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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爱恨交织

齐星中正在疑惑,是否寥燕秋又上了擂台去,还未抬头看,忽听身旁又是一声虎吼,认得出是赵敞的声音,道:“秃驴休得欺负师姐!”

紧接着,又是一条人影飞起,身法之快,像是拼命前扑一般。

这一下变生仓促,这两人上了对方的擂台,竟连清波上人这样的高手都没有拦住,眼看麦莲纵上了台去,怀抱长剑,立在台沿,人摇摆不定,如三月柳支,柔软至极。

不识、货的只道她站不稳,会家眼里,自然一望而知,她这是上乘轻功身法,这一式唤作“风摆莲花”,麦莲使来,人既美艳绝伦,身材又瘦长苗条,真是风流飘逸,叫人几疑是嫦娥下凡,直看得两旁江湖好汉,目瞪口呆,神眩意摇!有几个心术不正的江湖人物,早就跃跃欲试。

但是倏忽之间,又一条人影扑到,原来竟是一个放牛小娃儿一般的年轻人,才一上台,便挡在麦莲身前,问麦莲道:“莲师姐,你不是那和尚的对手,快下台去,让我来挡这一阵!”

麦莲见适才寥燕秋羸得轻易,哪里肯信赵敞的话,眉头一皱,娇叱道:“师弟,你走不走开?”

赵敞平时虽对麦莲百依百顺,但在这时,心知是生死紧要关头,因此顿了一顿,便道:“师姐,你下台去。”

他苦于口拙,不会讲话,因此竟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你下台去”。

试想武林中摆擂台之事,并不出奇,但岂有人上了擂台,自己人一定要他下去的事?再加麦莲人美艳绝伦,一上台,众人便已注意,这时见赵敞一味夹缠不休,便大声喧闹起来,有的怪叫,有的大笑,赵敞一心一意只要劝麦莲下擂台去,浑若未觉。

麦莲却是初次在江湖上行走,再加她性气高傲,被众人一闹,便觉得脸上下不来,不禁迁怒于赵敞,脚一顿,道:“师弟,你要再胡闹,我可再也不认你是谁!”

赵敞愣了一愣,没有办法可想,叹了一口气,倒提长剑,纵下台去,也不理会众人嗤笑,靠台近近地站着。

在他们两个讲话的时候,台上的度清、度无两人好像没有听到一般,待到赵敞下台,度清才向前跨了一步,正想讲话,忽听台下叫道:“长老且住,待我来会这位姑娘!”

人随声到,一个人纵上台来,站定之后,不断向麦莲挤眉弄眼。

麦莲一见那人油头粉面,分明是江湖上采花淫贼一流,心中早就有气,她本不懂什么江湖过节,长剑一摆,就要动手。

那人一见,向她拱了拱手,油腔滑调地道:“姑娘芳名如何称呼?”

麦莲眼一瞪,道:“关你什么事?上台比武,还问名字干什么?”

那人笑道:“姑娘好大的火气,在下粉蝴蝶林重,要向姑娘领教一下。”

那粉蝴蝶林重,原是一个采花淫贼,武艺平平,度清、度无两人见了他眉头一皱,但他既然为自己填场子,也就不好说什么,双双跳了下台。粉蝴蝶一见,道:“碍事的人已去,我们可以动手了!”

这两句话讲得轻薄已极,麦莲已动杀机,冷笑一声,一招“张羽煮海”,使的竟是“倒海剑法”。那套剑法麦莲虽只学了四招,但她从小就学武,根底不错,这四招已被学得滚瓜烂熟,其中奥妙,也领会了不少。一招过去,长剑如怪蟒出洞,直削林重上三路。

林重哈哈大笑,道:“姑娘,你先动手吗?”还在占口舌上的便宜,并不掣出兵器来,麦莲心头火起,一招未老,接连两招,使的是“瞒天过海”与“精卫填海”。

林重第一招已避得狼狐,一见眼前剑花乱颤,暗叫不好,急忙一个“铁板桥”,上身后仰,避开了第二招,但麦莲竟不撤剑,手腕一翻,第三招又到,林重只觉剑气森森,忙抽手去掣背后的判官笔,哪里还来得及?只觉左臂一凉,一阵剧痛攻心,一条左臂已被麦莲长剑齐肩削落,痛得他眼前发黑,麦莲尚还不肯干休,赶过了又是一剑,忽听“铮”的一声,自台下飞上了一颗铁莲子,正中她的剑身,长剑被震得“嗡”的一声,麦莲虎口发麻,几乎把握不住,只得向后跃幵。

又听“呼”的一声,那干瘦和尚度清,又连人带蒲团飞了上台。

度清飞到之后,“呼”的一掌,径向麦莲拍去,麦莲急挽剑诀,还了一剑,度清另一^手,已抓起林重,向台下一^抛。

林重一条左臂被砍,这一抛,涌起一条血柱,洒得满台皆是,在台下的度无轻轻接住,自有他的友辈去为他疗伤。

却说度清见麦莲剑法凌厉,自己铁砂掌砍去,竟为她剑花所封,无法进袭,便冷笑道:“天地会弟兄不知都到哪里去了,怎么全出了些娘子军?哈哈,可笑啊可笑!”

这度清虽然出言嘲笑,但脸上可一丝不动,犹如死人一般。

麦莲适才挡了他一掌,已觉出这和尚不是弱手,心中一面奇怪寥燕秋何以能胜了他的师弟,一面“刷”的一剑,当胸刺去。

度清仍是盘坐在蒲团之上,见剑刺到,剑光乱颤,也不敢怠慢,身形一长,立了起来,顺势用足尖挑起足下蒲团,“呼”的一声,向麦莲飞去。

麦莲只觉眼前一片黑影,疾飞而至,心想不过是一个僧人打坐用的蒲团,就算是用了内力,又怕什么?因此竟并不退避,使一招“河伯观海”,剑也一挺,满拟长剑定可将一穿而过,再顺手一甩,将它甩下台去,先叫这和尚丢一个人再说。怎知慈云寺三大长老座下的蒲团,乃是一件极厉害的独门兵器。

那蒲团表面上看来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实在是十万大山所产的银丝猴鬃毛所编,坚韧无匹,适才度光长老因过分小觑了寥燕秋,是以并未施展,否则即使有高手相助,他那蒲团善能挡击暗器,寥燕秋焉能轻易取胜?他们三人上阵,照例是盘腿而坐,遇见强敌,倏地站起,将蒲团踢出,叫人防不胜防,这一招唤作“袖里乾坤‘麦莲哪知这一招的厉害?长剑才触及蒲团,正想手腕向前一送,将蒲团刺过,谁料一股大力撞到,非但没有将蒲团刺穿,还觉虎口一麻,全臂一阵发酸,百忙中想握紧剑柄,不令长剑脱手,只听“啪”的一声,长剑已被度清长老的蒲团撞折,断下尺许长的一节来。

麦莲大惊失色,那蒲团却只是歪了一歪,还带着一股大风,在旁掠过。就是那股劲风,麦莲就被带得站不稳,向侧一个踉跄,刚才避开,度清长老已一个箭步蹿了过来,左手一捞,将蒲团捞在手中,右掌一伸,径拍麦莲胸口。

麦莲勉强还了一招,忙不迭去向旁蹿开几步。

度清长老“嘿”的一声冷笑,又回身赶到,不两招过去,麦莲已狼狈不堪,险象环生。

台下乔道与寥燕秋看得连出冷汗,清波上人面色铁青,他心疼女儿,但以他之为人,却绝不能在这种时候便上台援救,惹人嗤笑。连乔道想蹿上台去,也为清波上人所阻。

麦莲手中握着一截断剑,极不顺手,再加武功本来不如度清长老,所幸仗着轻功还有造诣,台上跳来纵去,全只有逃避的份儿。

度清长老左手蒲团,右手施展铁砂掌工夫,又几招过去,掌风呼呼,圈子越缩越小。

麦莲本在全台跳跃,这时纵跳的范围已不出一丈方圆,渐渐地又被度清长老的掌风围在数尺之内,眼看不消多少时候,度清长老就可得手,麦莲即使不命丧于他铁砂掌下,也非重伤不可!

这时,最焦急的还是赵敞。自麦莲长剑被折之后,他就向前冲出了几步,麦莲一逢危急,他就向前走几步,几乎已走到擂台边上。

本来他可以一跃而上,以他新学的七招“倒海剑法”对敌,虽未必能胜,但两人合力,当可全身而退。但他刚才被麦莲疾言厉色,赶下台来,唯恐这时一上台,再惹她恼怒,心中一怕,便犹豫不决,不敢上台去。

不一刻,度清长老又是“嘿”的一声冷笑,左手蒲团划了一个大圆圈,“呼”的一声,劲风倏生,麦莲一个站立不稳,向旁连退三步。

但度清长老如影附形,步子一滑,就跟了过来,右掌举起,手指连连伸屈,露出墨也似的掌心,对准麦莲脑门,缓缓拍下。

麦莲想要躲避,却为他左臂舞起的蒲团拦住,四方八面,皆无退路。到这时候,麦莲知道这一掌再也逃不过去,眼睛一闭,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闭目待死。

正在这时,麦莲忽觉一阵劲风,其势不类度清长老掌风,不禁睁开眼来,倏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蹿了上来,拦在自己面前,并还伸出双臂,紧紧将自己抱住。

度清长老退后一步,一掌拍下,那人呻吟一声,低声叫道:“莲师姐……我……又上来了……你不怪吧!”

只讲了这一句话,人便向下倒去,但两臂仍抱在麦莲身上,麦莲惊魂甫定,无力运劲,给他带得一个踉跄,也跌滚在地,仔细一看,舍命上台,挨了度清一掌的,正是自己的师弟赵敞。

只见他气息微弱,眼睛半开半闭,出气多,入气少,眼看已受重伤,也不禁暗暗感激。

这时,清波上人倏见赵敞上台,挨了度清一掌,救了自己女儿,心中大恸。

照例打擂台,胜负既分,上台救人,并不犯例,因此长啸一声,如大鹏飞坠,扑上台来。

这一声长啸,其声如击金石,清越无比,旁观众人之中在江湖上行走有年者,俱皆惊疑不已。

在台上的度清长老猛地想起,十年前在江湖上威名远播的一位高手,外号唤作“海底蚊”的,在出手之前,照例一声长啸,但近十年来未听人说起他的行踪,难道真是他吗?因此退后一步,摆开架势,准备勉力迎敌。

清波上人如飞也似扑到台上之后,并不理会度清长老,伸手在赵敞背脊上点了两点,封住穴道。

麦莲见父亲赶到,想起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还被一个年轻男人抱着,面上一红,挣脱了赵敞的拥抱,站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清波上人抱起赵敞,喝道:“还不下去!”

麦莲闹了一个没趣,难过至极,闷声不响下台去了。

清波上人向度清微微点了一下头,也跟着直来到天地会擂台后面,将赵敞放下,挑开他的衣服,只见赵敞肩头之上,印着一个其黑如漆的手印,五指分明,深入肌里,周围尺许的皮肤,也都成了浅灰色,试用手指一按,随按随陷,一点弹性都没有,知道慈云寺三大长老的铁砂掌,与江湖上寻常铁砂掌不同,非特内功深湛,而且掌上奇毒,能借着一击之势,传人对方身中,若清波上人不是深明就里,一上台就封了赵敞的“凤尾穴”,被那股毒气,攻入心脉,则虽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无药可救了。

却说清波上人一见赵敞伤势如此之重,眉头紧皱。

寥燕秋轻轻地“啊”了一声,看了看麦莲,麦莲只是垂头不语。

乔道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只锦盒,打开盒盖,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盒中盛有小颗指甲大小的丸药,走到赵敞身边,托起他的头来,这时赵敞牙关紧闭,清波上人在他下巴一撞,赵敞嘴才张了开来,乔道将四颗丸药一起放进他的口中,道:“麦兄,这丸药乃是家师大相禅师秘制,虽不知能否去毒,但暂保心肺,总还可以。”

清波上人答应了一声,盘腿而坐,不一会儿,缓缓站起,伸手在赵敞背上来回抚摸。

赵敞受伤之后,只觉神智昏迷,胸口似甜非甜,背后如有无数细针,在不断刺着,倒不觉疼痛,只感到又痒又麻,想起抓搔,两臂却又一点力气也用不出,待到乔道将药丸塞入他的口中,方觉心头清凉,清波上人将内劲迫至手掌,在他背上缓缓抚摸之时,他只感到一阵剧痛,不禁“哎哟”一声,叫了起来,两只眼睛也张开,刚好见到麦莲正低头捻弄衣角,便挣扎着叫道:“莲师姐……你……没事吗?”

麦莲还未曾出声,寥燕秋便抢着道:“莲师姐没事,你放心好了!”

寥燕秋这样说法,分明是怪麦莲不应该冒失出场,以致赵敞身受重伤。

麦莲再一看众人,竟都有责怪自己之意。尤其是最疼爱自己的父亲,望住赵敞,眼睛中竟流露出自己轻易也见不到的慈爱之色,但看自己的时候,却又冷冷地,心中因而大是不平,暗道:“不如让我死了倒好!”适才还对赵敞舍身相救,有一丝感激之念,这时又抛了个九霄云外,竟悲愤起来。

这也是因为她从小高傲已惯,绝受不了人家责怪之故。

当下清波上人在赵敞背上缓缓抚摸了一阵,对面台上,度清长老也纵下台去,没有人再出言挑战。

清波上人道:“齐兄,今日就至此为止,收了台吧!”

齐星中看天色也已差不多,便答应一声,上台讲了两句场面话,三场争斗,胜了两场,面子上总算挣得过了。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一会儿,天色已晚,那看热闹的人,全都各自安息。

却说赵敞经清波上人以内力疗伤之后,人已沉沉睡去。

清波上人与齐、乔两人及麦莲、寥燕秋共守了一会儿,见无变异,清波上人道:“齐兄,我留小秋在此,我与莲儿到城中探听一下。他们将天地会弟兄与江湖好汉引出城外,此事可疑,难保没有计谋在内,况且海上四姓,同仇敌汽,何以郑、石两家均未到来?莫要趁此暗引清兵入城,若果真是如此,则大势已去,再难挽回了!”

齐星中吃了一惊,道:“如此麦兄还宜速去!”

清波上人提了长剑,与麦莲一起走出。

却说赵敞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寥燕秋守在旁边,她年纪还小,想师哥是自己最亲近之人,也不避男女之嫌,情急于色,赵敞呻吟一声,她便眉头紧锁,赵敞睡得沉熟,她便喜逐颜开,又不断问乔道,赵敞伤势是否凶险。

乔道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但见好一问,猛地想起,对齐星中道:“大哥,你可曾听说,慈云寺三个秀驴,有解铁砂掌毒的独门解药吗?”

齐星中道:“解药自然是有的,但不知是否在这里。”讲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武功失去,否则以自己武功,闯帐偷药,有何难处?

乔道听了,道:“小秋,你是怎样胜了度光和尚的?”

寥燕秋如此这般地说了。

齐、乔两人都大吃一惊,道:“你将这铁环拿出来看看!”

寥燕秋应声取出,齐星中接了过来,对住灯光,细细把玩一会儿,道:“不是他是谁!”

寥燕秋并不明白,睁着大眼睛问道:“齐师叔,你说那人是谁?”

齐星中向乔道看了一眼,道:“此人武功之高,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只是已有多年不见在江湖上行走,怎的今天会来凑热闹?小秋,你既获他垂青,所受好处谅还不止此呢,照你所说,他指点你的锤法,你若练得熟了,也就罕遇对手了!”

寥燕秋耐着性子听完,道:“齐师叔,你说了半天,那人究竟是谁啊!”齐星中道:“我还在年轻的时候,他便已威震江湖,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他几乎一日三变,一会儿扮成富商,一会儿是个乞儿,一会儿又是个道士或和尚,人又古灵精怪,刻薄尖酸^”

寥燕秋听到这里,想起此人在台上的滑稽举动,不由得“噗嗤”一笑。

齐星中不知她笑的什么,呆了一呆,续道:“对敌之时,你若无大恶行为,怎样也不至于丧命,若是下三滥,被他遇上,休想逃过,因此江湖上皆送了他一个‘鬼影子’的外号,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却是没有人知道。但是他那铁环,却是标志,不过向不送人,看来你真是合了他的脾性,才能蒙他垂青呢!”

寥燕秋听过也就算数,并未放在心上。

齐星中首先走出,去和天地会的大头目商量明日打擂台之事,乔道也跟了出去,只留赵敞与寥燕秋两人在帐中。

寥燕秋无事可做,又睡不着,便在灯下把玩那只铁环,见状实无出奇之处,只不过在环上,铸出一条隐隐凸起的小蛇儿,看了一会儿,打了一个呵欠,想要去睡觉,忽见赵敞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叫道:“莲师姐,莲师姐!”

寥燕秋不敢走出去睡,凑过去道:“师哥,莲师姐不在,你有什么事?”

赵敞自己虽然身受重伤,但是心中还着实挂念麦莲,昏迷之中,只觉麦莲的影子老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一会儿儿喜,一会儿儿怒,这时正感到麦莲又将手一摔,不理自己,竟脱口叫了起来,一叫之后,刚好寥燕秋凑过脸去,鼻际只闻到一股女儿清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来一看,一张俏脸,离自己不过半尺,灯光昏暗,并看不清楚,只道正是麦莲,但麦莲对自己向无如此亲热,或许是因为见自己舍命相救,因此对自己好了吗?这样一相情愿地想了一会儿,越发将寥燕秋当做麦莲,慢慢合上眼睛,挣扎着伸出手来。

寥燕秋见他忽然睁大眼睛向自己看了一会儿,不知他做什么,又见他伸出手来,更不知所措,但赵敞竟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声道:“莲师姐,别离开我。我伤得不重,你别担心。”

寥燕秋这时早已心中恍然,原来赵敞是误认了人,想起男女有别,自己手臂为他所执,不禁面红耳赤,但她为人顽皮淘气,忽然想起在玉女峰顶,赵敞对麦莲,和对自己截然不同,有好些异样的地方,寥燕秋年纪不过十五岁,自十三岁上山,男女间的事,自然不甚了了,平时只觉有趣,这时见赵敞误认自己是麦莲,本来待要出言点醒,忽然念头一转,暗自想道:“师哥将我当做莲师姐,不知要说些什么知心话儿?不如冒她一冒,也好日后取笑他们两个。”主意打定,便也伸手握了赵敞的手掌。

赵敞觉得握住了个柔若无骨的纤手,心中大喜,又叫道:“莲师姐。”

寥燕秋学着麦莲的声音,答应了一声。

赵敞又道:“莲师姐,你怪我不听你话吗?”

寥燕秋强忍住笑,低声道:“怪你什么?”

赵敞道:“怪我还是上台来了。”

寥燕秋心中暗想,师哥对莲姐可说是再好不过了,不知道莲师姐为什么总是不睬师哥?因此便低声答道:“我不怪你,什么都不怪你!”

赵敞舒了一口长气,似乎心口放下了一块大石,寥燕秋愈觉有趣,将赵敞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赵敞又低声道:“莲师姐,我,我讲一句话,你恼不恼我?”

寥燕秋掩住嘴暗暗偷笑,答道:“你说吧,什么我都不恼你。”

赵敞闻言,又慢慢地睁开眼来,寥燕秋唯恐给他认出自己并非麦莲,不肯再和自己讲下去,就没有得玩儿了,因此一见他睁开眼,便“扑”的一声,吹熄了油灯。

赵敞执住寥燕秋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慢慢地道:“莲师姐,我要娶你做妻子,我们、我们永远在一起。”

寥燕秋万料不到赵敞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虽是暗中无人,也羞得粉面通红,一颗心不禁忐忑跳动,挣了挣手没挣脱,继而一想,敞师哥也实在痴得可怜,不如代莲师姐答应了他,也好令他安心养伤,便将嘴凑到赵敞耳边,用极细极细的声音说:“我答应嫁给你做妻子,你安心养伤吧,乔道叔说,你吃了四颗‘三光丹’,静静养一些时候,不要胡思乱想,就会好的。”

赵敞听了,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想麦莲从未对自己讲过这样的话,还不敢相信,又道:“莲姐,你……你真的愿意做我妻子?”

寥燕秋答道:“嗯,这还有假的?”

赵敞忽然挺了一挺身,在腰间摘下一块古玉,塞在寥燕秋手中,道:“莲师姐,这块古玉是师父给我的,我给你。”

燕秋想起私订终身、互赠信物的故事,心中越发觉得好玩,便道:“你等一等!”说着,三步并着两步地跑了出去,在麦莲的衣物处乱翻了一通,果然给她找出一只金银丝交相编成的蝴蝶来,寥燕秋知道这蝴蝶原有一双,现在却不知如何只有一只?想来是麦莲带出去了,就取了这只蝴蝶,再飞也似跑回来,将它塞在赵敞手中,道:“这个给你。”

赵敞一捏在手中,便知是麦莲平时最爱佩带的那双蝴蝶,心中再无疑问,握住蝴蝶,沉沉睡去。

寥燕秋心中得意至极,见赵敞睡着,不敢再淘气,就自去安息。

却说清波上人与麦莲两人施展轻功提纵术,一路上似飞一般,赶到广州城中,清波上人在前,直扑紫薇牌坊前布政司。

这时,夜阑更静,倏无一人,清波上人与麦莲两人轻功又好,落地无声,两人纵上围墙,见布政司中只有一角还有灯火,便折了过去,还未到,便听得一阵奸笑,接着一个声音道:“辜大人,这次妙计,管保万无一失,想那何吾驺是什么东西,竟敢事事欺压大人,大清重兵一到,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哈哈!”

清波上人听了,猛吃一惊,心想自己所料果然不差。这被称作“辜大人”的定是辜朝荐无异。这辜朝荐与何吾驺两人,同为广州绍武皇帝手下大臣,但却争权夺利,钩心斗角,如今这样说来,这辜朝荐竟存心引清兵入粤,以求压倒何吾驺了?因此便向麦莲打了一个手势,再走前几步,麦莲也跟在后面,已来至窗前,清波上人提气一纵,就上了房顶,两脚勾住屋檐,一个“倒挂珠帘”,人便垂了下来,舐破纸窗,只见当中坐着一个胖子,看服色气度,定是辜朝荐无疑,旁边或坐或立,围着几个猜头鼠目的人。

停不一会儿,辜朝荐道:“郑总兵今日天黑起行,这天地会那班叛逆,均已被擂台拖在越秀山下,绝不碍事,不消数日,大清总兵李成栋,就可以直达此间了!”

旁边的人忙奉承道:“辜大人锦囊妙计,真可直追诸葛武侯!”

清波上人暗骂“不要脸的东西”,心想“郑总兵”定是那千面郎君郑可,此人工夫甚为了得,傍晚启程,那大清总兵李成栋驻兵在潮汕边境,也有五六百里路程,若是加紧赶去,或许还能追上,只是不知他走那条路而去,事不宜迟,只好分头去追了,便又悄没声息地跳了下来,向麦莲一招手,径奔城西,不一会儿出了城,清波上人面色严肃,对麦莲道:“莲儿,那千面郎君郑可,已奉辜朝荐之命,去福建暗引清兵人粤,今日天黑才动的身,为求快疾,此人必是沿江而行,你走南岸,我走北岸,务必将他追到,若动起手来,你不是对手,可长晡示警,不数招之中,我就可赶到,明白了吗?”

麦莲知道此事体大,父亲如此郑重其事,不敢怠慢,答应了一声,两人一起来至江畔,清波上人随手折了一根树支,丢在水中,人便飞身而上,一个“金鸡独立”,右脚点在树支上,人便向对岸飞也似滑去。

麦莲知他正施展轻易不露的上乘轻功“登萍渡水”,看了一会儿,只觉江水浩渺,父亲业已去远,便凝气提神,足尖一点,纵出老远,沿江赶了过去,一路飞驰,看天色已将午夜,天上三星斜挂,自己怕不已跑了两三个时辰?但前面路上,仍是静荡荡的,不见人影,麦莲又不敢稍事休息,一路赶,一路想着自己如见到了郑可,正不知要怎样才好呢,想来如果自己劝他不要去引清兵入粤,他一定是肯答应的,边想边走,不一会儿,又走出十数里远近,见前面黑影郁郁,似是一座小森林,便加快脚步,想蹿入林中,休息一会儿,再行赶路。

谁知还未到,便听得一个声音怒斥道:“相好的,就露面来较量较量,鬼头鬼脑,算什么东西!”

麦莲一听那声音,心中就“怦”的一震,那不是自己朝思夜想、现在苦苦追赶的郑可又是谁?但看样子他像在林中遇见了敌手,否则何以出声怒骂?因此便飞也似赶了过去。

麦莲施展“燕子三抄水,,,”刷刷刷“三纵,已到森林边上,忽又听得”啪“的一声,接着一声怒吼,正是郑可所发。麦莲不知是自己父亲赶到,不敢冒失前去招呼,隐身树后一看,郑可手执折扇,一个人在林中乱转,看面色,似已怒到了极点,转了半晌,又站定不动,似在思索什么问题,不一会儿,又冷笑道:”哼,就算是武林前辈,这样行事,也未免太不光明了!“麦莲见林中只有他一个人,但却一面说,一面用心戒备,如遇大敌一般,心中正感疑惑,忽见半空中出现一条人影,在夜色中看来,犹如一溜轻烟,身法之快,无以复加,只在眼前一闪,便没了踪影,但却带来“啪”的一声,千面郎君郑可又是一声怒吼,暴跳如雷,但那黑影却再未出现。

麦莲等了一会儿,见郑可整了整衣衫,想要赶路,刚想现身出去,猛觉身后起了一股劲风,人竟为那股劲风撞出,向前冲去,百忙中向身后一看,并无人影,但这阵劲风却分明是一个武艺极为高强的人所发,看来此人无意伤害自己,否则还有命在吗?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麦莲被人推出之后,向林中直蹿了七八步。

在林中的千面郎君郑可,正在被人戏弄到七窍生烟,恨不得将戏弄自己的人生吞活剥,只苦于那人身法太快,轻功之高,简直不可思议,才一见影子,便杳无踪迹可寻,因此空自暴跳如雷,但却奈何人家不得。

原来千面郎君郑可,据打擂处来报,道天地会输了最后一场,一个后生为度清和尚铁砂掌打成了重伤,便知依着乔道的火爆脾气,绝不肯就此干休,因此便按计行事,自己连夜赶路,以便赶至福建,谒见大清总兵李成栋,献计取粤。这条妙计,千面郎君郑可在罗浮山玉女峰下一脚将智空和尚尸体踢入草丛中时,便已想到。

他上玉女峰去,原是想要凭三寸不烂之舌,劝清波上人与天地会弟兄,勿兴抗清之念。但谁知道清波上人正义凛然,自己目的未达到不算,还糊里糊涂地输了一场,心中气愤已极,待见到智空尸体,想起慈云寺三大长老向不服人,何不送一个信去,叫他们与天地会去打上半月一月的擂台,自己尽可以趁机行事,待清兵一入广州,大势已定,还怕什么?因此便献计辜朝荐,自然一说就成,郑可连夜赶出城来,怎知出城没有多久,便碰到了那身法快到连看都看不清的人,上来一个照面,便夺了郑可的折扇。郑可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循着去路赶去,忽又觉得背后一凉,伸手一摸,折扇已插在项中,但人影也不见一个。

诸如此类,一路跟了郑可下来,或摸一下郑可的脸,或“啪”地打一下屁股,或则半天不见,郑可只道人已离去的时候,冷不防在他脑后吹一口气,将郑可戏弄得火没处去出,叫了几次阵,却又无人答应,只是一团人影,飞来纵去,连看都看不清,不要说碰到人家了。

这时,麦莲不知怎的,也忽然被人推出,向前跌出。

黑暗之中,郑可只见一条人影飞起,只道又是那个戏弄他的人,便猛扑过去,折扇一摇,疾点对方的“分水”、“巨阙”、“建星”、“中庭”四个大穴,出手迅疾无伦。

麦莲被人推出之后,回头一看,并无人影,刚待站住之时,便觉得面前又有劲风袭到,暗叫不好,急切间怎避得过?只好向后一仰,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再一骨碌地站了起来。

郑可见自己一出手,对方竟只有打滚退避,而且还避得极为狼狈,再加细看来人身形,似是女子,也呆了一呆,停招不发,麦莲已站了起来,娇叱道:“怎么一见面就想打吗?”

郑可一听声音,不禁暗叫惭愧,借着稀疏的月光一看,认得是麦莲,忙:“莲姑娘,是你吗?”

麦莲无端吃了这一个亏,本来依她脾气,早已怒极,但不知怎的,听了郑可柔情蜜意的一问之后,气立刻消了,道:“还说呢,一见面就想致人于死地!”

郑可这时真叫“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他怎肯和麦莲讲自己一路为人戏弄,没奈人家何之事,想了一想,答道:“莲姑娘、我独身赶路,只道有人暗算,遽而出手,伤了莲姑娘,该打!该打!”说着,竟举起折扇,在自己手背上“啪啪”地打了两下。

麦莲见了,不禁“噗嗤”一笑,片刻之间,就被郑可讲得转嗔为喜。

这虽然是郑可一张嘴能说会道,但麦莲因对郑可已隐存爱意,是以才会如此的呢!

郑可见麦莲一笑,道:“好了,好了,赛凤凰笑了!”

麦莲心头又是一阵欢喜,竟站着讲不出话来。

郑可走到她身旁站定,越发神迷意炫,在月色下看来,麦莲的美态与白天又是不同,只觉她清丽绝俗,面如皎月,目若寒星,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概。郑可看了,不禁长叹一声。

麦莲见自己果然与郑可相遇,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但却感到无话可说,就算有些话,觉得自己女孩儿家,也说不出口,但是心中又着实想和郑可说说笑笑,听他叹气,便问道:“你叹什么?”

郑可巴不得她有此一问,答道:“莲……姑娘,”他将这“莲”字拖得特别长,麦莲听了心头感到无限甜蜜,低低地应了一声,郑可又道:“想前数日在玉女峰,一见姑娘,我就、我就……朝思夜想,今晚又得再见,真是上天幸顾,本来是不应该叹气的。”

麦莲本来只是随便问一声,想不到郑可绕着弯子说来,还真有些道理,便又问道:“那你又为什么叹气呢?”

郑可道:“只因我适才冒失出手,如果莲姑娘你从此不理我了,却不是糟糕?因此左思右想,不觉长叹!”

麦莲听了,心中不禁感动,冲口道:“傻瓜,谁不理你来?”话出口,才想起不应如此说法,粉面一红,将头直低了下去,不言不语。

郑可听了,心花俱开,又走近一步,几乎已靠到了麦莲身旁,麦莲见他靠来,只是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并未躲开。

郑可这时鼻中闻的是一股股女儿幽香,眼中看的是美绝天下的脸庞,耳中闻的是又清又脆的声音,因此索性再靠紧一步。她的脸涨得通红,一颗心几乎跳出口来,但她并未让开,反而也靠了一点过去。

郑可见麦莲也向自己靠来,伸出手臂,勾住了她的肩头,麦莲全身像软了一般地偎在郑可的怀里。两个人这时皆感到无话可说,心中也不知道乱哄哄地在想着什么,麦莲早就将她为什么会这么深夜赶路的事忘了,郑可却还记得他是要到福建去见大清总兵李成栋献取粤之策的。

但是这时他却不愿意动,他勾住麦莲的手臂越来越紧,麦莲柔顺得像羔羊一样地一动不动,只是仰着头,睁着亮忽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郑可。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郑可才松了手臂,捏住麦莲的纤手道:“莲,真是苍天有灵,不然人海茫茫,何以我们能骤然相逢?”

这一句话,猛地提醒麦莲,她此行就是为了要找郑可,遇上了虽说是巧,但倒也不是偶然之事,就柔声答道:“我是存心来找你的。”

郑可起先并不在意,只是玩弄着麦莲的手掌,后来倏地想起她如何知道自己在这条路上?此路只通福建,尽人皆知,莫非她竟知道我是要到福建去暗通清兵吗?想自己行踪何等秘密,外人怎能知道?想到这里,不禁大吃一惊。但他外号“千面郎君”,心中想的什么,在面上可绝看不出来。

麦莲这时看他脸上,仍是一副怜惜疼爱之色。

郑可想了一想,试探道:“莲妹,你怎能够知道我在这条路上?”

麦莲这时初坠情网,觉得自己心中的一切一切,无有不能和郑可说的,便不加思索,应声答道:“我爹说的。他走北岸,我走南岸,两人分头找你。”郑可心中更是吃惊,问道:“找我干什么?”

麦莲道:“爹爹道你欲到福建去私通清兵,要追上你,不让你去。”

郑可见自己所料果然不差,便笑了一下:“莲妹,那你不让我去吗?”麦莲道:“别去了,好不?”

郑可一面和麦莲对答,一面心中已暗暗在打主意,连忙问道:“来追我的,还有旁人没有?”

麦莲道:“没有,就我和爹两个!”

郑可暗叫一声侥幸,暗忖方今唯一办法,就是和麦莲一起前行,同赴福建,看她对自己痴情模样,要如此做,定非难事,而且自己也着实爱她,一路上能与之同行,岂非再好没有?因此道:“莲妹,我有一句话,你肯不肯听?”

麦莲这时一颗芳心,早已交给了郑可。人一坠情网,尤其是少女,脾性便会大改,麦莲虽然一向性高气傲,但对她所爱的郑可却是会百依百顺的,闻言答道:“可哥哥,不要说一句话,就是一百句,一千句,我都听你的。”郑可心中知道麦莲真是死心塌地爱自己,停了一停,方道:“莲妹,你跟我一起去福建,见大清总兵李成栋,肯吗?”

麦莲听了,猛地一震,只道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郑可见她面色突变,知道她受清波上人熏陶日久,清波上人正义凛然,一丝不苟,因此她骤然之间,听到自己如此说法,定当大吃一惊,但她既已锤情于己,万脱不出自己掌心去,便一字一顿地再说一遍,道:“莲妹,我要你和我一起到福建去见大清总兵李成栋!”

麦莲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一下,睁大了眼睛道:“去做什么?”

郑可打开手中的折扇,摇了两摇,道:“如今天命所归,明朝不永,我们去道清兵入粤啊!”

麦莲刚才还完全沉醉在爱情的幻梦中,这时陡然听郑可讲出这种话来,不禁将好梦击碎了一大半,想起父亲平日所教的那些话,以及做人的道德,完全与郑可的所作所为不同。她原来意思,是要劝郑可立刻挂冠而去,不和绍武皇帝当差,而加入天地会行列中,共为抗清出力,但想不到他竟提出了如此的要求,因此霎时间人呆那里,做声不得。

两人原是手握手并肩站着,麦莲呆了一呆,竟不自禁地挣了一挣,想将手挣脱,但是郑可却反而用力捏紧了她的手,还将她向自己怀里拖了拖,麦莲又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郑可附首在她颈间嗅了嗅,麦莲只觉得一股暖气,直传到脚底心上,全身都软了下来,一双妙目,只是看着郑可,不知如何才好。

郑可柔声说道:“莲妹,你刚才说一千句、一万句话你都肯听,怎么这一句话便不肯听?”

麦莲叹了一口气,道:“可哥哥,不是我不肯听你,清兵无恶不作,我们汉人怎能不去抵抗,反而迎他进来?”

郑可哈哈仰天一笑,伸手捏住了麦莲的下颚,将她的头抬了起来,两眼注定了她,道:“莲妹,你道我是无耻小人吗?我也是为老百姓好的啊!”

麦莲被他托住,心中感到无限地甜蜜,听得郑可如此说法,问道:“怎吗?”

郑可侃侃而谈,道:“清兵得我等带路,自然一路上秋毫无犯,于民无损,若学那天地会般,想以万余乌合之众,去敌数十万精兵,不是以卵击石,还给广东一省百姓,带来千古浩劫!”

麦莲侧头一想,觉他讲话似乎也有道理,一时上想不出话去反驳,但心中却又总觉得不应如此,因此好生委决不下。

郑可见她不言不语,知她心已被自己说动,便话锋一转,道:“莲妹,我们自玉女峰上一见,便心心相印,算得上是一见倾心。”

麦莲听了心中虽然甜蜜至极,但却一甩手,道:“呸,谁和你心心相印?”郑可笑着自问道:“谁?谁和千面郎君郑可心心相印?就是那武艺超群、人才出众的赛凤凰麦莲啊!”

麦莲不禁给他逗得开心,一笑投怀,两人又拥在一起。

过了不多久,麦莲觉得自己像饮醉了似的,有点昏昏沉沉,将一条身子几乎整个地靠在郑可身上,郑可便趁机问道:“莲妹,我们再也不分幵,好吗?”

麦莲“嗯”一声,郑可却又道:“莲妹,那我们就起程吧。”

麦莲道:“上哪儿去?”

郑可笑说道:“去福建啊!”

麦莲又想了一想,自己着实舍不得郑可,若是今晚不见,真要等到明年端午,倒也罢了,但今晚既然见到,两人心迹也已表明,再要分开,却是万难,因此柔肠百结,忖了半晌,叹口气道:“要给爹知道了,怎么得了?”郑可道:“他怎能知道?就算知道了,你难道就要他不要我吗?”

麦莲急道:“要你!”

郑可笑了一下,再不言语。

要知古代礼法虽严,但清波上人自幼便闯江湖,民族大义,自然凛然不可侵犯,但父女之间,却便不拘泥礼法,落于俗套,所以麦莲并未有“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的念头,再则麦莲此时,初坠情网,情感已全为郑可操纵,当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却说郑可牵了麦莲的手,向西就走。

麦莲觉身不由己地跟了他,走不多远,眼看郑可走出林子,忽然听见前面有人讲话,那人声音不男不女,又尖又刺耳。

两人倶是一呆,想不到这里还会有第二个人在,想起刚才两人的情景,麦莲一张俏脸,首先红了起来,但再一听那人讲话,更是惊疑不定,原来那难听至极的声音讲道:“谁?谁和我万面叫化心心相印?啊!原来就是武艺平常、人才丑陋的赛夜叉!”

郑可心中猛地一震,想起自己一路上为人戏弄之事,不禁脸都气得发青,仗着武艺高强,又有麦莲在侧,这口气更忍不住,止步喝道:“前面是谁?鬼鬼祟祟的,称是哪一门子好汉!”

那声音却并不发怒,仍是怪声怪气地“咯咯”一笑,逼尖了喉咙,道:“哟!我自说万面叫化和赛夜叉心心相印,就碍着你啦!”

越讲到后来,声音越响,一到“碍着你啦”四个字时,郑可、麦莲两人只觉眼前一花,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吓得郑可一拉麦莲,向后倒退数步站定,定睛看时,却是一个穷汉子,月色之下看来,满面污垢,正在那里装模作样,惹人发笑。

麦莲一见那人,便感到面熟,继而一想,立刻忆起,这不就是在台上和寥燕秋一起打徐氏三杰的人?那时在擂台上只见他纵来跳去,并不见得如何高明,心中顿存轻敌之念。

郑可却一见那人现身的身法,快疾无伦,便知是一路上戏弄自己的那个,因此手中摸扇轻摇,如临大敌一般。

那人出现之后,只是向郑可麦莲两人上上下下打量几眼,又显出不爱理的神气,向麦莲走近几步,麦莲和寥燕秋完全两样脾气,绝无那寥燕秋那般随和,见那人肮脏不堪,脸上充满了鄙夷之色。

那人忽然仰天笑道:“咦?怎么见到了万面叫化就讨厌,见了千面郎君就喜欢?”

郑可心知此人疯疯癫癫,但轻功如此好法,可知定是武林前辈,便不敢怠慢,向他作了一揖,道:“万面叫化,我们两人现有急事在身,尊驾若无指教,请便如何?”

那人将眼一翻,道:“咦?你有事,只管上路好了,谁拦着你来。我不过才在北岸见一个老道,失心疯也似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好玩,想来讲给赛夜叉听听罢了,谁拦着你走路来?”

郑可一张嘴再会说话,这时却也无言可答,那人的确不曾拦他走路,因此只好闷哼一声,麦莲听那人讲到一个老道,分明指的是自己父亲,心中不禁一动,想起自己此行,原是为了要阻止郑可赴闽,现在却变成了和他一起前去,这怎么说得过去?因此说道:“等一等。”

郑可不知麦莲心思,道:“等什么?”

麦莲问那人道:“家父一一那老道士现在哪里?”

那人抬头望天,道:“那我可不知道,如你肯回头去找他,想来也非。

麦莲听了,暗暗心惊,真想立时三刻出声长啸,将父亲引了来,共同对付郑可,以阻清兵入粤。

但她继而一想,父亲若然赶到,定要和郑可动手,不要说郑可绝不是对手,就算给郑可逃走了,以后就再难和他见面,这如何得了?想到这里,偷偷向郑可看了一看,见郑可神情焦切,也正看着自己。麦莲暗咬银牙,脚一顿,下了决心,道:“可哥哥,我们走吧!”

郑可见麦莲犹豫不决,心中着实焦急,这时见她愿跟自己一起前去,心中大喜。

那人听麦莲如此说法,长叹一声,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小姑娘,记着我今天的话!”一面说,一面缓缓向外走去,看似缓慢,但一眨眼间,就隐没在黑暗之中了。

郑可见那人竟就此离开,松了一口气,暗忖今晚行事,虽有挫折,总算顺利,看来事已可成,再无疑问了,心中得意,便紧紧握住了麦莲的手,笑道:“莲妹,我们今晚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一起。”

麦莲这时好像饮醉了酒的人一样,适才那人临走的几句话虽然觉得听了刺耳,但并未在意,听过就算,望了郑可一眼,无限娇羞,心中却是舒服到了极点,就这样手携手,连夜赶路,向西行去。

这时两人情投意合,一路行来,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对方。

郑可心中想,这番前去投靠满清总兵李成栋,久闻李成栋雄才大略,善能用人,自己文武全才,定能获他重用,到这时,功名利禄,神仙眷属,享不完的旖旎风光,过不尽的快乐日子,为人若此,也真是快活过神仙了。

那麦莲虽然心中仍放不下父亲,但见郑可风流俊俏,未语先笑,温柔多情,善解人意,一颖芳心也暗暗自慰。因此行来竟一点也不感到吃力,直到朝阳从东方升起,将两人影子投在地上,两人才感到大白天里,一男一女如此亲密不好,才稍稍分开了些。

话休絮烦,两人一路行来,过东莞,往惠州,第二天中午,就进人花山。

那花山在广东东部,广宽异常,郑可素知有不少强人出没其中,但是仗着一身武功,也未放在心上,为急要赶路,这一晚竟又不休息,这时,正是十一月十三日,一轮明月,已将成圆形,照得大地万物,犹如涂上了一层银辉一般。两人穿林渡涧,急急赶路。

经过一日夜共路,麦莲越发觉得自己决定和郑可在一起,绝不会有错。

郑可更是施展百般风流解数,将麦莲哄得死心塌地,正走着时,忽然一阵狂风,吹过一朵乌云,将明月蔽住,麦莲见周围漆黑,心中不免有点惊慌,赶紧靠住郑可。

这一天多,两人肌肤之亲,也已不知多少次数,郑可趁机携住麦莲,借着微光慢慢摸路,走了半晌,乌云越来越浓,并还觉得周围异常潮湿,像是下了浓雾,郑可道:“莲妹,看来我们要休息一下了。”

麦莲只要和郑可在一起,赶路也好,休息也好,她是不管的,因此便“嗯”了一声。

郑可晃着了火折子,借着火光,向四周围一看,恰巧不远处有个甚大的山洞,看样子不似有野兽居住,便走了进去。

郑可因估计路程,约莫还须赶一夜,因此不敢将火折子烧尽了,“扑”一声吹熄,和麦莲两人,一起向山洞中走去。

那时乌云浓雾,尽蔽月光,周围本来就已伸手不见五指,火折子被吹熄后,越发显得眼前漆黑一团。

山中夜枭“哇哇”乱叫,麦莲几乎全身投入郑可怀中,郑可年纪还轻,虽在江湖上闯荡年数已久,而且功力深湛,但却不能在黑暗中看清物事,这时和麦莲一样,如同瞎子一般。

进了山洞之后,两人靠着坐定,麦莲这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在赶路时虽不觉得疲倦,一坐下来,就打了一个呵欠,吐气如兰,郑可只闻到一股似麝非麝的香味,心中一荡,轻声唤道:“莲妹,你就在这里睡一觉吧,我们天亮再上路。”

麦莲果然感到疲乏,伸了一个懒腰,道:“可哥哥,你不要趁我睡着的时候走了!”

郑可笑道:“拿刀搁在我脖子上,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啊!”

麦莲心中甜蜜,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郑可心想,如此荒山野地,怕不会有人来,就算是野兽,也不敢外出,不如也放心睡他一觉,见麦莲气息均匀,睡得极甜,轻轻摆脱了麦莲,将她慢慢放在地上,自己想要站起来,但心中又委决不下,唯恐惊了麦莲,反倒好梦成空,反正看麦莲样子,既已甘违父命,跟住自己,何急在今晚?因此暗骂自己糊涂,又慢慢坐了下来。

才一坐下,他忽觉有异。学武之人,耳目何等灵敏,郑可之父早亡,他是个遗腹子,他父母均是红云宫红发真人庭下弟子,他母亲一觉自己有孕,便将本身真气逼至胎儿身上,为胎儿增加力气,是以郑可虽只二十四岁,算将起来,倒有二十四年半的功力。

这时,他忽觉山洞之中,似已多了一人,那人气息虽然极微,但却瞒不过他。起先郑可犹以为麦莲睡得欢畅,但试在她鼻孔处一探,自己再屏住气息,那另一人的气息,却仍然隐约可闻。

郑可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这人旁的不说,能使自己毫无所觉地入山洞来,轻功已是可观,莫非就是那个肮脏汉子,又跟了下来吗?因此越发不敢乱动,更不要说晃着了火折子来看个究竟了。

过不一会儿,郑可侧耳细听,那人时远时近,像在洞中跑来跑去,但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心中也不禁害怕,暗道莫非深山荒地,真有什么鬼魅不成?否则轻功再好,也不说一点声息没有的?胆一怯,越发恐怖,便悄悄离开麦莲几步,他这里动作也是极轻极轻,但是那人似乎已知道有人在移动,突然停了一停。

郑可心中暗想自己身有重事,怎能在此多加耽搁,若误了大事,不但幻梦成空,若是强敌,还真要埋身荒山之中哩!这样一想,爱麦莲的心情,顿时打了一个折扣,又悄悄向旁移动数步,离麦莲越来越远。

郑可这想法,究竟感到内疚,恍惚间似见到黑暗中晶光一闪,分明是麦莲那双夺魄勾魂的大眼睛!心中一凛,再仔细看时,却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中暗暗自问:“郑可啊郑可!你就这样抛弃了她,只身上路,该也不该?”又自己回答道:“像她这样天仙化人一般的姑娘,天下虽大,上哪里去找?自然是不应该的!”

但念头一转,他又自问道:“郑可啊郑可!若你自己有了三长两短,她再美貌,又有何用?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难道真就没有美貌女子吗?”翻来覆去,忖度了半晌,陡地想起,暗自失笑,心想道:“怎么啦,那气息如此微弱,分明并不是人,或是什么小兽,我怕他何来,莫要自己闹个笑话丨”他这里患得患失,心神不定,想来想去,都只为了他自己一人。可知郑可心目中,实是有己无人,所以麦莲终止于一念之差,遗恨千古!

却说郑可刚想到那气息绝不类人,真是人,怎能一点声息都无?因此走前几步,再靠住麦莲,暂且合眼睡他一觉,忽觉面前微风飒然,一阵透骨奇寒,袭了过来,不禁汗毛倒竖,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向旁跃开,这一跃跃得匆忙,衣襟竟挂在山洞石角上,“嗤”的一声,撕下一大幅来。

这一声响,在这静到了极点的山洞中,激起了一阵回音。

郑可一面疾将折扇掣在手中,睁眼细看,实是一点东西也看不出,耳中听得麦莲翻了一个身,喃喃讲着梦话道:“可哥哥,别离开我!”

郑可刚才被那一阵寒风,已吹得胆战心惊,心中越发肯定,在这黑漆漆的山洞中,已多了一个武功极高的人,不知是敌是友,适才衣襟被撕,自己行藏,难保不被对方发现,这时正施展上乘轻功,悄没声地跨来跨去,以扰对方耳目,虽听得麦莲说话,不要说是梦话,就算麦莲真个危难万分,他也得弄清自己是否人家敌手,才肯前去,如今怎肯出声?

麦莲翻身讲了一句话之后,又沉沉睡去。

郑可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那怪异至极的第三人气息,听来正在麦莲之侧。郑可心想,这一回机不可失,又向洞口移了几步,刚好站定,又是微风飒然,袭到面前,还隐见一条黑影,身材不类那一路上戏弄自己之人,这一下郑可再无疑问,折扇虚晃一晃,电光石火般向那黑影点去,点的是胸前“幽门穴”。

谁知那黑影一飘避过,滴溜溜一转,竟来到郑可背后。

郑可大吃一惊,心道怎的这次上路,会遇到这么多高手?忙也跟着转过身来,但已自不及,只觉脑后一紧,一把头发,已被那人一把揪住,耳边听得一声喝问,竟是女人声口,道:“那女娃子是你什么人?”

声音又尖又低,直入耳鼓,吓得郑可又打了一个寒战,忙一个转身,连换了几个身法,试图把那女人抓住自己头发的手挣脱。但是那女人始终在他身后,而且竟轻若无物,郑可知道厉害,忙道:“老前辈松手,她是我意中人。”

那女人“哼”地冷笑一声,道:“你可知她叫什么名字?”

郑可心想,若她与麦莲有冤,那自己却更难脱又暗暗后悔不应该直言麦莲是自己心上人,这一转念,迟了回答,忽觉左臂一紧,如加了一道铁箍,其痛难禁,忙运气相抗,才稍好些,耳边听得那女人又问道:“快说,她叫什么名字?”

郑可忙道:“她姓麦名莲,是清波上人的女儿。”

那女人喝道:“什么清波上人?”

郑可道:“即是十年前威震江湖的海底蚊麦荣,饭依三清后的法名。”那女人像是呆了一呆,握住郑可左臂的手也松了一松。

郑可听得她喃喃道:“海底蚊,翻江倒海,忽然成了清波上人,也就是说,再也不提翻江倒海的往事了。”

郑可并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觉她手已松开,忙用力一挣,果然挣脱,跟着足尖一点,人便向前跃出一丈,这一挣一跃,端的迅疾无伦。但是他这里快,人家比他还要快,还未落地,一阵微风过处,只觉腰间被人捏住,几乎跌了下来,忙一个挺身,虽站定在地上,但脉门已被人家扣住。

郑可见未能逃脱,暗叫糟糕,但好在那女人虽将自己脉门扣住,并未用力,看来只是不容自己逃脱,并未取己死命之意。

郑可为人,本是聪明绝顶,既揣到那人心意,胆也就壮了些,忙道:“老前辈还有何指教?”

那女人道:“你又是什么人?”

郑可答道:“后辈姓郑名可,是古兜山红云宫红发真人徒孙。”

那女人似出乎意料之外,道:“红发真人弟子我也曾会过几个,你是他徒孙,哪来这好工夫?”

郑可暗叫惭愧,原来对方果是高手,自己虽然一出手就为她所制,但她竟仍能分辨自己功力,便说道:“后辈资质愚鲁,因此勤学苦练,倒比同门师兄弟进境快些。”

那女人笑了一下,道:“你一点不愚鲁,聪明得很哪!”

郑可听出并无恶意,心中更宽。

那女人又问道:“你怎会和莲……这姓麦的女子在一起的?”

郑可还未回答,麦莲已自惊醒,伸手一摸,身旁郑可不在,叫道:“可哥哥,你在哪儿?”

郑可应道:“莲妹,我在这里,你别怕!”

一问一答,都是充满了柔情蜜意。

麦莲又道:“可哥哥,你快来,我一点”[也看不到。“郑可答应着,但脉门为人扣住,怎能过来?心中正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人突然低声耳语道:“你答应我两件事,我就放你过去!”

郑可喜出望外,说道:“什么事?”

麦莲听了奇怪,又问道:“可哥哥,你和谁在说话?”

郑可刚想说,突觉脉门一紧,那女人道:“第一件,你若敢亏待一麦姑娘,天涯海角,我都追了来要你小命;第二件,你绝不能对任何人讲起曾在此遇到过我,连麦姑娘也不准,你知道吗?”

郑可连忙点了点头,那女人手一松,郑可只觉眼前一花,人便不见,端的来无影去无踪,呆在那里。

麦莲又催道:“可哥哥,怎么还不来?”

郑可循声大踏步走到麦莲身边,原来麦莲仍躺在地上。

郑可暗想,这里暗,看不清,否则春睡乍醒,不定是怎么个美法呢!想着人也坐到地上,伸手一摸麦莲脸颊,触手流热,忙问道:“你怎么啦?”

麦莲半晌不出声,才慢慢地说:“我!我做了一个梦。”

郑可笑问道:“梦见什么了?”

麦莲又是半晌不出声,突然站起身来道:“不和你说了!”

郑可为人何等聪明,早已知麦莲定是梦见了自己,便笑道:“我知道你梦到什么了。”

麦莲道:“什么?”

郑可缓缓说道:“一个风流俊俏,时时在心坎儿上的如意郎君!”

麦莲被他道中心事,“呸”的一声,走出洞外,这时乌云早已飘过,景物依稀可见,麦莲就急向前蹿去。

郑可离广州以后,虽然连遇两个奇人,吃了不少虚惊,但却系住了麦莲的芳心,“哈哈”笑着,赶了过来。

直至天明,已将抵福建,只见道上行人来往熙攘,全是拖男带女,向东而行,一打听,原来清兵虽然不曾正式入粤,然而小股兵力却时时在边境打劫民家,奸淫妇女,当地的明朝官员早就走得连影儿也不见了。民众不堪骚扰,便纷纷向东亡命。

麦莲看在眼中,暗皱眉头。

郑可却道:“莲妹,我们快点走,待清兵入粤之后,他们便可安居乐业了。”

麦莲想来,也觉有理,不消几个时辰,两人已飞驰入闽,那里把守的一个清兵,原是个小官员,见郑可仪表非凡,找的又是总兵李大人,不敢怠慢,派了两匹好马,直将郑可麦莲两人送到福州。

话休絮烦,郑可一见李成栋,就递上辜朝荐的密函。

李成栋读了,又细细问了郑可一番话,郑可答道:“李大人,只要广州到手,南明定将不战而溃,大人便唾手可得广东。”

李成栋原是明朝的武官,因明末政治腐败,不会贿赂上级、走门路,做一个小武官,哪有出头的日子?满清入关后,李成栋带了几百个老弱残兵,竟然在潼关一带,打了几个胜仗。

满清心中大奇,知道定有将才在此,一则以利诱,二则以威迫,李成栋打到手无寸铁,束手被擒,才投降做了大清的总兵,果然用兵如神,一路势如破竹,直捣福建,觊觎两广。

因此他一听郑可的话,便知言之成理,就连夜点拨了三百精兵,交由郑可带领,去袭广州,并对郑可着实夸奖了一番,道取得两粤之后,定当奏明皇上,重加赏赐。

郑可不敢怠慢,将三百余人扮着船家,自己充做富商,和麦莲同乘一船,自福州下海,经海路去偷袭广州,端的是神不知鬼不觉。

郑可向在海上为生,对海路之熟,谁还能比得过他?趁着顺风,驶出一日夜,眼看已离广州不远,约莫还有一日半航程,于次日傍晚时分,便可低达。

此时,郑可富贵在望,心中越发得意,站在甲板上,望着滔滔海水,高声长晡,意气飞扬,不可一世。

麦莲靠着他站着,觉得自己的心上人,真是个少年英雄,天下无双,更是心满意足。

两人站在甲板上指指点点,说说笑笑,郑可忽然“啊”的一声,道:“奇怪!”

麦莲道:“可哥哥,什么事?”

郑可并不回答,回头叫道:“宝大人!”

那“宝大人”是三百精勇的统领,唤作宝图,是个满清镶盛旗人,麦莲初见那些兵丁,全部在脑后拖了一条长长的辫,男不男,女不女,只觉好笑。后来想到清兵一入广东,郑可也非要如此装束不可,所有人都要这样,心中也不以为然地难过一阵,但她一棵芳心既系在情爱身上,只贪图了男欢女爱,哪里还管得许多?这时,那三百兵丁全扮作了客商,将脑后辫子盘了起来,宝图却执意不肯,郑可勘他不过,况且还有用他之处,便也罢了。

这时宝图正端着水烟袋呼噜呼噜地在抽水烟,听郑可叫唤,因是统帅吩咐过的,倒也不敢怠慢,忙走过来道:“郑大人,什么事?”

郑可道:“快将后面两只船叫到前面来,不要落在太后面了,怕要出事。”

宝图依言自去安排。

麦莲见刚才自己一问,郑可并未回答,神色之间,却极为紧张,便又问道:“可哥哥,你见到什么了?”

郑可将手向前一指道:“你看!”

麦莲顺着他手指向前望去,只见万顷碧波之中,有一个巴掌大小的黑点,正在随着水波,起伏不定,心中仍不知是什么东西,睁大了眼睛,望住郑可。

郑可道:“你再看!”

麦莲又回头望去,就近晃眼之间,那巴掌大的黑点已有一尺来长,并还看得清那并非船只,只不过是一颗大树而已,树上支叶仍在,想是匆忙间抛入海中,那还不算是奇事,最奇的是影影绰绰,竟看得出在树干之上,站着一个人。想海上波浪滔天,那树身又是圆的,在水中翻翻滚滚,何等急骤?

但那人竟能立在树干之上,稳稳定定,郑可见闻较广,一望而知,树干上那人定是以“千斤坠”工夫,使自己稳立于圆形的树支上。但是,这“千斤坠”工夫,可以使到如此出神人化的境地,也真是不可思议了。

说时迟,那时快,大船趁着顺风,航行起来何等快疾?不消一刻,郑可首先看清树干上站的是谁,不禁面上变色,失声低呼道:“啊呀!”

紧跟着麦莲也已看清,那人羽衣星冠,手提长剑,神气清朗,不是自己父亲是谁?想起自己近几日来作为,心中忐忑不定,暗暗吃惊。

两人这一错愕,又接近了几分,那株大树,竟直向大船撞来。

郑可忙道“莲妹,你且下舱去躲一躲!”

麦莲想起只有此法,身形一晃,刚要下舱,忽听隔壁大船上的人发一声喊,麦莲呆了一呆,见那株树已撞在船上,只听人声嘈杂,有的乱叫“漏水啦!”有的叫爹,有的叫娘,霎时之间一阵大乱,纷纷攀住绳梯,爬到其他两只船上来。

就在那树撞到船身之时,郑可、麦莲两人只觉眼前微风飒然,清波上人早已跃上了甲板,怀抱长剑,停立在郑可、麦莲两人五六尺远近处。

麦莲一见父亲上船,惊喜交集,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在此三数日之中的行为,跨前一步,叫道:“爹!你一”下面“来了”两字还未出口,陡觉得父亲面如寒霜,神色铁青,一句话未说完,就吓得连连倒退一步,不敢再出声。

清波上人两睛炯炯生光,麦莲不由自主靠近郑可,两人并肩站定,一个貌如天人,一个精神俊朗,就这样看来,也真算得是一对璧人,但清波上人这时满腔怒火,眼看自己的女儿竟如此作为,心中正不知是什么滋味,哪里还有心思去看这两人是否相配?

清波上人何以会在南海上突然出现?

原来清波上人在西江北岸飞驰,直至天明,仍未见郑可踪迹,心中暗暗疑惑,一时又放心麦莲不下,想郑可脚程再快,自己一夜赶来,当可赶上,莫非这厮是在南岸吗?但又不曾听得麦莲晡声,暗叫不好,仍施展“登萍渡水”绝技,过了西江。

他一过江后,若是向东追赶,定可追上麦莲与郑可两人,但清波上人却未料到麦莲、郑可两人会一起上路,一路上有说有笑,不觉疲劳,两人轻功也均可观,竟已赶到了他自己的前头,因此径向西行,行了半日,仍未见踪迹,再折回东去。

这一耽搁,两人早已到了福建,由清兵快马,直送到福州见李成栋去了。

清波上人赶到福建,听得守城清兵在闲谈,提起日前有一美女入城,心中便一动。

清波上人遂装成化缘道人,和守城兵丁搭讪了几句,这时因明朝守将早就走了个精光,所以清兵也不怕有奸细来探听消息,见清波上人气度非凡,就将麦莲、郑可两人的样子如实说了。

清波上人一听,便跌脚不已,也顾不得是大白天,身形一晃,人就向前蹿出,眨眨眼就跑出老远,倒将那两个守城的清兵吓了个口定目呆,还以为是吕纯阳下凡啦!

清波上人一路飞驰,这一番自然脚下更快,但来到福州,到李成栋衙门处一探听,日间并未有消息,到夜来,才隐约知道郑可已率领清兵,由海道袭取广州。

想广州乃是广东之心脏,广州一失,广东一地,怎能守住?因此连夜赶至海边,他急切之间寻不到船只,不觉激发了当年脾气,奋神力将一株径可半尺的松树连根拔起,抛入海中,跟着人便飞身而上,随波流去。

那树在海浪中,时高时下,行得极快,但清波上人武功再高,却也无法控制航道,随着退潮、涨潮,走的竟是一个个半圆形连接起来的弯路。但饶是这样,也比郑可大船快了许多,这时刚好是潮涨时分,清波上人脚下松树,由外向里飘到,是以郑可在船上首先看到了,像是迎面而来的一般。

清波上人早就望到并排三只大船向自己驶来,最旁边一只的船头之上,并肩站立的两个人,正是郑可、麦莲两人。

郑可会去暗通清兵,这事本在他意料之中,并不出奇,但麦莲也会和郑可同做此等事,清波上人心头不禁一阵难过。是以麦莲一见他上了甲板,喜滋滋叫了他一声,他却只是冷着脸,两眼紧看住麦莲,一声不出。

郑可一见窄路相逢,清波上人已飞身上船,并还面色铁青,他原听红发真人讲过海底蛟麦荣的武功本领,心想他别号既称“海底蚊”,水性必也有过人之处,若果动起手来,三艘船上三百余人,怕全都要命伤他手下,连自己都不能逃过。眼下唯一办法,就是先出言稳住他,叫他动手不得。他主意打定,便整了整头上的书生巾,大大方方走了过去,一揖倒地,朗声道:“不知老伯驾到,小侄有失迎迓,还望恕罪丨”清波上人一上船来,见女儿与郑可亲密之情,已将事情猜到了几分,这时见郑可改口称呼,叫自己为“老伯”,自称“小侄”,不禁怒火上升,但他为人极顾身份,不能和郑可对骂,舌绽春雷,向麦莲叱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麦莲见清波上人面色越来越难看,自己十九年来,竟从未见他有这样大怒过,知道如将事实经过讲出,定难逃公道。

这番下山不几日,她已听得江湖好汉提起父亲多次,说十年以前,自己父亲还是出名的嫉恶如仇,因此“海底蛟麦荣”五字,江湖上的下三滥真是闻名丧胆,只听到一点风声,也要几天不安稳。但是近十年来,非但没有一人丧生在他手下,而且还做起道士来,因此颇使武林中人诧异。

麦莲这时暗忖,如父亲十年之前脾气被自己激发,说不定就会不顾父女之情,大义灭亲!但是自己已爱上了郑可,明眼人一望而知,瞒又瞒不过去,因此颠来倒去,想了半晌,清波上人又喝道:“快说!”

麦莲知道说也如此,不说也是如此,看了郑可一眼,见郑可竟不看自己,心中一呆,但又转念想道:“是了,可哥哥怕我在父亲面前太露痕迹,是以并不望我,他这一番心,全是为我好。唉,可惜才得相处几日,父亲便已赶来,眼看好事难偕,看来竟不能和可哥哥朝夕相守,永世不离了!”

麦莲心中转念,全凭她自己对郑可的爱意,是以连郑可不望住她,也朝好的方面去想。

怎知郑可一见清波上人上船,便暗自心惊,向清波上人行了一礼之后,清波上人又不加理睬,因此心中怀着鬼胎,唯恐清波上人怪他勾引女儿,所以不敢装出与麦莲太亲热的样子!

郑可聪明狡狯,于此可见一斑。

麦莲忖了一会儿,幵口道:“爹^”只叫了一字,清波上人就“哼”地冷笑一声,吓得麦莲顿了一顿,续道:“爹,我,我……”

她原来想说“我爱他”三字,但女孩儿家,当着这许多人,这三字实在难以出口,因此讲了“我”字之后,竟讲不下去,反倒羞得满面通红,低头捻弄衣角。

清波上人叹道:“唉!孽障!孽障!”转过头来,问郑可道:“千面郎君,你所带数百人,可有清兵?”

郑可猛吃一惊,想不通清波上人怎能一上船就识破机关,想要抵赖,忽听身后一人大声喝道:“喂,道士,你上船来做什么?”回头一看,正是清兵统领宝图,还穿着一身清兵服饰,脑后拖了一条大辫子,便狠狠地向他瞪了一眼,暗叫:“此番休矣!”

果然见清波上人面带鄙夷之色,身影连晃,已欺至宝图身边,手臂一抬,身形微矮,已将宝图托起,大踏步走到甲板边上,宝图大叫“救命”!但是谁敢上前?

清波上人力贯掌心,向外一吐,喝道:“你想到广州,就从水里去吧!”只听“扑通”一声,宝图已飞出丈外,跌入水中。

这一来,郑可暗暗心惊,眼看清波上人杀戒已开,满船上下,谁是他的敌手?照理,郑可应该明知不敌,总也要出手才是。但这时他只想保住自己,以便卷土重来,若自己一出手,败在清波上人手下,不更是什么都没有了吗?因此向后连退数步,准备趁势赴水而逃,但猛想起清波上人外号“海底蚊”,水中工夫,必有过人造诣,因此呆了一呆,就这一呆,清波上人已倏地回过头来,指着他道:“千面郎君,你身为汉人,难道就不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惨吗?立心勾引异族入粤,你自己说,该怎么裁处!”

这几句话,经清波上人讲来,正气浩然,连麦莲听了,也感到若果有一人是如此作为,非千刀万剐不足以惩处,但猛地一想,如此作为者正是自己最爱的郑可,而且自己也助纣为虐,不禁微微发起抖来。

郑可一张嘴虽然能说惯道,伶牙俐齿,但到底邪不胜正,经清波上人如此一喝,心中也不免胆怯,又向后退了两步,已堪堪来到甲板上。

清波上人连跨数步,赶了过去,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事到临头,若想赴水而逃,可别转错了念头!”

郑可听他竟识破自己心思,不禁面如死灰。

麦莲见了,心痛不已,一时之间,忘了父亲如了结郑可之后,定将处置自己,飞步掠过清波上人,横身在郑可之前,道:“爹,你要伤他?”

清波上人料不到女儿竟敢如此大胆,公然袒护郑可,心中当然更不好过,喝道:“你让开!”

麦莲不敢不从,但也只是向旁让开数步。

这一来,千面郎君郑可顿时心生一计,面色也转了过来,打开扇子,摇了几摇,竟变得十分镇定,朗声说道:“上人,小生领兵入粤不错,但令爱与小生同赴福州,谒见大清总兵李成栋,不知也要如何裁处?上人正义凛然,小生倒要请教!”

这一番话说出,清波上人不禁暗叹郑可心思缜密、灵机应变之才,但也暗恨自己女儿竟会痴心对待这种人,他这番话分明是出卖麦莲,叫清波上人,若要动手的话,必须杀了麦莲,才能再对付他,否则,难免负个“处事不公”的恶名。

但麦莲一颗芳心,这时全在郑可身上,况且她入世未深,怎知人间险恶?所以并不知郑可心思,只当他想以父女之情,来打动自己父亲。因此竟接口道:“爹,可哥哥说得不错,我是和他一起到福州去见李成栋的。”

清波上人一面痛心自己女儿如此不知好歹,一面痛恨郑可奸滑如此,留在世上,还不知要危害多少人,将心一横,冷笑道:“千面郎君,你问我怎样裁处自己女儿,且定睛看看,你也绝逃不了!”说完,转向麦莲,两眼精光四射,大喝道:“孽障!事到如今,如何裁夺,你还不知吗?”

麦莲想起父亲平时教训自己,这世上大奸大恶,莫过于出于一己之利而害众人,并告诫自己,以后艺成下山,若碰到此种人,手下绝不可容情,因杀他一人可救无数人之性命,因此已明白清波上人口中所言“自知裁处”定是极严重的处罚,因此花容失色,叫道:“爹!”

清波上人一个转身,以背向麦莲,望着浩浩海水,忍住心头疼痛,道:“我没有你这女儿,你不用叫!”讲完这句话,任是他心肠再硬,也不禁暗暗垂泪,想起自爱妻江上燕殷红不明不白走了之后,自己便和麦莲相依为命。那时麦莲只不过是一个九岁的女娃子,如今女儿长到了十九岁,平时也未失庭训,却怎样也料不到会有这样结果!

清波上人实在疼爱麦莲,但千面郎君郑可既然拿话逼住,叫他先管好自己女儿,再来管人家闲事,他倒真的没有办法徇私不理!

麦莲见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奇痛攻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直向父亲跑去,但清波上人伸出手来,向后连摆数摆,麦莲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挡住,不能前进,便哭叫道:“爹,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的女儿!”

清波上人这时心痛如绞,但他因恨极郑可,绝不愿让郑可见到自己流泪,因此轻描淡写地举起手臂,用衣袖在面上拂了拂,就势抹去眼泪,冷冷道:“我的女儿,绝不会勾引异族人侵,荼毒生灵,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

麦莲哭道:“我……我爱可哥哥,和他一起到福州,又有什么不对了?”清波上人仍是头也不回地叱道:“快些自己了结,莫……莫要我……动手!”他讲到这里,想起自己要逼女儿自尽,心如万千根毒刺,一起在狠狠戳上去一般,叹了一口气,又道:“你若死不瞑目,待我与你报仇便了!”

麦莲见父亲讲出一个“死”字来,吓得连哭也忘了,呆在那里,张口结舌,不知所措起来!

清波上人这时心中,等一刻犹如挨一世,见背后突然无声无息,心中一,忙回过头来,见麦莲仍好好地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郑可在旁见了,早已将他心意猜透,知道清波上人如不舍得自己女儿,也就无奈他何,便自言自语道:“甜犊情深,何必为了逞一时之雄,遗千古之恨!”

这两句话,真是直打入清波上人心坎,清波上人听来,此话竟不似郑可所说,而是出于自己心底一般。因他心中,这时本已爱恨交织,混乱不堪,一方面虽想麦莲自行了结,但另一方面,怎能眼见自己骨肉就此夭折?是以一听背后没有声息,便急忙回身来看。因此,他又不自由主地长叹了一声,两眼望定麦莲,一言不发。

郑可此时只道事已可挽回,便笑吟吟地咳嗽一声,想要讲话,清波上人又猛地抬头,向他瞪了一眼,想起即使饶了自己女儿,这人是罪魁祸首,却是万万不能放过。但自己女儿偏又自承和他一起行事,变成奈他不何,再一想起清兵入关以后,老百姓种种劫难,多少丧失儿女,岂可因一己之私,而全粤百姓入于万劫不复之境?心肠重又硬了起来,退后两步,但到底不愿见麦莲死时惨象,仍回过身去,半晌方道:“别误时候,快些了断!”讲来声音黯哑,似是疲乏不堪。

郑可见自己一句话,清波上人面色已趋缓和,但倏忽之间,仍复原状,暗骂这老儿惩地固执。

麦莲见父亲再次催促,向郑可望了一眼,叫道:“可哥哥!”

那声音任是铁石人听了,也要动心,郑可眉头一皱,见清波上人背向自己,暗骂胆怯东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刚想跃下海中,迅速沉至海底,忽听“哗啦”一声水响,从海中跳上一个人来。

只见来人穿着一身紧身鱼皮水靠,两手攀住船舷,翻身一跃,便带着一溜水花,跃到甲板之上。

甲板上三人,除麦莲以外,倶都是水上工夫一等的好手,郑可从小在海上长大,清波上人外号“海底蚊”,一见来人这等身手,自然识货,不禁都呆了一呆。

郑可原是想趁机跳海逃生,谁知被那人一搅,清波上人已回头注意自己,以致不能趁机逃脱。

定睛一看来人,却正是金刚轮石二嫂,她才一上甲板,便叫道:“好哇!姓郑的,我们真是海上见,原来你在这儿!”说着,又“咦”了一声,说道:“清波上人,怎么你们父女两人也在这里?”

清波上人只在喉间“哼”了一声,郑可皱了皱眉头,道:“石二嫂,你不在广州护驾,却来海上做甚?”

石二嫂冷笑道:“什么护驾不护驾,老娘不当官了,正要天涯海角,寻你姓郑的!”一面说,一面“嗤”的一声,解开系住日月轮上的绸带,已将一大一小,满是钢刺的两只金刚轮掣在手中,喝道:“姓郑的,你欺人太甚,老娘明知道不敌,也要和你拼一拼命!”

这石二嫂一行一动,皆叫人看出是个直肠子的人。若是男子,怕不像水济上的鲁提辖一般?清波上人心中也暗想,这四海小姓的首领中,倒还只有她一个女人有点似江湖人物,因此一见她要与郑可硬拼,双目神光炯炯,准备万一不敌,便可出手相援。

郑可一见石二嫂上船,知道又可再拖延些时候,便打开折扇,摇了几摇,道:“石二嫂,我姓郑的怎么欺侮你石家的人了。”

石二嫂杏眼圆睁,跨前数尺,左手金刚轮“呼”的一声向郑可当胸推到,郑可顺手还了一掌,石二嫂右手金刚轮又自上而下,斜砍郑可肩头,郑可不慌不忙,伸出折扇一搭,刚好将折扇搭在金刚轮外圈钢刺之中,那金刚轮钢刺善于锁拿兵器,石二嫂见郑可折扇自己伸将入来,忙力贯全臂,向左一转,满拟出其不意,当可令郑可折扇脱手,但郑可早已料到她这里将金刚轮往左转,郑可只是手腕微翻,只以捏住扇柄的四指之力,将折扇往右转去。

这一来,已变得是在比拼力气,石二嫂只觉虎口一麻,金刚轮几乎脱手,忙不迭也向左一松,再用力往后一扯,想将金刚轮松了出来,谁知这样一来,反倒上了郑可的大当,只听他喝一声:“脱手!”用力向左一崩,石二嫂果然把握不住,金刚轮便脱手飞出,眼看已要跌落海中。

忽然听得“当啷”一声,金铁交鸣,那金刚轮又倏从海面反激上来,石二嫂不敢怠慢,忙纵过去伸手接住。

众人正觉愕然间,又是一人,也着了紧身鱼皮水靠,轻轻跃上甲板,身法又比石二嫂灵巧了几分,手中还持了一柄比人高些的三刺渔叉,一上甲板,便向各人打量了一眼,随接着喊道:“可哥哥,你原来在这儿!”一面又对麦莲道:“好姐姐,你离可哥哥远点,好吗?”

石二嫂见南海渔女石小兰也上了船,便道:“妹子,这无情无义的东西就在这里,我们还不找他拼命?”

石小兰望了她嫂子一眼,又站近郑可几步,道:“嫂子,我不怪他无情无义!”

自宝图为清波上人出手掷至海中之后,那些扮着富商从人及水手等人的满清精兵,早已吓得个个都蹲在船舱之中。就算有几个胆大的,也只敢偷偷张望,因此扯帆把舵,均已无人,那船在海上随波飘荡,离那两只船也远了。

石二嫂与石小兰两人离开玉女峰真元观之后,本就没有回到广州,仍回海上为石小兰养伤。

石小兰伤势本来甚重,但当时就被乔道封住穴道,又服了一颗六榕寺大相禅师秘制的“三光丹”,是以不几日便已复原。

这一日,姑嫂两人正驾小船在海上遨游,忽见一艘大船随波逐流,心中奇怪,石二嫂叫石小兰看住小船,自己换上水衣水靠,潜海而来,谁知冤家狭路,竟在这儿碰到了郑可!

石小兰见她久去不归,妯烟情切,也跟了来,一见郑可,更是喜出望外,但一眼又望见麦莲在侧,不禁心头一痛,是以才说了那么一句话。

清波上人听了,心中更是难过,真想不到自己女儿竟会不顾羞耻至此!偷恋男人不算,还要和人家去争男人,便长叹一声,对石二嫂、石小兰两人说道:“两位若无他事,请离开此船如何?”

石二嫂并未出声,石小兰却幽幽地道:“为什么?”

清波上人不愿和她多说话,便斩钉断铁地道:“这一男一女,勾引清兵丁人粤,万恶不赦,就要在这船上,叫他们自行了断!”

石二嫂听了,莫名所以,道:“咦?清波上人,这姑娘不是你女儿吗?”清波上人硬了心肠道:“不错,但她既然能做出这等事来,情有可原,法无可恕!”一面又向郑可喝道:“姓郑的,待她了结之后,你别想逃得过去!”郑可不禁面色惨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看来清波上人真个一丝不苟,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能逼着叫她寻死,自己还能逃得过吗?想来想去,机智已穷,再也思索不出对付的办法,只有假装着镇静,一声不响。

清波上人还想讲话,但见石小兰一晃渔叉,走前两步,道:“清波上人,你的武功好,我是知道的。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想要加害可哥哥,我未死,你就做不到。”

石小兰这一番话,也说得异常坚决。

清波上人一愕,道:“你又没有勾引清兵,要你死做甚?”

石小兰道:“你想要可哥哥死,就非得叫我先死不可!”

清波上人自皈依三清之后,本就不愿再开杀戒,因为这次事情关系太大,两广百姓,眼看就要遭劫,是以才动真火,但他又岂肯妄杀一人?听得石小兰如此说,不由得沉吟不语起来。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轰隆”连声,震天价响,船身连晃几晃,若不是人人均有几分武功,几乎站立不稳。

众人倶都大吃一惊,连清波上人也不例外,只有石小兰一人面色镇静,船身虽摇摆不定,她却仍走到郑可身边,道:“可哥哥,船触礁了,可不用怕那老道了!”

郑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船既触礁,清波上人当然顾不得那么多,自己或可逃出他的手掌;忧的是自己大事被误不用说,眼看这船已离岸不知多远,汪洋大海,自己水性虽好,怕也要在这海中力竭身死!

他这心思,众人也俱都是一样,只有麦莲不识水性,更是惊惶万状,叫道:“可哥哥!”

郑可应道:“莲妹别怕!有我在,船就算沉了,我负了你泅水!”

这一呼一应,清波上人心中也不禁呆了一呆,暗道:“这小子看来又像是真心爱莲儿,常道危难见人心,他宁愿负了莲儿泅水,这不是真心爱她吗?”郑可这一句话讲完,便偷偷地注意清波上人面色,一见清波上人似在沉吟暗思,便又道:“莲妹,你快过来,我们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这样再一说,更合了清波上人的暗思,清波上人心道;“若他们两人真个能痛改前非,倒也不应该活生生地拆散他们。”

正想着啦,忽听石小兰大声道:“好姐姐,你要是再敢走近可哥哥一步,莫怪妹子狠心丨”麦莲虽然热恋郑可,但她与石小兰完全不同,并不敢在众人面前坦陈己意。

这石小兰却是从小在海上长大,无拘无束已惯,麦莲如何会有这等勇气,为了抢一男人,与她在口舌上争论?所以一言不发。

但郑可细察清波上人面色,知道清波上人已被自己这两句话感动,便伸手一拉石小兰手中渔叉,石小兰被他拉得向旁踉跄地跌出数步,郑可已大踏步走到麦莲身边,一面对石小兰大声骂道:“不知羞耻的贱人,我与莲妹已订白头之盟,你还缠些什么。”

石小兰听郑可如此说法,呆了一呆,猛地扑在石二嫂怀中,哭叫说道:“嫂子,嫂子,可哥哥到底不要我,娶了别人做妻子了!”

石二嫂正想出言劝解,那躲在船舱中的百来名清兵,已纷纷连滚带爬,走出舱来,一面大叫道:“进水了,进水了!”

众人这才觉到船身在剧烈震动之后,已复归平稳,但却正在缓缓下沉之中。

想那船甲板能有多大?百来人乱冲乱撞,拥了上来,顿时混乱不堪,郑可“呼呼”两掌,将向自己身边冲来的几名兵丁一挡开,那几个人被他打得退后几步,又撞倒了好几人,一起“扑通”跌人海中,几番沉浮,便已没一顶,众人这一阵乱奔,船身便又复倾斜,那些兵丁站立不稳,东仆西跌,郑可跨过两人,走到麦莲身边。

麦莲听得郑可当着这么多人说已与自己订立白首之盟,心中感到一阵着迷,竟忘记了自己是身在沉船之上,也忘记了自己父亲正要处置自己,只是羞得红霞满颊,低着头站在那里。

船身倾斜,她虽不至于跌倒,但因心不在焉,也随之摇摆不定。等到郑可来到她面前,麦莲才微微抬起头来,低声道:“可哥哥,我们这一生一世,当真就在一起了吗?”

郑可握住她的手,道:“莲妹,这个自然!”

他们刚说完这两句话,船身又是一阵震动,侧了一侧,又摔下了不少人去,其余那些兵丁,纷纷解了舢舨,落海而去,石小兰因乍听郑可之言,悲痛欲绝,什么都没放在心上,石二嫂只管劝她,也没理会他事。

清波上人则想着女儿与郑可的事,也尽管自己出神。

还是郑可首先觉到,但这时甲板上已剩寥寥几个人了,那些清兵早就挤满了七八艘舢舨,随波而去,驶出老远,想起自己将无舢舨可乘,不禁低呼一声。

石二嫂也已觉到,忙挣脱了石小兰,拟跳入海中,去追那些清兵,但石小兰却死拖住她不放,一面失心疯也似的道:“可哥哥!别走!和我在一起!”

石二嫂知道她痴恋郑可,已非一年,这下刺激甚深,神智已是不清,若不立即负她离开这是非之地,事情还要难弄,便伸手臂,将她拦腰抱住,足尖一点,双双便蹿入海中,竟一丝声息也没有。

待到两人再浮起来,已在四五丈开外,石二嫂水性之好,原是在南海上出了名的,不多时候,已追上了一只小舢舨,金刚双轮起处,舢舨上那些人连连惨呼,全被她赶下海去,她和石小兰两人驾着舢舨,箭也似的去远了。

这时,偌大一艘大船,已只剩下清波上人、麦莲与郑可三人。

郑可目睹石二嫂已去远,心中暗暗焦急,忽觉脚底一凉,低头一看,海水已浸至脚背,忙惊呼一声,海水已来到小腿,知道不需多少时候,此船就要沉没,看麦莲时,她却如毫无所觉,清波上人仍是两眼炯炯,望定自己,郑可便壮着胆子道:“上人,船已将沉,莲妹不识水性,上人可有主意吗?,’

清波上人沉吟一阵,反问道:“千面郎君,你与莲儿相识了有多少日子?”

郑可一怔,不知他为何问此,但却不敢不答,便道:“有四五天了。”清波上人又道:“这样,你们两人可算得是一见倾心了?”语言之中,甚V、山|为迷个。

郑可心知自己在急危之时,念念不忘麦莲,已使清波上人感动,而今见船已沉去,清兵散失,不知所终,虽还有两艘大船,但蛇无头不行,无法成大事,因此清波上人非但有放过自己之意,弄巧还许将女儿许配与己也说不定,灵机一触,忙改口道:“老伯,小侄与莲妹,自玉女峰上一见之后,便心心相印,也是小侄一时糊涂,竟图勾引异族,以致连累莲妹一”话还未说完,麦莲叫道:“可哥哥,我冷!”

郑可一看,海水已至腰际,忙举起麦莲,清波上人道:“你先抱了莲儿爬上桅杆去,我有话和你说!”

郑可不敢怠慢,在水中跨前几步,一手抱麦莲,一手攀住桅杆,连纵带跃,人已离开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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