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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雪夜现雏凤,火窟走铁龙

十五个人,和十五匹马,全是伙在一起,看出情形不对,抢了牲口飞奔的那一批人,其中大多数是玉娘子的亲信。

山坳里生着几堆老大的篝火,寒风虽劲,倒也冷不着在篝火旁的那些人,只不过被篝火冒起的浓烟,薰得双眼发红而已。这些人之中,有的已跟了玉娘子好几年,但不论跟了玉娘子多久,他们以前,做梦也想不到,像玉娘子那样,千娇百媚的美人,也会变得如此难看,如此可怕!

在闪动的篝火照映之下,玉娘子的一张脸,简直是铁青的,她的额上,青筋一直绽着,可以看得出,青筋还在隐隐地跳动着。

他们一伙人,到这里停下来之后,天色才黑,现在,天可能已快亮了,不过玉娘子自从一停下来之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但玉娘子未曾说过一句话,几乎所有的人,全不曾说过一句话。上半夜,他们都怔怔地望着直冲向半空中,通红的浓烟,飞扬的火星,好些人的喉中,都发出一阵阵奇异的,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咯咯”声来。下半夜,火星子也望不见了,他们又个个低下头来。

李四一直陪在玉娘子的身边,山坳里的那种沉静,实在太难堪了,李四终于开了口,道:“不要紧,我们还可以从头来过!”

李四一开口,玉娘子额上的青筋,跳动得更剧烈,李四又说道:“我还带了些银票在身上,几个大银行,我们都有钱存着,呆守在这里干什么,走吧,先上济南去……”

李四一面说,一面在征求玉娘子的同意,玉娘子蓦地抬起头来,在她双眼之中,射出一股极其尖锐的光芒,她语音低沉,仔细听来,可以听得出她所说的字,每一个字都在打着颤,但是她所说的话,却又那么坚决,她道:“我不走!”

她在讲了那三个字之后,忽然又笑了起来,她所发出的笑声,不再是那么甜腻得叫人有荡心蚀魄之感,反倒像是夜猫子在叫着一样,叫人不寒而栗。

她陡然止住了笑声,道:“我要抓住他们,将他们的肉,一片片的割下来,在火里烤熟了,塞进他们自己的口里去!”

李四打了一个寒战,他实在笑不出来,连他想将话说得轻松些都做不到,他的舌头仿彿麻木得不听使唤,他呆了好半晌,才讷讷道:“那王八蛋只怕已经烧死了呀!”

玉娘子立时接口道:“保佑他能够逃出去!”

李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玉娘子突然转过身来,望着围在篝火边的那些人,叫道:“全站起来!”

虽然经历了这样的巨变,但玉娘子还是玉娘子,她说“全站起来”,就没有人敢坐着,一下子全站了起来。

玉娘子的神情,似乎已渐渐恢复了常态,只不过她的声音,在寒风中听来,仍然是那么凄厉,她一字一顿,道:“说出去可别再见人了,我们竟会栽在这样一个人手里,吃了这么大的亏!”

那十来个大汉,人人都望着玉娘子,不出声,玉娘子又道:“你们放心,四爷刚才已说了,我们还有很多钱,饿不死我们!”

那十来个大汉,齐声答应着,玉娘子的声音,听来更凄厉,道:“有带了枪出来没有,连子弹全给我!”

玉娘子和李四,全匆忙得连枪也没有带出来,但玉娘子一说,倒有五个人,一起走向则来,将枪和子弹带,一起放在地上。

玉娘子俯身,先选了两柄,抛给了李四,自己又选了两柄,还余下一柄,指着一个大汉,说道:“你枪法最好,拿去带着!”

那大汉走向前来,佩好了枪。玉娘子抬头看着天,明月才被一团乌云遮住,云边现出淡黄色的光辉来,玉娘子的俏脸,在昏黄寒黯的月色下,有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阴森,她陡然扬起手来,向着不远处,秃枝撑天的一株枣树,连射了三枪。

震天动地的六下枪声过处,六根树枝,也半天中飞舞着,落了下来,那接连的六下枪声,似乎令玉娘子的心情,开朗了一些,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转过头,望着李四,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真一点也不错,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下一次不会那么蠢了!”

李四低着头,踢着地上的积雪,并没有出声。

当初,他和玉娘子的计划,动那十二个请了五家联保的山西富商的脑筋之际,并不曾预算秦凤姑会突然插手进来,后来秦凤姑突然出现,他们将计就计,一切原来都进行得很顺利。只是在最后关头时,他们两人,有过一次未为外人所知的小小争执。玉娘子坚持要杀了秦凤姑,当时,不但李四已经潜回了李家大宅,玉娘子也有两个心腹手下,潜了进去,李家大宅有好几百间房间,李四又是从小在大宅中长大的,躲在大宅之中,当真是人不知鬼不觉。

在玉娘子的两个手下,下手杀了老太太之后,玉娘子曾吩咐他们,觑机也暗算秦凤姑的,可是却为李四所阻,他们事后曾吵了几句。

即使是玉娘子,当时想到秦凤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也不能有多大的作为,是以只争持了几句,也没有再继续吵下去。

如今,就是因为当时的那一下疏忽,闹出了这样的大事来,连经营多年的万龙冈总寨,也付之一炬!

李四为人何等聪明,他自然知道玉娘子这时,又说这样的话,是在旧事重提了,他除了诈作听不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李四低着头不出声,却不能平息玉娘子的心头之恨,她仍然望着李四,连声冷笑起来。

玉娘子的冷笑声,在李四听来,简直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他心中在急速地转着念,想找一些话,好将玉娘子的话头调开去,因为他知道玉娘子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讲出来的话,一定十分难以应付。

李四还未曾想出该说些什么才好,玉娘子已然开了口,道:“当日我已经吩咐,将她一起杀了,你连老娘都不放在心上,为什么不舍得我的人杀她?”

李四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却不望着玉娘子,道:“当时若杀了她,一定惹人起疑,何况,她一身武功,下手也没有那么容易!”

玉娘子“嘿嘿”冷笑着,道:“算了吧,这全是找出来的理由,不说你心里还是舍不得她?”

李四缓缓转过头来,望着玉娘子,他的声调更沉缓,道:“阿玉,现在你还说这种话?为了要和你在一起,我简直已成了另一个人!”

玉娘子双眉一扬,“啊”的一声,道:“四爷觉得委屈了,是不是?”

李四又呆呆地望了玉娘子半晌,才低叹了一声,道:“要是我感到委屈,我早就走了,就是因为算下来,还是化算,所以才跟着你,这可是我的真心话!”

玉娘子得意地笑了起来,凭自己的美貌和手段,能令得李四这样的一个少年英雄,做出他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来,这可算是她一生之中,最得意的一件事了,她这时的笑,实在是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一点做作也没有,所以看来也格外甜媚。

她一面笑着,一面和李四,背靠着背,坐了下来,看她的神情,像是对一切事,全然无牵无挂一样,和那些愤怒不安的大汉相比,她看来是悠闲。但是任何人都知道,玉娘子绝没有闲着,她一面在甜媚地笑,一面心中一定在盘算对付敌人最狠毒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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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凤姑和铁雄也没有闲着。

玉娘子的那六发子弹声,撞在重重的山峦上发出了阵阵回音,终于传进了他们的耳中。

他们从雪地上直站了起来,互望着,铁雄立时低声道:“是枪响!”

秦凤姑点着头,再全神贯注地听着,可是在回音沉了下来之后,山野间却静得出奇,秦凤姑沉声道:“他们离开了万龙冈总寨之后,一定就近藏身!”

铁雄紧张了起来,立时道:“我们去找!”

秦凤姑缓缓地摇着头,眉心打着结,显见得她正在思索什么,铁雄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这些日子来,铁雄早已习惯了,他不必出主意,主意全是秦凤姑提出来的,他只要照着秦凤姑所说的话去做就行了!秦凤姑一面摇着头,一面道:“这一带,有那么多山坳子,找不到他们的!”

铁雄搓着冻得有点发僵的手,神情很焦切。

秦凤姑接着又说道:“可是我断定,他们之间,一定还会有人,回到万龙冈的总寨去!”

铁雄瞪着眼,道:“照我看,火冲得半天高,总寨除了焦木头,什么也没有了,还回去作什么?”

秦凤姑的声音很轻柔,也很缓慢,道:“金子银子至多烧溶了成水,可是烧不化的,这一场大火下来,不知有多少金银化成了汁,流进了石缝之中,火一熄,他们之中有贪财的,一定会回去找!”

铁雄在秦凤姑未说及这一点之前,做梦也想不到,这时听秦凤姑一说,他陡然兴奋起来,道:“对,我们先去躲着,来一个对付一个!”

秦凤姑高兴地笑了起来,道:“正是这样,我们到总寨去,还有两个好处,一是玉娘子不容易想到,因为你虽然烧了她的总寨,总是她人多势众,她知道我们不会放过她,也想不到我们会找上门去。第二,要是我们抓到了活口,还可以知道他们的栖身之所!”

铁雄的神情更高兴,他身上其实又冻又痛楚,但是,当他想到自己已渐渐开始在占上风之际,他仍然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秦凤姑俯身,拾起了一束枯枝来,道:“保不定他们也到处在找我们,我们尽可能别在雪地上留下脚印!”

她说着,向前走去,一面走,一面用枯枝,在雪地上不断地扫着,扫得积雪飞了起来,将她踏出的脚印,一起盖没,铁雄也学着她的样子。

他们一直向前走去,夜越深,朔风越是猛,有时走在顶风的小径上,呼啸而来的北风,简直令人气都喘不过来,但是他们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等到他们来到了万龙冈总寨后的那一片断崖之际,正是快天亮之前,最黑的一刹那。

万龙冈总寨大火起时,铁雄就是从那片山崖之上,逃出来的,这时,抬头向上看去,只见到黑压压的一片,想起当时连跌带滚的情形,没有摔死,真是好运气之极。他们抓着枯藤,向上攀去。

秦凤姑和铁雄两人,攀上了断崖,来到了万龙冈总寨的背面时,恰好是黎明时分。

天色仍然很阴霾,看来正是酝酿另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他们走前了几步,鼻里仍是充满了一阵焦味,来到了一块大石之后,蹲着身子,向前看去。

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才能看清万龙冈总寨原来的地形,那是一个山头上的石坪,四面全是陡峭的上山小径,这样的地形,再加上坚固的木寨,真可以挡得住千军万马的攻击。

现在,木寨全都成了一团团的焦炭,凌乱地倒在地上,有的还在冒烟。所有的屋子,全成了平地,一间也没有剩下,在焦味中,还夹着一股闻了令人很不好受的臭味,那可能是葬身火窟的尸体所发出来的,幸好北风很劲,不然只怕无法存身。

整个山头上很静,除了还未曾烧净的木头,不时发出“啪啪”的爆裂声之外,就是劲风的呼号声了。

秦凤姑和铁雄两人,看了半晌,秦凤姑才道:“还没有人来!”

铁雄看到了这等荒凉静寂的情景,信心多少有点动摇,说道:“真会有人来的吗?”

秦凤姑道:“一定会有的,他们做强盗,杀人放火,为的是什么,明知金银不会烧成灰,怎么不来找?趁他们还没有来,我们先做点事!”

秦凤姑说着,离开了那块大石,迅速向前,奔了出去,铁雄紧随在她的身后,来到了总寨中心,铁雄顺手在几块大石上按着,石头还是烫手,秦凤姑略站了一站,她站的地方,铁雄还记得,就是当他被反绑着双手,像野兽一样被赶到这里来时,玉娘子那屋子前面的空地。

铁雄指着不在冒烟的木头,道:“玉娘子就住在这里,我一进屋,就看到了她和李四……”

铁雄没有再向下讲去,因为他看到秦凤姑一听到李四的名字,神色就变得十分苍白。

秦凤姑指着一块大石,道:“趁土被火烧松了,将这块大石推起来!”

铁雄双手按在大石上,用力推着,大石渐渐松动,不一会儿,就被推得翻了起来,地上现出一个大坑来,秦凤姑已用脚路踢着,将一段一段,显然还未曾烧尽的木头,踢进坑中,那些木头,在坑中又噼噼啪啪烧了起来。

秦凤姑踢开了焦木,用力捧起一块两尺见方的大泥砖来,回头道:“你来看丨”

铁雄转过头去,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那块大花砖被推幵之后,下面竟然是一层金银!黄的是金,白的是银,混杂在一起,那自然是本来藏着的金银,被大火烧熔成汁,自砖缝中漏进了去的,现在又凝了起来。

秦凤姑道:“这里下面,只怕全是金银,你说他们会不来取?你爬高些,一看到有人,就爬下来!”

铁雄忙不迭答应着,向一处高地奔去,秦凤姑就在坑边坐了下来。自坑中冒起来的热气,被劲风吹散,暖洋洋地荡漾着,秦凤姑伸手在脸上抹着,她觉得疲倦,真正的疲倦,这种疲倦之感,当她开始进山来时,开始躲在山洞中时就有,与日倶增,一点一点在滋长着,究竟她还能支持多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所知道的只是既然已支持了那么久,就得再支持下去,直支持到达目的!

她抬起头看,着在高地上伏着的铁雄,隔着冒起来的热气看出去,所看到的景象,有点模糊,也有点颤动,但是铁雄却是实实在在的。

秦凤姑心中苦笑了一下,她在想,以自己的出身,环境而论,如果不是遭到了重大变故,是决不可能和铁雄这样的人在一起的,但是现在,她深切地的感到,像铁雄这样的男人才是靠得住的男人!

每一个少女,都曾有过梦想,将来在我身边,长伴着我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呢?每一个少女,也都会模拟出一个理想的男人来。秦凤姑也不例外,以前,当她独自遐思的时候,她模拟出来的男人,和她后来嫁的人,可以说一模一样的,潇洒出众,无论在多少人的场合中,首先受人注意的就是他,有本领,有名声,有使任何少女为他颠倒的一切条件!

秦凤姑的确是嫁了一个这样的人,可是,想象和事实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

秦凤姑怔怔地想着,连铁雄是什么时候奔过来的,她也不知道,直到铁雄来到了她的身后,她才陡然抬起头来,道:“来了多少人?”

铁雄忙道:“四五个,快到了!从那边来。”

秦凤姑拉一拉铁雄,两人一起靠着大石,向前看去,不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人声,从陡峭山路上上来的人,像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一样,一个,两个,三个,四条大汉,一面大声讲着话,一面走了上来,当他们上来之后,先是怔怔地站着,其中一个,用力吐了一口唾沬,骂道:“她奶奶的!”

另一个大汉一起脚,踢得一段烧焦了的木头,直飞了起来,飞出老远,落在地上,扬起一阵子白灰和火星来,那大汉也道:“嘿,烧得真叫干净!”

另外两个大汉,向前走了过来,道:“散金散银,是找不到的了,自然,只有原来堆放着的金银才找得到。几位,怎么说?”

那大汉“怎么说”三字一出口,其余三个大汉,全都你望我,我望你,一时之间,没有出声,过了半晌,一个大汉才眨着眼,道:“什么怎么样?”最先说话的那大汉道:“舵把子叫我们来找熔了的金银,我看准有,要是找到了,怎么样?”刚才那大汉仍然眨着眼,又道:“什么怎么样?”

那大汉“哼”了一声,道:“你要是不明白,那就算了!”

那大汉的眼眨得更快,道:“又不是傻瓜,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你要是起了私心,只怕逃不出去!”

那大汉“嘿嘿”笑了起来,道:“现在可不同了,昨天一场大火,烧死的,踩死的,去了十之八九,只剩下我们十来个人,老实说,本来我就不想干了,你们要是还想干下去,就请高抬贵手,我也不要多,够我一个人拿得动的,也就行了,这些交情,总还有吧!”

那三人又互相望着,另一个人道:“我跟你一起!”

另外两个苦笑了起来,道:“树还未倒你们就想散了?叫我们怎么办?”

那两个笑了起来,道:“两位是不答应……”

他们两人一面说,一面陡然一使眼色,出手也真快,两人多半是路上早已商量好的,不然焉能此际,一起出手,而且出手如此之快。

他们话未曾讲完,身子突然一转,只听得“扑扑”两声响,直向另两个大汉,只见那另两个大汉的腹部,已然各露出了一个刀柄来,看来是两柄短刀,直刺进了他们的肚子,一直没到刀柄!

那两个中了刀的大汉,身子晃了一下,一个立时仆倒在地,另一个勉力站定,正是那个在讲话时不断眨着眼的汉子,这时,他还想说些什么。

他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面皮抽搐了一阵,伸手向腹部的手,还未曾碰到刀柄,喉间发出一阵极其难听的“咯咯”声音,身子向前一仆,在地上翻了一个身,双眼睁得老大,已然不动了!

那两个飞刀的大汉,互望了一眼,也不出声,一起走向前去,踏住了死人,握住了刀柄,将刀抽了出来,刺进那两个死者体内的短刀,足有一尺来长!

铁雄在大石之后,看到了这四个人,两个对两个,这样自相残杀的情形,立时张大了口,若不是秦凤姑立时反手掩住了他的口,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要叫出声来了!

另一个道:“这种事人越少越好!”

那一个怔了一怔笑道:“说得是!”

两个人一面向前走来,离铁雄和秦凤姑藏身的那块大石,已越来越近了,秦凤姑就在这时,突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来。

秦凤姑一叫,首先吃了一大惊的,是在她身边的铁雄,但是铁雄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呼”的一声,一个大汉,已然跃上了大石。

秦凤姑也立时出手,伸手一抓,抓住了那大汉的小腿,用力一拉,那大汉才跃上大石,脚步还未站稳,就被秦凤姑抓中,拉了一下,一个站不稳,向下直仆了下来,秦凤姑一侧身避过,那大汉的身子,直仆进了坑中,只听得他发出了一下惨叫声,铁雄立时回头看去,只见那大汉仆进了坑中,正在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坑内,全是烧着的火炭,叫他一挣扎,炭火更旺,全冒起青焰来,那人的身上,全沾满了火炭,滋滋之声不绝,那人像疯了一样在尖叫着,真是惨忍不睹,铁雄看得呆了。

这时候,秦凤姑已然站了起来,与那大汉,隔着大石互望着,那大汉手里握着短刀,刀尖上还在滴着血,可是他的身子,却在剧烈地颤抖,双眼睁得老大,口唇颤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

跌进火坑去的人,并没有挣扎多久,声音便渐渐弱了下来,终于,只有吱咬作响的声音传出来了。

秦凤姑望着那仅存的大汉,冷冷地道:“这种事,人越少越好,是你说的?”

那大汉腾地后退了一步,秦凤姑吸了一口气,道:“我不喜欢杀人,虽然你们全有该死之由,玉娘子在什么地方,告诉我!”

铁雄也站了起来,厉声道:“还不说,也将你扔下去活活烧死!”

那大汉的神情,仍然十分凶横,可是谁都看得出,他心中实在是十分害怕,真正地害怕!

秦凤姑又冷笑一声,身子一侧,已绕过大石,走了出来,铁雄一旁道:“你要是不杀了那两人,还有的打,现在只剩下了你一个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一面说,一面也走了出来,那大汉陡然叫了一声,转身便奔,铁雄也大叫了一声,一跃而起,直扑了过去,扑中了那大汉,两人一起跌倒在地,那大汉伸手推开铁雄,扬刀便刺。

他的手中才扬起来,秦凤姑的脚,已然踢中在他的手腕之上,那一脚,看来力道并不强,可是劲道十分阴柔,“扑”的一声响,那大汉的腕骨,立时被踢得脱了臼,手向下软绵绵地垂了下来,铁雄一伸手,夺了刀子在手,一跃而起,那大汉也挣扎着站了起来,铁雄兜脸便是一脚,踢得那汉子仰天直摔了出去。

这些日子来,铁雄一直在极度的痛苦之中,过着的日子,不是像兔子般地躲着,便是被人毒打,万龙冈上的一把火,虽然使得他心中痛快,但究竟不如这时,一脚踢在强人的下颊之上来得直接。

当那汉子的面骨,随击打发出声响,连同惨叫声,和喷出来的血珠,在向后倒去之际,铁雄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身子一蹦,起在半空,落下来时,双足又重重在那汉子身上,踏了下去!

那汉子再发出一下惨叫声,身子滚到了一堆焦木之旁,缩成了一团。

秦凤姑走了过来,冷冷地道:“你们的头儿,在什么地方,你照实说!”

那汉子抬起头来,他全身的肉,都在蔽篏地发着抖,颤声道:“我……要是说了,是不是可以饶我不死?”

铁雄向秦凤姑望去,秦凤姑脸上的那重寒意,简直比朔风更甚,只听得她斩钉断铁地道:“不能,不过你却可以少受许多活罪!”

秦凤姑一面说,一面伸手,自铁雄的手中,接过了那柄尖刀来,伸指在刀身上一弹,发出了“铮”的一声响,那汉子陡然一震,慢慢站了起来。

他自知必死,反到镇定了许多,吸了口气道:“他们在东面第二个山坳里。”

秦凤姑补了一句,道:“全在?”

那汉子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是有了一线生机一样,急忙道:“你要是不信,我带你去!”

秦凤姑冷笑一声,道:“我信一一”随着一个“信”字,尖刀已然出手,“扑”的一声,刺进了那汉子的心口。

秦凤姑算得是言而有信的了,她说不叫那汉子受活罪,真的一刀就刺进了那汉子心口,那汉子一中刀,低头向刀看了一眼,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来,身子倒了下去。他可能在还未曾倒地时就咽了气,因为当他身子还未倒地时,那古怪的神情,就凝止在他的脸上了。

没有人会知道他临死之际的那个古怪神情,是因为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许是他在想:杀了那么多人,结果也被人杀了,早就应该知道这一点的了!那汉子倒下去之后,秦凤姑和铁雄都站着不动,朔风掠过,卷起刺耳的呼啸声,秦凤姑首先开口道:“我们该去了!”

奇怪的是,她在那样说的时候,并不显得如何兴奋,反倒有一股莫名的倜怅之感,而铁雄的心中,也有着同样的感受。他们为了报仇,尝尽了非人所能忍受的苦,现在可算是渐入坦途了。仇人的巢穴烧了,剩下来的人不会当这种情形真正降临时,反倒觉得不过如此了!铁雄呆立着不出声,秦凤姑勉强笑了一下,伸手在铁雄的手臂上拍了一下,道:“走吧!”

山坳,虽然不远,但是为了避免自己的行踪被发现,他们还是故意兜了些圈子,冬日日短,当他们终于看到玉娘子和李四时,已经暮色四合了!

铁雄和秦凤姑两人,是翻过一个山头,居高临下,看到那个山坳的,他们看到山坳中,生着几堆极大的篝火,篝火头高窜,也已经搭起了几个棚,当他们看到篝火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玉娘子。

玉娘子就站在一堆最大的篝火之旁,从上面看下去,可以看到她颀长的身形,在不住地走动,有几个人,从山坳中奔进来,来到玉娘子的身前,像是对玉娘子说些什么,玉娘子又挥着手令他们走开去。

风十分劲,风声将其他的一切的声音,全盖了过去,铁雄和秦凤姑当然听不到玉娘子在讲些什么,但是天色渐渐黑下来,和风声如此强劲,对他们两人,大有好处,他们可以从高处渐渐向下移,而不怕被下面的人发觉。

他们渐渐向下移,已经来到了纵身就可以跃到地上的地步,玉娘子仍然站在火堆前,火光映着她的脸,看来极其阴森,和仇人相隔如此之近,秦凤姑的身子,把持不住在微微发抖。

蹲在秦凤姑身边的铁雄,伸手握住了秦凤姑的手。他觉察到秦凤姑的身子在微微发着抖,他心里真想将秦凤姑紧紧地拥过来,但是他却只是握住了她的手,他低声道:“凤姑,你不是有枪吗?”

秦凤姑震动了一下,是的,她有一柄枪,而这时,她离玉娘子如此之近,就算手指被冻得有点儿麻木不灵,也万没有射不中之理,只要枪声一响,就什么都结束了!然而,什么都过去了之后,又怎么样呢?她吃了那么多苦,难道就为了求那枪声一响的刹那间的满足?

秦凤姑想到这里,心中其实还并没有想到该如此做,但是她却肯定了一点!枪声一响,那实在太简单了,她要慢慢地找回她忍受艰难时的痛苦的代价。

她咬着下唇,摇了摇头,铁雄有点儿不明白地看着她。就在这时,山坳口子上传来一阵人声和蹄声,一个人策着马,疾驰了进来。秦凤姑又震动了一下,马上戴着大皮帽子的那个人,正是李四。

李四一驰近就下了马,神色显得很紧张,玉娘子立时疾声问道:“怎么样?”李四略为有点儿气喘的,在篝火的照映下,他一开口,就有一股白气,跟着喷出来,他道:“去的四个人,全死在万龙冈上了!”

玉娘子震动了一下,眯起了目,眼中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在闪动着,道:“她已经到过万龙冈?”

李四摇着头,伸出双手,在火边搓着,道:“看来到像是他们自相残杀的!”

玉娘子双眉陡然一扬,厉声道:“胡说!”

李四望着玉娘子,先是口唇掀动了一下,道:“别再耽在这里了,我们走!到济南,转北平,哪里都能去,我们有的是钱,一辈子花不完!”

玉娘子发出了连声冷笑,听了她那种冷笑声,感觉上比北风吹上身来更冷,她道:“你要去,就只管去,我要在这里等她!”

秦凤姑口唇掀动着,发出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来,道:“我已经来了,玉娘子,我已经来了!”

李四苦笑了起来,道:“上万龙冈去的人死了,出去巡逻的人怎么也没有回来?我看他们全走了,这些人——”李四向近在山坳中的七个人指了一指,道,“我看他们,不出三天,也全会跑了!”

玉娘子的脸色,渐渐青了起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想溜,是不是?”

李四又叹了一声,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有的是钱,可以到各处去享福,你要是高兴,我们可以到外国去,放洋出海,坐大火轮,不知有多舒服……”

李四的话没有讲完,玉娘子陡然扬起手来,一掌向李四掴了过去,那“啪”的一声,令得离他们相当远的那几个大汉,一时转过头来看,那几个大汉,只回头看了一眼,就立时想到,最好的办法,还是装看不到和听不见好,是以立时又转回头去。玉娘子的这一掌,掴得突兀,李四的出手,也真够快的,他才被掴,身子一晃,已经伸手,抓住了玉娘子的手腕,两人互望着。

这时,他们两人互望着,显然已不再和郎情妾意,轻怜密爱时那样子了,李四松开了手,道:“你是个傻瓜!”

玉娘子转过身去,冷冷地道:“我就算再傻,也看得出你要离开我了!”

李四大声叫道:“我不是想离开你,我是想离开这里,和你一起!”

躲在大石后的铁雄和秦凤姑两人,对玉娘子和李四的一切争执,都看得十分清楚,听得十分清楚,甚至比就在玉娘子身后的李四,还要清楚,因为玉娘子背对着李四,李四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

铁雄和秦凤姑却是面对着玉娘子的。在那一霎间,他们两人,心中都极其吃惊,因为他们都想不到,一个人脸上神情变化,竟可以使一个人看来完全不像是他自己!

玉娘子这时的脸上,充满了阴毒和愤恨的神色,面部在抽动着,只见她双手在前,伸进皮大衣中,又缓缓抽了出来,当她的手抽出来之际,手上握着了一柄枪。

玉娘子握着枪,声音冰冷,道:“我要是不走呢,你是不是在这里陪我?”

李四显然不知玉娘子已做了什么事,他低着头,将几根枯枝踢进了火堆中,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是很蠢的事,我——”

李四的话还未说完,玉娘子已陡然扬起枪,转过身来,而令得铁雄更吃惊的事,也同时发生,在他身边的秦凤姑,陡然发出了一声叫声,站了起来,叫道:“小心!”

接下来的所有事,都像是霎间,同时发生的,秦凤姑出声一叫,身子站起,铁雄伸手要去拉秦凤姑,手才伸出来,才转过身去的玉娘子,已经转回身来,接着,一下枪响,铁雄只看到黑暗之中,玉娘子枪口里冒出来的那一朵火花,秦凤姑的身子,已陡然向前扑了出去,扑过了大石,向下滚去。

和那一声枪响紧接着的,是另一声枪响,第二声枪响,在玉娘子的身后响起,火光从李四的手上冒出来,玉娘子的身子,一个旋转,踉跄摇晃着,她还未曾倒地,第三下枪响,又传了出来。

这一下枪响,又在斜坡脚下响起的,当枪声响起之际,铁雄看到,滚到了山脚下的秦凤姑,人还斜卧在地上,手中持着枪。随着第三下枪响,李四一声怪叫,左手立时捧住了右腕,他手中的枪,也向外甩了出去,玉娘子身子倒地,秦凤姑却已一跃而起,她显然未被玉娘子击中,她手中的枪,枪口对准了李四,身子迅速向前移动,来到了玉娘子的身旁。

玉娘子躺在地上,双眼睁得极大,她看来还没有死,因为她的眼珠还在转动着,秦凤姑望定了她,笑声自然而然地爆发出来。

玉娘子的面容开始扭曲,她没有法子闭上眼,因为正当她的眼神,扭曲到了使双眼无法闭拢之际,所有的一切,全凝止了。

秦凤姑的笑声,也在这时候静止,陡然抬起头来,正在后退的李四突然站定。

秦凤姑并没有出声叫他站住,但是秦凤姑手上的枪,却等于会说话一样,告诉李四,最好站着不要动!

铁雄在这时候,如梦初醒一样,跑了下来,大声喝道:“要命的就别动!”

他一声叫,却起了相反的效果,那七八个在远处站着,眼看着玉娘子倒下去的样子,本来呆愣得像是泥塑木雕一样,这时陡然发出一声喊,一起向窜逃了出去!

秦凤姑仍然不出声,但是她手中的枪,却又在告诉李四,他不应该沉默,应该说些什么了!

李四先是干笑了几下,道:“凤姑,看到那四个人死在万龙冈上,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找来的!”

秦凤姑仍然不出声,李四望着她手上的枪,只觉得口干得厉害,他知道,自己一定要不断地说话,一直说到自己能保全性命为止。他舔了舔唇,又道:“凤姑,事情全过去了,你想,要是岳父看到我居然又活了回来,而且和你一起回到上海,他会怎样?”

秦凤姑依然不出声,铁雄站在秦凤姑的身边,屏住了气息,李四的声音更干涩,他甚至不顾右腕还在滴血,挥了挥手,道:“凤姑,是我委屈了你,不过,过去的全别提了,是不是?我们还有很多好日子!”

秦凤姑还是不出声,她非但不出声,而且渐渐闭上了眼睛,李四的身子陡然一震,像是尖叫了起来,声音凄厉而可怖,道:“凤姑,一夜夫妻百夜恩,你……”

他这句话未曾讲完,永远不能讲完了,也没有人知道他还想说些什么,巨大的,听来像是震天动地的枪声,打断了他的话头,他身子一侧,倒在离玉娘子不远之处。

秦凤姑的手剧烈发起抖来,眼紧闭着,可是泪水还是从紧闭双眼之中,一滴一滴的滚了出来,顺着她的双颊,滚跌到地上。她的双手越来越抖得厉害,终于到了她无法握住枪的地步,当手枪“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之际,铁雄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大步走了过来。

这一次,他并没有征求秦凤姑的同意,一来到了秦凤姑的身前,就紧紧抱住秦凤姑!

当铁雄和秦凤姑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微明的时分了,酝酿了一夜的大雪,终于落了下来,雪花那么密,那么大,简直无法看清十步以外的东西。

他们冒着雪,向前走着,铁雄好几次张开口,都未曾发出声,终于,他道:“凤姑,你回上海去,我还是跟着去,跟定了!”

秦凤姑没有回过头来,继续向前走着,道:“我不回上海去,你到底是哪儿的人?”

铁雄并没有回答,只是大声叫着,跳了起来,不断地跳着,叫着。这一次,傻小子好像并不傻,是不是。

── 倪匡《红镖》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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