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想越是心寒,跑到山坡的那边,仔细察看。这天晚上,天色极是阴暗,月儿躲在云里,他沿着山坡看去,黑漆漆的一片荆棘。
凌风踱来踱去,眼睛不放过每样可疑的东西,他巧食血果,目力大是增进,忽然他发现有一处荆棘特别零乱,似乎曾被重物践踏,心念一动:“捷弟那种倔强的性儿,只要借得一口气在,也会挣扎逃生,不肯落于敌人之手,多半是负伤滚下,刚才那几条黑影,恐怕是‘关中九豪’余孽,搜索捷弟未获,又见我飞步入山,这才相偕离去哩!”
他天资聪敏,确能处处料事如神,此时断定辛捷就在山坡附近,当下打点精神,跃身而下。
凌风顺着凌乱的荆棘向前走,走了一阵,只见前面荆棘更密厚,再也找不出任何痕迹,他心中正自盘算,忽然一阵急促低沉的呻吟声,从右前方传来。
凌风再无疑意,不顾密密的荆棘,循声找去,忽闻水声潺潺,前面竟是一条小河。他挥动长剑,清除阻碍,只见在乱草堆中,躺着一个人。
凌风上前一看,那人正是辛捷,神智已是昏迷,满身伤痕。他急忙俯身一探,只有心房还在微微跳动。
凌风心中大是伤痛,眼见这情逾手足的义弟生少死多,内心真有如五内俱焚。他原是不轻易浪费感情的人,但是一旦付出情感,那便是终生不渝了。
他定了定神,忽然想到云爷爷那瓶万年灵泉,立刻伸手从怀中摸了出来,心想:“捷弟虽是浑身伤痕,但都不是致命之击,目下呼吸微弱,定是受了沉重内伤,而且失血过多,他不加思索,拔开瓶盖,挑开辛捷咬紧的牙关,倒了三滴下去。
他收起了万年神泉,细瞧辛捷的伤势,心内更加伤痛,只见掌伤、刀伤、暗器伤、荆棘割破的伤痕,布满了辛捷的全身,凌风硬着心肠,用剑割开伤口附近已与血浆沾黏的衣衫,他心中想道:“不如趁现在捷弟未醒前,替他洗涤包裹,免得他多受痛苦。”
凌风解开包裹,取出一个大杯,飞奔到小溪边,盛了满满一杯清水。
他运力撕碎包裹中换洗的衣衫,当下就细心的替辛捷裹伤,等到包完了伤口,凌风又伸手到辛捷鼻端,只觉还有些微微呼吸,稍稍放心。
月儿急而露出了乌云堆,凌风但见辛捷面色惨白怕人,简直就像死去一般,想到辛捷昔日潇洒风流的模样,不觉心如刀割。想道:“我与捷弟分手不到两个月,世事变迁却是这么大,难道在我命运中,除了生离,便只是死别了吗?”
夜凉似水,风声如啸。
天渐渐亮了,凌风揉了揉一夜未合的眼睛。
这一夜,他不知探了辛捷几次鼻息,辛捷仍然是昏昏迷迷的。他原是不迷信的,可是在这荒山里,面对着这奄奄一息的人,他在不觉中对神鬼力量起了依赖之心,他默默祷道:“老天爷,你把捷弟造得这么十全十美,你总不会抛弃不顾他吧!”
忽然,辛捷发出了呻吟声,身子动了两下。
凌风大喜,俯下身道:“捷弟,你可好了一点吗?”
辛捷嘴唇颤动欲言,可是始终没有开口。
凌风柔声道:“捷弟,你好好休息吧,你伤势一定会好的。”
辛捷点了点头,又昏了过去。
辛捷时昏时醒,凌风整天守在身边,不敢远离。
到了傍晚,辛捷突然高烧,神智迷乱,梦中胡言乱语,凌风见他呼吸渐渐粗壮心下略为不安,心知必是伤口化脓,想道:“云爷爷说过这灵玉神泉,是治内外伤的无上圣药,我用这灵泉水去洗他化脓的伤口,一定甚是有效。”
他匆忙地跑到溪边,舀了一杯水,沾了两滴灵泉液,解开辛捷身上包裹的布条,沾着水慢慢拂洗着。
辛捷只觉身上一阵清凉,睁开大眼,直视凌风。
凌风见他睁开了眼,心中大喜,但又见眼光痴呆,似是不识自己,忙道:“捷弟,我是你大哥,你的大哥呀,别费心思,好好养伤!”
辛捷口中喃喃,声音甚是低沉,凌风知道他有要事要讲,当下凑近凝神而听。
“梅……龄……侯二叔……方少堃……死了……死了。”
凌风一怔问道:“谁死了?”
“海……海……是……这样……跳下去的。”
凌风劝道:“捷弟,你别胡思乱想啦。”
“是这样……这样跳下去的,我……我眼睁睁,看到波浪……波浪卷没了……”
凌风忍不住又问道:“谁跳海呀?”
“方……方少方少堃……我……我……原是很喜欢她,很喜欢呀!”
凌风见他满脸凄怆缠绵,心内已明白大半,接口道:“方少堃是一位姑娘,她投海自杀了吗?”
辛捷想了半天,点了一下头。
凌风柔声安慰道:“那方姑娘,定然得救了。”
辛捷茫然摇摇头,一颗泪珠流到颊边。
凌风心想:“我平日见捷弟天真顽皮,知道他无忧无愁,想不到竟也为‘情’所苦,唉!这世上真是痛苦得很哩!”
他见辛捷又沉沉睡去,心下大安,继续替他洗涤。凌风这灵泉洗伤的主意,原是情急之下“急乱投医”,不料正是对症下药,那万年温玉灵气所孕的泉水,只消一滴,便能起死回生,生肌去腐,用来洗拂伤口,消肿去脓之功,确是神妙无比。
次晨,辛捷神智已是清醒,烧也完全退了,凌风身边所带干粮已经吃尽,他见辛捷伤势大概不会变恶,当下便用布条把辛捷背在后背,赶到一个大镇。
吴凌风落了店,照护辛捷睡好,自己也因连夜疲劳而熟熟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凌风从熟睡中突然感到被一阵热风吹醒,他陡然一跃而起,只见正是辛捷在身旁对着他的耳朵吹气,他不禁大喜叫道:“捷弟,你好了吗?捷弟你——你真顽皮,才好些就起来胡闹,还早哩,快去躺一会——”
辛捷嘻嘻笑道:“还早哩?你自己看看——”
凌风抬头一看窗外,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分了,不禁暗骂自己一觉如同睡死了一般。
辛捷却料知自己的性命必是吴大哥所救,而他必是为照料自己而彻夜未眠——
凌风见辛捷目光炯然,精神健旺,除了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之外,竟似已经痊癒,心头更是大喜,叫道:“捷弟,你——”
敢情他发现辛捷正在低首沉思,不由一怔道:“你在想什么事啊?”
辛捷抬起苍白的面孔,低声道:“大哥,你——你待我真好,我在想,我辛捷的出生时辰必然怪极,否则世上对我好的人怎么如此之好,而对我坏的人也如此之恶?啊——你瞧我想糊涂啦,还没有问你怎么会遇上我的呢?那天你和那该死的金欹一起滚下山崖,我只知道你必是完啦,我曾为你——”
他本是说“为你大哭一场,”但立刻想到这话说出不甚光彩,是以停住了口。
凌风倒没有注意这些,他赶紧将自己的奇遇告诉了辛捷,说到妙处,辛捷不禁喜得连声叫好。
凌风说完后,辛捷笑道:“那云爷爷的模样必然极是慈祥,那日我也去瞧瞧。”
凌风道:“你倒说说你怎会被关中九豪伤成这般模样?若不是靠云爷爷的灵药,此刻只怕——”
辛捷冷笑道:“关中九豪真不愧挣得了很大的名头,以众凌寡自是上策啊!下次我碰上了,哼——”
接着就把自己斗勾漏一怪,失剑,遇九豪围攻等事一一说了一遍。
凌风笑道:“捷弟,恭喜你啊,‘梅香神剑’这外号敢情好。”
辛捷叹道:“可惜梅香剑已被盗去啦,只待我明日略为恢复,就立刻上崆峒去大闹一场——大哥,你也要去,也好清一清旧账。”
次日,辛捷竟然已经痊癒,他正在床上暗自行功,凌风已推门进来,见辛捷面色已恢复血色,不禁又惊又喜道:“云爷爷的灵药端的妙绝,捷弟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流那么多的血,竟然两天之内就完全恢复,不过捷弟,你还是休息一下较为稳当。”
二人在镇中住了五天,辛捷嚷着要走,于是两人结账启程。
辛捷忽然道:“大哥,咱们先暂时不到崆峒去——”
凌风奇道:“怎么?”
辛捷道:“咱们不是答应那苏姑娘要去看她一次么?我想厉老贼既是崆峒一派之掌门,咱们随时去找他,他总不能缩头不见,是以怕还是先去山东看看苏姑娘——”
凌风一听到苏姑娘,立刻想起那绝美的苏蕙芷,苏姑娘那清澈的眼睛立刻浮在他眼前,他暗道:“苏姑娘那双眼睛真像阿兰的啊,可是阿兰已经失了明——我曾为苏姑娘那双眼睛而偷偷对她有了好感,而她也似对我寄出了不寻常的感情,然而这些日子来,当我出生入死的时候,我只能想到阿兰,其他什么都想不到,难道……难道我真不喜欢苏姑娘吗?……啊,她那眼睛,那绝世的美艳……凌风啊,你千万不要弄得不能自拔啊——”
但是他又想到:
“我是该去看她呢还是不该?我去看她对她是好还是坏?不过,我曾答允过要去看她的,我总不能对一个女子失信吧?”
于是,他们一同走向山东。
商邱,这古城中充满着商业的气息,早上的阳光从街道上照过去,全是一排整齐的店坊招牌,显得一片昇平景气的样子。
然而路面却是不太好,黄土的路面上偶尔一辆马车走过,就扬起蔽空的黄尘,久久不散。
吴凌风和辛捷从城外仆仆风尘地赶了进来,他们看准了一家饭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匆匆走了进去。
一落座,他们就叫了客饭,敢情他们赶路连早饭都还没有吃。
那店小二端了菜饭上来,朝着两人身上的佩剑打量了一番,一抬眼见辛捷正瞪着他,吓得忙赔笑道:“两位英雄可是接了武当赤阳道长的邀请要上奎山的?”
辛、吴二人不觉一怔,辛捷问道:“你怎么知道赤阳道长?上奎山干么啊?”
那小二呵了一声道:“原来二位爷还不知道呀,这事端的是轰动天下哩。”
辛捷忍不住问道:“什么事要轰动天下啊!”
店小二道:“这几天成千的英雄好汉都路过咱们这里赶往奎山,小的是听几位英雄在这店里谈天才知道的,说是那赤阳道长发了请帖请天下英雄聚集奎山,说要合力对付两个什么西方夷族来的人物,我说这就怪啦,两个外国蛮子来了也要惊动这许多英雄好汉去……”
辛捷听得不耐,问道:“是什么样的蛮子啊?”
店小二原是要卖弄自己见识的意思,其实对真相也不甚了解,这时辛捷一问,他忙着抓头搔脑,不知回答,忽见门口一个武林人物走进,忙叫道:“小的还是听这位爷说的呢,你们问这位爷他准知道得清楚。”自己却一溜烟地跑了。
那人听小二的话,不觉一怔,及见辛捷和吴凌风二人气质轩昂,忙一抱拳道:“阁下有何事询问在下?”
吴凌风忙起身,轻描淡写地道:“咱们在说那两个外国蛮夷的不识好歹——”
辛捷不禁暗赞吴大哥答得妙极。
那汉子果然以为辛、吴二人也是要上奎山的,遂道:“是啊,咱们这次要是赌斗输了,那么中原武林人物可就永远翻不得身啦——”
辛、吴二人装得似乎早就知道,不甚惊讶的模样,那人续道:“试想这两个蛮子要咱们中原武林公认他们的什么‘金伯胜佛’为武林盟主,还要十五位武林鼎鼎大名的人物跟他们回去朝拜那‘金伯胜佛’,这等气咱们怎么受得住?不过这次见赤阳道长那郑重的情形,只怕这两个蛮子功夫高得很哩——”
辛捷心中暗怒,口中却漫应道:“这两个蛮子想必是出身野蛮之邦,否则怎会如此欺人太甚?”
他们两人聪明无比,答得真像是要上奎山的人一般,那人果然道:“这两个蛮子是从天竺来的,他们还说:‘听说近几十年中原最了得的一个是河洛一剑吴诏云,一个是七妙神君梅山民,可惜这两人死了,否则也好叫他们见识见识天竺的武艺。’唉,真可惜这两位奇人死了,否则倒好叫这蛮子见识见识中原的武艺哩!”
两人听得心中更怒,口头却支吾了几句,就会账而出。
到了路上,辛捷道:“这个天竺来的蛮子好横,咱们索性到奎山去让他见识见识河洛一剑和七妙神君的功夫。”
吴凌风道:“咱们这几日赶路打山路小径里走,出了这么一桩大事竟不知道。”
于是两人打听了奎山的路径,一路前往。
奎山上,金碧辉煌地矗立着一所大道观,屋檐参差,瓦椽鳞比,乃是武当派在北方最大的一所道观。正中“无为厅”中几百人正热闹地谈着,这些差不多都是武林知名之士,接了武当掌门赤阳道长的邀请赶来的。
上山的路上也还有许多好汉陆续赶到,辛捷和吴凌风就混在人群中,跟着大伙儿上山。
事实上,天竺来的夷人并没有说要中原十五个大名家跟他们回去朝拜,只是说了五大剑派掌门,而赤阳道长硬把关中九豪和关外三省盟主“边塞大侠”风柏杨一起拉上,凑成十五人,是想激起天下武林敌忾同仇之心,免得天竺怪客专门对付五大剑派。
他虽知“边塞大侠”风柏杨在关外另成一派,与中原素不相干,必不会前来,但心想如能拉上关中九豪也就实力大增了,但他哪里又会想到关中九豪已被辛捷一战拼得死伤连连,九豪只剩下了六豪了哩!
辛捷的上山并非要为五大剑派助拳,主要还是因为天竺来人狂言不惭,辱及河洛一剑和七妙神君,而且他心想五大剑派必也聚于一厅,到时正好一了旧账,免得自己再四处奔波。
不一会,大伙儿都进了“无为厅”,辛捷眼尖,早见台上坐着武当的赤阳道长、峨嵋的苦庵上人和那点苍的落英剑谢长卿,却不见盗了梅香剑的厉鹗。
吴、辛二人混在群众中,拣了一处不显眼的地方立定,见四周乱哄哄的,无人注意他们,辛捷这才道:“大哥,方才上山时你可听见一条人影在山下疾奔而来?”
凌风道:“是啊,我瞧那人轻功俊极,只是方才不便说话,所以没出声。”
辛捷低声道:“我瞧那人影九成是那‘武林之秀’——”
凌风曾听辛捷说过“武林之秀”及少林和尚糊里糊涂地和辛捷过招的事,心道:“难怪这‘武林之秀’能和辛捷斗个旗鼓相当,看来轻功果然了得——难道他也是赤阳长请来的?”
他自服血果以来,轻身功夫最是大进,这一路来曾和辛捷赛过脚程,竟和辛捷的“暗香掠影”绝技相差无几,辛捷也为他这种千载难逢的仙缘庆幸不已,然而他怎知凌风曾为服下那血果险些自责寻死哩!
忽然,一个青年道士跑来,想是武当门下的弟子,他对赤阳道长说了几句话,赤阳道长脸色一变,站起身来朗声道:“各位请一静——”
他的内力甚强,声音如洪钟般盖过众人嘈杂之声,群豪立刻静了下来。
只见他接着道:“天竺高手已经到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