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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风月大娘的脾气太倔强了,只有在拾美郎的面前,她柔情似水,百依百顺,换了任何别的男人,她是一点委屈也受不得的。

昨夜,在小豆腐店里,皮保国的话尖酸刻薄,气得她几乎当场呕血。

后来走出豆腐店,又被杀手万杀劫持,那笔帐实在也该算在这三名七星帮徒头上。

如果不是跟这三个家伙呕气,她又怎会半夜冒雨走出豆腐店?然而,她最后还是忍下来了,她委屈自己,是为了薛人凤和拾美郎。

她准备以“人”换“人”,原出自一片真诚,没想到这三名七星帮徒却摆了她一道。试问,这一口窝囊气,她如何咽得下。

她败中求胜,一招得手,更坚强她舍死一拼的信心。

她一掌重创吴仰高,击中之部位虽非要害,却是人体上三大麻穴之一。受创者至少在半个时辰内,无法自由活动。

所以,她趁皮保国头晕目眩,身躯尚未完全站稳之际,以膝盖顶开吴仰高,一个旋身单足斜飞,猛向皮保国踢过去。

这一次她踢出的部位,是皮保国的心窝。

三名七星帮徒中,她最痛恨的,就是这个皮保国。只要有机会能取他的性命,一定全力以赴,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皮保国刚才一脚被踢得不轻,这时的确还有一点头晕目眩的感觉。但对这位打斗经验丰富的四星护法来说,风月大娘这一脚就是踢得再狠,无疑也不会像她适才出其不意的那一脚那样轻易奏效。

皮保国“哎呀”一声,佯装措手不及,上身向后一仰,诱导风月大娘产生错觉,诚以为敌人招架无力,只须趁势推进,便足以制敌死命。

风月大娘果然上当,她原式不变,左脚跃跳一步,右腿曲而复弹。

不仅是藉着这一跳一弹之间,缩短了她攻击的距离,同时也顺势增强了她这一脚所踢出的力量。

那想到皮保国是有心人,早在上身后仰之际,蓄足气势,算准距离,风月大娘足尖方刚弹出,即遭他蓦地翻腕一把扣牢。

不问男女,不论武功高低,一脚踢出,被人悬空抄住,都绝不是件好事情。

这时候,不仅受制者武功无法发挥,就是当时僵持的姿势,看起来也极不雅观。如果受制的是个女人,更是不雅之至。

皮保国终于再度哈哈大笑。

“柳姑娘这双腿又长又直,啧啧啧!好美!”他右手五指在她脚上大施轻薄:“我们那位拾家老弟,也不知道是那辈子修来的福气。啧啧啧!不说别的,光是这么摸两下,就叫人骨酥筋麻,要是来真的——嘻嘻——”

这位四星护法又错了!

不错,以他惊人的腕力,他现在的确控制了整个局面。

风月大娘的身手不论有多灵活,在这种情况下,显然也无法出手还击,但他忘了这位风月大娘的暗器。

风月大娘怒喝了一声:“放手!”

手腕扬处,三枚追魂镖,应声电射而出。

皮保国大吃一惊,急忙松手闪避。

可是,风月大娘暗器手法别具一格,三支追魂镖,连接出手,串成如线,但却于中途突然分开。

皮保国虽然躲开了正面咽喉要害,左肩却遭第三支突然改成弧形前进的追魂镖“刷”的一声打入肩胛骨。

这位四星护法纵横江湖多年,这还是第一尝到被敌人暗器射杀的滋味。当下怒吼道:“好个臭娘们,老子不宰你,就不姓皮。”

他左肩虽然受伤,一身功力仍在,身形起处,如箭离弦,仿佛饿虎扑羊般,右手五指箕张,以一式刚猛的大手印对准风月大娘顶的罩处。

风月大娘右足被他撒手时捏了一把,痛彻心脾,步法失去原有的灵活,这时想采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也办不到了。

拳脚功夫拼的是快、劲、狠!

在这方面,一身细皮白肉的风月大娘当然要比钢筋铁骨的皮保国稍逊一筹,但风月大娘却以轻巧的手法,弥补了这一弱点。

眼看皮保国来势凶猛,不敢硬接硬拆,立即侧身双掌轮番着地,以一式虎跳旁翻八尺余,避开皮保国的攻势,同时又在掌心里暗暗扣了三根化骨钉。

皮保国一把抓空,顺势挺进,如影随形,“呼”的一声,五指如钩,又朝风月大娘当胸一把抓去。

风月大娘怒叱一声:“你是找死!”她左臂格拨来掌,右手三根“化骨钉”也同时出手。

皮保国这次学乖了。

他进攻的招式虽猛,却没忘记敌人随时都会以歹毒暗器反攻。

所以,当风月大娘右手腕方刚抬起时,他已以一个侧空翻,挪移到跟风月大娘平行的位置。

风月大娘没料到皮保国的身法也如此灵敏快捷,来不及去惋惜那三根白白浪掷的化骨钉,急忙旋身扫踢,寓防守于攻击。

皮保国缩腹后退一步,避开这一腿。

他冷笑着双掌一错,左掌竖立胸前,右掌一翻,掌心向下,掌沿向外,眼看着便要以一式“倒拉千石弓”,向风月大娘横斩过去。

可是,就在这紧张无比的一瞬间,蓄势待发的皮保国,突然一下刹住前冲之势,满脸泛起诡异的笑容,对着风月大娘打量起来。

因为他目光溜过的地方,都是女人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而且,他那双眼睛又特别锐利,凡是让他盯视过的地方,都令人有一种衣服不足以遮隐的感觉。

风月大娘双颊一热,怒火徒地冒升,又迅速取出一把化骨钉。

然而,这一次风月大娘是真的上当了。

她忘了七星帮门下对付敌人时,为了要达到目的,向不择手段,以武力相威胁,只是他们惯常手段中,使用得最少的一种。

他们使用最多的,还是种种诡计。

皮保国已尽占上风,为什么突然停止攻击?

再说,这位四星护法尽管恶迹昭彰,却并不是一名好色之徒,他为什么要在这紧要关头,忽然以色眯眯的眼光在风月大娘身上搜索?

原因无他,分散风月大娘的注意而已!

就在风月大娘越想越不对劲,一丝警惕之心油然而生之际,身后忽然有人阴阴的一笑道:“柳姑娘,谢谢你展现的各种美妙动人的身段儿,累了这一阵子,你也该休歇休歇了……”

风月大娘不及转身,只觉双肩一麻,全身顿时失去气力。

出手暗算的人是方孝荣。

这位五星堂主,才是三人中的好色之徒。

不过,这位五星堂主虽然好色,却跟四海堂那位庄八爷有所不同。

庄八爷选择女人,只有两个条件:貌美、年轻。

而这位方孝荣堂主,对女人也有两个条件,不过却跟庄八爷的条件大异其趣。他的条件是:泼辣、风骚!

他自皮保国和吴仰高对风月大娘展开行动看来,一直遥立一旁作壁上观,便是为了尽情欣赏风月大娘在举手投足间所展露的种种优美姿态。

风月大娘先后力创皮保国和吴仰高两个人的那份泼辣劲儿,更令他大为激赏,看得过瘾之至。

他对这个动静无一不美的女人,终于动了心。

最后,他见皮保国动了真火,知道皮保国所练的金刚掌法,招式狠辣,出手奇重,唯恐风月大娘遭了意外,才远远示意皮保国不可伤人。

风月大娘穴道受制,全身痪软,摇摇欲坠,方孝荣就势一把搂住她。

皮保国走过来,轻咳了一声,笑笑道:“孝荣兄,有件事情你可得要好好的考虑一下才好。”

方孝荣眨了一下已浮现血丝的双眼道:“考虑什么?”

皮保国望了风月大娘一眼道:“这女人跟拾美郎的关系,你该清楚。你如果动了她,拾美郎不会不知道,到时候真闹翻了,恐怕不好收拾。”

方孝荣有点不高兴的道:“你以为我会怕了那小子?”

皮保国又咳了一声道:“你当然不怕——不过,我们若是从那小子身上逼不出什么东西来,而追究起原因,又是因为你动了他的女人,那时候,帮主面前,我不晓得……咳咳……咳咳……”

方孝荣垂下眼皮,喃喃道:“奶奶的,你他妈的就是会杀风景。”

庄八爷围炉把盏,两眼直直的瞪着横躺床上的薛人凤。

这一次,他是真正的动了火。

他动的不是欲火,而是怒火。

这妞儿是他昨夜抱到县城里来的。

他因为人生得胖,事先又在宋大娘那儿糊涂了一次,所以这三十多里路,可真把他累坏了。

不过,他对海长青的忠心,仍然充满了感激。因为这妞儿完全符合了他的条件:既美丽又年轻。

可是,没隔多久,他对海长青的观感就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因为海长青献给他的,原来是个烫手的山芋。

快天亮时,他们住进这家僻静的小客栈。

庄八爷当时虽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却一点也不以为苦。

在进城近一路上,那种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滋味,害得这位庄八爷真想在半路上就把怀中的薛人凤一口和水吞下去。

所以,一进客栈歇下,他就找了个藉口,将海长青支开了。

他要海长青重返青龙镇,去青龙大客栈将万杀找来。

县城与青龙镇之间,往返六十多里,等海长青和万杀赶来县城,最快也将是三个时辰以后的事。

他们哥儿一向共喝同嫖惯了,这次为什么要分彼此使心计。

原来小客栈这几天生意特别兴旺,全栈就只剩下这么一个房间,海长青一走,庄八爷立郎闩上房门,为薛人凤活开穴道,准备……

薛人凤因穴道长期受制,尽管周身酸麻无力,但在神志清醒之后,却了无丝毫恐惧之色。

她开门见山,很快的说明自己的姓名和身分,然后励声责问庄八爷是谁?以及为什么要把她掳来这个地方?

庄八爷的一颗心,登时凉了下来。

红辣椒薛人凤?

薛泽广的千金?

疯和尚薛人豪的胞妹?

三湘七泽,黑白两道,人人谈虎色变,岳阳大仁堂十八快刀手的小女主人?

我的妈呀!庄八爷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即又将薛人凤点昏过去。

然后,这位庄八爷就开始坐在火炉旁边喝闷酒,越喝越气,越气越担心。

他气的是,海长青这厮瞎了狗眼,什么女人不好找,竟替他找来这么一个大麻烦!他担心的,则是这件事如何了结?

这些年来,他在江湖上行走,前前后后也替乔老太爷办了不少事情,却从来没有打过一次硬仗。

他有打硬仗的力量,但没有打硬仗的胆量。

不料,乔老太爷竟然非常欣赏他这种软弱的性格。

庄八爷心里知道,自己不敢跟别人硬拼,那是由于胆量小的关系,乔老太爷却把这种表现说成“谨慎”。

“谨慎”,是一种美德。

乔老太爷为了鼓励他扬这种美德,且举出后人评诸葛武侯事业的七个字,要他作为座右铭:“诸葛一生惟谨慎。”

经过乔老太爷几次褒奖,这位庄八爷的胆子也越来越小了。

像他这样一个天生好色如命,却又胆小如鼠的人,如今突然发现身边放了一包随时会叫人粉身碎骨的炸药,你想他怎么不生气,又怎么不胆颤心惊?

海长青和万杀双双自青龙镇赶来县城了。

他们比庄八爷预定的时间早到了半个时辰。

两人敲开房门,海长青看见庄八爷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火炉铁架上有酒有茶,以为庄八爷已办好事情,为了补充精力,正在重新粉刷五脏庙。

“怎么样?”他笑着问:“味道还好吧?”

“好你娘的头?”

海长青一怔:“咦!怎么回事?我的八爷,我们几乎跑断了两条腿,让你一个人在这儿舒服,你还不满意?”

庄八爷脸孔铁青,手朝床上一指:“你可知道这丫头是谁?”

“是谁?”

“红辣椒。”

“红辣椒?”

“你连岳阳大仁堂的红辣椒薛人凤那丫头都没听人提起过?”

海长青眨眨眼皮道:“是又怎么样?”

庄八爷一跺脚:“我会被气死!”

万杀以肘骨轻轻碰了海长青一下,道:“八爷的意思我懂,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说,大仁堂的千金小姐,我们招惹不起。”

海长青道:“这丫头是我们从七星帮手上抢过来的,大仁堂的千金小姐,为什么七星帮惹得起,我们反惹不起?”

庄八爷又朝床一指,气呼呼的道:“好,好,人在这儿,你惹得起,你惹,你惹,你惹给我瞧瞧!”

海长青不敢再耍嘴皮子了,不管这件事情值不值得再和他争辩,庄八爷动了真火可是真的。

他们若想继续在四海堂混口饭吃,他们就不能开罪这位庄八爷,于是改变语气和态度,陪着小心道:“那么八爷打算……”

“我什么打算也没有。”庄八爷依然板着一张面孔,冷冷的哼了一声,道:“这丫头是你找来的,现在你再替我送走,送得越远越好!然后,我们再按照原来计划,去青龙镇等机会。”

海长青道:“好,卑属遵命!”

他缓步走到床前,掀开棉被,对昏迷中的薛人凤打量了几眼,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可惜我们老堂主不在这儿,这妞儿细皮白肉,一定合他老人家胃口,谁要是不相信,我海某赌脑袋……”

庄八爷一愣,忙问道:“你说什么?”

海长青一边伸手去抱薛人凤,一边漫应道:“没有什么,我说今天好冷。”

庄八爷沉声道:“放手!”

海长青乖乖缩手,同时向后退了两步。

庄八爷瞪着他道:“你说这丫头适合我们乔老太爷的胃口?”

“难说。”

“什么叫难说?”

海长青故意道:“论人品模样儿,应该不成问题。只怕老堂主也跟八爷一样,一想到这妞儿是大仁堂的人,担心会惹麻烦上身,有了这层顾虑之后,他老人家是否还有胃口,恐怕就很难说了!”

庄八爷道:“老爷子怎么像我——”

他以一声咳嗽盖住了下面的话,被盖住的下半句,不知道是“这般胆小”还是“这般不中用”?

还好这位庄八爷生就一付紫膛面孔,即使偶尔红一下,也不易察觉出来。

他故意转过身去,在房间里走了两步,显示他在作重大决定之前,都会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嗯!海兄的意见,果然值得研究。”他站定下来,朝海长青嘉许地点点道:“其实,大仁堂老的老了,小的不走正道,十八快刀手也不过是些二三流脚色,细想起来,也的确没什么值得顾虑的。”

海长青不放过机会,故意露出感激之色道:“所以,卑属谢谢八爷的赏赐,决定把这妞儿带去别地方,好好的‘惹’她一下。”

庄八爷两眼一瞪,道:“胡说,决定献给老太爷的人,你敢动她?”

海长青一怔道:“八爷又改变主意,不怕麻烦了?”

庄八爷道:“我这只是老太爷常说的,行事比较‘谨慎’而已!老太爷的话,你们忘了?‘诸葛一生惟谨慎’!”

海长青道:“那——现在怎么办?”

庄八爷摆出指挥若定的神气,手一挥道:“像以往样,雇一辆大马车,即刻起程,火速送往洛阳!”

海长青转向万杀道:“听到没有?老万,去雇车!”

万杀一脸迷惑道:“这次又是我?”

庄八爷沉下面孔道:“不想干了,是不是?”

万杀一慌,忙道:“八爷误会了,卑属不是这个意思。”

庄八爷道:“那就快去!”

万杀道:“是。”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店家的声音问道:“大爷,您的那几位朋友,就住在这一间。”

另一人道:“此刻人全在?”

店家道:“是的,一位四方脸型的庄大爷,一位玉体欠安的大小姐,另外两个刚刚到,小的还没向他们请教……”

庄八爷脸上变色道:“是谁来了?”

万杀道:“我开门看看!”

万杀拔拉闩开房门,正想走出去,去路已被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汉子挡住。

万杀后退一步,抬头道:“尊驾——”

“拾美郎。”

“找谁?”

“大仁堂的薛人凤。”

“这儿不是大仁堂。”

“我要找的也不是大仁堂。我找的是该堂的薛姑娘。”

“那位薛姑娘跟你什么关系?”

“朋友。”

“你找错地方了。”

“不会错的。”

“这儿没有什么薛姑娘。”

“阁下是那条道上的?”

“你管不着!”

拾美郎冷冷一笑道:“很好!你的事我管不着,我的事你也管不着。现在请你让开一点!”

万杀怒道:“你想干什么?”

“进去看看!”

“这儿是咱们哥儿租的房间,干嘛要让你进去?”

“因为你们在青龙镇附近干了杀人掠劫的血案,而这个被掳的姑娘,恰巧是我拾某人的朋友,所以我必须查个清楚。”

万杀冷冷地一哼,道:“你小子放着好日子不过,没事找事干,我看你小子八成是活得不耐烦了。”

拾美郎道:“看阁下人像个大草包似的,没想到口气倒不小。”

万杀突然转厉道:“滚!老子三天不揍人,拳头就痒得慌。你小子敢再放肆一句,老子就叫你竖着来,横着回去!”

拾美郎冷笑道:“像你这种三流角色,等会能横着出去,就很不错了。”

砰!

砰!

是出拳交手的声音。

接着,怒吼连连,脏话不绝,都是万杀一个人的声音。

这位四海堂的秘密杀手,他那传自华山黄叶道人的一身武功,在拾美郎身上似乎并未发生多大效用。

房里,庄八爷双手已经微微发抖:“不好,来的是拾美郎那小子,听说——这小子——这下怎么办?”

海长青道:“我们出去,设法助老万一臂之力,凭我们三个人联手夹击的力量,相信他小子也占不了多大便宜。”

他们出去的正是时候,刚好赶得上看到万杀身子飞在半空中,正以一种优美的姿势向下俯冲。

紧接着,“叭’的一声,重重摔在青砖地面上。

海长青义不容辞,撩衣拔出一把锋利的短刀,箭一般向院中冲了过去。

万杀一拳挨在心窝上,摔落时又断了几根肋骨,这时趴在地面上,像醉酒似的,正一口又一口的呕着鲜血。

显然,他想挣扎坐起来,而腰部又使不上力。

海长青拳路刚猛,短刀霍霍生光,招式变化,诡谲狠辣,果然不愧为一名一流杀手。

再看拾美郎,身形夭矫如龙,进退腾挪,纵容不迫,疾徐有致,无疑又比这位四海堂的名杀手高出甚多。

拾美郎步步退让,只守不攻,三招一过,蓦地出声道:“北邙一怪,阴阳无情掌海亭林是朋友的什么人?”

海长青闻言一愣,攻势也随之一滞,但很快的便又恢复镇定。

手中短刀招式一紧,攻势较先前更为凌厉,好像拾美郎这一问,犯了他什么忌讳,恨不得三两下便将拾美郎搠上十七八个窟窿,才告称心逐意似的。

拾美郎瞧在眼里,不禁冷冷一笑道:“朋友听到‘阴阳无情掌海亭林’这个名号,是不是为当年潼关的母女双尸奸杀案羞不可当?朋友既有廉耻之心,上一代的殷鉴不远,朋友又为何要跟这姓庄的同流合污,重蹈覆辙呢?”

海长青大吼道:“上啊!八爷。你尽在一边瞟着,瞟个什么劲儿?”

庄八爷脸色发青,眼珠乱转。

他瞧瞧斗场中渐落下风的海长青,再瞧瞧另一边狼狈万状的万杀,对于如何应付目前的局面,好像有点拿不定主意。

拾美郎一个旋身飞踢,踢飞海长青手上短刀,然后双掌如流星花雨,将海长青密密罩在一片掌影中。

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拾美郎这时如果想这位四海堂秘密杀手的性命,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可是,拾美郎似乎另有用意,一时还不想立时结束这场格斗。

他一边发掌逼攻,一边发话道:“拾某人一向言出法随,是非分明,只要你朋友肯说出这位庄八爷的真正身份和来历,拾某人愿以‘天雷大侠’四个字作担保,立刻放你朋友安然离去。”

海长青怒声道:“老子不是三岁孩童,你少来这一套!”

庄八爷大声招呼道:“对,老海,拿出绝活儿来,今天就看你老海的了。”他口中说着,突然一矮身子,飞跃上屋顶,转瞬消失不见了。

拾美郎道:“看到没有?朋友,你们那位庄八爷已经开溜了,你朋友是不是还想为你们这位庄八爷鞠躬尽瘁?”

海长青骂了世上最难听的一句话脏话,接着大叫:“停!”

拾美郎应声收势,住手屹立。

海长青双目炎赤,切齿喘了片刻,才瞪着拾美郎道:“我们都是洛阳四海堂的人——这样够了没有?朋友!”

拾美郎点头笑道:“够了。海老大请!”

海长青走过去挟起万杀。

拾美郎又说道:“这儿有颗药丸,海老大接好。受伤的这位万大爷,好像是华山黄叶门下,服下这颗药丸,可保大事无碍。江湖路死活宽仄不一,希望两位今后好好珍惜自己的羽毛。”

当天夜里,一辆马车停在青龙镇济众生药铺前。

拾美郎轻轻叩响药铺的铁门环。

隔了好一阵子,大门方才缓缓开启,一名身上衣服尚未穿戴整齐的中年人,眨着睡眼,口中嘀咕着向外张望。

拾美郎陪笑道:“对不起,老何,是我!”

老何揉了一下眼睛道:“咦!是你啊?这就怪了,过去三更半夜有人得了急症,你都是翻过墙头,自己点灯,自己抓药,今夜怎么客气起来了?”

拾美郎笑道:“今天多了辆马车,马车翻不过墙头。”

老何又揉了一下眼睛,这才看清门外还停着一辆马车。他身子一侧,让路道:“好,进来,我点灯,你自己抓药。”

拾美郎道:“别急,你稍等一下。”他转身走向马车,打开车门,从车厢中抱起了一个人。

马车驰远了,拾美郎则抱着病人走进药铺。

老何跟在后面道:“是位姑娘?”

“不错。”

“这位姑娘病得很重?”

“她没病。”

老何一怔,觉得有点糊涂,没病的人抱来药铺干什么?

但是他没有追问,他跟青龙镇上其他的人一样,全知道这位拾老弟台,无论做什么事,都自有他的道理。

拾美郎将薛人凤放在一张椅子上,告诉老何:“这位是岳阳大仁堂的薛姑娘,被歹徒挟持多日,穴道长期受制,经脉损害不轻,麻烦大嫂替她安顿一下,每天早晚两碗参汤,静静休养个三五天,就可完全复原了。”

老何点头:“没问题,内人这方面在行得很。”

拾美郎又过去轻轻拍着薛人凤的肩头道:“不要逞强,一切等身子复原了再说。这里的何家兄嫂,不是外人,用不着感到什么过意不去。我现在去办点事情,一有空我就会来看你。”

薛人凤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郎哥自己小心。”

天亮不久,拾美郎带着一脸疲累之色,走进焦大麻子的烧卤店。

焦大麻子朝他打量了两眼,没说什么,去隔壁巷子中端来一大壶豆浆,两付烧饼油条,然后又去切一盘卤菜,烫了一壶酒。

拾美郎吃过早点,开始喝酒,精神也跟着焕发起来。

“麻哥,这两天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来过一个小叫化。”

“叫什么?”

“小三子。”

“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他怎么说?”

“说要找你。”

“没提什么事?”

“他只说事情重要得很,希望你听到消息,马上到他们那里去。”

拾美郎立刻放下酒壶,起身道:“我去看看。”

焦大麻子忽然趋前压低了声音道:“你跑不掉了,老弟。你还是乖乖的坐下来,喝你的老酒吧!”

拾美郎目光一掠店外,果然乖乖又坐回原处。

接着走进烧卤店的,是三张老面孔。

拾美郎暗暗纳罕,他很奇怪七星帮这三个家伙何以还会有胆量在他面前再度亮相?

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作为人质的薛人凤已被四海堂的人劫走?还是他们虽然知道山坳子那边出毛病,却认为他拾美郎一定仍然蒙在鼓里,想冒险端着空架子,继续向他逼取天禅奇书?

带头走在前面的,依然是五星堂主方孝荣。

他向拾美郎含笑抱拳:“拾大侠早!”

然后,他高高竖起右手大拇指:“高!高就是高!天雷大侠,名不虚传,我们哥儿个真是想不佩服也不行!”

拾美郎平静地道:“佩服我那一点?”

方孝荣道:“佩服你老弟消息灵通,手脚俐落!”

拾美郎明白了!

原来对方并不知道洛阳四海堂也有人来到青龙镇,以为杀死他们六名党羽,劫走薛人凤的人,就是他拾美郎。

当然,拾美郎也用不着为这一段曲折多加解释。

“我也非常佩服你们三位。”拾美郎微微抬眼,淡淡的笑道:“佩服你们三人的胆量。”

皮保国和吴仰高二人已在近门处选了一副座头坐下,他们为方孝荣留了一个面对拾美郎的位置。

焦大麻子非常识趣,自动为三人送上一大盘卤菜,大壶酒,让他们能边吃喝边谈论事情。

方孝荣退后两步,在为他预留的那个位置坐下。

三人抓起筷子,居然又是菜又是酒的吃喝起来。

刻下才不过辰初光景,三个人似乎尚未用过早餐。

而且,从他们脸上倦容看来,好像还忙了一夜呢!

焦大麻子偷看了一下三人的吃相,心中不免暗暗懊恼。他恨自己对医药常识一窍不通。

否则,他若是在那一大盘卤菜中动点手脚,让那三个家伙乖乖躺下,岂不替这位拾老弟省掉了许多麻烦?

拾美郎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了层层疑云,以方孝荣为首的这三名七星帮大爷,已证明并不是不知道薛人凤被人劫走,而他们三人神态之间依然如此镇定从容,难道去了一个薛人凤,他们又抓住了他什么把柄?

方孝荣吃喝告一段落,抬头抹抹嘴巴,含笑道:“你老弟太恭维我们哥儿三个了,我们哥儿的胆量其实并不大。”

拾美郎没有开口,因为他问不问都是一样。

只要他耐着性子等下去,他相信对方一定会自动说出他们今天何以还敢来找他拾美郎的原因。

“我们之所以还敢来见你拾大侠,是为了想救一个人。”方孝荣果然自动的扯上了正题,缓缓接下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不对?我们三个的勇气,就是这么样来的。”

“对!你说的对极了!这就叫做‘见义勇为’!凡属仗‘义’的行为,‘勇’气就来了。”拾美郎语带讽刺的点点头,然后冷冷的瞪视着那位五星堂主方孝荣道:“你们想救的这个人是谁?”

“柳步摇柳姑娘。”

拾美郎目光一直,脸上的神情顿时僵凝呆滞。

“谁?”他脱口叫出。

“柳姑娘。”

“柳步摇?”

“不错。”

“阁下的意思是——”拾美郎实在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但又不能不信:“柳步摇柳姑娘又栽在你们手里?”

方孝荣笑间:“拾大侠不相信?”

拾美郎的脑门里嗡嗡作响,他不禁想起风月大娘前夜在梁大爹豆腐店里说的那番话:“人忠厚有人欺,马忠厚有人骑!回到青龙镇,你的顾忌太多了,顾忌就是你的弱点。别人控制了你的弱点,你就动弹不得。”

他如今回想起来,觉得这番话实在很有道理。

倘若他无法改善自己此一弱点,莫说对方能以薛人凤和风月大娘的生命威胁他,就是换了青龙镇上普通一个居民,像焦大麻子一家三口,或是梁大爹、老何等任何人,他一样束手无策,听人摆布。

青龙镇上每一个,都是他的老乡里,都和他休戚相关,他有什么办法能同时保护得了这许多人?

拾美郎满腔怒火如焚,真恨不得不顾一切,先将眼前这三个家伙毙了再说。

但是,他知道若是这样做了,对那位风月大娘实在太不公平。

于是,他不慌不忙的端起酒壶,狠狠的灌了一大口酒。

心中回忆着恩师天禅老人居处的洞壁上,那些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忍”字,心头顿时回复宁静。

吴仰高见拾美郎再无表示,有点沉不住气了:“老方,口说无凭,把这个小包裹丢给他瞧瞧!”

方孝荣点点头道:“也好。”

吴仰高立即拿起一个青布包裹,在手上晃了晃,高声道:“这是咱们哥儿几个送给你老弟的一点小礼物,接好了,老弟!”

包裹抛掷过来,拾美郎伸手接住。

吴仰高又催促道:“打开来看看。”

拾美郎依言打开青布包裹,里面包着的,原来是件紫缎团花镶红边的短袄。

它正是前夜风月大娘离开豆腐店时穿的那一件。

拾美郎看完,点了一下头,望着那位四星护法道:“不错,这件棉袄的确是柳姑娘的。现在,认证完毕,阁下有什么吩咐?”

吴仰高不怀好意的笑了一下,才道:“这一次我们希望大家干脆一点,免得夜长梦多。”

拾美郎道:“是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理该如此。”

吴仰高用两声干咳压制住得意和兴奋:“我们已替老弟雇了一条大客船,船上一应俱全,包括醇酒美人在内,我们想请老弟到船上住几天。”

拾美郎道:“好利用这段时间,替你们录下我拾某人的武功诀要,以及有关医药各方面的几项小手艺?”

吴仰高笑道:“老弟真是爽快人,吴某佩服。”

拾美郎道:“现在就上船?”

吴仰高道:“是的。”

拾美郎点点头道:“好!早点开始,也好早点了却一桩心事。”他口中说着,抓起酒壶,将余酒一口喝干,便站了起来。

方孝荣他们三个七星帮徒见了,反而有点意外。他们显然没想到拾美郎真会应得这么爽快。

吴仰高回过神来,立刻喜不自胜的吩咐焦大麻子结清酒帐。

拾美郎则指指桌上的青布包裹,示意焦大麻子替他收好。

一行四人结帐出门,沿河岸缓缓行去。

这时,在四人前头,大约隔着七八家店面的街角上,一名十三四岁,衣着破旧的大男孩,两眼骨碌碌的朝他们这一行打量了几眼之后,忽然面现惊惶之色,转身,飞快的窜入一条小巷子。

拾美郎心中一动,他认出那男孩,正是刀丐水无痕的弟子小三子。

“方堂主,对不起,请在这儿等一下。”

“老弟有事?”

“去抓前面那个小家伙。”

“那小家伙是谁?”

“大概是个扒手。”

“他扒了老弟的东西?”

“前几天我喝醉酒时,丢了一个小皮盒子,事后听说有一个小家伙曾在我身边打过转转,刚才那小子神色不正,我看有问题。”

“皮盒子里藏有贵重东西?”

“是的,等会再说。”

拾美郎拔步追赶,跟着也在巷口消失。

吴仰高有点不放心道:“小子会不会是借题发挥,在耍金蝉脱壳之计?”

皮保国道:“废话!”

吴仰高道:“什么叫废话?”

皮保国道:“现在是他小子向我们低头,又不是我们求他,他干嘛要来这一套?再说,他小子若是不理想会这档子事,刚才大可不必答应,就算答应了又生反悔,他尽可公然掉头离去,难道他还担心我们会用武强留?”

吴仰高哑口无言,只好自认倒楣。

不过,这一次皮保国抢白他,的确怪他自己不好,因为他实在没有理由要在这时候怀疑拾美郎会来个不辞而别。

他虽然没念过书,但头脑并不愚蠢,论口才也还过得去。

他最大的毛病,是废话太多,经常轮到他开口的时候,他不开口,而不该他表示意见时候却又抢着滔滔不绝。

像现在,就算皮保国不奚落他,他自己也该感到惭愧,因为皮保国的话才说完,拾美郎就出现了。

拾美郎兴冲冲的走过来,手上果然多了一个约五寸宽七寸长的黄色皮盒子。

方孝荣道:“东西讨回来了?”

拾美郎点点头笑笑道:“小家伙吓得裤裆湿了一大片,害得我想揍他几下屁股,都下不了手。”

方孝荣指着那个扁扁的皮盒子道:“里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

拾美郎微笑道:“将来你们也用得着。”他“卜”的一声,将小皮盒打开,伸手送到三人面前,让三人过目。

方孝荣等三人目光所及,先是眉头为之一皱,接着两眼愈瞪愈大,全都露出了惊讶不解之色。

小皮盒里,蓝绒布垫底,分成宽狭长短不一的十余格。

绒布格子里盛放的,是雪亮耀眼纤尘不染的小刀、小剪、小针、小钩和细线。其中刀跟针,又有多种大小不一样的样式,无不精巧异常,为世俗所罕见。

方孝荣抬头道:“这些东西——”

拾美郎笑道:“前几个月,张家村那条断了腿的小黄狗能够复健如初,有一大半功劳,就是靠了这些小零件。”

皮保国道:“开刀的手术用具?”

拾美郎道:“不错,百毒帮韦帮主的鼻子被疯和尚一拳打塌了,我说能替他回复原状,可惜他仁兄听了如当耳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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