕咚”一下,跌倒在地!甄飞凤连忙俯身,托住了他的头,将他扶了起来,丁烈一面喘着气,一面骂道:“你别理我,你别理我,你滚开去!”

甄飞凤的声音,仍然是那样平静,她道:“我是你的妻子,我不理你,谁来理你?”

丁烈的气喘得更急了,他张大了口,想说什么,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甄飞凤幽幽地道:“我自问我没有做错什么,我是你的妻子,在我没有嫁你之前,我已经认识他了,他一直在我的心中,但是我却……嫁给了你,你们要设计害他,我自然要提醒他的。”

丁烈的口唇不住地颤动着,终于又迸出了两个字来,喝道:“你滚,你去找他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陡地扬起手来,“叭”一掌,掴在甄飞凤的脸上!

甄飞凤绝想不到丁烈竟会掌掴自己,刹那之间,她的脸色,在暮色中看来,更是苍白得骇人。她本来是蹲在地上的,这时慢慢地站了起来。

站了起来之后,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丁烈再次怒吼,道:“你滚!”

甄飞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的,你不愿再见我,我也不会硬要在你面前的。”

丁烈道:“自然,你可称心如意了,你可以去找吕不凡了!”甄飞凤苦笑着,道:“你错了,你说吕不凡会为害江湖,那已是大错而特错的事,可是还不及说我离开了你之后会去找吕不凡那样错法。只不过,你只怕是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误的!”她一面说,一面转过身,慢慢地向前,走了出去。这时夜色已然深了,所以甄飞凤的身影,转眼之间便没入了黑暗之中,看不见了。

丁烈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握得指节格格发响,他的确不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但是他却可以知道这一点,那就是甄飞凤既然那样说,那么她是绝不会去见吕不凡这个人的了!可是自己也就从此失去了她!丁烈张口想叫,他这时如果张口大叫,甄飞凤可能会回来的。

但是他如果叫了,甄飞凤会不会回来,却也没有人知道,因为他终于没有叫出来,他知道自己已伤透了甄飞凤的心,那是没有法子补偿的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向外踱了开去。只有丁素娥一人在湖边上,天色浓黑,秋风更急,湖面上只是闪耀着千点万点的银星,什么也看不到,她长发被风吹得十分零乱,她绝不伸手去拂理一下,只是呆呆地站着。

而这时候,吕不凡已然荡到湖中心了。他躺在船头,任由帆船在湖中,轻轻地荡着,他望着天,天际突然一亮,有一颗流星划过。那天际的一亮,犹如他心头的一道伤口一样。然而天际的一亮一闪即灭,天空又恢复了黑暗,而他心头的创伤,却永远存在。吕不凡闭上了眼睛,他不要看到天空,不要看到流星,不要看到一切。可是,他在闭上了眼睛之后,却看到了甄飞凤的倩影,他突然之间,大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是如此之惊人,在寂静的湖面上,迅速地传了开去,令得早已睡着了的倦雁,一齐振翅,飞了起来!

(倪匡《剑分飞》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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