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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回 泰山大会

晴空一碧。初秋的时分,华中已微透一二分寒意,虽然是艳阳当空,但却充满着冷冽空气。

泰山号称天下第一岳,就是入山的路径也有一里半长,却因终年行人游客不绝,道路宽阔得很。

路旁隔不多远便有一株大树,两旁对立,树荫差不多要将整个道面遮盖起来了。

路面左右都是一片青葱的草地,绵延大半个山区,大约是太茂盛的缘故,虽是秋季,却还是青翠如春。

阵阵微风不时带来树叶簌簌地摇响声,放眼望去,小径虽蜿蜒如蛇,但如是眼力好的人,仍可辨出那小径的端头结束在一片光熠熠的石林中。

“的得”,“的得,”马蹄声、辔铃声不绝于耳,想是那名震天下的“泰山大会”吸引着更多的武林人士,往来这灵山。

再有一天便是“泰山大会”的日子,这武林梦夕挂怀的盛典,将要决定五大宗派下一代的形势。

稍微有一些经验的人便可以知道这次泰山大会却隐伏着大大的危机,重则整个武林将腥风血雨,轻则五大宗派支离破碎。当然,这危机还完全是由于“七妙神君”再现江湖所致!

未牌时分,艳阳当空,道旁那熟悉而悦耳的辔蹄声再度扬起在这正午一刻平静中,刹时道边转出二人二骑。

二人都是一般年轻,也都具有一般俊美的面容,优美而挺直的身材,端正地坐在马上,被阳光照映着,半边透出可爱的米黄色,而地面上却斜斜地印出两个短短的影儿。这二人大概也是来见识这泰山大会的,尤其是左边那人,背上且配着一柄长剑,倒像是武林中人。

大概是由于路途的劳累,二人没有开口交谈,但闻得蹄声、清脆铃声,二人已匆匆而过。

这泰山大会虽是声名远播,但此次却是第二次开会,远在一十五年前,那时五大宗派召集天下英雄聚于泰山,以武论友,并推出天下第一剑。

当时武林中黄丰关中九豪已星散零落,并没有人参加,世外三仙远在中原以外,更是不屑入中原,中州两大奇人之一七妙神君却又因心气高傲,不屑与五大宗派那一批“凡夫”为伍,倒只有单剑断魂河洛一剑吴诏云一人一骑到了泰山。

以吴诏云的功夫,五大宗派自知不敌,当时崆峒厉鹗便极力主张五派联手在会期前先击毙吴诏云,于是昆仑的凌空步虚卓腾,点苍的回风剑客谢星,武当的赤阳子,峨嵋的苦庵上人和剑神厉鹗五剑合璧,将单剑断魂吴诏云毙在天绅瀑前,而剑神厉鹗便坐上武林第一剑的宝座。

十五年后,泰山大会再度临台,虽是规定上一届参与者皆不得出手,但五大派的人才济济,难免又要发生冲突,其中包藏祸心,各存心机,大有张弓拔弩之势!

且说两个少年来到路头,微微一歇,左面那人道:“捷弟,前面地势突变,溪水淙淙,清凉且净,倒别有一番情趣哩!”

敢情他两便是匆匆赶来的辛捷和吴凌风。

辛捷闻言微微一笑,打眼望去,只见十丈前道路突断,被一条不大不小的溪水隔断,只有一座拱桥为通路,桥的那一端却是一片丛林,林深不知处。

二人一路行来,仆仆风尘,此时来到溪前,倍觉清爽,一时竟陶醉在如画的情景中。

略为休息,齐出小桥,穿入密林。

忽闻不远处阵阵雷鸣,声音沉闷无比,二人齐齐一怔,急循声行去,张目一望,却见是一条瀑布。

二人立身处距瀑布约莫廿丈,但觉瀑布水势极劲,远看只见一匹白绢直往下泻,故而发出雷鸣的声音。

瀑布低处不知深有几许,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水气,使密林中更感潮湿,敢情那条小溪便是由此瀑布构成。

二人正感叹造物者之神奇,吴凌风眼快,突地一伸手,指一指那匹绢的左方,喃喃念道:“天绅瀑!”

辛捷随他所指望去,但见极高的瀑布左侧果然刻着“天绅瀑”三个字,回首一望吴凌风,果然神色大变。

辛捷是个过来人,有过类似的经验,他体会得出吴凌风此刻的心情,但他又能说什么呢?

天绅瀑的水势好比银河泻地,冲激在深壑中发出雷鸣,气势何等壮丽优美,吴凌风对这一切如不闻不问,只紧咬着牙,喃喃地低语。

蓦地吴凌风微紧马缰,得得上前,辛捷茫然跟在身后,一直来到瀑前不及三丈才停下马来。

吴凌风飘身下马,走向一个矗立的山石,辛捷随眼望去,只见大石上剑痕累累,且都深深刺入石中。

辛捷微微叹了一口气,他的眼前立刻构出一幅厮杀的图样:断魂剑竭力苦斗五名高手,而血染瀑前!

吴凌风低低一吼,蓦地虚空奋力打出一拳,拳风激荡处,那急劲的流水也被冲得微微分开一隙。

“好掌力!”

蓦的左方一人大声喝采,辛、吴二人循声寻去,只见远处走出两人,二人眼力锐利,已看出是崆峒的于一飞和另一个汉子。

走到近处,方才辨出那一个汉子却是在那荒庙前曾拦阻金老大而出手的姓史的汉子。

于一飞一路跑来,老远便笑道:“辛老板别来无恙——”

辛捷微微一笑道:“很好!很好!”微微一顿又道:“于大侠此来必是问鼎剑会了?”

于一飞嘿嘿一笑道:“辛老板果真嗜武如狂,倒不料你比我还先来一步哩。”

辛捷见于一飞绝口不提比武之事,心中暗笑,已知他连受挫折,狂横之态大减,随口应道:“哪里,只不过想借此瞻仰天下英雄风采罢了。”

地绝剑于一飞哈哈一笑道:“辛老板先行也不通知我一声,倒害我往武汉白跑一趟哩!”

须知月前辛捷和于一飞约定在武汉会齐一同前往泰山,哪知辛捷行迹匆匆,早就把此事忘去,这时急切间听到于一飞如此说,乍闻之下似觉于一飞话中有因,脸色一变,好在于一飞并没有看见。

辛捷正准备信口胡扯几句,那于一飞又道:“呵,对了,那掌柜的说你半月来不曾回铺——”

辛捷脸色一松,微微一笑,胡诌道:“在下最近接办一宗极大的买卖,是以忙得马不停蹄,万幸如期办妥,否则便要误了会期呢!呵,那宗买卖里有一粒拳头大小的红钻石,不瞒于大侠说,小弟虽是干这一行,到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钻石哩!”

他后面半段话完全是看见于一飞面色微带犹豫而信口胡吹的,不想于一飞倒真的“啊!”了一声道:“有这等大的宝石?下次小弟倒要见识见识!”

辛捷只得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开口岔道:“这位是小弟新近结识的吴凌风兄。”

说着指一指吴凌风,同时也将于一飞介绍给吴凌风认识。

吴凌风见辛捷机智如此,心中也不由佩服,也装着从未见过于一飞的样子,道了声久仰。

于一飞倒爽快,将那史姓的汉子介绍了一下,那姓史的唤着史和康,是于一飞的师弟。

于一飞接着又道:“这位吴兄的功夫可真不弱——”

辛捷微微一笑道:“吴兄是小弟新近结识的,掌上功夫是有名的——”

于一飞点点头道:“单凭刚才那一拳劲道,足可跻身天下高手之列哩!”

吴凌风连道:“过奖!过奖!”心中倒也佩服于一飞的眼力和经验。

再谈得数句,于一飞道:“小弟此次参与剑会,是和家师及师兄来的——”

辛捷假意“呵”了一声,于一飞继续道:“不过,依小弟之见,此次剑会必会引起武林中一场剧烈的战斗!到时候场面定是混乱得很,辛兄身无武技,会不会有什么差错——”

辛捷微微笑道:“小弟也风闻些‘关中九豪’、‘七妙神君’出世的事情,但到底不信他们还能强过贵师!”

于一飞苦笑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

说着微微一叹又道:“小弟得先赶回会场,去见见各派的精英俊杰,咱们就此告别。”

辛捷点点头,揖手作别。

送走于、史二人,辛捷笑着对吴凌风道:“咱们这一计又生了奇效,到时候七妙神君、河洛一剑齐现会场,五大派的家伙不知要多么吃惊哩!”

说着一起跨上坐骑,奔向山去!

泰山剑会会场设在日观峰头,二人略辨地势,加快坐骑,蓦地背后一阵急奔声急传过来,显得赶路者脚程不凡,二人微微一怔,心想可能是别派英雄赶来聚会,于是也不放在心上。

那赶路者好快的脚程,只过一刻,追者和马儿首尾相衔,连辛、吴二人也觉一惊。

泰山山道本宽,但是在这上坡之势,也仅能容二马齐过。来者似乎不防有人马在此,一时收不住足,大叱一声,硬生生飞起身来,竟从辛、吴二人头顶飞越过去。

来人似也知理亏,不敢稍停,脚才落地,便如飞而去。

辛、吴二人何等眼力,早已瞥见正是那天绝剑诸葛明,相对一笑,随即跟上。

来到日观峰前,只见人影晃晃,先到者甚多,二人考虑在公共场所出现太频,必有所失,是以稍微商量结果,齐转向泰山北面,准备一游岱宗丈人峰。

丈人峰部位奇险,乱石磋刺,棘丛遍地,二人好容易才爬到峰顶。

泰山号称五岳之首,这最盛名的峰头果真不凡,虽然是秋季,但仍风光如画,二人立于顶峰,顿觉天下之小,宇宙之大,心中同有所感。

尤其是百感萦心,感慨万分,想到家仇,师仇如海,不由发声长啸。

辛捷为人心细无比,在此抒情发意之时,仍能控制不让内力掺揉于啸声中,但中气已比一般人要充沛得多,清荡地远传出去。

蓦地一丝惊呼和一声叱声传了过来,二人微微一怔,齐俯腰望下去,但见山腰处隐约站有二人,还似正在争吵。辛捷一打手势,两人齐纵下去,找一片隐石藏身,只见一个蒙面的人和一个年约六旬的老人在争吵。

那老人说道:“老夫好意教你不要自杀,你却如此不识好歹——”

话未说完,那蒙面人挥挥手止住话头,也不说话,蓦然呻吟似的狂呼一声,转身如飞而去,却隐约传来阵阵抽泣之声!老人骂了一声:“真是疯子。”

辛、吴二人看得好不糊涂,却瞥见旁边地上横着一柄长剑,才知大概是那蒙面人动念自绝,而那老人救他一命,同时心中也奇怪那蒙面人竟有什么事不能放下心而欲一死了之?

这时那老者见那蒙面人反身便走,不觉一怔,随即微一叹息,拾起地上长剑,信步走来。

辛、吴两人躲在石后,心中大为吃惊,敢情这家伙正向着自己隐身之地行来,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去。

辛捷头脑清醒,心知这老者并无恶意,不妨出身一迎,随即一拍吴凌风,哪知吴凌风会错他的意思,蓦地一立身形,呛啷一声,精光暴长,长剑出手。

那老者本是无意走来,凑巧正朝着二人藏身之地,此时突见一剑横挡,不觉一怔,大惊后退。

吴凌风微微挥剑,红光吞吐,声势惊人!

蓦地那老者发狂似地暴叱一声道:“啊!断魂剑——”

旭日初升,朝露迷茫,泰山剑会第一天开始。

日观峰前,群雄毕集,泰山势高,这日出奇景更是奇绝甲天下。但见霞光万丈,彩虹微托持着一轮旭日冉冉上升,群豪都不意沉醉于奇景之中。

此次泰山剑会乃由天下第一宗派武当主持,礼鼓声中,武当掌门赤阳道长昂然而出。

泰山剑会本是以武会友,不限宗派,但芸芸武林中又有几人能超得过五大宗派的人才?是以每次虽说是以武会天下豪杰,但却是五大宗派的争斗。

然而这武林盛集,却是十年难见一次的盛会。没有人愿意放弃这个观摩机会。

赤阳道长昂然走到会场中央,微微稽首,启口道:“十五年前,岱宗之顶,敝派首发泰山剑会,结果天下公推崆峒的厉大侠为天下第一剑——”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崆峒的门人立刻响起震天价的一声欢呼!

赤阳道长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十五年后的今日,天下武林人物重集此地,并欲推出天下剑术之主,但有一个规定,嘿,凡是上一次参加过的英雄就不得再参加!”

他在崆峒派人的欢呼之下轻言细语,但仍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可见他功力的不凡!

赤阳道长接着又道:“咱们武林中人,不善虚礼俗套,就请各位英雄赐教!”说罢再一稽首,缓步退下。

别看这一群英豪站满大半个日观峰,但大多数都是抱着见识的心思,是以赤阳这边一退,大家便窃窃私语地谈了起来。

首先最为大家所注意的莫过于峨嵋、昆仑二派尚没有一人参加,其次便是点苍派仅到了一个千手剑客陆方,这三派远不及崆峒和武当二派的人手众多。

正在这时,日观峰下忽然上来了一个面容清臞的老和尚和二个年轻和尚,群豪见了,一齐肃然动容。

那和尚上得峰来,高声道:“阿弥陀佛,老僧迟了一步!”

赤阳道长见了忙上前稽首道:“苦庵上人,一别十年——”

话音方落,苦庵已长笑道:“道友不必客气,贫僧此次出山,只不过是不想破那十五年前的誓约罢了!”

赤阳道长脸上微微一热,默默坐下。

群豪见峨嵋苦庵上人率门人及时赶来,又不觉窃窃私议,嘈杂个不了。

赤阳道长等人声稍停,高声叫道:“泰山剑会这就开始,有哪位英雄能够首先——”

蓦地人群中一声暴吼,刷地纵出一人,打断赤阳道长的话头,高声叫道:“一十五年前泰山剑会也是由咱们草莽绿林英雄洪老前辈首先亮相,难道五大派的高手都只会观人虚实,才能动手吗!”

这一番话确实狂妄已极,竟连五大派全给骂上,赤阳道长冷哼一声,闪目一望,不由大惊,洪声道:“原来是山左双豪林施主,贫道有失迎迓!”

林少皋傲然一笑道:“林某但凭掌中一支剑,斗胆敢向天下英雄请求赐教!”

他本来说的是一番场面话,但因他口才不好,又因气势凌人,是以别人反误以为此人狂傲不可一世,但又监于山左双豪之名,只敢暗中咒骂。

蓦地一条人影排众而出,戟指骂道:“阁下口出狂言,必有什么过人之处?”

众人一看,却是崆峒的地绝剑于一飞。

于一飞这一出现,众人都知道剑会立刻开始,不由退后一步。于一飞话方出口,林少皋长笑一声,“呛啷”宝剑出手,他用的是左手剑,是以招式甚是怪异。

于一飞冷然一笑,长剑带飞道虹光,斜戳向林少皋左胁,林少皋一式“少阳再引”,左手剑式一吞,把于一飞攻势登时窒住!

于一飞本是受厉鹗指示出来,已教了他制敌之招,是以并不慌忙,长剑略收即放,仍戳向神剑金锤林少皋胸前紫宫穴道。

林少皋原式不变,右掌突沉,以“孔雀开屏”之式想封住剑势,好用左手剑反攻。哪知于一飞长剑不劈,再力猛戳,突地化为“厉凤朝阳”之式,林少皋不料于一飞竟如此胆大,用走中宫、踏洪门的招式攻来,不由微微一惊,身体倏地仰天翻下,右掌却用一招“拍腿肚”反拍而上。

于一飞招式走空,敌式已到,忙跃在空中,长剑一阵震动,猛烈向下戳去十余剑。

林少皋身子已成水准,不能再闪,蓦地“嘿”的开气吐声,足跟钉牢,左手剑式化作“太公撒网”,在面前布成一片光幕,剑身摆动时,可见其真力溢发,隐约带有风雷之声,敢情是想用内力相拼。

只听“嚓”、“嚓”数响,于一飞剑已“托”的被弹起一尺多高,林少皋坐立不安,微退半步,立起身来。

名家交手,到底不凡,尤其林少皋在危中求胜,更用得漂亮。

四周观战者无一庸手,自然也是行家,看到此处,不约而同大声喝采。

于一飞好容易抢到优势,却被林少皋抢回,不由微感气馁,不敢轻举妄动。

林少皋虽然自知功力在敌手之上,但惊于刚才失机的情景,再也不敢轻敌,因此不愿先发难。

二人抱剑凝视,形势大为紧张,正是张弩拔剑之势。正在这时,忽然人群中刷地窜出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年人,高声叫道:“停手,停手!”

于、林二人正抱剑对立,虽听见那老人的话,却谁也不敢分神。

那老者蓦地凄厉一声长笑,缓步走向场中,众人见这老者面貌不凡,但却被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使得面容狰狞可怖。

尤其是那一声怪笑,饶是光天化日,众人都微感寒意。这时,于、林二人也收住了剑,那老者这一出现,倒引起全峰的注意。

赤阳道长冷嘿一声道:“老施主也想来论剑么?”

那老者蓦地回首,向赤阳道长狠毒一瞪。

赤阳道人何等功力,但被这老人一瞪,心中不觉一凛,不敢直视。

须知赤阳子虽身归玄门,但一生中却做过数件不光不彩的事,所以那老者翻眼一瞪,倒有点使他心虚!

那老者蓦地回首,龇牙冲着厉鹗怪笑,脚下且一步步走向厉鹗停身处。

那老者好生离奇,举动似有些失常,厉鹗见他朝自己走来,心中虽是不惧,但却也有些发毛。

但厉鹗既称“天下第一剑”,哪能露出丝毫怕意,是以也直眼望着那老者。

那老者来到近处,蓦地一立,脸上微微一阵抽搐,双目中隐约露出一股毒光!

厉鹗心中一惊,老者却启口道:“你老便是剑神厉鹗吧?”

厉鹗何等倨傲,冷然不语,挺直的身子动也不动,仅有首级微微下沉一下,又恢复原状,算是回答。

那老者蓦地又是一阵凄然长笑,高声道:“十四年了,老朽无时无刻不记得你!”

自那老者出现后,众人都默默诧视,是以四周甚是沉静,那老者这一声怪笑,有若怪枭啼哭,在静寂中荡起众人的心弦,都不觉彻感寒意。

厉鹗看那老者的口气像是和自己有着什么血海深仇似的,但自己怎么也不能够记起曾经识得这么一个人。

那老人蓦地伸出右手,递到厉鹗面前。

口中却怪声道:“你看看我的手——”。

厉鹗倒以为什么仇恨全关于这一只手,不禁低首注视着,却并没有发现任何怪异。

说时迟,那时快,老人左手一翻,一柄匕首露出衣袖,顺势一送,插向厉鹗腹部。

厉鹗全被一只右手所吸引,但却并没有发现什么怪异可怖之处,他是何等老练,情知必是上当。

老人的匕首只离厉鹗不到三寸,厉鹗蓦地翻腕一划。

这招“玄鸟划沙”厉鹗在这等危境使出,且夹上了“金刚掌力”,只听得“喀嚓”一声,匕首竟自他手指拂处折断。

蓦地又是一条人影冲出,看样子是想协助老人,厉鹗冷哼一声,右手一吐,一声惨叫,那老人已被打出一丈以外。

那在空中的人来不及救助,只急得大叱一声,刷地倒窜下来,扶起将要倒地的老人。

总算厉鹗手下留了情,老人只吐出两口鲜血,仍能勉强立在地上。

四面的英豪都为这突起的事故惊得呆了,反而止住了嘈杂的惊呼。

厉鹗虽逃过大险,但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怒气勃勃地说道:“老夫与阁下无怨无仇,何以要下此等毒手?”

那老者勉强喝道:“厉贼,我与你誓不两立,不共戴天,还说没有怨仇——”而后又喃喃自语一阵,再喝道:“今日天下英雄毕集,老夫如不把你的贼行盗为抖出来,死也不能瞑目!”

说着又似发狂般对厉鹗等道:“老贼,十五年前天绅瀑前的事你们还记得么?嘿嘿!你们都是大英雄,这等小事怕早已忘了,老朽余忠对当时情形却是历历如在目前!可怜我那主人惨死,十几年来却让你们逍遥法外,天可怜见,今日我主人后代长成,我只恨方才没有刺死你这老贼,但是自有取你命之人——”

群豪一听原来是天绅瀑前的事,顿时联想到十五年前中州怪杰单剑断魂吴诏云的一段命案,不觉立时寂静下来。厉鹗想已知道是何事,脸色不由铁青。

要知昔年单剑断魂吴诏云惨死天绅瀑前,天下虽无人不知,但明白其中细节的却少之又少。

老者见群豪静了下来,用极其怪异而又极平静的声音说道:“老朽余忠本是吴大侠吴诏云的家仆,十五年前,五大宗派遍邀武林同道赴岱宗论剑,那时吴大侠年方四十余岁,自是不甘示弱,便准备出发赴会!”

“那时吴大侠有一个快乐的家庭和六岁的大儿子,不幸吴夫人却在生子后第二年死去。于是照顾儿子的工作便由我余忠办理,那孩子活泼聪明已极,确不愧为吴家后代。”

他说到这里,痛苦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容,像是在回忆着那昔日的时光。

群豪主要是要听吴诏云的死因,这时却听那余忠尽说些不关要紧的话,不觉微微诧异,但也无人出声。

那余忠顿了一顿,陡然大声对厉鹗等道:“老贼,你看清楚点罢,这便是吴家的后代吴凌风,也便是你们的催命者——”说着一指身边扶住他的少年。

厉鹗脸色铁青,右手已按在剑柄上,但以他的身份,岂能够在众目炯炯下一再向一个武技极低的老人下毒手?

余忠想是神情太已激动,忍不住张口吐出一口鲜血,颤抖着道:“吴大侠号称单剑断魂,五大派有那一个能够是他对手?是以吴大侠自负得紧,孤身前往,连兵器‘断魂神剑’也都没有带去!”

“五大宗派的本意大概以为吴大侠绝不会赴约,哪知吴大侠血气方刚,真的如时抵达。他这一到,天下第一剑必是非他莫属了。五大宗派起了恐慌,于是便想出一个极其卑鄙的手段!”说到这里,神情甚是激动,咬牙切齿,愤慨已极!

“当时老朽和吴大侠一同出山,吴凌风寄托在一个友人家中。那是剑会的前一天,吴大侠和余忠一同在天绅瀑下散步,五大宗派的掌门人一起来到,吴大侠似不愿我在身边,便叫我立到一旁去,但老朽怎能放得下心,是以迟迟不肯走开,吴大侠见五大掌门人已近,向我喝道:‘你若认我是主人,就快快离开。’我只好躲在一旁的大石缝中。

“五派的人手是厉鹗、赤阳、苦庵、谢星和凌空步虚卓腾卓大侠!哈哈!我没有记错吧!”

厉鹗冷然哼了一声,心中却在想如何制止他说出来。

余忠继续道:“吴大侠很客气地迎着五人,五人却非要分胜负不可!老夫当日若非听主人的话躲了起来,必也遭了毒手,岂能此刻来抖露你们的臭史?”

“六人说个不了,终于说僵动手,苦庵上人首先说比斗内力,吴大侠自然答应!”

“但比试的方法是五人中选出四人和吴大侠一人对掌,另一人在旁做裁判,以三十数为计,哼,真公平!”

“吴大侠不知对方诡计,傲然出掌,五人中只有卓腾未出掌,在一旁计数。数到第二十下时,吴大侠已微居下风。”

“须知三十下为时虽暂,但是四个掌门人都是一等一的内家高手,吴大侠又能持得住实已不凡。”

“吴大侠蓦地双目一睁,内力陡长,顿时扳回平局。这时已数到二十一、二十二,卓腾卓大侠好像有什么难事不能考虑决定,脸上阴晴不定,但终于做一个坚决的表情,刚好这时也数到第三十!当时我不懂为什么卓腾会做出这个表情,但后来我明白原来是这五人的诡计,想乘吴大侠正在全力使为的时候,由卓腾偷袭,但卓腾到底是正道中人,没有作出此事。”说到这里,群豪都惊呼一声,厉鹗等人都铁青着脸,不发一言!

老人却断续道:“吴大侠一跃而起道:‘内力已领教,不知五位还要赐教些什么?’”

“厉鹗等人大概是不满卓腾没有实行他们这种下流的勾当,是以都狠瞪了他一眼!”

说到这里,群豪都发出惊呼,但大都不能置信。

余忠的中气越发衰弱,吴凌风缓缓地拍着他的背,轻轻唤他不要再勉强支撑下去。

余忠微微摇头,用更微弱一些的声音道:“卓腾脸色微变,但厉鹗却转向吴大侠,要求比试剑术,吴大侠号称河洛一剑和单剑断魂,其剑上造诣可想而知,当然五位掌门人也不会疏忽这一点,是以五人合击!吴大侠断魂剑并不在身,仅削一根树枝做剑,和五大宗派的掌门人厮杀!”

“这一战是老朽一生所仅见的恶斗,五人所布的剑阵甚是怪异,好像专门是守,但却守得有如铜墙铁壁!”

“吴大侠吃亏在宝剑不在手中,一枝树枝究竟有所顾忌,是以很想抢夺五人之一的兵刃,但五人的功夫都是一等一的,那会上当。”

说到这里,余忠的声音益发微弱,眼看是内伤转重,吴凌风正要启口请他休息一会,余忠却失声叫道:“让我说下去!让我说下去!”脸上肌肉一阵抽动,形相更狰狞可怖。吴凌风抬头望了望厉鹗、赤阳、苦庵,只见他们都陷于沉思中,脸上铁青,毫无表情。

蓦地厉鹗微一摆手,那崆峒门人史和康会意,排众而出。余忠何等经验,已知必是厉鹗不好亲自出手,是以打发徒儿想杀去自己,心中怒火高烧,狂叱一声,瞪着史和康——

史和康见余忠满目红丝,狠狠瞪着自己,心中不觉发毛,蓦地余忠身旁吴凌风暴吼一声:“住手!”更觉正气凛然,史和康心中一虚,“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余忠见史和康长剑落地,也不禁满意地干笑一下。

史和康心中虽然羞愧难当,但也不好说什么,竟僵站在那儿。

这一切群豪都看在眼内,心中不由对厉鹗大起反感,余忠又干咳一声,才开口道:“吴大侠连试几次,都不能抢到一柄剑,老朽当时心急如焚,真想上前相助!”

“蓦地那卓腾似是不忍,招式微微一放,老朽功夫虽是不成,但也看得出那是有意的,吴大侠良机岂可错过?一闪便出了剑阵。”

“刚好这时赤阳道士一剑削来,吴大侠早已出阵,那还把他放在眼中,只一伸手拍在赤阳肘上,便夺下一柄长剑。”

群豪此时都听得津津有味,不约而同向赤阳道士看去,赤阳道士苍老而白皙的脸上,也不由微微泛出红潮来!

“吴大侠有剑在身,如虎添翼,哪知那回风剑客谢星突地一剑刺向那昆仑的凌空步虚卓腾!

“卓腾此刻也知自己倒戈已被他人看出,不好解释,只好一剑封去,此时他身侧的苦庵上人却也掌剑齐使,配合谢星的剑式,齐攻过去。”

“战场变化一瞬千里,卓腾不料前后受敌,当场中了谢星一剑!”

“吴大侠何等人物,已知卓大侠数次相救,此时反而受伤,大叱一声,一剑改向回风剑客谢星。”

“这一招是吴大侠含愤而发,已是全力施为,但却疏忽身后还立有两个强敌。”

“厉鹗一剑劲斩而下,吴大侠大吃一惊,努力平下身子,但长剑已与谢星相交。”

“吴大侠身体一软,内力当然使不出来,谢星长剑一挑,吴大侠剑已出手远飞。”

“吴大侠这一失剑,局势当然更危,卓腾蓦地一声长啸,身子腾空,向那脱手长剑追去,敢情是想把长剑抓还给吴大侠。”

“卓大侠人称凌空步虚,轻功卓绝已极,不消一窜,已抓着剑柄,哪知忽的发出一声惨叫,身形急急坠下。”

“老朽当时身在隐处,一时慌乱,并未看清是谁下的毒手,但隐约可辨卓大侠中的是一枚环形暗器。”

“卓大侠身影急坠,身下便是天绅瀑的谷底,落下是准死无生。

“老朽亲见卓大侠曾努力挣扎二次,但却无法再窜回崖边,老朽藏身之处与地面平行,但见他临坠下时,抖手将长剑掷出。”

“吴大侠见卓腾三番四次营救自己,见他遇难,哪能不急,狂呼一声,已自扑到。”

“迎面虹光一闪,吴大侠伸手抓住卓大侠掷出之剑,身躯陡然一挫,不差分毫地停在崖边。”

“吴大侠猛然弯下腰身,尽量伸出左手想拉起卓大侠,但老朽亲眼望见只差上一厘,吴大侠的手尖便能触及卓大侠的顶心发髻儿,但还是落空了。”

“吴大侠一把捞空,登时一声狂呼,说时迟,那时快,谢星、厉鹗二剑攻向吴大侠下盘,而赤阳道士却徒手硬用劈空掌打向吴大侠后心。”

“祸起萧墙,吴大侠再也料不到在悲痛之时遭三个高手连击,最糟的便是吴大侠立足地无向前移的余地了!”

“哪怕是神仙也不能躲避三个不同方位袭来的绝妙攻势!老朽的一颗心将要跳出来了,蓦地吴大侠不服气的一哼,左掌猛烈向后一拍,同时身体向前一纵,右手长剑用‘倒阴反把撒星手’加上‘小天星’内家真力掷出!”

“这两下攻势是吴大侠毕生精力集聚,真是可以开山裂石,回风剑谢星登时闷哼一声,被结实地打在胸前,飞出一丈多远。”

“那掷出的一剑却准确地袭向厉鹗。厉鹗不料对手在势竭之时犹能出此奇招,没命一剑封去,但内力修为,强弱立判,“叮”的一声,厉鹗的剑被震得脱手飞开寻丈!”

“那长剑仍力势不衰地直进,却正好奔向正在发掌的赤阳道士,赤阳道人见长剑来势太强劲,剑身风雷之声强极,那敢轻妄用劈空掌硬拍!只见他忙着蹲下身子,总算他见识多广,及时闪躲,只听得“噗”的一声,他的道髻儿齐根剃去!”

“那长剑为势不衰,再往前奔,好一会才坠落在地上。”

“老朽急看那吴大侠时,已不见踪影,眼看是被害了,厉鹗正木然立在崖边上,望着深崖出神。”

“苦庵上人在一旁看探那回风剑客谢星的伤势,天绅瀑前登时沉静如死寂!老朽当时曾数次想冲出拼命,但想到吴家少主尚托在友家,只好按捺一口气,悄然逃去。”

“回到家中,友人告诉老朽少主在数天前突然失踪,这不啻晴天霹雳,最后一点希望也自破灭,真是欲死不成。毒深的仇恨使我隐忍了十四年,天可怜见,昨天在丈人峰下巧遇吴家少主,已长大成人,吴家有后,老朽虽死无憾,便准备拼命刺杀厉贼你们这一班狗狼,来报吴大侠的深仇和答谢卓大侠的厚恩!”

这一段往事,余忠一口气说完,群豪都听得如痴如醉,哪里还有一丝一毫怀疑,想不到这领袖武林的人物竟是如此卑鄙的小人。

偌大的日观峰头此刻沉静无比,虽然是白天,但高处风寒,金风送爽,松啸如涛,情景庄穆已极!

蓦地幽幽一声长叹,在静地里传出老远老远去,众豪齐向回音发声处望去,只见林木密密,不见人影。

密枝中,坐着一个人,借着树枝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他正陷入极度的痛苦中,那俊美的脸上,肌肉抽搐着,他便是那落英剑客谢长卿。

落英剑来到峰头已久,是以余忠一席可歌可泣的话全部收入耳中,当他听到卓腾能够在极度矛盾中仍不失于侠义,心中宛如刀割,可见一念之差,恩怨立明,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忍不住长叹失声。

厉鹗蓦地心中一动,曼声吟道:“五剑振中原——”

话声方落,树叶槎杈上果然一阵簌簌摇动。

十五年前,五大宗派合璧连攻七妙神君,当时他们也曾料到这盖世奇人必有后人来找他们报复,是以他们定下一个切口——“五剑振中原”,只要其中任何一个人听到此语,则必及时赶到合布剑阵,对付仇人。厉鹗方才听着那一声浩叹,心想可能是谢长卿,是以吟出切口相探,谢长卿在树上听得,心中好生激动!

正在这时,那老仆余忠的生命油灯已燃到了极点,只听他吸进一口气,嘶声叫道:“杀呀,杀死这狗贼子呀!”

群豪中饶是有些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也禁不住热泪盈眶,可怜的老人吐出最后的一口气,萎颓倒在地上。

吴凌风再也忍不住,断魂剑挟着虹光如疯如狂扑向厉鹗,厉鹗不敢丝毫大意,全神一剑封去。

且说当日辛捷、吴凌风二人在丈人峰底遇见那怪老人,书中已交代过,正是那老仆余忠,余忠当日认出断魂剑,欣喜欲狂,当着吴、辛二人将一十五年的恩怨详细说了一次,依吴凌风要找四大派(昆仑已不算在内)在天绅瀑前决斗,但余忠却主张次日由他出手行刺。

哪知刺杀不成,只好在天下英雄面前抖出这一段公案,更使厉鹗等人难堪。

余忠受伤,辛捷不是没有看见,只不过他为人心细,心想时机尚未成熟,不能以“辛九鹏或七妙神君”的后代姿态出现,是以仍然混在人群中。

这时见吴凌风竟跃出拼命,心中大急,闪眼一望,见群豪都全神贯注斗场,心念一动,用最快捷的手法脱下外面的灰色罩衫,露出一袭青袍,并张上一幕蒙巾,反手将灰衫掷入身后林中,刷地窜入战场。

辛捷的一切动作不过在极短的一瞬间完成,而全心注视斗场的众豪自然没有发现,但辛捷却忽略了在林中居高临下,端坐着的落英剑客谢长卿。

谢长卿把他一切动作清楚地看在眼中,他可是大大地吃惊了!

他也曾和“七妙神君”会过面,以七妙神君的身手,使他在无可奈何的情形只得相信他死里逃生,但是此刻他却亲眼看见那又掀起一度风暴的“七妙神君”是一个俊美的少年,想来这便是他为何每次出手都要用蒙巾的原因了。

假定这少年是神君的传人,但为何有如此高妙的功夫?这一点确实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七妙神君”像鬼魅一样出现在日观峰上,群英都不约而同惊惶出声,“梅山民”并不发言,仅冷然一哼,微微挥动长剑。

虹日射着剑身,随着剑身的摆动,闪耀出一圈一圈的光辉,刺眼夺目已极。

厉鹗已和“七妙神君”对过一面,倒不怎么样,峨嵋的“苦庵上人”,武当的“赤阳道士”仅仅听说过“七妙神君”重现江湖的消息,但并没有亲身目睹。

此刻“七妙神君”端然立在自己面前,二人的心都沉重地跳动一下!

“七妙神君”的目光正好转注在两个玄门高手身上,二人不禁手心微淌冷汗。

群豪都是颇具声名的人士,那会不知道海内第一奇人七妙神君的名头,虽然都怀着将信半疑的心理,但也不禁屏息而观。

泰山绝顶,一日之间,天下赫赫声名的顶尖人物几乎齐聚,这倒是芸芸武林中很少见的一回事。

吴凌风用出“断魂剑法”中攻势最凌厉的招式,厉鹗虽然功力深厚,也一时无法还手。

吴凌风双目欲裂,猛砍出一剑“鬼王把火”,厉鹗嘿地吐气开声,猛吸一口真气,剑身挥动,“倚虹”剑精光暴长,登时将吴凌风攻势尽数封下,抢回主动。

“七妙神君”冷然一哼,右手长剑闪电般戳出,“呼”的接住厉鹗攻势,他不是不知“倚虹”宝剑的神妙,是以强用内力汹涌贯注,“嚓”,嚓”,“倚虹”剑在长剑上跳动不停,但都丝毫不能损及七妙神君的兵器。

厉鹗已领教过“神君”的功夫,不敢稍怠,努力收招后退,神君长剑一弹,弹起“倚虹”神剑约有半尺,长笑一声。

四周林立的众豪同大吃一惊,天下第一剑竟在第一个照面下便吃了亏,这等功力,莫非那海内奇人“七妙神君”亲身才能办到。

厉鹗跳后寻丈,高声吟道“五剑振中原!”声音已有些颤抖。

苦庵、赤阳长剑迎日而出,谢长卿在枝头上犹疑了一下,他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不能背信失约——虽然他是极不愿意的!

他脚尖微微用力,身体腾空而起,纵落场里。

厉鹗向他微一颔首,说道:“谢世兄别来无恙?”

谢长卿勉强点了点头,呛啷一声,长剑也自出手。

辛捷早就从神君那里听知这四大剑派所布的剑阵的厉害,尤其是防守方面,更是密集有若千军万马。

心念才动,四人已立好方位,一种熟悉而自然的习惯使谢长卿也轻快地立在自己的方位下。

点苍的掌门人一到,群豪也不觉一怔,尤其是自那桐柏山一战,陆方和林少皋二人拼命逃了出来,这时又见对手,都不禁心寒。

“七妙神君”清啸一声,长剑抖动有若塞外飞花,吴凌风的家传剑式可也不弱,从辛捷密麻的剑式中递出一剑,冷不防攻向赤阳。

厉鹗“倚虹”剑一举,剑阵立发,但见剑光密麻,交织若网,剑阵果然不同凡响。

辛捷长剑急挥而上,一指“寒梅吐蕊”蓦地变作“冷梅拂面”,迎面猛刺厉鹗,而吴凌风忽的倒发一招“鬼王把火”绝顶攻势,反刺在定位上的苦庵,二人联手威力之大,也确实惊人。

辛捷不但不守,而且还全力抢攻,长剑震幅渐渐扩大,到最顶的时候猛的一式“梅花三弄”,长剑嗡嗡之声大作。赤阳道人长髯无风而动,敢情内力也叫至绝顶,一剑封去。

吴凌风斜地里一剑闪电刺出,当的挡了一下,这却是六人六柄长剑第一次相击发出的声音。

激战中辛捷引剑猛刺谢长卿,谢长卿人称“落英剑”,轻功自是不弱,步履微滑,闪出空档。

辛捷一剑走空,斜地里一剑飞出,百忙中瞥见正是那吹毛可断的“倚虹”剑,心中吃惊,铁腕一收,内力贯注剑身,微微一挫。

厉鹗剑走轻灵,“嚓”的一声,已在剑尖上勒得一勒。

辛捷虽内力贯注,但倚虹乃先天神器,仍在剑尖上勒了一条口子,饶是这样,厉鹗也惊佩辛捷的内力修为了。

辛捷铁腕一挫,长剑自右至左,划一道圆弧,停在面前。

他冷嘿一声,食指闪电弹出,“托”的一声,那一寸多的剑尖已自厉鹗勒口而断,只见一点寒光飞向正前方的赤阳道士。

赤阳道士长剑一挥,把那一段剑尖儿拍落尘埃,而吴凌风一口长剑已自使用“鬼箭飞磷”递至身前不及三寸。

急忙中猛吸一口真气,胸前内陷,足下不动,饶是这样,也听得“嗤”一声,胸衣被割破一条口子儿。

激战中“七妙神君”蓦地一式“李广射石”,剑尖挟着一缕寒风急奔而出,走的方向却是神剑厉鹗必经之地。

厉鹗心中大喜,“倚虹”剑平平拍下,想一举折断“七妙神君”长剑,哪知辛捷嘿嘿一声冷笑,长剑猛然一收,巧妙地一旋,倚虹剑虹光过处,仅削去那已断的剑尖顶端的一半,立刻那折尖的剑又成了一柄锐利的剑首,只不过比原来短了一寸而已。

“七妙神君”蓦地又是一声长啸,剑招突变,一时圈内漫天剑光立刻收止。

“七妙神君”长剑突然一慢,缓缓刺出,剑身改变直削而为平拍之势,剑光有若惊涛裂岸般冲拍而去,剑尖还不时跳动,专点向胸前腹上的主要穴道。这正是当今天下第一剑术“大衍神剑”的起手式——“方生不息”。

大衍剑招一共十式,其中每一式却又含五个变化,一共是十招五十式,正合大衍之数。

“七妙神君”首招“方生不息”才出手,倏地剑身一沉一划,立时使出五个招式。

这一招五个变化好似是五个人同时使出一招,而每人的招式却都非平凡招式可比,其攻势之强可想而知。

四大宗派的掌门人见此招攻势奇大,其中有削,有点,有戳,甚至还有划,攻势之强,实在可称奇绝天下。

不得已使出剑阵的救命守式“八方风雨”。

只见四支长剑破例地相触,“当”的洪响一下,四支剑各弹开,四人各借此一弹之式,在身前布上一张剑幕,好不容易才封开此招。

“大衍神剑”既已使出,奇招连绵不绝,“闲云潭影”,“物换星移”怪招迭生。

四人经验何等老到,在全神应付下,尚能勉强困住辛、吴二人。

四人中谢长卿本来毫无战意,但他是铁铮铮的汉子,既已出手而且又曾允诺的事,岂能失信而留下话柄,为天下武林同道说嘴?再加上他也越战越激发豪性,是以他施全力周旋,“七绝身法”、“百禽剑法”也使到十成。

四大派中倒是以峨嵋苦庵上人守得最好,一套峨嵋“抱玉剑法”守得有如铜墙铁壁。而也只有厉鹗仗着倚虹神剑和较深内力能偶尔攻出数招。

这一场战争确是武林罕见,十五年前五大宗派合击吴诏云和七妙神君都是在绝人迹的地方举行,是以很少有人目击,这一场由四大派和“七妙神君”、“单剑断魂”的后代拼斗,确是十分可观的了。

四大剑派的后一辈全都按剑而立,但始终找不着机会加入协助,于一飞心中甚惊那日和辛老板一行的吴凌风,竟会是吴诏云的后代,心中想到辛捷,四周一寻,却并没有辛老板的踪迹。但他却绝对想不到辛捷竟会是冒名的“七妙神君”,尤其是辛捷既蒙着面,又换了衣袍!

蓦地里山腰上一声长啸,刷地纵上一人。

可怪的是那人也是蒙着面的,而且步伐踉跄,疯疯癫癫。这时日观峰四周都围满了观战的三山五岳的汉子。那蒙面人人路被阻,蓦地一撞,硬挤过去。

站在山石口的是一个唤作飞天虎的汉子,冷不防被蒙面人一撞,跌跌冲冲好几步才停止。

飞天虎回首一看,那蒙面人正挤过来,心中大怒,怒喝道:“你是什么人,乱挤乱撞什么?找死吗?”

那蒙面人听了,蓦地里一掌打向飞天虎,飞天虎见来人毫不讲理,心中更怒,一拳反击而上。

“啪”的一声,那蒙面人好大内力,飞天虎手腕当场震折,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众人正看得一呆,蒙面人蓦地发足冲入战圈,敢情他也有一柄剑,拔出奔了上去。

辛捷、吴凌风百忙中一瞥,那蒙面人好像正是昨日在丈人峰下想寻自尽的蒙面汉子。

四大宗派的掌门人好不容易封住辛捷二招攻势,这蒙面人忽的奔入,剑阵立刻混乱。

良机不可复得,辛、吴二人正想窜出剑阵,哪知那蒙面人一连数剑却又攻向两人,辛、吴二人凝神接了数招,那四大派的剑阵又趁机重新布置一下。

那蒙面人一连数剑攻不下,蓦地大喝一声,反身刷刷就是二剑,反迎面刺向厉鹗和苦庵。

这蒙面人不守规矩,胡乱冲入四大剑手的合阵中,指东打西,声南击北,功力又深得紧,但看来也不像是帮助“七妙神君”的,因为他也不时发出极凶狠的招式攻击“七妙神君”,看他情形有点近于疯狂。

五大剑派的阵法乃是十多年前为了合捕一种武林奇珍“蜂鸟”所练成的,不过当时只有围守之式,而没有围攻之势,自从十年前他们围攻梅山民之后,又合力加入许多厉害攻势,端的堪称绝无漏洞。

那蒙面人的招式十分古怪而毒狠,只有辛捷看出来,正是那名震天下的毒君金一鹏所创的“百足剑法”,而这蒙面人不用说定是那“天魔”金欹了。而且辛捷发现这蒙面人正是目前在丈人峰准备自杀的蒙面人,心想看他疯疯癫癫,难道真有点不正常了?

这时天魔金欹一连三招都被苦庵上人封了回来,不知怎地忽然狂性大发,双足一蹬,身剑合一地往前直刺,五人所合的阵心不过六七尺方圆,他这奋力一纵,势必立刻撞上对面的赤阳道长及厉鹗的剑幕,但是金欹却丝毫不退缩地直刺上去,只听得叮咚一阵乱响,赤阳道长被他拼命一刺,竟有点封它不住,只听厉鹗一声暴叱,长剑一伸,蓝光斗长,喀嚓一声,金欹长剑只剩了一个柄儿。

同时一声清啸,宛如老龙清吟,两条人影有如行云流水般,竟从密集如网的剑幕中走了出来,而且步履安详,有若缓步行出一般。

叮的一声暴响,三支剑身撞在一起,敢情是赤阳、苦庵、落英剑三人同时发招阻拦,但却落了空,幸好没有厉鹗在内,否则其他二支剑枝必被折断。

“七妙神君”挽着吴凌风的手,优雅地站在一丈之外。

只有谢长卿是知道“七妙神君”乃是一个青年人乔装的——虽然他并不知道辛捷的姓名——但他此时正思索着这青年一身奇绝的神功,他想:“十年前梅山民本人也不过如此呵,长江后浪推前浪,唉,我是该被淘汰了。”

事实上,他不过才三十七岁。

其他三个掌门人也怔怔地苦思着,辛捷出阵的步伐实在太怪了,他们苦苦思索不出自己阵法到底有什么破绽?

事实上,他们的阵法是没有破绽的,倒霉的是他们碰上了慧大师“诘摩神步”,再加上金欹的一轮拼命乱刺,才被辛捷利用上机会,“诘摩神步”的神奥,又岂是这几个老儿所能想通?

刷地一下,金欹乘几人怔着时也跃出了阵心,立在辛、吴两人身边不及一丈。

辛捷也在想:“这剑阵想不到这样难斗,还有那厉鹗的宝剑也是个麻烦,哼,等我那‘梅香剑’重冶成功后,咱们再斗斗看。”

厉鹗极快地盘算着:“想不到梅山民真的死而复生了,那吴诏云的儿子虽较弱,但也不容忽视,还有那个疯疯癫癫的蒙面人,不知是敌是友,今日再斗下去,实在不上算……”

想到这里,立刻朗声道:“今日泰山大会暂时停止,容以后再订日比赛。”说罢对苦庵等人作了一个眼色,几人也有同样的心理,各向弟子门人打个招呼,喝声“走”,几十条人影一起跃起,落在崖下,只有谢长卿微微一怔,从反方向也纵下了山。

群豪多是为捧场来的,见各大剑派都已走了,又深知梅山民不好惹,也都纷纷下山。

山左双豪中的神剑金锤林少皋及千手剑客陆方也混在人丛中走了,他们对“七妙神君”虽怀恨,但是凭人家那份威势,他们敢只身上去挑战吗?

一下子,山上就静下来了,风吹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现在只剩下了三个人,辛捷、吴凌风和那个“天魔”金欹。三人中倒有两个人是蒙着面的。

辛捷想起脱藏在林中的那套罩衫,立刻走过去拾了起来,当他回来时,远远望见了一桩怪事。

只见蒙着面的金欹忽然瞪着眼望着吴凌风,那双眼珠中射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光芒,他忽然一步一步逼近吴凌风,嘴里叽哩咕噜的不知说些什么。

吴凌风忽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心底下直冒上来,他打了一个寒战,不由自主地退后四五步。

金欹又进了三步,吴凌风感到无比的恐怖,又退了三步。

辛捷忽然大叫一声,原来他发现吴凌风背后就是悬崖,吴凌风脚跟离崖边不过一尺,而吴凌风却丝毫没发觉。

金欹忽然发狂似的大笑:“你——你的脸孔真漂亮,我恨你,我要杀你……嘻嘻,你不是漂亮吗?我也曾漂亮过呵,嘻嘻……我要杀你……嘻……”

吴凌风大怒,猛然壮胆大喝一声:“你是谁?”拼命一把抓出,哪知金欹动也不动。嚓的一声,金欹的蒙巾被抓了下来,只听得两声惊叫,刺破了宁静的山峰。

原来蒙巾下面是一张奇丑的脸,鼻梁从中间被砍断,脸上黑黑的疤向外翻出,红肉露在皮外面,除了一双眼睛,脸上似乎被人用刀划了几下,是以皮肉倒卷。

吴凌风惊叫一声又退了半步,而金欹却疯狂似的往前猛冲——

辛捷见情形不对,大叫一声,施出“诘摩神步”的功力,身子真比一支疾箭还快地扑了过来,身体破空时竟发出呜呜的尖啸——

但是辛捷正扑在金欹一刹那前落脚的地上时,一声惊叫,金欹抱着吴凌风一起冲出崖边,流星般落了下去。

辛捷也同样煞不住,呼地一下冲了出去,但是在这等生死关头就显出了他禀赋的机灵,“扑”的一声,他的五指插入了石崖,虽然冲劲仍使他带出数寸——他的手指就在石崖上划出五道寸深的痕迹,石屑如刀凿般纷飞,但是到底是停住了。

他手上一使劲,身子立翻了上来,落地时轻得宛如一张枯叶落地。

这些动作却是肌肉的自然反应,丝毫没有经过他的大脑,因为他此时大脑中昏昏浑浑,只是一片空白。

崖下面云雾滚滚,不知其深。

他的头脑中像是恢复到了洪荒的远古时代,昏然乾坤不分,他的喉头发出只有他自己听得出的哀鸣,这不是哭,但比哭更悲惨万倍。

山风渐劲,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呼的一声,他的面巾迎风而揭,飘扬了两下,就飞落崖底。

不知不觉地流下热泪,泪珠缓缓地沿着面颊流下来,停了一会,滴在襟前。

终于,他的头脑清醒过来,他受着有生以来从未有的痛苦,他现在深深相信,友情对他比爱情更为重要。

周遭静极了,他嘴唇抖动着,但说不出一个字来。

日观峰上顿时静了下来,山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辛捷立在崖旁,俯望脚下滚滚云雾,深不知底,不禁长叹一声,他喃喃自语道:“辛捷啊!你真是一个不祥的人,凡是对你生了感情的人就得遭到不幸,爸妈惨死,梅叔叔受了暗算,侯二叔被人杀死,少坤和菁儿葬身海底,梅龄下落不明,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又夺去了大哥的命!”

风起处,云涛汹涌,蔚成奇观。

“待我了结这些恩仇,就长伴那梵声青灯,做半世的木头人算了……。”

“大哥啊!好好安息吧!我会替你复仇的!”

忽然,他想到了那个美丽的苏蕙芷,他心想:“苏姑娘曾一再要我们去看她一次,其实只是希望再见大哥一面罢了,如今,我怎么去见她呢?唉,世上为什么要有这许多悲惨的事呢?”

他愈想愈觉烦恼,忽然双足一蹬,反身走去将义仆余忠的尸体埋了,身形陡然拔起六七丈高,倒穿过一片树林,惊起两只大鸟,他的身体却呼的一声从两只鸟之间飞了过去。

两只鸟互相一鸣,似乎奇怪这些平常双脚走路的家伙怎么也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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