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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气严霜

那一排用大块的麻石砌成的高墙,在隆冬的严霜覆盖之下,显得异常地白,白得像涂了一层白烟一样。

正是清晨,阳光弱得像烛火一样,通到这堵高墙来的路上,也全是厚厚的霜花,两名狱卒,正缩着头,向前走来,自他们口中喷出来的白气,几乎立时凝成了细小的冰粒,天真冷啊!

这里乃是沧州府的大牢。

被囚在大牢中,全是些杀人越货的重囚,大牢之中自然暗无天日,除了秋后处决,从里面拉出些死囚来行刑之外,几乎很少有人活着出来。

但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同,方今皇上,喜获太子,大赦天下,传谕各府,在大牢之中,赦出一名重囚来,以示普天同庆之意,沧州府的知府大人,昨晚翻开重囚的死名册,朱圈顺手一圈,批道:赦此人。

被圈中的这个人,今天就可以从大牢中释放出来了。

这个人,姓丁,名天野。

那两个狱卒缩着头,来到了大牢的签押房前,一掀棉帘,钻了进去,签押房中生着一盆熊熊的炭火,一团暖气,迎面扑了过来。

他们将才从知府公堂上领下来的花名册向桌上一放,一个道:“看看是谁够运气!”

另一个双手搓着,道:“看看吧,反正自咱们这里出去的人,再能活上三年五载命,也算是祖坟风水好了,是谁?”

那一个在翻死名册的人突然呆了一呆,道:“是他!”

另一个道:“怎么啦,是谁?”

“是东字号第七间石牢中的丁天野。”

另一个道:“丁天野,是什么人?噢,就是那个被销了琵琶骨,一天到晚只缩在墙角,一双眼睛幽幽地邪门得紧的那个家伙?”

“可不是他,在大牢中,怕不有二十年了,嘿,我听得人家说,他是咱们沧州府近百年来,最出名的捕快,天罗地网黄山大爷抓来的,是一个要犯,这家伙也很有来头,听说一身功夫好生了得,要不然,怎么一来就用铁链穿了琵琶骨?据黄捕头说,若不是这样,一天也关他不住!”

“得了,得了,将他带出来,交给知府大人看过,将他放了,不就完了?”

那一个是老狱卒,他喃喃地道:“二十年了,一个人囚了二十年,他再出去的时候,不知会怎样?”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一大串钥匙,走出了签押房。另一个就跟在他的后面。

走进了牢房,便有一股异样的臭味,扑鼻而来,不是当狱卒当得久了,闻到了那股臭味,准得呕上三天三夜。而转入了石牢之后,那种臭味却闻不到了,闻到的是一股阴森森的死气。

通向石牢的通道中,挂着几盏半明不暗的油灯,那些油灯非但未曾添上一丝生气,反倒更令得这里像是阎王的森罗殿。

那两个狱卒一直向前走着,在阴暗的石牢中,不是每一间都有人囚着,但有人囚着的石牢,更加恐怖。

因为里面的人,实在没有一个有人形的!

两个狱卒终于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

他们向内看去,只看到了石牢的一角,有两点绿幽幽的光芒,如同一双鬼眼一样。

那老卒吸了一口气,叫道:“丁天野!”

石牢中并没有回答,只是传来了“铮”地一声响。

老狱卒再叫:“丁天野!”

仍然没有回答,但是在屋角处的那两点幽绿色的光芒,似乎强大了许多。

老狱卒道:“丁天野,恭喜你了!”

他这一句话才出口,只听得里面传来了一阵“铮铮”声,然后,便是一声怪叫,再接着,一股劲风,卷着一条人影直扑了出来!

那一股劲风,将两名狱卒撞得连退了三步!

在铁栅之后,已多了一个人。

与其说那是一个人,还不如说那是一个怪物来得好些。

那老狱卒在这里,也当了近十年的差了,可是他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他头上的头发,一个结又一个结,纠结在一起,像是一个乱窝,而在乱发之下的,简直是一个骷髅,漆黑的皮肤,紧紧地包着骨头。

若不是那一双眼睛,还现出十分邪门的绿光,无论如何难以相信那是一个活人。

他上身赤着,骨头一根一根地可以数得出来。他的下身,围着一块破得千丝百缕的破布,再往下,便是柴枝一样的双腿。

在他的两边肩头上,都有极粗的铁链穿过,铁链的穿口处,皮翻肉绽,可以见到森森的白骨。

他鸟爪似的双手,这时正抓在铁栅上,他微微地张着口,一口白牙,利得像是用锉子锉过一样。

只听得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然后,用狼嗥似的声音叫道:“要处斩了么?”

那一句问话,更令得那两名狱卒,各自打了好几十个寒战!

那老狱卒忙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太子降世,大赦天下,每一府赦重囚一名,知府老爷点中了你,这可不是大喜么?”

那人双手紧紧地抓在铁栅上,由于他身子在剧烈地抖着,是以连得那铁栅也抖得“铮铮”之声,不绝于耳,那老狱卒忙道:“你别摇,要是摇倒了,那可就麻烦了!快等我们来开门!”

可是他却没有听到,他的身子不住地抖着,而自他的喉间,则不住地发出难听之极的号叫声来,叫了好久,才听得他道:“你们……你们不是逗我玩?”

“不是,当然不是,丁……丁爷,你看,你这样子,我们如何敢放你出来,你……可别将我们为难,这些年来,没有好好服侍你丁爷……嘿嘿,多多见谅。”

他不再号叫,而是怪笑了起来,老狱卒走近几步,道:“你可别太高兴而失了态,知府老爷还在堂上等着,快让我们开了锁,好随我们去!”

他停止了笑声,后退了两步。

老狱卒打开了铁栅,向内走去,那人肩头上穿过的铁链,一直通到墙上,牢牢地钉在石墙之上,还有一柄大锁锁住。

狱卒开了锁,道:“丁爷,是现在就将铁链拉出来,还是到堂上再拉?”

丁天野的声音,听来平静了许多,他道:“现在就拉罢,若是到了堂上,知府老爷一见我锁着琵琶骨,一定是个重囚,说不定会改了主意,不放我了。”

那两个狱卒的心中,阵阵生寒,俱都想,不放你这个太岁倒是好了,放你出去,胆小的人见到了你,怕不被你吓死!

当然,他们全不说什么,老狱卒道:“那你就站稳了,这痛楚,可不是人受的。”

“你放心,我已忍了二十年了,还怕忍不了这一时的痛么?”

他紧紧地咬着牙,双手握在铁栅上,两个狱卒拉住了一根铁链,用力一拉,铁链在丁天野的肩头上穿过,那一阵彻骨蚀心的痛楚,令得丁天野发出了一阵震天动地的呼叫声来!

那个狱卒被铁链磨着骨头的砉砉声,和丁天野的惊呼声吓得呆了,还是丁天野自己最先恢复过来,他低头一看,肩上两个可以看穿的深洞,没有血,只有黄油在向外翻跌着。

他的身子在发抖,那不是因为痛,而是他心中异样的激动。

二十年了,他肩上那铁链,已穿了二十年,但是如今却终于除去了!

他用镇定得出奇的声音问道:“两位,沧州府中如今是谁在当差,还是外号人称天罗地网的黄山黄捕头么?”

“早已不是了,六年前,黄大爷便告老了,丁爷,我说你这次获了特赦,应该善自珍重,别再生事了,要知道天网恢恢,而且,黄捕头是官命在身,听说你当时是画形通缉的人犯?”

“是的,你放心,我不会和黄捕头过不去的,我只不过是想在他口中,问一问二十年前是谁告诉他我住在沧州群玉院的后院之中的!”

那两个狱卒互望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也不敢再望丁天野。

因为此际,自丁天野的眼中,所射出来的那种光芒,简直是令人不敢迫视的,那种绿幽幽的光芒,像是一团团可以直钻入人肺腑之中的阴火一样!

丁天野终于又走在沧州府的大街之上了。

相隔了二十年之久,他终于又能见到阳光,又能自由自在地走动了。

沧州府的现任知府,体恤圣意,不但放了丁天野,而且还给了他一套新衣,赐他沐浴,整发,使得丁天野看来不那么可怕了。

丁天野将双手拢在衣袖中,慢慢地向前走着。

他走出府衙之时,刚看到府前的告示牌上贴出一张告示:特赦重囚丁天野一名。

丁天野并不因此走得快些,隔了二十年,沧州府的街道还是没有什么变动,他可以认得出街道来,他眯着眼,多少年没有看到阳光了,他非得眯上眼不可,当他来到绿水坊东大街的时候,已是晌午了。

他在东大街的街口,停了片刻,目光停在一扇气象十分宏伟的朱门之前,那扇朱门之上,有一块横匾,匾上四个字,在别家门上是没有的,那是“善恶有报”四个金字。

丁天野将这四个字,念了几遍,迳自向前走了过去,到了门前,抓起了门环,敲了几下。

不多久,大门便打了开来,开门的是一个精壮汉子,向丁天野打量着,却拦着门,不让丁天野进去,冷冷地问道:“尊驾是──”

丁天野脸上的皮牵了牵算是装了一个笑脸,道:“在下受了些外伤,想向黄老爷子讨点伤药!”

正说着,又有两个汉子扑到了院子中,呼喝道:“什么人在此胡言乱语!”

接着,另有一个人自屋中奔出来,道:“小心点,有人来报说,府中将二十年前,龙门帮的副帮主,玉郎君丁天野赦了出来,若是有人来胡混,先拿下了再说!”

那拦住丁天野的人道:“是啊,你们来看,这厮怕不就是才从死囚牢里放出来的丁什么野!”

丁天野的双手,仍然拢在袖之中,他肩头上已敷上伤药,但是仍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他不想挥动双臂,只是抬起头来,道:“不错,我就是才从死囚牢里放出来的丁天野!”

那汉子哇呀怪叫了起来,道:“好啊,你公然到这里来撒野,定然是活得不耐烦了,先将你吊起来,吃三十鞭再说!”

他一面说,一面“唰”地伸手,便向丁天野的肩头,抓了下来,那一招,丁天野一看便知道是天罗地网黄山所传的擒拿法。

他身子一侧,堪堪避开了那汉子的一抓,右足突然由外而内,圈了一圈。

他右足在圈动之际,上身纹丝不动,那汉子在他的对面,绝不知道他的下盘已发了招数,被丁天野一圈间,右足已勾住了他的小腿,紧接着一抖腿,喝道:“去!”

那汉子身子向后直跌了出去,另外两人大叫一声,一左一右,抢了出来,但是丁天野双足先左后右,快疾无比地连圈两圈。

那两人抢到了丁天野的面前,连身子都未站稳,便已然跌了开去。

丁天野连用双足,抖出了三个人,他双手却始终拢在衣袖之中,他人则已缓缓地走进天井来了!

那三个跌倒在地的汉子,一骨碌爬了起来,连同另外两个汉子,一共是五个人,两个挥起铁尺,还有三个人挥出的兵刃,竟各是一根三尺来长的铁链。

一看到铁链,丁天野的面色,便变成了死灰色,他身形凝立,喝道:“放下铁链!”

那三个人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丁天野这样呼喝是什么意思。

但丁天野第二声巨喝声,又传了出来,喝道:“放下铁链!”

这二十年来,在黑牢之中,他固然很少机会练拳脚,但却有的是时间练内功,这时,他那一下巨喝,令得在他面前的五个人,人人都被他喝退了两步,连丁天野自己,对自己的内功,居然已如此深湛,也颇感意外!

他第二下巨喝声喝出之后,那五个人更是吓得呆了,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际,只听得大厅之中,传来一把十分沉稳的声音道:“收起兵刃来!”

随着那声音,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的老者,稳步走了出来,那老者顶已半秃,满面红光,手中两只玉核桃,搓得“咔咔”直响。

他一出来,那五名汉子一起退后,他的目光十分锐利,向丁天野打量一眼,道:“这位朋友,眼生得很,若是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丁天野倏地转过头来,向前逼近了两步,道:“黄捕头,你曾捉我入狱,如何会眼生?”

黄山呵呵一笑,道:“黄某身在公门,上命差遣,有得罪江湖朋友之处,事非得已,阁下若是因此迁怒黄某,那可大错特错了。”

丁天野一声长笑,道:“说得好,然则用铁链穿了我琵琶骨,也是上命差遣?”

这句话一出口,黄山的面色,陡地变了,在他手中的两只玉核桃,在发出了“咔”地一声响之后,也停了下来,过了好半晌,才听得黄山勉强挤了一丝干笑声来,道:“原来是丁副帮主,恭喜你重见天日!”

他一面说,一面向后,退了一步,左手在身后,迅速地摆了一摆。

在他身后的一名汉子连忙奔了进去。丁天野又向前逼近来,道:“你可是想叫人去拿兵刃么?哈哈,黄捕头,二十年前,你绝不是我的敌手,今日你仍不是我的敌手,若是你要逼我动手,那么──”

他讲到这里,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突然扬了起来,他的动作快,黄山的动作也快,只见他猛地后退,手扬处,两枚玉核桃“嗤嗤”有声,向前劲射而出!

丁天野一声冷笑,双手一沉,五指一紧,已将两枚玉核桃,一齐抓住,只听得他冷笑之声,不绝于耳,而他的手中,则发出不断的“格格”声来。

黄山不断的后退,丁天野不断向前进逼,已然进了大堂之中,只见丁天野双手一翻,“叭叭”两掌,击向一张桌子之上。

他手按在桌面上,望了黄山好一会,才提起手来,仍然拢在衣袖之中,黄山的视线,停在桌面之上,挪不开去。

在桌面上,有两只深深的手印,而被他运内家真力捏碎的玉核桃,则全嵌进了桌中。

在黄山身后的脚步声,令得黄山直了直身子,他回过头去,只见他的一名徒弟,已将多年不用的兵刃金丝网捧了出来。

但是黄山却并没有去接兵刃,他只是面色灰败的摇了摇头,道:“你们退下,别来生事,这位丁副帮主是我故人,和我有要紧话要说。”

那汉子叫道:“师父──”

可是黄山立即厉声喝道:“退下!”

那汉子不敢再出声,退了下去,几余几人,也不敢再走近来。

黄山在桌旁坐了下来道:“行了,凭你这种惊世骇俗的内家真力,我与你动手也是自取其辱!”

他讲到这里,惨笑了一下,道:“你要杀要剐,还不动手么?”

他闭上了眼睛,身子在微微地发着抖。

丁天野一字一顿,道:“黄捕头,我若杀你来泄愤,那定然叫天下好汉取笑!”

黄山在陡然之际,听出自己大有生机,他有点不相信似地睁开眼来道:“那么,你想怎么样?”

丁天野挺了挺身子,缓缓地道:“二十年前,我到沧州来,住在群玉院的后院,这件事极其秘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黄山的身子陡地一震,默然不语。

丁天野大喝一声,道:“我要你说!”

他的左手,猛地一挥,击在一条大柱之上,“叭”地一声巨响,顿时木屑四飞,柱上缺了一大块,他一俯身,道:“你若是不说,此宅老少,人人如此,无一可免,鸡犬不留!”

黄山的脸,比纸还白,他陡地吸了一口气,道:“那是有人夤夜来告诉我的。”

丁天野陡地紧张了起来。

自从他被捕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是被出卖的了,龙门帮本就不是什么正当的帮会,劫镖越货,抢夺官粮,什么事都做,是绿林中势力极盛的一帮。龙门帮的帮主,和四个副帮主的容貌,全都张贴在各府各县城门之旁的当眼处,他们的行动,自然也极其小心秘密。

当年,有玉郎君之称的丁天野,到沧州府来时,便曾戴上极其精巧的人皮面具,而且,他并不投店,而是住在一家妓院之中。

到沧州来,是因为听说沧州有三家百万巨富,各自自炫富有,说僵了口,已准备将所有的珍藏拿出来作一比较,那是方圆数百里的盛事,龙门帮听到了风声,自然也准备趁机前来打劫,他是来沧州府中打探消息的。

他到沧州府来,除了帮主,和另外三个副帮主之外,可以说没有别人知道。

但是,他到沧州府,黄山当晚就将他捉住了,黄山是三更前来,用闷香将他熏翻了,趁他未醒之际,就穿了他的琵琶骨的。

琵琶骨被穿,他一身武功,无从施展,被投入沧州府的大牢之中,一囚便是二十年!

如今,他不怨黄山,黄山是吃公门饭的人,他只想知道,将自己行踪告诉黄山听的是什么人!

他在二十年黑牢生涯中,早已将这个问题,翻来覆去不知道想了多少遍,在路上,到了沧州府之后,他绝未曾泄露过行踪,知道他行踪的人,只有龙门帮中的人,而且,只有龙门帮中居高位的几个人,那便是当日一起议事的帮主,和另外三位副帮主。

一共是四个人。

可是四个人中出卖他的是谁呢?

他将其中一人在可能出卖他的人的名单中剔去,那是他的生死之交,是和他一齐投入龙门帮的八臂猿项飞。

八臂猿项飞和他,玉郎君丁天野在未曾投入龙门帮之前,干的也是绿林生涯,他们投入了龙门帮之后,从小头目当起,一步一步地升上去,终于全升到了副帮主的高位,当真可以称得上生死与共的知交。

除了项飞,可能出卖他的人只有三个了,这三个人中,帮主的可能性也不大。

龙门帮帮主金龙神君,在武林中成名数十年,武功、辈分,何等之高,他若是要害丁天野的话,只消一出手,丁天野便绝不是敌手!

而且龙门帮的帮规极严,若是帮主有心要对付属下,随便引一条帮规,便可以将之偷偷处死了,又何必去私通官府?

帮主金龙神君不可能,项飞不可能,那么,剩下的只有两个人了。

在那两个人之中,谁才是害他的人呢?

本来,既然只有两个人,丁天野是可以一个一个地查访的,但是因为仇太重了,怨太深了,去报仇之时,绝不能给他的仇人有丝毫抵赖的余地。

是以他必需确定是两个人中的哪一个人!

所以,他一出大牢,便来找天罗地网黄山,要在他的口中探出这个人来,他这时,获知果然是有人向黄山通风报信的,他激动得紧紧地咬着牙,上下两排牙齿相磨,发出“格格格”的声音来。

他一翻手,鸟爪也似的五指,突然捉住了黄山的手臂,令得黄山的身子也发起颤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谁,那是谁?”

黄山的声音都变了,道:“你……请你放手!”

丁天野却非但不放手,反将黄山的手臂抓得更紧,道:“说!你快说!”

黄山急道:“我,我不知他是谁,那人的武功极高,他才一现身,便转到了我的背后!”

“那你至少也见过他一面!”

“我是见过他一面的,但是,他……却是蒙着面的!”

丁天野的五指陡地一紧,黄山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丁天野像是疯了一样,双眼之中,还射出绿幽幽的光芒,掀着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你说,那是谁?你说!”

黄山的身子,像是筛糠一样地抖着。

他嘶叫着,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一直贴在我的身后,我几次想转过身去看他都看不到。”

“那你说说他的特征,他穿什么衣服,他讲话的声音怎样,高矮如何,用什么兵刃?”

“他……声音十分尖锐,那分明是装出来的,他穿一套夜行衣,我也没有看到他带着什么兵刃,他的双手不时按在我的唇上──”

黄山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一停。

丁天野立时问道:“怎样?他手上可有什么特征?”

黄山苦笑着,道:“没有,他是戴着鹿皮手套的。”

丁天野手一松,后退了一步,一字一顿,道:“戴着鹿皮手套,你看清楚了?”

黄山点头道:“是的,我看清楚了!”

丁天野突然仰头怪笑了起来。自他口中所发出的那种狂野而凄厉的呼声,令得听到的人更不由自主地将身子缩成了一团!

他一面怪声笑着,一面道:“原来是你,好,原来是你这贼子!”

他上下两排牙齿猛地一挫,止住了笑声,向黄山一拱手,道:“多谢你了,黄捕头。”他身形腾起,向外便掠,可是才掠到门口,便停了下来,转过身,道:“黄捕头,还有一事请教。”

黄山战战兢兢,道:“请说。”

丁天野道:“龙门帮的近况怎样了?”

黄山道:“龙门帮早就散了,那是十年前,金龙神君突然死去之后的事,金龙神君一死,八臂猿项飞、金掌燕大南、赤砂飞虎陈乌,三位副帮主争夺帮主之位,各领部下,自相残杀──”

丁天野不等黄山讲完,便道:“且慢,金龙神君一死,龙门帮帮主一职,自然由他的女儿红衣龙女担任,难道红衣龙女也死了么?”

当他讲到“红衣龙女也死了么”这一句话之际,他的声音,听来十分异特。

而他的心目中,也正一阵抽搐,感到了异样的痛楚,他二十年来,连想也不敢想“红衣龙女”四字,但这时,他却不得不问了出来。

而问出的“红衣龙女”四个字,竟能引得他的心头,生出如此强烈的痛楚来,那可以说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

黄山望着丁天野,面上露出像是十分惊讶的神色来,丁天野道:“说啊,望着我干什么?”

黄山结结巴巴,道:“你……自从你丁爷被捕后,红衣龙女大闹沧州府,丁爷你不知道?”

丁天野身子向前一俯,要用手按住了桌子,方能站稳,那是他心头受了极大的震动之故,他心中不断地道:“她大闹沧州府?那是为了什么?可是为了我?难道她对我……她竟是对我如此有情意?”

丁天野呆了片刻,才道:“我身在大牢之中,如何知道?”

黄山现出抱歉的神色来,道:“是,是,我说溜了嘴,丁爷莫怪。红衣龙女率领一百余名龙门帮的高手,到沧州府来劫牢,但是牢中早有准备,调了精兵在守卫,红衣龙女非但无功而退,而且还将龙门帮的百余高手,一齐折了。听说,红衣龙女仅以身免之后,和她父亲,金龙神君大吵了一场,金龙神君怒气勃发,在龙门帮的总坛之上,要拔剑斩女──”

丁天野身如石像也似,一动也不动,用心地听着,可是等到黄山讲到金龙神君要拔剑斩女时,他厉声叱道:“你胡说!”

黄山的身子发起颤来,道:“丁爷……亮鉴,小可绝不敢胡说。”

丁天野“哼”地一声道:“人人皆知红衣龙女是金龙神君唯一的爱女,他怎会杀自己的女儿?”

黄山苦笑道:“丁爷,这事武林之中,人人皆知,我有天大的胆子,却也不敢凭空捏造。”

丁天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那你就替我照实说下去。”

黄山点点道:“是,他们父女两人,是为什么吵起来的,也没有人知道,等到金龙神君拔剑追出大堂之际,项飞、燕大南、陈乌三位副帮主便跪了下来,代为求情。据当时目击的一个人说,金龙神君气得脸都黄了!”

“红衣龙女怎么样呢?”

“红衣龙女脸色煞白,只是说:‘爹,你害了我,你自己或者不知,但是你害了我!’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从此之后,没有出现过。”

丁天野鸟爪也似的五指,本来是按在桌面上的,这时,他五指缓慢而有力地捏紧,手指在桌面上削过,出现了五道极深的刻痕。

他道:“难道……她一直没有下落?”

“金龙神君一见红衣龙女走了,便站着发呆。后来,龙门帮会通帖天下帮会,要各路英雄协助寻找红衣龙女的下落,有人说,看到她曾在衡山出云峰附近出现过,可是那是铁心庵的所在,铁心老尼的厉害,谁不知道,连金龙神君也不敢去证实一下她究竟是不是在铁心庵中,江湖上却全沸沸扬扬地传说──”

黄山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望着丁天野,像是有什么顾忌一样!

丁天野忙问道:“江湖上传说些什么?”

黄山犹豫了一下,道:“江湖上全说,红衣龙女是钟情于丁爷你,因为救不出你,是以万念俱灰,投往铁心庵,削发为尼了。”

丁天野的身子,猛地向后退出了两步,坐倒在一张椅子上。

他呆呆地坐着,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些事,他直到二十年后才知道。而当年,红衣龙女大闹沧州府,父女总坛相拼,轰动武林之际,他却在那阴暗无比的石牢之中,过着野兽不如的日子!

他的心中像是有千百条绳索在紧紧地盘绞着,他痛苦得全身骨骼在格格作响,那个出卖他行踪的人,不但害了他,也害了红衣龙女!

丁天野闭上了眼睛,他彷佛看到红衣龙女在黄河大堤上飞快地奔着,红色的披风扬得老高,宛若是一团红云,人人都叫她红衣龙女,但只有丁天野叫她红红。红红,红红,听到了他的叫声,红红的俏脸就会现出甜蜜无比的微笑,除了丁天野还未曾向金龙神君作表示之外,龙门帮上下,是全知道这一段恋情的。

而当年,龙门帮之中,也的确只有风度翩翩的玉郎君丁天野,才配得上风华绝代的红衣龙女!

可是刹那间,什么都变了,铁索穿肩,黑牢余生,一晃二十年,他死里逃生,已是形如鬼怪了!

如果这时只有丁天野一个人在,那他一定会忍不住号啕大哭了!

现在,他当然可以忍得住,不让眼泪落下来。

黄山等了片刻,才又道:“金龙神君自女儿走之后,也就不怎么理会龙门帮的帮务了,龙门帮势力大弱,不少高手,纷纷离去。等到金龙神君死后,项飞、陈乌和燕大南三人,自相残杀,又死了不少高手,结果,三人也分不出高下来,谁也没有当成龙门帮的帮主,龙门帮也散了,他们各带着一部分人,自立名堂,各组一帮,分据黄河中下游,明里河水不犯井水,但是暗中,却还斗得十分剧烈,一直至今!”

丁天野心中激动的神情已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二十年黑牢生涯,过着野兽不如的日子,已使他懂得如何将极度的痛苦隐藏在心中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又问了一句,道:“你真是看到,来告密的人,戴着鹿皮手套?”

“是的。”

“那么,毒砂飞虎陈乌,现在何处?”

“丁爷,”黄山震了一震,说:“你说告密的是他?”

“我只是问你,他现在何处?”

“陈帮主他自组飞虎帮,飞虎帮的总坛,就在往南约四百里,济南府东八十余里的黄河边上,那地方,本来叫老牛岗,现在也给飞虎帮改了名,叫飞虎岗。”

丁天野沉声道:“多谢指点。”

黄山却忽然又叫道:“丁爷!”

丁天野站定了身子,黄山苦笑道:“二十年前我自知不是你敌手,是以用闷香熏翻了你,又穿了你的琵琶骨,害你……如今你总算出了头,飞虎岗可以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丁天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黄山。

“飞虎帮主的武功,你是知道的,而且……帮中这几年来,着实延揽了不少高手,你只身前往,恐怕──”

丁天野听到这里,才发出了“嘿嘿”两下惨笑声,道:“黄捕头,我还怕什么?你或许不知道那二十年黑牢生涯是怎样过的,但我却是挨过来的人,你说,我还怕什么?”

黄山呆呆地坐着,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丁天野缓缓地转过身去,慢慢地向外走去,他不断地发出那种令人心悸的惨笑声来。

等到丁天野出了大门,黄山的七八名弟子,才一起抢了进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黄山却什么也不回答,只是长叹了一声,对于今天能死里逃生,丁天野竟没有怎样难为他,他实在很意外。

但是他的心中,却一点也没有高兴之感。

二十年前,他是著名的捕头,而丁天野更是年少英俊的大盗,然而如今,丁天野竟变得如此可怕,可怕得使人不敢逼视!

过了好久,黄山才道:“快散去吧,没事了。”

当天晚上,黄山收拾细软,改名换姓,离开了沧州府,他知道丁天野一出来,武林中必然将掀起轩然大波,而他的年纪,他的武功,都是无法卷入这个大风波之中的,是以他谁也未曾告知,就单身走了。

丁天野骑着一匹瘦马,向南驰着。

他并不急着赶到飞虎岗,他要让已经知道了仇人是谁的喜悦多保留几天。

二十年来,他日日夜夜都在思索着,告密的是谁,向官府泄露他行踪的是谁,到今天,他总算知道了!那是毒砂飞虎陈乌!

他之所以肯定那是陈乌,是因为黄山的叙述,黄山说来告密的人,戴着鹿皮手套。陈乌外号人称“毒砂飞虎”,那是他两样绝技,“腐骨毒砂”和“飞虎七爪”的合称。

那腐骨毒砂,乃是发歹毒的暗器,发时毒砂漫天撒出,只要中上一粒,就紧黏在肌肤之上,拂之不脱,而砂上的奇毒,也立时深入,肌肉腐烂,直至见骨死亡,极之厉害。

陈乌自己,虽有解药,但是毒砂一沾上,便奇痒难忍,是以他发砂之际,必然戴上鹿皮手套。

鹿皮手套!

当丁天野一听到了鹿皮手套之际,他便立时想起了毒砂飞虎陈乌!

而他如今,已渐渐地接近他了,最妙的是,毒砂飞虎陈乌,还一点也不知道!

出沧州府之后的第二天,彤云密布,当天下午,天就纷纷扬扬的下起大雪来。大雪一直下到第二天傍晚时分,而丁天野一直没有歇息过,他缩着头,拢着手,骑在瘦马上,任由瘦马向前任意地走着,雪落在他的身上,落在马身上,使得他和茫茫一片灰白的天地,几乎结成了一体,若不是马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的话,真不知道有一人一马在赶路。

第二天早上,雪早已止了,但是天气冷得滴水成冰,积雪却一点也未化。

在一个小镇集上吃饱了肚子,丁天野又向南走去,大路上客商很多,大河冻了,客商赶冻渡河的十分多,在赶出了十来里之后,大路之旁,有一条小路。

那小路的两旁,全是林子,树上压满了雪,看来就像是一片银树林子一样。

在小路之旁,竖着一块老大的石碑,在碑上刻着三个大字,染着红色,乃是“飞虎岗”三宇。

这里当然还不是飞虎岗,只不过是飞虎岗自此而去而已,但是过往的行人车辆,在经过那条小路口的时候,莫不加快些,像是唯恐慢得一慢,小路上便会窜出什么恶魔来将他们拖了进去一样。

只有丁天野一个是例外。

他拉了拉马缰绳,瘦马转过了身子,四蹄翻着雪,迳向那小路走去。

他穿过了好几座林子,便看到那座形势十分险恶的山岗了,山岗延绵好几里,只有一个窄窄的入口处,在山崖上,也刻着“飞虎岗”三个字。

丁天野才一来到入口近处,便听得大石之后,传来了一声呼喝,道:“来者是何方朋友?”

丁天野并不出声,仍然缓缓地向前走去,大石后立时又喝问了两声,但丁天野仍然不出声,只听得石后响处,“飕”地一支箭,向前射了过来。

丁天野微直了直身子,伸指一挟,将箭挟住,大石之后,也已疾跳出了四名汉子来,各自横刀在手,神气凶恶,喝道:“来者留名!”

丁天野懒洋洋地道:“我是你们陈帮主的旧相识。”

四名大汉中,年纪较长的那个道:“若是帮主故交,请道姓名。”

丁天野突然“哈哈哈”地惨笑起来,他的笑声,是如此之难听,以致那四个人都不约而同,退出了一步,丁天野又阴森森地道:“太久了,名字连我自己也忘了,但见到了陈帮主,他或者还认得出我来的。”

那四人互望了一眼,突然之间,发一声喊,两个着地便滚,单刀闪动,来砍马足,另两人的身子,则疾拔而起,向丁天野砍来,丁天野身子突然一侧,自马背之上滑了下来。

他身子自马背上滑下之际,像是跌了下来一样,但是身子才离开了马鞍,便突然一挺,向下踏去,双足恰好踏在向前疾砍而至的两柄单刀之上,将那两柄单刀,紧紧地踏在地上。

同时,他双手扬起,双袖疾拂而起,两股极其强劲的袖风过处,那拔在半空的两人,如断线风筝也似,向外直跌了出去,而那两柄单刀,已被丁天野卷在手中。

丁天野双臂一抖,手一翻,已立时将两柄刀,握在手中,他的动作快疾之极,等他握了两柄单刀在手,那两个着地滚来之人,才仓惶后退。

可是丁天野双手疾伸,刀光已然抵住他们的咽喉,那两人面如土色道:“尊驾……有话好说!”

丁天野一字一顿,道:“去告知陈帮主,有旧相识来拜访他了!”

他一面说,一面双手,突然向前一送!

他双手所执的单刀,刀光已然抵住了那两人的咽喉,这时突然之际,双手向前一送,分明是要取两人的性命,那两人方才听丁天野要他们传话,刚在想可有了一线生机,突然之间,又见他双手向前一送,不由得吓得魂飞魄散,立即惨叫起来。

也就在他们的惨叫声中,只听得“啪啪”两声响,那两柄单刀,突然齐中断折,前半截刀身,落了下来,断刀又抵住了那两人的咽喉。

那两人全身发颤,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何以自己竟能不死。

丁天野“哼”地一声,道:“还不快去!”

两人向地上一看,看到了断刀,这才知道,原来对方在双臂突然向前一送之际,内力暗运,已将刀震断,是以刀虽然向前送出,但是他们却未曾送命!

一想到对方的武功,如此之高,那两人如何还敢说半个不字?抬头就奔,连那两个被丁天野袖劲拂出的人,也一齐疾奔而出。

丁天野抛去了手中的断刀,不急不缓,向前走去,等他走过了那一两丈来长的峡谷时,只听前面一声锣响,隐处闪出了三四十个人来。

那三四十人分两排列开,两个身形矮胖的人越众向前,向丁天野拱了拱手:“阁下是──”

丁天野冷冷地道:“刚才我已说过了,是你们陈帮主的旧相识!”

那两人桀桀冷笑,一个道:“旧相识也好,新相知也好,总有个姓名,像在下兄弟两人,人称冀南双毒,阁下难道如畜牲一样,无名无姓么?”

丁天野绿幽幽的眼光,盯定了那人,他的眼光十分异特,显然看得那人十分不自在,是以那人按住了腰间的软鞭,显得十分紧张。

丁天野看了他好一会,才道:“你出言伤人,那是你自取其亡!”

那人手背突然一抖,“呼”地一声响,软鞭已疾抖而起,他那软鞭之上,有着许多尖刺,一扬了起来,映着日光,蓝殷殷地,一望而知,刺上喂有剧毒,软鞭才一抖起,便向丁天野劈头劈脸,砸了下来。

那人一出手,另一个双臂一分,“铮铮”两声,双手各多了一枝长五尺许的点穴橛,一上一下,“嗤嗤”两声,点向丁天野的“气海”、“肩井”两穴。

这两人出手都十分快,丁天野一声怪叫,身子突然向后,仰了下去!他身子向后一倒,点穴橛两招,一齐点了个空!

但是向他劈头劈脑砸下来的一鞭,他却仍是未能避开的,长鞭呼啸着,变成向他的胸口,压了下来,丁天野的身子,向后仰去,双足还是站在地上的,那是一式绝顶的铁板桥功夫。

但是电光石火之间,他的双足,突然猛地向前,蹬了出去!

这一蹬之势,可以说是怪异之极!

因为,在他双足蹬出的那一刹间,他的身子是悬空的!如果对方的一鞭,恰在这时砸了下来,那么他是绝没有躲避的可能的!

但是,他动作之快,难以形容,当他双足蹬出之际,长鞭离他的胸口,还有两尺!

而他双足蹬出,却是蹬中了那人的小腿!

这一蹬之力何等强劲,只听得那人惨叫了一声,在惨叫声中,砉然骨断之声,更是清脆可闻,身子向后一仰,只见他像是矮了一尺,而断骨刺破了他腿上的肌肉,两股血泉,疾喷了出来!

而丁天野一蹬中了那人,身形下沉,也落到了雪地之上,他顺手一抄,抄起了两团雪来,扬向那使点穴橛的人的面门。

雪花虽然是轻软之极的东西,但丁天野在扬出之前,双手摸了一下,扬出的乃是两个雪球,兼且他内力过人,那两个雪球,一先一后,“叭叭”两声,撞在那人的脸上,雪球震散之际,鲜血随之迸溅,那人的脸上,已是血肉模糊地一片!

丁天野身形一挺,站了起来。

在不到两招之间,冀南双毒,已然各受重伤,那排列而立的三四十人,个个呆若木鸡!

丁天野冷笑着,慢慢地在人群中走过去,那三四十人,纷纷后退,丁天野转过了山角,只见前面,乃是四五十级石阶,抬头望去,石阶之上,便是一座十分宏伟的建筑。

虽然那比不上昔年龙门帮总坛的气势,但因为山势十分险,是以衬托得极为奇伟,在丁天野抬头上望间,身后三四十人,也已远远地围了上来。

而在石阶之上,一个人正飞掠而下,

那人身形极快,转眼之间,便到了石阶之下,丁天野一见那人,便震了一震。

那是龙门帮中的旧人,是龙门帮八大堂主之一,破碑手欧阳兴旺。二十年不见,他自然也老了许多,但精神奕奕,想来在飞虎帮中,他十分得意。

自从在黑牢之中被放出来之后,丁天野还是第一次遇到旧相识!

他震了一震之后,凝立不动。

只见欧阳兴旺向他上下打量了几眼,显然他是绝不能在眼前这个骷髅也似的怪人的身上,找出当年玉郎君的影子来了。

是以他十分疑惑地道:“阁下是──”

丁天野叹了一声,道:“何以如今要见一见陈乌,竟然有这许多麻烦?”

欧阳兴旺道:“尊驾来意不明,他是一帮之主,自然要查问明白,阁下也理应通报姓名!”

丁天野一声惨笑,道:“玄和堂主,我就是不想通名报姓,我想见了他之后,考考他的眼力,看他是不是认得我!”

欧阳兴旺打量了对方半天,已然肯定未曾见过这样的一个怪人的了。

可是这时,突然之间,在对方的口中,却叫出了他多年以前在龙门帮中的职位来,这不禁令得他大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望定了丁天野。

在那片刻之间,他心如电转,殚精竭智,在思索着那究竟是什么人。

但是,这时的丁天野,和当年的玉郎君,实在是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的,二十年非人生涯,使他整个地改变了!欧阳兴旺望了半晌,才勉强一笑,道:“原来阁下果然是陈帮主故人?”

丁天野冷冷地道:“正是,你若是不带我上去,我可自己上去了!”

欧阳兴旺忽然堆下笑来,道:“请!”

他一面说,一面就伸手来握,看来他是想和丁天野把臂前往的,但是丁天野自然知道,他是想藉此掂一掂自己的分量!他真气运转,聚于右臂,但是却蓄而不发,及至欧阳兴旺的五指一握了上来,当中力道突然发出之际,丁天野的内力,才迸了出来!

两股力道一撞,欧阳兴旺连退了三步,方始站稳了身子!

丁天野则已一声怪笑,道:“我不怎么喜欢人家碰我,阁下莫怪。”

欧阳兴旺试了一试,已试出对方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除了带他去见陈帮主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而且,自从第一次告急以来,也有许久了,陈帮主当然也已有了防备了。

他面色尴尬,连连拱手,道:“佩服,佩服,多有冒犯,阁下莫怪!请!”

他不敢先行,唯恐对方在背后出手,是以让丁天野先走,却不料丁天野突然一伸手,道:“我们还是一起走!”他一伸手间,已牢牢握住了欧阳兴旺的左手手腕。

欧阳兴旺大吃了一惊,面色倏变,但是他已然身不由主,被丁天野带着,向石阶之上,疾驰而上,转眼之间,二人已来到了飞虎帮总坛的金漆大门之外,只听得大门之中,传来了一阵极其宏亮的笑声,接着便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道:“听说有故旧来访,何其荣幸,请立时前来相会!”

那正是陈乌的声音!

一听到陈乌的声音,丁天野只觉得热血沸腾,握住了欧阳兴旺的手指,不由自主,紧了一紧,欧阳兴旺咬着牙,才不致叫了起来。

丁天野到了门前,衣袖一拂,“呼”地一声,将大门拂了开来。大堂之内正中的一张金交椅上,坐着的一个中年汉子,立时站了起来!

那中年汉子两道浓眉,盖着一双目光极其锐利的眸子,一团乱髯,身形高大,腰际悬着一只一尺见方的鹿皮袋,左手戴着鹿皮手套。

丁天野一步跨了进去,手一松,便放开了欧阳兴旺,欧阳兴旺身形一闪,便到了毒砂飞虎陈乌的身边,陈乌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些。

一看到了陈乌,丁天野已然封了口的肩头上的创痕,似乎又感到一阵抽搐似的剧痛,那样的苦楚,就是眼前这个人赐给自己的,自己要怎样在他的身上找回那二十年的苦楚才好呢?

他双眼之中,碧光闪闪,两人相隔一丈五六左右,互望了好一会,丁天野才以十分沉静的声音道:“陈帮主,别来无恙么?”

陈乌面上现出了十分疑惑不解的神色来,他勉强一笑,道:“请恕在下眼拙,阁下说是陈某故交,但是在下……却不敢相认。”

丁天野发出令人毛发直竖的桀桀声,身形耸动,向前连跨出了三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缩短了,丁天野仰起头来,道:“你不认识我了?你仔细看看!”

陈乌满脸皆是警惕之色,他戴着鹿皮手套的手,也向腰际的鹿皮袋移近了许多,可是他仍然摇着头,道:“我与阁下,可以说素未谋面。”

丁天野缓缓地道:“可是,有人却记得你手上的鹿皮手套!”

陈乌听了,“哈哈”一笑,道:“原来阁下有什么亲人,死在陈某的毒砂之下,是以来寻仇来了,那又何必冒认是陈某旧识?”

丁天野摇头道:“不是,你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曾放在一个姓黄名山的人唇上,你可还记得么?”

陈乌一呆,道:“此话何意?”

丁天野桀桀地笑了起来,道:“二十年前,沧州城内,向天罗地网黄山,泄露我的行藏的,不是你么?”

丁天野愈讲愈是激动,讲到最后“不是你么”四字之际,身上的衣服,如为狂风所拂一样,“呼呼”有声,一个“么”字才出口,他双手齐出,猛地提了上去,向陈乌的肩头,疾抓而下!

而在那一刹间,陈乌却竟然并不趋避,只听得他一声呼叫,道:“你,你竟是丁四弟!”

当年,龙门帮四个副帮主,名是副帮主,实际上等于是帮主金龙神君的弟子一样,是以他们相互之间,兄弟相称,四人之中,丁天野年纪轻,是以称之为“丁四弟”,可是这时,陈乌“丁四弟”三字才出口,“飕飕”两声,丁天野十指,已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头,十指深陷入陈乌的肩头,陈乌面色陡变,勉力忍住了痛,惊道:“丁四弟,是你么,你作什么?”

丁天野双手抓住了陈乌,他的心中,已经起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快意,他咧着嘴,露着齿,自他的喉间,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来。

而这时,在门后、帷旁,约有四五人,手执利刃,一起涌了出来,陈乌肩骨,已被握得“咯咯”发响,他一面运气相抗,一面叫道:“你们不可妄动,这是我丁四弟,玉郎君丁天野!”

丁天野厉声道:“是的,就是因为你去告密,而被像狗一样,在黑牢中锁了二十年的丁天野!”

陈乌惊叫道:“你这话从何说起?”

丁天野哈哈大笑了起来!

陈乌又厉声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是我告的密,我为什么要去告密?丁四弟,你出了事,我有什么好处,你快放手!”

丁天野十指牢牢地抓着,道:“你不必抵赖了,我当日一到,晚上就着了道儿,我行踪无人知道,不是你尾随我到了沧州,又是谁?”

陈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那你就错了,丁四弟,这事我再易分辩都没有了。当年你一走,帮主便命我和欧阳堂主,以及金堂主两人,南赴长江,去和长江白莲帮联络,我们三人是在白莲帮中过的年,金堂主如今也在此处,这却是千真万确之事!”

丁天野呆了一呆,道:“铁面无私金能?”

那铁面无私金能,在昔日的龙门帮中,地位虽然不如三位副帮主之高,但是他在龙门帮中受到的尊敬,却绝不在三位副帮主之下。

他号称铁面无私,为人也当真铁面无私,极其正直,乃是昔日龙门帮中的执法,他讲的话,人人信服,是以这时丁天野立时反问。

陈乌扬声叫道:“金副帮主,快请现身!”

只听得大堂侧门处,响起了一个听来十分铿锵,犹如铁皮相击也似的声音,大声道:“丁副帮主,一别二十年,别来无恙么?”

随着语声,一个人大步踏了出来。那人身形高大,面目森严,正是铁面无私金能。

金能一出来,看到了丁天野,他也不禁陡地一呆,呆呆地望了丁天野半晌,长叹了一声,道:“唉,岁月不饶人啊!”

丁天野却是目光闪闪,道:“金堂王,陈乌的话是真的么?”

金能道:“真!”

他只讲了一个字,但是那一个字的分量之重,却是重逾千斤!

丁天野的身子,陡地一震,双手也不由自主一松,向后退出了一步,陈乌松了一口气,道:“丁四弟,你若是再不信时,当年的白莲帮主,如今还在,愚兄可以和你共赴白莲帮去对质的,我们三人向南走,你却往北行,我们如何能够到沧州府去告密?”

对于陈乌的这一番话,丁天野就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他在松开了双手之后,向后连退出了几步,然后便听得他不住喃喃地道:“那么是谁?是谁蒙了面,戴了鹿皮手套去告密的?”

他自问了好几遍,才陡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是谁?”

毒砂飞虎陈乌的面色,十分严肃,道:“丁四弟,知道你行踪的人,寥寥可数,总不外是这四五个人,你自己难道还想不出来么?”

丁天野茫然地摇着头,道:“我想不出。”

在一旁的欧阳兴旺,突然踏前一步,低声道:“丁副帮主,属下有一言相告!”

其实在如今这样的场合下,欧阳兴旺实在是没有低声讲话的必要,但是因为他要讲的事,极之严重,是以他不由自主地将声音压得十分低。

丁天野立时道:“什么事?”

欧阳兴旺尴尬地笑了一下,道:“我也不敢说一定是他,但是这件事,丁副帮主却是非知道不可的。”

丁天野催道:“什么事,快说”

欧阳兴旺吸了一口气,道:“燕大南,燕副帮王,曾向帮主求过亲,想娶红衣龙女,这件事,丁副帮主可知道么?”

丁天野的身子陡地一震,金掌燕大南当年竟然向金龙神君求过亲?这实在是不可能的!

他,玉郎君和红衣龙女相恋,龙门帮上下,谁人不知,燕大南如何再会去向金龙神君求亲?

但是红衣龙女貌美如花,加上又是金龙神君的女儿,武林中人,谁不想娶她为妻?

燕大南明知自己未敢在金龙神君面前提及,他异军突出,想金龙神君一言定好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如果燕大南想娶红衣龙女,那自己当然是他的眼中钉了。

那么……

丁天野一想到这里,身子才不由自主震动起来。

只听得铁面无私金能沉声道:“欧阳兄,此事你又由何得知?”

欧阳兴旺道:“那晚,燕大南去求见帮主之际,恰是我在总坛当值,他进去出来我皆曾亲见。”

“或者他是另有事情禀报帮主?”

“不是,我听得帮主大声吼叫,说他只有一个女儿,谁也别想在他身边抢走他的女儿,声达户外,我亲耳所闻。在帮主发怒之后,燕大南面色尴尬,退了出来,见到了我之后,兀自愤然,说──”

欧阳兴旺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望了丁天野一眼。

“他说什么?”丁天野尖声问。

“他说,老头子还不知道他女儿和老四泡上啦,哼,好好的来求亲却发恶骂人,要是女儿做出丢脸的事来,不知该怎样了!他讲完之后,就走了。”

“这件事,离我出事有多久?”

“一个月左右。”

丁天野的身子直了一直,缓缓地转过身来,自他的齿缝之中,送出一句话来,道:“燕大南现在何处?”

金能、陈乌和欧阳兴旺三人异口同声道:“他自创金掌帮,距此四百里,沿河而上一问便知。”

丁天野大踏步向外走去,走出了几步,才道:“三位,我要到金掌帮去,你们千万不能泄露我行藏,陈大哥,刚才多有得罪,你别怪我!”

陈乌长叹一声,道:“丁四弟,看了你这等情形,我怎还忍心怪你。若真是燕老二告的密,别说你不容他,我也不容!但你不必急在一时,且先盘桓几日,咱们弟兄,叙叙旧情。”

丁天野苦笑着道:“你想,我怎能不心急?”

他在讲这句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在他极其恐怖的容貌上,更现出令人心悸的凄厉神色来,看了他这等神情,陈乌长叹了一声道:“丁四弟,那我也不再留你了,你武功极高,足可应付,但是……但是……”

“陈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燕老二为人爽直,胸无城府,他似乎不像是告密之人,你还得先将事情弄清楚才好。”

丁天野一声苦笑,道:“除了他之外,已不会再有别人了。当然,我是要弄清楚的──”他紧紧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他死,也死得明白!”

他身形陡地掠起,“飕”地一声,便已掠了出去。三人急步来到门上,已见他身形如烟,掠下了石级,隐没在山口不见了。

朔风呼号,河岸上的冰渣子被劲疾的西北风卷了起来,在河堤上翻滚着,有的更跳了起来,打在马蹄上,令得在急驰中的马儿,发出一阵阵的尖嘶声来。

四百里路程,丁天野一停也未曾停过,当他奔驰一夜,天色渐明之后,他的身上和马身上,全是厚厚的一层霜花。

见到了朝阳,丁天野才伸了伸身子,他身上的霜花,簌簌地落了下来,霜花不但结在他的身上,而且结在他的两道浓眉之上,使得他看来形貌更是可怖。

第三天早上,过了陈桥镇。

在镇上,丁天野略歇了一下。过陈桥镇,不远就是开封府了,而金掌帮的总坛,就在开封北三十里的黄河边上,再向前十来里,过了河就到了!

天气似乎愈来愈冷,丁天野是连人带马,上了冰排,被粗大的绳索,拉过河去的,一过了河,他就看到两座巨大的石亭。

石亭顶上的积雪还十分厚,冰梭在檐角上挂下来,足有三尺来长,石亭的柱上,皆刻“金掌帮迎宾之处”七个字。

可是石亭中却一个人也没有。

丁天野走进了石亭,等了片刻,仍不见有什么人来,他心中迟疑了一下,又出了石亭,再策骑向前,飞驰而出,只驰出了半里许,便看到前面,好大的一片林子,那林子全是百年上下的榆树,树上覆满了雪,看来更是气势过人,有一条小路,略略扫过些雪,一直向内通去。

到了林前,丁天野略停了一停,但立时又向前飞驰而出。

进林不久,几排整齐的房屋,便已在眼前了。

那几排房屋之中,正中的一所气势特别宏伟,丁天野奔得近了,只见屋前很多人在来往,但是人人皆现出惶急忧戚之色,竟没有人来理会丁天野!

丁天野心中呆了一呆,直来到了屋前,才一翻身下了马,直到此际,才有人向丁天野望了一眼,但是望他的人,却也不来问丁天野究竟是什么人。

丁天野的心中大奇,一伸手,按住了一个在他身边经过的人的肩头,问道:“这里可是金掌帮的总坛?”

那人叹了一声,道:“正是。”

丁天野的心中,不禁一凛,暗忖莫非自己前来的消息,已然走漏,是以燕大南故意以这样的布置来对付自己?然而看来来去去的人,个个皆是如此,却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照如今这样的情形看来,倒像是金掌帮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

丁天野略想了一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唉,帮主昨晚,带着殷副帮主去,在河边上和六盘四妖动手,今日凌晨,是殷副帮主将之负回来的,唉,帮主只怕……只怕……”

丁天野“啊”地一声,手一紧,抓住了那人的手臂,道:“你快带我去见你们帮主。”

那人被丁天野握得怪叫了起来,道:“你……阁下是何人?”

丁天野道:“我是你帮主的旧识。”

正喧闹间,又有几个人自内奔了出来,丁天野一眼便看到了其中一人,是龙门帮的旧日堂主,三手神剑殷黑子,那自然便是那人口中的“殷副帮主”了。

丁天野一看到殷黑子,连忙松开了那人迎了上去,道:“燕大南怎样了?”

殷黑子满面悲容,摇了摇头,但突然之间,他脸上浮起了一层警觉的神色来道:“尊驾是谁?”

丁天野一声惨笑,道:“二十年前的玉郎君丁天野,拜访燕二哥来了,我还能见得着他么?”

殷黑子大吃了一惊,噔噔地向后,连退了三步,道:“你……你是丁副帮主?唉,要是你昨天来,燕帮主一定不致伤在六盘四妖之手了!”

丁天野一声冷笑,道:“自然!”

殷黑子却未曾听出他弦外之音,忙道:“丁副帮主,你快跟我来,迟些只怕不及了!”

他一个转身,向内走去,丁天野跟在后面,两人迅即来到了一间陈设十分华贵的卧房之中,只见一个身形粗壮的汉子,躺在床上。

在床边,有一个美妇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在啜泣着。

躺在床上的那汉子,双眼圆睁,面色狞厉,他的身上,几乎绑满了白布条,但是有的布条,全被血染满了,他的手腕之上,缠着白布,一望而知,双手已被人齐腕切去,在他的胸口,血仍在不断地透出白布来,自他的喉间,则发出了极其难听的呼噜声。

任何人一看,都可以看出,那是一个伤重之极,就快死去的人!

丁天野一进房,便呆了一呆,目光望定在这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就是金掌燕大南。

这个人,就是害他吃了二十年苦的人,难道就这样让他死了么?这不是太便宜他了?

在那一刹间,丁天野知道他自己也没有能力来先救转燕大南,然后慢慢地折磨他了,他心中的那一口怨气,难道竟不能有发泄的一日了?

突然之间,他碧光闪闪的凶睛,停在床边的美妇人和少年的身上。

那当然是燕大南的妻、子了,他要燕大南在死前,先看到他爱妻娇儿的惨死!一想到这一点,想到了燕大南在临死之前,还要受到这样的惩罚,丁天野几乎要纵声大笑起来!

而殷黑子在一进房之后,便直趋床前,道:“帮主,帮主,二十年前,失陷沧州府大牢之中的玉郎君,丁副帮主来了!”

床上的燕大南双眼瞧也不瞧一下,缓缓转过头来,当他对住了丁天野的时候,他哑着声,道:“老四?你……我……是你在我面前么?”

丁天野缓缓地向前走来,到了床前道:“燕二哥,是我来了!”

燕大南呼哧地喘着气道:“是啊,二十年了。唉,老四,你……为什么不早来一天?你早来,今早我有了帮手,便……不会……落得这样……下场了……你如今别望我了,快去,快到华山北麓去,快去救……”

他讲到这里,喘了几口气。

丁天野冷冷地道:“我不到华山北麓,去做什么?”

“去救……项老三,六盘四妖在伤了我之后,便声言要去找项老三,以报当年我和老三大破妖穴之仇,我不是……他们敌手,项老三一样敌不过他们,你……快备快马去,或者……还可赶得上……助他一臂之力,我们……兄弟一场,虽然曾生龃龉,但究竟……是兄弟相称过的!”

这一番话,可以说诚恳之极,听在丁天野的心中,实是令得丁天野大为震动!

因为一个将死还如此关怀着曾经称兄道弟过的人,若说他曾去告密,出卖弟兄,那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事!

而且,八臂猿项飞,和丁天野乃是生死至交,丁天野一听得六盘四妖联手伤了燕大南之后,又去找项飞的晦气,他心中也是焦急无比。

但是不论他如何想念项飞,有一件事,他仍是非弄清楚不可的!

他要燕大南承认是他告的密!

丁天野俯下身来,沉声道:“项三哥有事,我自会尽力赶去,但是我有一件事是非弄明白不可!”

燕大南挣扎着道:“什么……事?”

丁天野还未曾讲,便先惨笑了一声,道:“二十年前,我被陷狱中,是有人向官府告密的。”

燕大南咬牙切齿,道:“可惜我是将死之人,不然定然和你一齐找出此人,碎尸万段!”

丁天野一声冷笑,道:“燕老二,那告密的人,就是你!”

丁天野这一句话一出口,燕大南的身子突然一震,疾扬起手来。他扬起手来,像是想向丁天野抓来的,但是他的手早被断去,自然不能再有什么动作,他手臂扬起之后,由于气向手腕位涌去,以致断手处,鲜血涌出,连白布也难以阻住,直淌了下来。

他颤声道:“你……老四,你……疯了?”

“你曾向帮主求过亲,是不是?”

燕大南一咬牙,道:“是!”

“你明知红红和我两人情浓,你还这样做?你还要这样做?”

燕大南厉声道:“是的,你和红红情浓,但是你就不准我为她废寝忘食么?”

“是以你将我当作了眼中钉,更想将我除去,是也不是?是以你便到沧州府去告密了,是不是,你说!”

燕大南“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如此之凄厉,连丁天野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他笑了许久,才道:“老四,你错了,你出事之后,红红和帮主大闹,定然要派人去救你,帮主曾声称谁随红红去的,便逐出龙门帮,当时堂主、副帮主之中,只有我一人……只有我一人……蒙面前往……”

丁天野叱道:“胡说,项老三呢?难道他也不去?”

燕大南又怪笑着,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殷黑子,你说给他听,若不是那次救你,我在沧州府中为火铳所伤盲了双目,我如今怎会在六盘四妖之手下,伤得如此之惨?你说,我为了救你连一双眼都废了,你反来说是我告密,害你受苦,你……哈哈,我们总算称兄道弟过了!”

丁天野真正呆住了。

难怪燕大南从未感到自己的容貌改变,原来他双目早已盲了!根本看不见东西!

而他双目盲去,是当年违抗帮主之令,跟着红衣龙女到沧州府去救人,而受火铳所伤的!

现在,自己却反来说他是当年告密之人!

丁天野只觉得心中有一阵说不出来的歉疚,他一矮身,在床沿跪了下来,嘶声道:“燕二哥,我错怪了你,不是你,当年向官府密告我行踪的那人不是你!”

燕大南长长地叹了一声,道:“别难过,我们是称兄道弟的人,有些误会是难免的,但……假造这样的事,那就天地不容,你……快去,六盘四妖的武功,十分怪异,项老三……不是他们之敌,你快去……”

燕大南脸上,狞厉激怒的神色,已然渐渐退去,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突然停止了。

丁天野伸手在他的鼻端上一探,已然没有了气息。

丁天野站起了身子来,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而殷黑子也已觉出燕大南咽了气,他满面泪痕,道:“丁副帮主,你快去罢,项三爷是敌不过六盘四妖的!”

丁天野的心中,只觉得一片茫然,他实在感到太痛苦了,痛苦得他不再有痛苦的感觉。

不是陈乌,不是燕大南,那还有什么人呢?

八臂猿项飞,只有他一个人了!

而八臂猿项飞,是自己生死与共的好朋友,只要想一想,令自己受了二十年黑牢之苦的,竟是自己引为生平第一知己的人,就已经够令他痛苦的了!

他呆呆地站着,殷黑子再催他,道:“丁副帮主,这里的一切,由我来打理,你快去吧,唉,龙门帮本来就不应该散开来的,一散开,便容易被人欺侮了!”

丁天野缓缓地道:“是的,我去了。”

他身形僵直地转过去,向外缓缓地走了出去。金掌帮上下,正在极度的慌张和混乱之中,以致丁天野的来去,几乎没有人注意。

神猿帮的总坛之上,笼罩着一片杀气。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身形瘦削,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然而他双目极其有神。那是神猿帮帮主,八臂猿项飞。在他身后,站着四名汉子。

坐在客位上的,一共是四个人,一色紫衣,为首的一个,已在六十开外,白发白眉,髯长及胸,但是满脸皆是诡异之色。那是六盘四妖之首,大妖淳于灵。

那四人中,年纪最轻的四妖,看来也已有四十出头,六盘四妖,早有二十年前,便是邪派中的有名人物,但自从毁在龙门帮手下之后,便一直无声无息,直到近日,才突然现身。

而他们一现身,就杀了金掌帮主燕大南,武林中消息传得比人赶路更快,飞鸽传音,互通信息,八臂猿项飞也早已知道了!

可是,六盘四妖也来得真快,不等项飞在知道了这消息之后有什么打算,四人已寻上门来了!

项飞的神情虽然镇定,但是他心中的焦急,却是难以形容的。

今日是他自己的生死大关,这一点,他实在是再明白也没有了!

淳于灵面上一直挂着诡异的神情,“桀桀”地笑着,道:“燕帮主的下场,想必你已然知道了,是不是?”

项飞冷冷地道:“知道了。”

淳于灵怪声笑了起来,道:“十余年前,你和燕大南两人率众来攻,我们措手不及,败在你们手下,本来,这件事要找金龙老鬼算账的,但是他已然比你先走一步,自然只好找你交代了!”

八臂猿项飞的肩头,耸了耸,装出了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气来,但事实上,他早已在全神戒备,只听得他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你们只管出手好了!”

二妖应声说道:“大哥,那我们也就不必客气了!”

他一个“了”字才出口,四人的身子便蓦地站了起来,一翻手,晶光闪耀,手上便多了一柄样子极其奇特的尖刀。

那尖刀银光灿烂,一望便知是上等的缅铁所打成的。

项飞仍然坐在椅上,冷冷一笑,道:“你们是四人一齐出手么?”

他讲话的语调,十分缓慢,可是话还未曾讲完,他人突从椅上跳了起来,身在半空,双手齐扬,八柄长只四寸的飞刀,已电射而出!

那是项飞的绝技,他“八臂猿”的外号,也是因此而来,这时,那八柄飞刀,一齐发出,去势如电,六盘四妖发一声喊,身形一齐向外,散了开去。

项飞发出那八柄飞刀,绝不是想一下子就可以将对方射中,他目的就是要将四人逼散!

四人的身形,各自散了开来之后,他那八柄飞刀,自然一齐射空,而他身在半空,却突然发出了一下长啸,只见两边门上,立时窜出了数十人来,六个人围一个,已将六盘四妖,分成四处,围了起来。

六盘四妖齐声怪叫,手中的尖刀展了开来,各自以一敌六,打了起来。

项飞真气一沉,身形下坠,他只足尚未点地,手挥处,一条软鞭,已如灵蛇也似,“飕”地疾起,足尖点地,身如流星,向淳于灵疾扑而出!

刚好在他扑到了淳于灵身前之际,围住了淳于灵的六人之中,有两个发出了惊心动魄的惨叫声,跌翻了出来,向项飞撞来!

那两人在跌出之际,胸前鲜血直喷,分明已是性命难保了。

但是项飞却连看也不向那两人看上一眼,手中软鞭一抖,向淳于灵的左胁疾缠了过去!

淳于灵身子一翻逃开了这鞭,在他身后、身左,“呼呼”两声,又有两柄刀砍了下来,淳于灵的身子正在后退,看那两刀,是万难逃得过去的。

可是,就在那一刹间,淳于灵的身子,突然向下一矮,着地便滚!

他身子动得快疾之极,而且在滚动之际,尖刀发之不已,每一刀,刺向围攻他的人的足踝,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惨呼之声,不绝于耳!刀光掣动,人影闪摇,另外四个人一齐倒在血泊之中!

而在此同时,项飞连发四鞭,但是他的鞭势快,淳于灵的滚动之势却更快!

随着四人的惨叫声,“叭叭叭叭”四下响,那四鞭一齐抽在地上,将地上的大青砖,抽得砖石横飞!

项飞眼见淳于灵的招式,如此之厉害,四鞭落空,狠狠跟了上去,左袖扬出,四柄刀,挟着“飕飕”的劲风射出,右手的长鞭却呼地一圈,击向淳于灵的身侧,不让他滚开逃避。他刀鞭齐施,招式之凌厉,也是难以形容。

淳于灵的身子,突然缩成了一团。在他缩成一团之后突然整个人向上弹了起来!他一弹起,那四柄刀,竟然射空!但是项飞却不忧反喜,长鞭一抖,“呼”地一声响,反向上卷去!

淳于灵身在半空,这鞭眼看是避不过去的了!

可是,就正在那电光石火间,只听得淳于灵一声长笑,随着那一声长笑,项飞隐隐觉得有一股金刃劈空之声,自身后传来!

而淳于灵的一声长笑,似乎就是为了掩饰那自他身后传来的金刃劈空之声的!

八臂猿项飞心中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

他顾不得再去鞭击淳于灵,急收鞭回招,同时,左袖后拂,又发出了四柄飞刀。

然而此际,向他身后攻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之多!

他发的四柄飞刀,逼退了两人,其中一人的尖刀,仍然在他的肩头之上,削了一下!

他肩头上立时出现了一道口子,鲜血涔涔而下,项飞强忍着,向外抢出了四五步,站定了身子,定睛向前看去。

他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不禁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整个大堂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死人,那些死的人,全是他的手下,有的是跟了他已然近二十年的,从龙门帮带过来的手下!

那数十个人什么时候死的,八臂猿项飞竟然毫无所觉!虽然他刚才和淳于灵动手,全神贯注,但自己手下全数遭了毒手,还一点不知道,这个筋斗,也实在是栽得太重了!

他看到那些倒在地下的尸体,每一个人的面上,都中了七八枚金光闪闪的金针。

而且,每一个死去的人,他们的姿势,几乎全是相同的,那便是他们的手,都待向脸上摸去,这自然是中了毒针之后第一动作。

但是,他们的手又都未能伸到自己的脸上,那显然又是金针之上喂有剧毒的毒药之故,是以一中了毒针,连伸手去摸一摸的时间都没有,便自毒发身死了!

这只怕也是数十人一齐身亡,但是项飞竟然不知道的原因,因为这些人实在死得太快了!

好一会,项飞的目光,才收了回来。

他这才看到,二妖、三妖、四妖的手中,各持着一个金光闪闪,长可一尺,粗如儿臂的圆筒,当项飞看到了那金筒之际,六盘四妖,一齐扬声大笑了起来,淳于灵道:“这种金针,乃是苗疆金针圣母所传,项帮主,也算叫你大开眼界了!”

项飞看了这情形,已然知道自己绝望了!

既然已经绝望了,项飞又绝不是会向人摇尾乞怜的人,是以只得豁了出去,一声冷笑,道:“一些下三流的东西,也想耀武扬威么?”

淳于灵“哈哈”大笑,道:“项帮主,只怕你神猿帮上下,没有一人能脱金针之劫,你帮中还有高手没有?快叫他们出来领死!”

项飞又向地上那四五十具尸体看了一眼,心头沉痛无比,厉声道:“没有了,你们动手吧!”

项飞这一句话才出口,忽然听得门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还有一个!”

那四个字,听入人的耳中,令得人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极度的寒意,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一时之间,五人一齐回头看去,一看之下,连项飞在内,都是陡地一怔!

因为项飞也从来未曾见过这样一个像骷髅一样,眼中碧光四射,双手像是鸟爪一样的怪人过!

但是,那人却自认为是神猿帮中的人,这时出现,分明是准备和六盘四妖为敌的了。项飞忙道:“阁下……”

可是,他才讲了两个字,忽然听得四妖一声大喝,道:“你是谁?”

他一面问,一面左手疾扬了起来,也就在他手刚一扬起之际,他左手所握的那只圆筒之中,射出了一蓬金针来,去势极快!

而且,那蓬金针射出之际,竟是了无声息的!

他一面发问,一面已然突然射出了金针,去势可以说突兀之极!

项飞一见这等情形,心头陡地向下一沉,已然暗叫了一声不妙。可是,也就在此际,那骷髅也似的怪人,身子突然向上,拔了起来。

他疾拔向上之势,十分怪异,看来竟像是冉冉升了上去一样,但实际上,上升之势却是十分快疾,那一蓬数十枚金针,刹那之间,在他的脚下,一齐掠空。

那骷髅也似的怪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丁天野了。丁天野是刚到神猿帮的总坛的。他虽然才赶到,但是也一眼可以看出,项飞已然处在极危险的境地之中。

这一路前来,丁天野的心中,一直被愤怒之火燃烧着。

被人出卖,受了二十年非人所能忍受的苦,这已是令他愤怒之极的事情了!

他在总坛的门口,略站了一站,心中已然决定,先帮他打发了六盘四妖,然后再来慢慢地和他算这笔旧账!是以他才突然出声的。

这时,他见六盘四妖竟然手段如此卑鄙,一句话未说完,这样歹毒的喂毒暗器,便已然电射而出,他心中不禁大怒!

他身在半空,真气运转,内力已贯于衣袖,恰好这时,三妖见四妖一筒针,未曾射中对方,对方身在半空,有机可趁,一扬手,又是一筒金针,电射而出!

丁天野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叫声,衣袖突然拂出,“轰”地一声响,一股强劲之极的劲风,突然扬起,那一蓬金针,还未曾射到他的身上,便一齐被反激了回来!而且,被反激回来之势,猛烈之极,每一枚针,都带着“嗤嗤”的风声!

六盘四妖一见这情形,不禁大吃了一惊,忙不迭向后,一齐退了出去。

项飞见忽然之间,来了这样的一个帮手,心中的高兴,实是难以形容,精神为之大振,他一见四人向后跃开,一声大喝,软鞭掠起,“呼呼”有声,向淳于灵没头没脑,砸了下去。

淳于灵顾不得还手,只是腾挪闪避,同时急叫道:“小心这僵尸向下扑来!”

他究竟在四人之中,见识最广,已然看出对方在挡回了金针之后,必然仗着身在半空之中,而会居高临下,扑了下来的。

但是,等他在百忙之中,出言警告之时,丁天野却早已发动!

只见他双臂一振,身形略斜,已如流星下泻也似,向下直扑了过来,看来,他像是扑向二妖和三妖的,但是当他扑到了一半之际,身子离地,还有五六尺,陡地一转已变得扑向一旁掠出的四妖!

四妖见对方不扑向自己,心中刚松了一口气,却不料电光石火之间,一股劲风,和着一条人影,已然扑到了近前,四妖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赶紧身形一沉,手中的兵刃,飕地向前,疾刺了出去!

他只当这一刀,至少也可以将敌人阻上一阻,等到敌人落下地来,再和他动手,自己的兄弟定然出手,那就可以解得围了。

却不料丁天野心中最恨四妖不出声就放金针,在一扑扑出之际,早已立意致他的死命,他乃是全力扑出的,内家真气,将他的一身长衣,鼓了起来,尖刀向前刺出,丁天野竟然绝不躲避。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扑”地一声响,尖刀在丁天野的衣服上,刺了一个洞。

尖刀虽然刺住了丁天野的衣服,但由于丁天野的衣服是鼓了起来的,刀尖还未能刺中丁天野的身子,而且丁天野内家真气外涌,尖刀的去势,也受了阻。

也就在此际,丁天野的五指,已然向着四妖的头顶,疾抓了下去!

四妖做梦也未曾料到自己的一刀已然刺中了对方,对方的来势还是如此凌厉,一股劲风压了下来,连躲避的念头也未曾起,便已然被丁天野的五指,将他的脑袋,疾抓了个正着!

在沧州府的黑牢之中,丁天野心头怀恨,无处可泄,在他内力与日俱进之时,他日日伸手,抓向石壁,到最后两年,已然到了随手一抓,就可以在石壁之上,留下五道深深抓痕的地步,四妖的脑袋,如何比得上石头?丁天野五指一紧间,只听得“叭”地一下响,竟将四妖的脑袋,捏成了粉碎!

这一下,连丁天野自己,也颇觉意外,四妖的脑壳一碎,他倒染了一手的鲜血,四妖自然连声也未出,便自倒了下去,丁天野一脚飞起,将四妖的身子踢了开去,转过身来。

这时,大妖淳于灵正在和项飞动手,而二妖和三妖两人,则正待赶过去相助淳于灵,但却料不到就在一招之间,四妖送了性命!

当他们向四妖的无头尸体望去之际,不由得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惊呼!

丁天野桀桀地笑着,向他们扬着沾满了骨碎和血的手,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和碧光四射的双眼。项飞在回头一看间,看到了这等情形,他虽然明知来人是帮自己的,可是心头也不禁升起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而三妖、二妖两人,更是心惊胆战,竟同声叫道:“大哥!”

淳于灵也已看到了四妖毙命,心中既惊且怒,一听得两人叫他,便厉声道:“叫什么?快出刀!”

二妖三妖倏地分开,一个自左,一个自右,刀光如电,已向丁天野砍了下来,丁天野仍是两手空空,他一见对方出刀砍到,身子一凝,上身不动,突然右脚一圈,勾向三妖的足踝。

三妖见自己一刀砍出,对方竟然身形凝立不动,心中正在高兴,可是,他那一刀还未曾砍下去,丁天野的右脚,已然勾中了他的足踝,他的身子,突然向后一仰。而丁天野的右手,反手一掌,已然拍中了他的肩头,一掌拍中,五指突然箝紧,已深深陷进了二妖的肩头之中,手臂一缩,将他硬拉了过来!

也就在这时,二妖的那一刀,也已然砍到,丁天野手臂一振,提着三妖的身子,向上伸起了半尺,二妖的那一刀,变得向三妖的顶门疾砍了下来,三妖急得面色青绿,叫道:“二哥,是──”

可是,他下面一个“我”字还未曾叫出口,二妖那一刀用的力道实在太大,一时之间,哪里收得住,“唰”地一声,已然砍进了二妖的脑中,刀身直没了进去,鲜血如同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三妖中了这一刀,哪里还出得了声,倒是二妖,一见手中的尖刀,砍中了自己人,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怪叫声,刀也不要了,撒手便向后退了出去,丁天野一声冷笑,松开了手。

那柄尖刀陷进了三妖的脑中,但三妖却还未曾立时死去,丁天野将他松开之后,他身形摇摆,还向后退出了几步,几乎一直退到了二妖的身前。

二妖道:“三弟,我不是有意的,三弟,我可是收不住势子了”

三妖的身子,在退出了五六步之后,才“砰”地倒了下来,二妖身形僵直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丁天野“桀”地一声冷笑,道:“在下这几手功夫,可还过得去?”

二妖伸出双手乱摇,道:“不,不,你别走近来,我甘拜下风,我不是你的敌手!”

丁天野一声狂笑,道:“认输了么?”

二妖只当有了一线生机,忙道:“是的,我……认输了!”

丁天野“哈哈”大笑,道:“那也不行!”

他倏地伸出手来,一反手,已抓住了二妖的手腕,二妖怪叫一声,连忙向后挣扎,但丁天野左手一翻,“呼”地一掌,拍向二妖的胸口。

那一掌之力,将二妖的身子,震得向后跌去,可是丁天野同时,却又右手用力一拉,两股力道一配合,竟将二妖的一条右臂,连骨带肉,生生地扯了下来!

二妖发出了一下难听之极的号叫声,身形向后,退了出去,退出了两步,跌倒在地。

他还连忙爬了起来,可是退出两步,又跌倒在地。

这一次,他一直向外,滚了出去,随着他身子的滚动,出现了一条血路,滚到了大堂门口之时,他已然连滚动的气力也没有了!

丁天野的手中,握着一条断臂,转过身,道:“老贼,只剩下你一个了!”

淳于灵见三个兄弟,尽皆死于非命,而且,还死得如此之怪,心中的吃惊,实是难以形容,额上的汗珠,如雨而下,虚晃了一刀,向后退了开去!

他不由自主地喘了口气道:“你是什么人?”

丁天野“桀桀”怪笑,道:“你立时就要恶贯满盈了,我就算把姓名说与你知,又有何用?”

淳于灵眼珠乱转,看他的情形,分明是想觅路逃走,然而丁天野双手齐张,十指如钩,同时,发出极难听的怪叫声,已向他直扑了过去!

淳于灵勉力一剑刺出,但突然之间,他只觉眼前一花,对方人已不见,紧接着,身后劲风突起,双肩之上,一阵剧痛夹着一阵骨碎之声,丁天野的双手抓了下来,已将他的肩骨,一齐捏碎!

肩骨一被捏得粉碎,淳于灵的头,便向下陷去,自他的口中,血沫子乱喷,丁天野将他的身子向前一推,项飞手起鞭落,“叭”地一鞭,鞭梢正抽在他的天灵盖上,淳于灵绝活不成的了!

项飞收起了软鞭,一转身,来到了丁天野的面前,屈一膝跪了下来,道:“多谢大侠相救,此恩此德,没齿不忘,项某人听候差遣。”

这时候,丁天野心中的激动,实在是难以言喻的!

但是,连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意外,他竟用极其平静的声音道:“不必客气,项三哥,你我本是自己兄弟,生死与共的。”

丁天野这句话才一出口,项飞的身子,突然弹了起来,望定了丁天野道:“你,你!你是……”

他突然身子发起抖来,刹那间,热泪盈眶,激动无比地叫道:“是的!四弟,是你!是你,你是丁四弟,我……你……你是四弟!”

他叫着,跳着,突然,张大了双臂,向丁天野扑来,看他的样子,像是想将丁天野紧紧抱住,但是不等他扑到,丁天野的内力疾运,项飞的身子突然遇上了一股极大的力道,令得他噔噔后退了两步!

项飞又陡地一呆,道:“你……你不是我丁四弟?”

丁天野一声冷笑道:“项三哥,谁说不是?”

项飞满面喜容,道:“四弟,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在红红大闹沧州府之后,我每年均会派人到沧州去打探你的消息,也曾用重金赠给狱卒,希望得你的一点消息!”

丁天野的声音,比冰还冷,比刀还利,道:“噢,你和官府结交得倒不错啊!”

项飞呆了一呆,他已然感到丁天野的神态,十分异常,但是他仍然极之高兴,他又道:“唉,我也曾去探大牢,可是却一无结果,得到的消息,说你在被捉的当晚,就已过世了。”

丁天野又道:“是以你放心了,是不是?”

项飞大吃了一惊,道:“你这是何意?”

丁天野道:“你存心将我害死,得了我的死信,你还不放心么?”

项飞呆了半晌,丁天野碧森森的目光之下,他满脸皆是疑惑的神色,好一会,他才道:“阁下何人?阁下决计不是我丁四弟。”

丁天野厉声怪笑,道:“项三爷,我却正是你少年共患难,二十年前共富贵的丁四弟!”

项飞仍然摇头道:“不,不,你若是我丁四弟,怎会讲出这样的话来?我与丁四弟肝胆相照,我们二人,从小孤苦伶仃,在一起行乞,混江湖,学武艺,他怎会对我讲出这样的话来?他怎会疑心我害他,怎会?”

项飞面上的神色,激动之极,而且,泪水竟已滚滚而下,显然是在悼念他的丁四弟。

丁天野冷冷地道:“是么?你对你的丁四弟,如此亲切?嗯?”

“我对他可以说得上情逾骨肉!”项飞斩钉断铁地回答。

“那么,燕大南曾跟着红衣龙女去沧州府想救你丁四弟,以致盲了双目,你为什么不去?”

“我怎么去?我怎么去?我连他出了事的信息,也是在三个多月后,我自西域归来,方始知道,我知道他最爱白玉,是以我在和阗,替他找了一双极佳的玉璧,可是我始终未能将这双玉璧交到他的手上!”项飞语言哽咽,泪水翻滚。

丁天野的心中,也不禁感到一阵心酸,他呆了半晌,道:“你……你不在中原?”

“我不在中原,那天晚上,商议完毕,他先走,接着,帮主便命陈乌带着铁面无私和欧阳兴旺两人,到长江白莲帮去。”

“这我已知道了。”

“而我则被派到西域去送信,帮主有一封信,是给西域番僧,大轮法师的,我一来一回,去了三个多月,等我回来时,红红已走了,丁四弟他已是生死不明,而帮主他也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唉,若是我知道此行回来,竟然面目全非,那我定然抗命不去!”

他说着,掀开上衣,取出了一对洁白无瑕的玉璧来,道:“这就是我西域带回来给丁四弟的,却想不到二十年了,一直佩在我的身上!”

丁天野不由自主,踏前一步,接了起来,只见璧上刻着四个字,乃是“情同手足”,而且,这玉璧一定是不断被人把玩着的,是以光润之极。

丁天野的眼中,不由自主地湿了起来,叫道:“三哥!”

项飞一震,道:“你真是我四弟?”

丁天野叫道:“是的,我是你四弟,我是你四弟!”

他张开双臂,项飞也张开了双臂,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好一会,他们才分了开来,丁天野长叹一声,道:“那么是谁呢?向官府告密的是谁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向我详细说说。”

丁天野咬牙切齿,将在黄山处打听到的事说了一遍,项飞来回踱着步,道:“事情十分奇怪,知道你行踪的人只有这几个,而你走后,和你交情较好的人,都被帮主差走了,莫非……莫非……”

“莫非什么?”

“莫非要害你的是帮主?”

丁天野一呆,道:“不会的,帮主他老人家要害我,何必去官府告密?只消他出手好了,谁能阻挡,谁又敢去阻挡?”

项飞道:“这倒也是……”

他突然面色一变道:“对了,我回来后不久,侍奉红红的一个侍女,曾来找过我。那时红红已经走了,帮主终日呆若木鸡,失神落魄。那侍女说,在红红走前,他们父女两人曾吵闹得十分剧烈!”

“是的,帮主还曾提剑要杀红红!”

“那侍女说她听得小姐不住地说着一句话。”

“什么话?”

“红红说的是:你害了他也就是害了我!四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个‘他’可就是你么?”

丁天野呆了半晌,他等于坠入了一层迷雾之中一样,好半晌才道:“听说红红在衡山出云峰铁心庵中,我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有她才知道了!”

丁天野和项飞两人,是在天色将明时分,攀上了出云峰,来到了铁心庵前的。铁心庵全是大石砌成,在严寒的天气下,石上凝着厚厚的一层霜,看来倒和沧州府的大牢差不多。

两人直来到了铁心庵前,由于惧于铁心神尼的威名,他们也不敢迳进庵中去,只是小心地敲着门。敲门声在寒晨之中,听来格外清脆。

过了好久,才听得里面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近来,然后,便是一个干涩无比的声音道:“谁?”

项飞忙道:“我是龙门帮的旧人,来找昔年龙门帮帮主,金龙神君之女红衣龙女的。”

那干涩的声音道:“两位施主,一定找错地方了,寒庵并无其人。”

丁天野忙道:“大师,你去告诉她,二十年前失陷沧州府大牢中的丁天野来找她了,只求见她一面,问她一句话,她一定肯见我的。”

丁天野说话之间,门内突然传来了“啪”地一下异样的声响,倒像是门内那人忽然站不稳,是以伸手在门上按了一下,以稳住身子一样。

过了半晌,才听得那声音道:“二十年前,倒有一名女子投入本庵,待我去问问她看。”

接着,他听得脚步声传了开去,脚步声时轻时重,那人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过了一盏茶时分,那种脚步声,又传了过来。

丁天野忙道:“怎么了?”

那干涩的声音道:“两位施主来得不巧,无根师太在日前坐化了。”

丁天野和项飞两人“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在她坐化之前,却遗下一件东西,倒是指明一个姓丁名天野的人看的。”

“那……那是什么?”

“啪”地一声,一面金光闪闪的龙形令牌,自墙头之上,抛了出来,那干涩的声音又道:“就是这个!”

项飞和丁天野两人一看到那面金牌,便陡地一呆,那是金龙神君的“龙杀令”。龙杀令一出,龙门帮高手,必然有人丧生,金龙神君治帮极严,龙杀令就是专治帮内有违帮规的高手的,在龙杀命的正面,一定有两个人的名字。下面的名字是该死之人,而上面一个名字,则是被派去杀那人的人。

这时,龙杀令跌在地上,是背对着正面的。

丁天野和项飞两人一齐俯下身去,当他们的手指快要碰到龙杀令之际,都呆了一呆,然后,将龙杀令翻了过来。

这面龙杀令,颁下至少有二十年了,但是两个名字,却还十分清楚。

应该被杀的,是丁天野。

被派去杀丁天野的,是俞红红。

二十年前,金龙神君曾命他的女儿红衣龙女去杀丁天野!这实在是骇人听闻的秘事!

他们两人全都呆住了,但是,他们也渐渐地明白了。

他很明白,在燕大南求亲之后,金龙神君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女儿来,当然也发现了女儿和丁天野之间的来往。

欧阳兴旺转述燕大南碰钉子之后金龙神君所说的话,似乎又在丁天野的耳际响了起来!

我只有一个女儿,谁也别想在我身边,抢走我的女儿!

丁天野甚至可以想像金龙神君当时须发猬张的情形。

于是,他下了龙杀令!

而可怜的红红,怎知道是为什么呢?

她不敢违令,金龙神君可以派别人去杀丁天野的。她又不敢向丁天野私通消息,那样,他们两人都会没命。

于是,她想到了最好的方法。她连夜赶到沧州府,去通知了黄山。

那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到了大牢之中,金龙神君暂时便难以杀害丁天野了,那么她便可以打听,丁天野究竟犯了什么事,有无求情的可能,至少也可以和几个副帮主商议着办事。

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黄山一上来就穿了丁天野的琵琶骨,而且在投进了大牢后,音信全无!

他们没有看到红衣龙女,但是那句话的意思也明白了:你害了他,也害了我!

太阳已然升起来了,但是一点生气也没有,那厚厚的霜花,也一点没有溶解之意。

实在太冷了啊!

(倪匡《杀气严霜》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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