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魂的话,虽然说来泛泛,但是,她言语之中,却已充满了感激和饮佩之意。
胡人龙淡然一笑,道:“其实也不算什么,我不过知道老魔虽然十分了得,目空一切,但是对一个人,却是相当忌惮,所以我便扮了这个人——”
沈英魂“噢”地一声,道:“原来如此,你先引老魔头独自一人带我上路,然而又猜到他会在湖边停下来,所以掘出了地道等我?”
胡人龙道:“沈姑娘好聪明,如果是你,一定瞒不过了!”
沈英魂听得胡人龙称赞自己,心中不禁高兴,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但是,她刚笑到一半,便突然敛起了笑容,眼中现出一种阴暗的神采来。原来,在那瞬刹间,她又想起了她父亲,临死时的那句话来!
除了吴伯伯,所有的人,全是你的敌人!
沈英魂一想到这里,便再也难以笑得出来!
胡人龙却像是全然不知沈英魂的心事一样,面带微笑,道:“我又在半里远处,隐约可让老魔头看到,以草扎了一个人,穿上宽袍大服,拴上了绳子,令小墨龙在一块大石之后,来回走动,看来活像是个人在来回踱步上样!”
沈英魂想起刚才的情形,远远看来,确是像一个人在走动,实在料不到那是一个草人,因为头上系着绳子,而由一头驴子在来回拉动!
胡人龙续道:“这时候,那草人只怕已被老魔头拍成飞灰了!”
沈英魂忙道:“小墨龙呢?”
胡人龙道:“放心,它脚程快,老魔头也拿它无可奈何的。”
沈英魂默然半晌,低头捻弄衣角,好一会,才道:“想不到老魔头还会怕人,胡英雄,你扮的那个人是谁?”
本来胡人龙面上,一直带着十分爽朗坦然的笑容的。
可是沈英魂的这句话才一出口,胡人龙面上,突然现出了戚然之色,转过头去,连语音也变得十分不自然,道:“那自然是一位武林异人了!”
沈英魂的心思,何等敏慧,一见这等情形,早知事出有因。
她开口想问,但是想及胡人龙的来历,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他虽然救了自己两次,但是,是什么目的,自己也不知,又何必去管他的闲事!
沈英魂一面想着,一面偷偷地打量着。
只见胡人龙站了起来,向外面看了片刻,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并不转过身来,道:“沈姑娘,你至少要在这里,躲上两天,才可以出去,我少陪了!”
沈英魂一听得胡人龙要走,心中不禁一急,不自由主失声道:“胡英雄,你……你到那里去?”
其时,已暮色四合,胡人龙向四面一指,道.:“四海为家,哪有定踪!”
沈英魂呆了半响,才叹了一口气。
她心底深处,实是不愿和胡人龙分离,那不仅是因为胡人龙救过她两次,而且还有感情上十分微妙的原因在内。
但是,她却又实在难以和胡人龙在一起,因为她实是难以断定胡人龙的为人!
虽然胡人龙曾救过她两次,但沈英魂又安知胡人龙不是故意先以此举动,来博取她的好感?他的父亲,既然和老魔相识,那么,他只怕也足邪派中人!
沈英魂的脑中紊乱已极,眼看胡人龙推开了一块大石,向外走去,沈英魂才低声叫道:“胡英雄且慢!”
胡人龙的身形,立即站住,但是他却并不转过身来,只是以十分低沉的声音道:“沈姑娘还有什么吩咐?”沈英魂叫住了胡人龙之后,她的心情,更是矛盾到了难以言喻的地步!
她一方面心中暗自埋怨自己,为什么将他叫住,又安知不会因此惹出极大的麻烦来?但是另一方面,她却向胡人龙走了过去。
她来到了胡人龙的身边,胡人龙仍是未曾转过身来望她。
沈英魂站在胡人龙的身旁,偷偷抬头去看.她只能看到胡人龙的侧面,只见胡人龙浓眉深锁,十分凄楚,像是有着无限心事一样!
沈英魂顿了一顿,道:“胡英雄,我……两番蒙你相救,实是十分感激。”
胡人龙淡然一笑,道:“武林一脉,本该守望相助,沈姑娘何必提感两字!不知沈姑娘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的么?”
沈英魂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对胡人龙说。
但是,在她心底深处,却又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她所说的话一齐锁住,令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呆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胡英雄,你心中可是在怪我不近人情么?”
胡人龙转过头来,有神的双眼望着沈英魂,面上带着谅解的微笑,摇了摇头,道:“一点也不怪你,你并不知我是什么人,我只不过解了你两次危,你是没有理由要相信我的。”
沈英魂叹了一口气,暗忖如果自己,是在三个月前,遇见胡人龙的话,那自己和他,一定很快就可以成为要好的朋友了。
可是现在,几乎遍天下都是敌人,普天下武林人物,都要将自己当作奇珍异宝也似来抢夺的情形下,自己又怎能猝然地相信一个来历不明,只见了几次面的人呢?
沈英魂低下头去,低声道:“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她鼓着了勇气,问出这一句话来,心头小鹿乱撞,俏脸之上,也不禁生出了红晕。
她心中暗忖,如果胡人龙是真正诚意救自己的话,那么他一定会将他的来历,仔细地告诉自己的,自己也可以考虑,世上所有的人,可供信任的,除了吴伯伯之外,是不是能够增加一个。
但是,就在沈英魂满怀希望,等着胡人龙回答的时候,却是听得胡人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沈英魂一怔,向他望去。
只见胡人龙昂首向天,嘴唇紧闭,面上的神色,十分异特。
好一会儿,才听得他干笑了几声,喃喃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沈英魂见了这等情形,心中更禁不住大是疑惑,只听得胡人龙又是一声长叹,道:“沈姑娘,你这个问题,可问倒我了,我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来历,是何等样人!”
沈英魂勉强一笑,却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实是任何人都难以启齿的,因为,一个人竟自己不知来历,自己不知自己是何等样人,这岂是可以想像之事?
但是,看胡人龙的情形,却又丝毫不像假作。
他面上的神情十分凄惶,也十分茫然,像是他的心中有着无数悲凉的话,但是却找不到人在倾诉一样!
他们两人,默然相对片刻,胡人龙又道:“沈姑娘,你以为我很怪是不是?”
沈英魂只是“嗯”地一声,不置可否。
胡人龙苦笑一下,道:“古人常说伤心人别有怀抱,我大概就是了……”
他讲到此处,突然改颜,“哈哈”一一笑,道:“尽说这些干什么?沈姑娘,吴大侠为晶晶夫人的异药所算,我这就去找他回来,你一个人,最好不要赶路,但是你如果真心急的话,这里向南去,不过七十余里,便是著名的阿尔金山,你向人打听,在阿尔金山脚下的苏木堡,那堡中有百来户人家,我识得一个打铁匠,你到他家中去,便可以安住些日子,等我找到吴大侠之后,便请吴大侠前来找你。”
沈英魂听得呆了半晌,这时,只要抬头向南望去,横亘千余里的阿尔金山,确已可见影子。
若不是胡人龙救了沈英魂,那柴达木老魔带着沈英魂,只要越过了阿尔金山,便是青海境地了。
沈英魂仔细地想着胡人龙的话,道:“那个铁匠……”她只讲了四个字,便没有再向下说去,但是她的意思,却十分明显,那是在询问,这个铁匠,是不是可以信任之人。
可是,就在这四个字出口之后,她心中又不禁苦笑了一下!
因为,她连胡人龙是否能以信任,尚不可知,即使胡人龙说那铁匠十分可靠,又何足相信?
胡人龙淡然一笑,道:“沈姑娘,我明白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我说他可靠,你也未必相信,但无论如何,我要告诉你,柴达木老魔在失去你之后,必不肯干休,他魔子魔孙又多,飞书到天一宫,倾巢而出来追寻你,只怕你除了我说的那个地方外,实是无处容身!”
沈英魂“噢”地一声,道:“那么,那位铁匠,也是一位武林异人了?”
胡人龙半晌不答,却转过了话题,道:“沈姑娘保重,我一定替你将吴大侠找到!”
他话一说完,便向沈英魂伸出手来,沈英魂不自由主,和他伸手一握。
那一握的时间,虽如电光石火,但是,在沈英魂的心头,却引起了一阵极大异样的感觉,她以前,从来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过!
这种感觉,直到胡人龙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还逗留在她的心头。
她呆呆地站着,望着胡人龙离去的方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在不知不觉中,她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地朦胧起来,原来,夜色来临了!
沈英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她坐了下来之后,似乎听得远处有马蹄声和厉啸声传过。
沈英魂知道,那是武林中人所发的,她更可以毫无疑问地肯定,那在远处经过的武林中人,一定是在寻找着自己。
她又想起胡人龙的话来。
她知道胡人龙的话,绝不是在恐吓她,天一宫中,历年来不知收容了多少在武林中可以立足的邪派异人,黑道高手。
柴达木老魔若是令得天一宫中的高手,倾巢而出,那的确是难以躲避他的搜索。
沈英魂更想起了胡人龙对自己所说,阿尔金山脚下,苏木堡中的那位铁匠,为什么胡人龙说那位铁匠可以庇护自己呢?
沈英魂实是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本来,沈英魂是不准备听胡人龙的话,到那个一点也不出名的苏木堡去的。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根本不能相信任何人。
可是,又因为她心中,对胡人龙的感情,本来就十分矛盾,所以当她抬头,望着在黑暗中看来,似乎更其雄伟的阿尔金山山影之际,她却又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犹豫了片刻,向前掠去。
一则,她感到乱石存身,不是办法,二则,她心中觉得,胡人龙的话,是否可以信任,自己虽不知道,也不至于完全不能听!
她连夜向前急奔。虽然还在里许开外,有一点点声响,也可以使她伏上片刻。
她像是一头受惊的兔子一样,竭力不使自己的行动,为不知多少正在跟踪她的高手所知。
虽然胡人龙曾说,到苏木堡只不过七十来里。
但是在这七十里的路程中,也可以发生极大的意外的!
沈英魂一路小心从事,到了天亮时分,才看到前面的一个土阜上,有着一丛建造得十分简陋的泥屋,隐隐有炊烟升起。
沈英魂心中暗忖,那一定是苏木堡了。
她来到了一圈土墙的入口处,只见晨曦之中,有一个穿着破棉袄的老妇人,蹒跚地走出来。
在那老妇人的身后,跟着一条瘦得出奇的黄狗,见了沈英魂,有气无力地吠了几下。
沈英魂向堡内看去,只见整个堡内,只有一条直街,两旁的房屋,都是十分简陋,连一间像样的砖屋都看不到。
沈英魂不禁皱了皱眉头,暗忖自己只怕会错意了,说不定胡人龙所说的铁匠,当真是一个铁匠,而不是什么武林中的异人。
因为绝难想像一个武林中的异人,会在这样的地方隐居的!
沈英魂想到了这一一点,但是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失望,因为她如今只是需要藏匿,那么,藏在一个籍籍无名的铁匠家中,却是比躲在武林异人家中的好!她走到那老妇人的身前,道:“老大娘,堡中的铁匠,在什么地方?”
她连问了两遍,那老妇人才听清楚,抬头向沈英魂看了一会,伸手向堡内一指,道:“第三条横街转东,第四家就是了!”
沈英魂连忙点头答应,这时正是清晨,本来已经冷落的堡中,一个人也没有,沈英魂依照老妇人所说,来到了一间十分简陋的土屋面前,停了下来。
那间土屋,也算有一个门,但那门,实际上只是一块破木板而已,在门上,依稀可以看到书写着“张记铁匠”四个字。
沈英魂在门口站了一会,实是难以想像,像胡人龙这样一表人才,像胡人龙那样身怀绝顶武功的人,竟会识得这样穷地方的一个铁匠的!
她伸手拍了拍门,好一会,才见门缝中,露出了一张人脸来。
沈英魂一看到张人脸,不禁吓了一跳。
她倒不是因为那人面十分可怖而害怕的,而是因为那人面色黧黑,双眼火红,似乎还在流泪,面上满是皱纹,看他的样子,已有七十岁光景,而且看来,他那一生光阴,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痛苦中度过一样,要不然,他也绝不会看来如此愁苦!
沈英魂不等他开口,便道:“我……我是来找张铁匠的。”
那人咳嗽了几声,道:“我就是,小姐是要打造铁器吗?老汉还有些好铁。”
那张铁匠讲话的声音,也是哑到极点。
沈英魂忙道:“不是,是一位胡相公叫我到你这里来的。”
张铁匠侧着头,想了一会,才道:“噢,是胡相公,他曾舍过七钱银子做棺材本,小姐请进来!”
他一面说,一面“呀”地一声,打开了那扇破门,沈英魂走了进去,定睛一看,更是暗叹不已。
她父亲积蓄颇丰,虽然说不上富埒王侯,但是家中,却也是华厦高楼,仆从如云,她绝难想像,人住的地方,好坏竟会相去如此之远!
她一脚跨了进去,只见里面,只不过一丈见方,安着两只炉子,和一副铁砧铁锤,还有一些生满了锈的生铁块。
在东首,有一间房间,也是一丈见方,透过破布帘,可以看得出只有一副土炕,那便是铁匠的家了。
沈英魂道:“胡相公说,我要在这里住几天,不知可方便否?”
张铁匠伸手搔着头,用他被烟火长年熏红的眼睛,打量了沈英魂半晌,道:“只要小姐不怕委曲,里面这间房小姐可以住,我在外面,铺上些草,便也可以将就着睡了!”
沈英魂心中暗忖,天下虽大,除此以外,只怕便没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了,因此她点了点头道:“不要紧,但是请你不要讲给任何人听,我来到这里。”
张铁匠点了点头,道:“我去蒸窝窝头,小姐请随便吧!”
沈英魂答应了一声,便向那一间房间中走去,躺在土炕之上,以臂作枕,望着尘烟满积的屋顶,心中暗叹了一口气。
她连日来,十分劳累,没有多久,便熟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她听得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沈英魂在这几个月中,一切的行动,都保持了无上的警觉。
所以,她一听得有脚步声,便立即睁开眼来。
她一睁开眼,只见一个人,就站在她的面前,沈英魂猛地一惊,连忙欠身坐起,只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张铁匠。
张铁匠的手中,还捧着几只热腾腾的窝窝头。
沈英魂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你!”
张铁匠笑道:“小姐一定是倦了,请用吧!”
沈英魂接过了窝窝头,这样粗粝的食物,她实是难以下咽,但是肚子咕咕地在叫着,却又不得不硬吞了下去。
张铁匠自顾自地走了出去,沈英魂在一个小窗口中,偷偷地向外看去。
只见外面,七八个行人,大都是拱肩缩背,一点神气也没有,可见这个地方,实是破落之极。
没有多久,只听得一阵马蹄声过,两匹骏马,疾驰而过,这种事,在苏木堡中只怕不常发生,是以路人都站定了来看。
那匹骏马,一闪而过,但沈英魂却已看出,马上的骑者,正是伦氏双魔。沈英魂吃了一惊,连忙缩回头来不敢再看。
一个上午,沈英魂默默地数着,共有七起人马,驰过了苏木堡。
但没有一起是曾经停下来的。
沈英魂心中暗忖,胡人龙这人,想得倒的确周到,只怕以柴达木老魔之精明,也难以料到自己,竟会躲在一个这样的破陋之处。
沈英魂听得张铁匠在外面自言自语地道:“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未见过那么热闹,什么事情大家争着过苏木堡?”
沈英魂心中暗忖,这许多人为什么突然过苏木堡,只怕和你说上一天,你也难以明白!
她正在想着,张铁匠已经伛偻着腰,走了进来,道:“小姐,你可是和那些人一路的?”
沈英魂忙道:“不……不……”
张铁匠“哦”地一声,道:“我明白了,那些人,一定在找你!”
沈英魂一听得张铁匠竟讲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心中不禁猛地一凛,因为张铁匠的那句话,听来好像是有意而发的!
而这句话,如果是张铁匠有意而发的话,那和他的身份,便十分不相配,也十分可疑了!
可是,看到张铁匠一面说话,一面不断抹眼泪的神气,却又不像。
沈英魂呆了一呆,道:“不!不!他们和我没有关系!”
张铁匠哑然失笑,道:“我也当真是老糊涂了,小姐怎会被人追?小姐,那胡相公,他的确是一个好人啊,七钱银子,我要打好几年铁了,小姐,你头上戴的黄澄澄的,可是金子?我一辈子也未曾见过金子,你可能让我看看?”
沈英魂听了,又是一怔。
她发上,簪着几粒金珠,那几粒金珠,的确是金子打成的,但是,那金珠却是她母亲所传的独门暗器,沈英魂正在考虑着,该不该给张铁匠看,只听得张铁匠又道:“真是糊涂,真是糊涂,黄金是多么值钱的东西,你配瞧么??
沈英魂听了,心中不禁大为难过,忙道:“不打紧,你尽管拿去看。”
她一面说,一面便取下了一粒金珠来,放在张铁匠微微发抖的手上。
张铁匠仔细地看着,口中不断“噢噢”作声,也不知道他看到了那粒金珠之后,心中有些什么感想。
沈英魂本来就是十分精细的人,再加上这两个月来,她历险武林,增加了不少阅历,使她对所有人,都怀上了警觉,连张铁匠也没有例外。 _
她看到张铁匠在看那粒金珠的时候,面上的神情十分奇特。
他不像是在欣赏着金子,而是在仔细地看着那金珠上面凸出的尖角。
那金珠上,有八个小小的尖刺,在武林中,也颇享盛名,称之为“八角金珠”,这时沈英魂看到,那张铁匠正将尖刺的数字,数了一数。
她心中一动,道:“张老伯,你见过这样的金珠么?”
张铁匠道:“那里,我活到现在,还是第一次摸到金子哩!”
沈英魂心中想了一想,暗忖那张铁匠只怕绝不是可疑之人,自己大可不再疑心,所以,她心中重又释然,张铁匠将金珠看了一会,便又走了出去,口中不断地在咕哝着些什么。
沈英魂在张铁匠出去之后,又躺在炕上,下午,又陆续有几拨人经过苏木堡。
每当有马蹄声传过,沈英魂总抬起头来,向小窗口外张望出去,在苏木堡经过的人,有的是她认识的,有的她根本未曾见过
但是看那些人的情形,一看便可以知道,所有的人,全是武林的高手。
一直到夜色笼罩,苏木堡中,静得如同鬼域一样,沈英魂才在炕上躺着,希图入睡。
可是,她心中思潮疾涌,各种往事,纷至沓来,令得她心绪不宁,直到三更,还未曾睡着。
沈英魂听得远远地敲过了三更,刚想翻身而起之际,忽然听得门帘上,响起了“簌”地一声。
那“簌”地一声,来得极其轻微,沈英魂只当是有老鼠走过,如果不是她恰好面对着门帘,她也根本不会转过头去观看。
但那时她却正好面对着破布帘,因此便张开眼来,她才一张眼,心中便大吃了一惊,连忙将眼闭上,只留下一道缝,来细看究竟。原来,她刚才一张开眼之间,只见张铁匠正掀起了破布帘,在向内张望!
张铁匠在半夜,来看看沈英魂是否睡着,原也不是出奇之事。
但令得沈英魂吃惊不已的是,张铁匠在这时候,却是一点也没有老态,非但没有老态,他双眼在黑暗之中,还隐隐射出暗红色的光华来,右手更握着一柄精光铮亮的钢铲!
沈英魂看得心头怦怦乱跳,因为看这情形,这个张铁匠,绝对不是普通人!
在那电光石火之间,沈英魂不知想起了多少事来!
她不知道张铁匠意图何为,她更不知胡人龙叫自己到这里来,是不是有意害自己?
她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只见张铁匠那异样的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却又没有什么动作,又向后退了出去。
沈英魂屏气静息,听了一会儿,只听得破门“呀”地一声,打了开来。
沈英魂连忙凑在窗口看视,只见张铁匠正向苏木堡东首,疾掠而出,不但身法奇快,而且步法十分怪异.犹如赶水而行一样!
沈英魂吸了一口气,心中不禁暗叫一一声“好险!”如果不是自己未曾睡熟,只怕直当他是一个一世未曾见过金子的穷铁匠了!
沈英魂心中暗叫侥幸,一直盯着张铁匠,只见张铁匠掠到街处,突然,在一幢屋角上,人影一闪,转出一个人来。
那个人才一现身,张铁匠的身子,便停了下来,和那人面对面而立。
那时,虽是黑夜,但是就着星月微光,沈英魂定睛一看之下,更是大吃一惊,只见从屋角处转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胡人龙!
沈英魂一时之间,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双手紧紧地抓住了窗框,十指都陷入了木框之中,只见张铁匠伸手,向她这方面指一指,而胡人龙和张铁匠两人,正在交谈些什么。
没有多久,两人竟一齐向前,走了过来!
沈英魂心中更是猛地吃了一惊,连忙在炕上躺了下来。
她才躺下来不久,只听得一下极其轻微的声音,沈英魂将眼睁开了一道缝,看到在门口,出现了两条人影。
屋中的光线暗得多,但不问可知,那两人是张铁匠和胡人龙!
在那一时之间,沈英魂真不知如何才好!
她想一跃而起,立即将胡人龙痛骂一场,但是她又怕这一来,更加惹出了奇祸!因此,她仍是装着正在沉沉熟睡,一声不出。
胡人龙和张铁匠两人,在门外并没有站了多久,便又退了开去。
沈英魂一等他们退出,连忙又再在小窗口上,向外望去。
只见两人,并着向外驰出,转眼之间,便已经转过屋角,不见了踪影。
沈英魂直到此际,才透了一口气,但是在透了一口气之后,她却不知怎样才好了!
她心中只感到,父亲临死之际对自己说的话,当真一点不错!
这世上,的确除了吴伯伯一人,便全是敌人了。
自己尚未相信胡人龙,只不过觉得胡人龙这个人,不至于是敌人,可以相信。如今看来,已经上了当了!
沈英魂心中,只觉得受了无限的委曲,鼻子一酸,不由自主,落下泪来,而且,她心中更产生出一种极其茫然的感觉,感到自己一个人,处在这四面皆敌的境地中,不知应该如何才好!
本来,她有大侠七星子作为依靠。
而七星子离开她之后,她将一部份的信任,全寄托在胡人龙的身上。
如果她不是相信胡人龙,也绝不会来到这张铁匠的家中。
但如今,胡人龙和张铁匠两人,却夤夜在苏木堡中相会,而且行动如此鬼祟!
沈英魂像是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向她张开着,她几乎跌了进去!
沈英魂一跃下炕,她决定立即离开这里!
可是,就在此际,她突然又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沈英魂心中一凛,连忙扣了两粒“八角金珠”在手,又在炕上躺了下来。
果然,转眼之间,便听得破门“呀”地一声。
接着,便听得张铁匠嘶哑的声音叫道:“小姐,小姐,你睡着了么?”
沈英魂一声不出,真气运转,聚于五指,准备张铁匠一有异动,便立即发珠射人!
过了没有多久,只见张铁匠悄悄地走了进来,他手中并没有兵器,但是十指箕张,长而多骨节的手指,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鬼爪一样!
而更令得人吃惊的,是张铁匠眼中那种暗红色的光华,直射沈英魂的身上。
沈英魂的心,跳得激烈到了极点!
她真怕自己的心跳声被张铁匠听到!
张铁匠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了过来,沈英魂仍是屏气静息地等着。
等到张铁匠来到了炕前,突然一伸手指,带起一股劲风,向她的肩头之上,点出之际,沈英魂也陡地发难,“啊”地一声尖叫,两枚“八角金珠”,已电也似疾,向张铁匠双目射出!
她一声尖叫之际,张铁匠已不禁一呆,那两枚金珠,去势极快,两人相隔又近,只听得张铁匠发出了一声令人心神皆悸的怪叫,向后退去,双手紧紧地掩在面上,指缝中有鲜血流出!
沈英魂在双珠出手之后,立即手在炕上一按,身形跃起,从窗口之中,激射而出,一落地之后,立即向前,疾掠而出,一口气掠出了苏木堡,才倚着一株大树,停了下来!
她心中庆幸自己,又逃脱了一次灾难。
但是她却又痛恨自己,竟会落入了胡人龙的圈套之中!
胡人龙和她分手的时候,和她讲得多么好?
要去找大侠七星子和她相会,但结果,胡人龙却在深夜,出现苏木堡!
而且,在胡人龙出现之后不久,张铁匠便开始来害她了!
沈英魂正在想着,只听得一阵阵凄历的呼声,听了令人毛发直竖,自远而近,传了过来,不一会,只见张铁匠跌跌撞撞,向前奔来。
沈英魂连忙将身子隐在树后,只见张铁匠一直向前奔去。
在来到近前的时候,沈英魂就着月光,看到张铁匠满面皆鲜血,眼眶之中,更流着血水,敢情两颗金珠,一齐射中,已将他双目射瞎!
张铁匠的伤势,虽然可怖之极,但是沈英魂看了,却一点也不同情。
因为,若不是她先下手为强,伤了张铁匠,那如今自己的处境如何,当真难以想像了!
她眼看张铁匠如同疯狂也似,一面嗥叫,一面向前奔出,不一会,身形便已隐没在黑暗之中。
沈英魂一顿足,决定什么都不再去想他,继续一个人,向前走去!
可是,她越是不想胡人龙,胡人龙的影子,却老是在她的脑中逗留不肯离去。
她越是想到胡人龙那种提到他来历时怆然的神态,在解救她危难时过人的机智,在对待她时温柔的态度,心中便越是难过!
因为,如今看来,胡人龙的一切一切,全是假的!
她也因此,而更加恨胡入龙!
她一直向西行着,到天明时分,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阿尔金山的山影,看来已经渐渐地淡了,沈英魂望着淡淡的山影,暗叹了一口气。
她的身形,也慢了下来。
但也就在此际,她突然觉得身后,似乎有人在跟着自己,沈英魂猛地停了下来,一个转身,只见前面丈许远近处,果然有一个人,而且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胡人龙!
沈英魂一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胡人龙,她也不禁呆了! .
因为她实是万万想不到,胡人龙还有脸来见自己!
而胡人龙居然还有脸来见自己的话,那么,他一定是准备撕破脸了!
沈英魂知道胡人龙的武功极高,自己万万不是他的敌手,如果他准备撕破脸,不再假充好人的话,那实是危险之极的的事情!
所以,沈英魂一看清站在自己前面的人,乃是胡人龙时,连忙向后,退出了两步,单掌当胸,兀然而立,面上更现出了极其鄙夷的神气。
胡人龙面上的神色,则十分难以捉摸,也难从他面上的神情来猜测他心中,正在想些什么,两人默默地对了半晌,沈英魂看胡人龙的情形,似乎并没有意思和自己动手。
她的胆子不禁又大了些,冷冷地道:“你还有面目来见我么?”
胡人龙满面皆是疑惑之色,向前踏出了一步。沈英魂尖声叫道:“站住!”
胡人龙摊了摊双手,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沈英魂见胡人龙竟完全和没事人一样,心中更是极怒,未曾开口,已经因为激动,两眼眶润湿,道:“怎么一回事,你……自己还不知道么?”
胡人龙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姑娘你对我有了误会,但是我……”
胡人龙话未讲完,沈英魂一声娇叱,道:“住口!”
她一面说,一面深深地喘着气,道:“误会?有什么误会?你当初是怎么说的?”
胡人龙道;“我曾说,如果姑娘在张铁匠家中暂住,当可保全……
沈英魂怒极而笑,笑声十分反常,道:“安全?哈哈,你和张铁匠半夜商议害我,张铁匠下手,你在幕后策划,难道我不知么?”
胡人龙呆了一呆道:“这……话从何说起?”
沈英魂根本不去听他的解释,一阵狂笑,道:“如今你要将我怎样,说罢!”
胡人龙面色剧变,呆了半晌,才道:“原来沈姑娘以为我是和追逐你的这些人一样的么?”
沈英魂见胡人龙在这个时候,尚且奸赖不认帐,心中原来对他尚存的一丝好感,现在也已去了个千干净净,一跺足,道:“你本来就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胡人龙一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沈英魂银牙暗咬,道:“你也不必清高,充好人了,如果你要避我,我虽然打不过你,但是却也有法子使你不能达到目的!”
胡人龙在沈英魂说话的时候,一直大笑不已。
沈英魂话一讲完,他笑声也戛然而止,道:“对,对,姑娘说得有理,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在讲那几句话的时候,语意神情,却显得他心中,极其激动!
而话一讲完,他身形展动,一路长笑不已,竟向外疾掠而出!
沈英魂呆了一呆,不知是什么意思。
只见胡人龙的身形,快到了极点,转眼之间,便成了一个小黑点,再一闪间,便自不见。
沈英魂想不到胡人龙竟会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地离了开去!
她呆呆地站了半晌,心中暗忖,看胡人龙的神情,像是自己的话,委曲了他,他心中正感到十分不平一样,但是,昨晚自已亲眼看到胡人龙和张铁匠两人,在转角处鬼鬼祟祟地交谈些什么,接着两人便一起来看视自己,而当胡人龙走后,张铁匠便立即欲加暗害,幸而自己先下手为强。
这一切,全是自己亲自经历的事,总不成会是假的么?
她想了一想,觉得胡人龙绝无就此离去之理,只怕他还有更大的阴谋在!
沈英魂想了片刻,心中一阵一阵地难过,忍不住珠泪纷垂!
沈英魂绝不是懦弱的女孩子,但这时她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在见到胡人龙几次之后,对胡人龙已经有了极其深刻的印像,而且,心中还准备将胡人龙当作除了七星子之外,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
可是,事实发展的结果,胡人龙却又令得她感到极度的失望!
沈英魂在当地呆了好一会,才抹了抹眼泪,继续向西走去。
她在到苏木堡的途中,虽然也是一个人,但是在她心中却感到有一个人,和她在一起,那人便是胡人龙。
然而如今,当她再度向西而行时,她心灵上的空虚寂寞,实是难以忍耐,因为胡人龙的为人,已被证明,她在极度失望之余,自难免心灵空虚。
她一直向西走着,也不在乎速度的快慢。
不知不觉之中,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沈英魂在一簇灌木之中,坐了下来。
那簇灌木,十分浓密,从外面看来,根本不可能发现其中有人。
沈英魂坐了一会,又在上面,铺了些干草,以臂作枕,躺了下来,正待睡去之际,忽然听得有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传了过来。
那一阵轻微的声响,只如微风轻掠一样。
但沈英魂却已倏地惊觉。
她略一欠身,只见星月微光之下,两人飞掠而来,转眼之间,便已来到了近前。
那两人的身法之快,实是快到了极点。
抽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